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克制着内心的害怕,看着黄盖父子绕着冥桌迈步,匕首上带着猩红的反光,血液嘀嗒在山石上激起的细微烟尘都让他的内心越来越焦灼。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有那么多血可以流。
对于少年来说的漫长,其实不过只是过了弹指,黄盖父子围着冥桌迈步,当走到对方所站的位置时,冥桌周围出现了一个用血画成的圆。
就在血圆的一刹那,朽木只觉颈脖处被枯骨女轻轻一点,一股熟悉的刺痛让朽木疯狂地叫喊了起来。
山岗下,半夜里出来觅食的硕鼠被这突兀的尖叫声吓得纷纷逃回地洞。
当痛楚排山倒海般来袭时,朽木看见一颗豆米大小的微弱荧光,从枯骨女手中射出。
乱葬岗中的嚎叫消失,少年也几乎快要失去意识,他如同一条落水狗般湿漉漉地躺在地上,苟延残喘。
微弱荧光一闪而过,冥桌上的斑驳顿时如同红缎般纷纷飘扬在黑暗中,一时间妖艳的不可方物。
红缎般的斑驳不断涌现,层层叠叠如同艳丽的大花向外伸展却又被血圆限制住。
黄盖将自己和儿子的伤口略作处理,黄石早已昏倒在地,他也好不到哪里去,粗重的呼吸让人以为他随时要断气于此。
当冥桌上的最后一道斑驳脱离,血圆内早已显得有些拥挤,黑桌变得光洁如新,木纹显而易见,仿佛根本不曾被使用过。
黄盖见势扔掉手中匕首,抓住受伤的手腕,手指拈了个扭曲且奇怪的诀,如诵读般大喊:“降灵派第四十九代弟子,以血祭祀,以身为器,开会招神。”
话音刚落,红缎上便出现了一阵阵的涌动,待到平静之时,每一面红缎上都出现了一张人面,或老或少或男或女。
靡靡之音仿佛从天而降,将人带入了那远古,洪荒的神秘。
人面神情庄穆,眼神直视前方,众口开阖如同一人,音量之宏大仿若直达天际:“循古招灵,按例开界,踏轮回路,享此界供奉,可有灵喏?”
一道道红色的光芒从人面眼中喷射而出,最后凝聚成一道光柱打到黄盖身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黄盖的额头滑落,仿若红光照射之下,需要承受的是万钧之力。
但随着时间流逝,四周悄无声息,黄盖脸色灰白,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枯骨女皱眉思索,最后一挥手,左手小指最上的一小节便脱落了下来在空中散成无数晶莹粉末。
晶莹粉末快速凝聚,最后化作一只水晶小鸟朝着黄盖飞去。
小鸟刚刚钻入了黄盖的耳朵,红光中便出现了一道黑色漩涡,一个头生三角,面目可憎,全身漆黑手持三叉戟的恶鬼便从漩涡中缓缓走出。
恶鬼未着片缕,枯瘦的身板筋纹道道,丑陋无比。
它伫立在半空之中,半响后才如迟暮老人般瓮声瓮气地说道:“罗刹,应喏。”
罗刹话音刚落,乱葬岗上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妖艳的红缎人面,灵灯火星瞬间消失,一切恢复如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唯有黄盖额头上多了一道黑色的三叉印记,他吃力地站了起来,心中却泛起了嘀咕,这罗刹古怪得紧。
若为罗刹兵,头生一角,身无寸缕,赤手空拳,乃是常态。
若为罗刹将,头生两角,身着尖甲,手持双叉戟,也有例可循。
可从未听说有头生三角,手持三叉戟,却又未着寸缕的罗刹。
可是不管怎么说,罗刹都是地府里最低等召唤神袛,想到这黄盖心中便不由得一阵唏嘘。
他小心地将铜灯收入怀中,最后扶桌怨叹道:“终究是老朽资质不堪,若不是九幽娘娘相助,只怕是这罗刹都不会前来的。”
枯骨女只是看着前方幽暗深邃,对黄盖的叹息之声充耳未闻。
见枯骨女不搭理自己,黄盖只能收拾妥当,然后一手扶着朽木,一手拎着黄石朝着营地走去。
直到黄盖的身影消失在乱葬岗之中,枯骨女褪去身上披着的人皮,一袭红衣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娇艳。
莲步轻移,枯骨女舒展了下身体,直到东方呈现了鱼肚白,才又披上人皮轻声低喃:“阴气全消,法力全无,好在轮回路已开,剩下的就是看造化了。”
…………
…………
朽木昏昏沉沉中醒了又睡,当他意识清醒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想起昨晚在乱葬岗的一切,他仿若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但黄盖额上清晰的印记却又提醒他,一切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帐篷内的众人早已打点好一切,李大刀面前放了一个巨大木箱,看见朽木醒来就扯着他的大嗓门说道:“好哩,醒过来了,你要再不醒,我就只有背着你上战场了。”
魏子手持一根手腕粗细的铁棒上前,铁棒上布满了一块又一块的补丁,看上去很是打眼,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面饼递给朽木问道:“能不能走?不能走便让李大刀背着你和黄石,不碍事的。”
朽木这才发现黄石躺在自己不远处,人虽然醒了却气若游丝,脸红的吓人,似乎发着高烧,他接过面饼,咬了一口呐呐问道:“石头叔不会死吧?”
