朽木左顾右看,上蹿下跳,混乱中趁势将矮几上一柄短小锋利的片肉刀收入袖口。
少年瘦小,帐中哄闹不堪,不大一会,朽木便轻易来到了吴亮的身前。
朽木紧抿着双唇,将小刀用单衣略长的袖口掩藏,直到刀锋快要贴近吴亮喉咙的霎那,他闭上了眼睛,朽木可不想血液喷溅进眼里。
他记得,这个位置一刀割下,血液会喷涌而出,如同怒放的红花。
刀锋刚刚割开了吴亮的皮肤,两根手指就稳稳地捏住了小刀。
“为什么?”朽木睁着泛着血丝的双眼不甘地问道。
“因为还不是时候。”枯骨女轻巧地将小刀夺了去,并低声解释道。
直到这时候,吴亮才后知后觉地惊声尖叫起来,帐中的将军们从来都不上战场的,能在生死之间走一回的确是值得惊慌的事情。
看着吴亮狼狈的模样,朽木恨恨地说道:“你说得对,此等蝼蚁实在不值得脏了自己的手。”
枯骨女没有回答,只是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手掌在朽木身上拍了拍,少年的身影便重新回到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枯骨女拉着朽木回到了林将军面前说道:“不知将军对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林老将军饶有兴趣地看了朽木一眼问道:“为何众人皆无视他的存在,道长却可以?”
“这便是我们长生观法诀的妙处,能让你的敌人无法看见你,却不会对己方的人有丝毫影响。”枯骨女顿了顿,摊开双手状似无可奈何地说道:“将军也清楚当下局势,若非如此,只怕夜袭之时战场上可能就只剩下帐中诸位,而无一人上阵厮杀了。”
林老将军点点头说道:“甚是有理。”
“还有一点尤为重要,就是施了法诀,将士皆不可着甲。此法虽能隐蔽身形却无法隔绝声效,甲衣晃动发出的声音只怕……”随着枯骨女的唇舌鼓动,帐中众人很快就将夜袭之日定在了明日午夜。
…………
…………
月黑风高,乱葬岗中安静得让人觉得压抑。
就在万灵子被枯骨女偷袭的那小坡顶,三道黑影悄然站立。
黄盖从怀中拿出巴掌大小的一个黑方,倒腾了一会变成了一张小小的四方黑桌,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问道:“可记得顺序了?”
见黄石点了点头,他又拿出一盏黄铜莲花灯,拳头大小的莲花被摩挲得发了红,发了亮。
死囚帐中,朽木曾无数次看着黄爷小心翼翼地摩挲这盏灯,神情里总有一种追悼和惋惜。
恭敬地放好灯,点燃灯芯,黄盖转身接过李凡手中的大木盘,里面装的是白日里朽木在大帐拿来的瓜果。
黄盖一翻手,手中瓜果猛地砸向莲花灯,澄黄的灯焰如同烟火般炸裂开来,火星四射,慢慢一盘子瓜果也在瞬间消失无踪。
然火星没有熄灭,反而漂浮在周围,照亮着,如同夏日里独有的火虫一般。
朽木童心大发,将漂浮到自己面前的火星用手弹出去。
火星顿时分裂成数个更小的火星,光亮却丝毫不减,与此同时朽木鼻端传来一股浓郁的瓜果清香。
火星照着小桌上斑驳的痕迹,让小桌显得更加阴沉,朽木好奇凑近瞧了瞧,却发现这方桌不是黑的,隐隐散着一道凄厉且深入骨髓的红。
只看了一眼,朽木便打心里生出了一阵烦闷。
恍惚中,小桌上的道道斑驳像从桌子上飘了起来,散在空中勾着什么。
斑驳的光影缓缓蠕动最后组成了一张血盆大口,呼啸着朝着朽木冲了过来,朽木惊叫了起来,双腿更是发软。
踉跄后退中,黄爷扶了朽木一把,灯晕中枯瘦的脸颊阴测测地笑着说道:“不怪你晕的,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可做了好几晚上噩梦哩。”
想起刚刚的遭遇,朽木想起了阿爷在世时说的那些神怪故事中的夺魂。
这些故事曾是朽木睡前不可缺少的调剂,可现下看看面前的枯骨女和黄爷的异状,朽木不由得爆了满身鸡皮疙瘩。
黄盖搀扶着朽木坐下,旁边躺着的黄石紧闭着双眼,平日里憨厚的国字脸此刻如同一个面团,在微光中不停扭曲着做着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火星散发的光晕只能照亮周围数尺的距离,其余皆是伸手不见五指,安静得连风声都没有。
纵然此地阴冷早已散去,朽木仍然在此时此景下不受克制地颤抖了起来,心跳声如同战鼓般疯狂擂响,逼着人想要发疯。
朽木拼命吞咽着,试着缓解口中干渴但无济于事,他心中有无数的疑问,想要倾吐。
为什么日落后他们三人就来到这个他最不想回来的地方?
