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终于回来了,我看见英子背着一捆柴出现在了我家院坝的那棵香樟树下。等到英子放好背篓里的柴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英子把我抱起来,说不哭了,妈妈这不是回来了吗。英子来到那个灶台前开始做晚饭,我一个人蹲在门槛脚,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看着英子。
正在这时,奶奶出现在了那道门槛边,她手里拿着一个盛水的铁瓢瓜,看样子是打算去水缸里盛水。英子可能是看我饿得造孽,这时就说了一句话,天下哪有这么狠心的奶奶,眼看着亲孙子饿成这样都不弄点吃的给他。可能是这话刺激了奶奶,我看见了奶奶那双让人异常恐怖的眼睛。奶奶于是停了下来,站在门槛边就开始了恶毒的咒骂,我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奶奶那张上下翻飞的嘴。英子没有还口,只默默地做着晚饭。这时,我看见奶奶从那道门槛边跨了过来,龇牙咧嘴地冲向了英子,还没等英子弄清是怎么回事,我就看见了奶奶拿着手里那个铁水瓢劈头盖脸地朝着英子头上砸去,顿时,砸得英子满脸是血。我蹲在门槛脚哭得更厉害了,差点哭得抽了过去。英子没有还手,双手抱头躲避着。
我还想起了英子跟我说的另一些事。
那时我们和爷爷、奶奶还没分家,在一个大雨天,家里请了人帮忙犁田,英子冒着大雨在坡上割牛草,中午饿了回来吃饭,等英子回到家里的时候,英子发现锅里的饭已经被婆婆和小姑子们吃得快完了,锅里还剩下一点点。英子没说什么,拿来碗筷走到锅边盛饭,在盛饭的时候,英子看见整个锅都是油的,唯独给自己剩下的那点饭是干白干白的,一点油迹都没有,英子赶紧盛起饭一个人跑到屋里,一边吞着白饭,一边吞着眼泪。
我爷爷他们在打谷子,那时我爸刚好生了点病有些不舒服,于是在家吃过午饭就没再去帮忙打谷子了,在田里爷爷什么都没说,但等到打完谷子回到家里吃过晚饭,爷爷突然大发雷霆,跳起脚来在那骂我爸是在那儿装羊癫疯,还说这是英子在那里作怪故意叫我爸不去的。这下子可了不得了,在那吵了几天几夜,结果还是觉得不解气,于是就把我们一家人赶出了家门,把门锁上,不准我们回去。英子没有办法,只有去投奔我爷爷的大哥也就是我大爷爷。我们在大爷爷那里躲了几天,等到爷爷的气消了,才胆怯怯地回来。让英子没想到的是,回来之后爷爷居然还在那里咒骂,你们回来做什么,有本事就莫回来了,我白养了你龟儿子,不但没有钱给我,叫你做点事还在那躲懒,装什么羊癫疯。
有一天我奶奶在屋后的土里扯番茄秧,一边扯一边数落英子的不是,英子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于是就顶了一句。这下子可了不得了,奶奶丢下手里的活路就跑进屋来,英子那时正在盆子里给我洗澡换尿片,奶奶一进来就一把抓住英子的头发开始打,打得英子抱头蹲在地上。我在洗澡盆里哇哇大哭。打完英子,奶奶就上街去了,到了街上遇到熟人就带着哭腔说,我那个媳妇把我打了啊,我那个媳妇把我打了啊。
英子就是生活在这么一个家庭中。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开始对我好起来是在奶奶到福建姑姑那里去居住之后。那一年我正在龙潭中学读高一,我在路边看见奶奶一个人坐着长途汽车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家。那时我的三个姑姑都在福建打工,奶奶是过去投奔她们的。我是从“嘀嗒爸爸”写给我的信中知道奶奶突然对我好起来了的。“嘀嗒爸爸”其实就是我二姑,二姑从小就很疼爱我,一直以来都不断地支持我读书和鼓励我学习,还经常从外面给我寄生活费来,生怕我没得钱用。二姑小时候要我喊她爸爸,我既想答应又不想答应,我觉得二姑对我很好,就像爸爸一样,但我觉得如果都喊爸爸的话,就没办法和爸爸区分开来了。我灵机一动,就叫二姑“嘀嗒爸爸”,二姑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叫她,我说你是我二姑嘛,二就是在中间的意思,中和钟其实是一样的,那么钟是怎么响的呢,钟不就是“嘀嗒嘀嗒”响的吗,所以我就叫你“嘀嗒爸爸”了。二姑当时听了我的解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一个劲地夸我聪明。
二姑在信中跟我说,奶奶到福建来了之后很想我们,经常在她们面前念叨我们。二姑说奶奶经常偷偷地从自己出去买菜的钱里省出一部分来存在那里,说这些钱哪个都不准动,是将来拿给我来读大学用的。我在听说这些的时候,眼里出现了一个慈祥的老人形象。我想来想去,怎么都没办法把这个慈祥的老人形象和我印象中的奶奶形象重合在一起,我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可能奶奶真的变了吧。