“呸,呸。童言无忌。”黄盖递过来一个葫芦,恶声恶气地说道:“喝一点,好有力气走路。”
看着黄盖满脸凶相,朽木只得依言捧着葫芦喝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混合着腥臭和辛辣无比的味道差点让朽木一口喷了出来,但从小饿惯了的少年仍是下意识地咬着牙吞咽了下去。
看着朽木的小脸皱成了一团,黄盖哈哈大笑着,将葫芦夺了过来说道:“第一次喝酒算是不错,以后你便知道这酒的好处了。”
嬉闹间,天光快速地暗淡了下来,黄盖看着帐外天黑,便每人发了一张黄色的符咒,神色古怪地说道:“这是九幽娘娘分发下来的隐身符,可要贴好了,一会能不会活下去多半都要靠这道符了。”
李大刀将符咒接了过来,用舌头在符咒背面舔了舔然后贴在脑门上说道:“实在不行,俺就杀出一条路来。”
“看你那傻样,活像以前门中炼就的僵尸。”言三郎一边嬉笑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符咒别在胸口上。
李大刀豹眼一瞪,眼见两人又要闹将起来:“你……”
“好了,天光已无没,该出发了。”魏子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掀开门帘出去了。
门主发话,李大刀也只得收起架势,背上沉重的木箱朝外走去。
众人来到校场,往日里威风禀禀的旗帜,鲜亮的盔甲不见了,就连将军老爷们的战马都套上嚼子,脚上裹了布。
但他们不骑马,而是乘坐在一顶六人力士抬的简便坐轿上。
朽木眼前清一色都是身着洗得发旧的略黄单衣,贴着符咒,手持利器的士兵们。
就连火房的伙夫们都提领着菜刀出现在人群之中,人群散乱站着,议论着这一场奇袭自己能分得多少功劳。
随着一阵低沉且微弱的鼓声之后,众人下意识地站着队列,随后开拨向着他们曾经恐惧,厮杀的归燕原走去。
这一次,将士们的目的地不再是以前的平原中心,而是敌方的营帐,他们期待着一场盛宴,一场阴谋的厮杀以及唾手可得的军功。
三万将士下意识地站成了阵列,贴着符咒整齐地向前迈进。
才行出两里地,随着后排将军们的一声令下,火把被瞬间熄灭。
宽阔的荒野中,瞬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呼啸的风变得尖锐起来,大军停顿了下来。
黑夜之中,没有丝毫光亮可以照物,就连夏夜中最常出现的荧月都不知道了去往了何处。
待双眼略略适应了黑暗之后,阵列继续前进,只是再也不如之前那般有序,甚至变得混乱起来。
由于食物的匮乏,军中大多人都患有夜盲症,这使得无甲的军士们不得不一步一步小心地各自为营地向前摸索着。
大军出行,没有熟悉的木甲声,还真是让朽木有些不习惯,这一次他们再没有站在队伍的前列,而是和将军老爷们走在末端。
也不知那短命道士的玉佩是何奇物,不用驱使,黑暗中自动散发着柔光,照亮了周围丈许之地。
看着老爷们的简椅上贴满了黄色的符咒,让朽木地打从心里充满了不屑。
他低着头偷偷瞄了眼一旁的枯骨女,万灵子吸满阴气的瓶子此刻正被她握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吸取着其中的阴气。
枯骨女一直维持一样的表情,看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朽木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穿行荒野的大军仿佛不是在夜袭,倒更像是儿时在乡间看到的富裕人家的送葬。
念头不可抑制地在朽木的脑海中盘桓着,让他不由得冒起了冷汗,直到一阵压抑着的欢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朽木抬头看去,只见目光所视的远方赫然出现了微弱的灯火,楚国大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