为什么是他?其他人为何不来?
为什么石头叔一站上乱葬岗就昏死过去,而黄爷却一点也不担心?
种种疑问,种种的无法理解,最后汇聚成了一种人天生就具有的感知,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朽木颤颤巍巍地张着口,如同一个痴儿,好半响后才细若游丝地问了句:“石头叔这样不会有事吧?”
“有空担心别人,撒泡尿照照自己。”回答他的不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黄爷,而是那个自己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师傅’——枯骨女。
“看看你,能指望成什么气候?这就几乎吓破了胆子。”依旧道士模样的枯骨女不知道从何时何处来到了朽木的身旁。
朽木向后缩了缩,慌张中抓住了黄石的胳膊,传递到手心里的温热让他略微定了定神,梗着脖子嘴硬地回道:“我没有怕,只是有些不适应。”
像是被气笑了般,枯骨女冷哼了声,看着眼前的方桌和铜灯说道:“你眼前的可是两件好东西,桌子叫冥桌,是用世间痴男怨女的心血染成的,用来镇邪是再好不过。灯叫灵灯,降灵开路若没有它,飘出去的魂无法在轮回路上找到方向,就再也回不来……”
还未等枯骨女说完,她就听到朽木低声自言自语般说道:“心血?听起来怎么像个邪物啊?”
一甩长袖,枯骨女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对视着朽木的眼睛说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你脖子上这层血泥便是邪术,难道你也要给你阿爷分门别类?”
朽木下意识地捂住了脖子上的印记并向后蹭了蹭,大声驳斥道:“你胡说!阿爷为了救我而死,那血泥怎么可能是邪术?”
“夺人性命,以血为引,如何不是邪术?”枯骨女伸出白玉般的手指,轻点了下少年脖子上的印记回答道。
“阿爷……阿爷……”朽木一时词穷,脸涨得通红,最后他瘪着嘴大喊道:“阿爷那是为了救我,他是自愿的。”
枯骨女轻笑了起来:“怎么邪术也分能不能救人,是不是自愿了么?”
看着两人争锋相对,黄盖便佝偻着将朽木扶了起来,拍了拍他裤子上的灰土,和着稀泥说道:“九幽娘娘说得没错,修行哪有正邪之分?为了能有寸进,那些个名门正派那个手上没有染血?再说痴男怨女的心血,也不是派中前辈强夺的,那可是他们自愿供奉的。”
朽木面色缓了缓仍然犟着嘴道:“我虽然不懂,可也知道,没了心血如何能活,谁又会自愿供奉?”
黄盖笑了笑,昏暗中沟壑丛生的老脸更加让人觉得阴森:“要不怎么说他们是痴男怨女呢?区区心血又算得了什么……”
“你还和他啰嗦什么?时辰将近,你那刚入门的儿子可是醒过来了。”还未待黄盖说完,枯骨女就面无表情地打断道。
两人转过身去,这才发现已经黄石已经睁开了双眼,只是眼神无光如同归燕原上即将腐烂的尸块。
朽木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黄盖先一步将自己的儿子扶了起来,看他的表情如同春日里的花,灿烂无比。
直到这个时候,黄石才轻轻地,用不可置信地口吻问道:“父亲?真的是你么?”
“傻儿子,难道你还有第二个老子不成?”
看着黄爷使劲擂了石头叔一拳,朽木这才终于体会过来。
那个不再咬文嚼字的黄爷,只是变得市井,变得更有奔头,而不只是端着一副等死的空架子。
就是这一拳,仿佛是把死人救活了一般。
光彩快速回复到了黄石的眼中,他喜极而泣地说道:“父亲,我办到了,我回来了。”
还未等父子两欢喜够,枯骨女便已经不耐烦了:“什么时候,只是区区的开天眼,筑灵体就能让降灵派如此动容?想不到百年之后,降灵派竟然沦落如此。时辰已到,坛已摆,开会叫灵吧。”
黄盖父子施着礼恭敬应是,分别走到冥桌一尺距离,对立站着。
不一会,朽木耳边便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嗡鸣声。
他收敛心神看去,只见两人神情凝重,双眼紧闭,就在朽木还来不及反应之际,一道圆弧般的银线在昏暗中一闪而过。
鲜红的血液水柱般从两人手腕中喷射出来,朽木下意识地惊叫了出声,却被枯骨女软绵绵的手掌捂住了嘴,温热带着软喃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不可大惊小怪,这等阵势且只是修行路上的一碟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