奶奶这一走就走了十几年。在这十几年里,我们家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奶奶从福建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参加工作了,我听说奶奶在福建中风了,现在已经瘫痪在床。寒假我回到家里,看见了瘫痪在床的奶奶。我从门口进去的时候,叫了一声奶奶,我看见奶奶一下子就哭了,哭得很大声,说大章回来了啊,然后就接着哭。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哭了一会儿,奶奶就睡了过去,我看见她睡得很安详。
奶奶瘫痪在床之后,整个生活不能自理而且大小便失禁,有时弄得整个床单都污秽不堪,这时总是英子把床单拿到不远处的小河里洗干净,然后再拿出新的床单给奶奶换上。奶奶说英子啊,我这辈子对不起你啊,说完就开始哭。我曾经问过英子,我说妈,以前奶奶那么对你,你现在还这么对她,你平衡吗?英子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总是一家人,服侍她是应该的。我看着英子,什么话都没说。
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下了课我就踏上了回家的列车。当我到达我那熟悉的家时,我看见了一副黑黑的棺材。我跪倒在奶奶的棺木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出殡的前一夜,按照惯例,亲人是要看逝者最后一眼的,当棺材盖打开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奶奶安详地躺在里面,眼睛还睁着。二姑当时就哭了,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突然感到一股悲凉从脚底直达头顶,想到了生命原来是如此地脆弱。
葬完奶奶之后,我得回学校上课去了,在我离开家去赶车的时候,华筝说我送送你吧。在路上华筝一直在说,我大姐英子这辈子吃的苦真是太多了,希望大嫂这以后能够幸福。我说是啊,我们这个家如果没有英子的话,还不定成什么样子了呢。我说我之所以有今天,这是和英子从小的教育分不开的。华筝突然问我,你知道英子当年到来凤卖衣服的事吗?我迷茫地看着华筝,说英子还到来凤去卖过衣服吗?
华筝跟我讲了这么一件往事。
那还是九三年我小学毕业那会儿的事了。我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英子就在家里教我读书认字,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这辈子背诵的第一首诗乃是曹植的“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英子就强迫我背诗写字,我端端正正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趴在面前的长条凳上写字,写得歪歪斜斜的。英子端来根凳子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写,一点儿都不许我偷懒。有时英子在坡上累了一天了,但回家来还是会督促我认真读书写字。在英子的督促下,久而久之我学会了自己读书,从我五岁读小学一年级起,我回家的第一件事从来就是端来一根凳子在院坝做作业,不用英子喊。
读小学的时候我成绩很好,总能拿到班上的前几名,这让英子很是欣慰。英子觉得哪怕那时候家里很穷自己很苦,但总有那么一个希望。我至今也没搞懂为什么我小学毕业时没考上初中,差了那要命的四分。知道我成绩的那一刻,英子差点晕倒了。那时的我消沉到了极点,我甚至不想读书了,我说我要出去打工。听到我这话,英子破天荒地打了我。
英子打算让我在我爸那学校复读一年,我怎么着都不去,搞得英子很是为难。于是英子就开始到处找关系,想通过熟人把我弄进龙潭中学去读书,哪怕是读高价。到了开学的日子,我如愿以偿地到龙潭中学去报到了。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晚上,英子一个人默默地守候在教室外面,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我现在才知道我能够到龙潭中学去读书完全是因为英子通过熟人介绍进去的,进去的高价择校费是一千二百块钱。我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对于那时的我们家来说,这无疑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这是个什么概念呢。我这样来说吧,我记得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学期的学费是十三块钱,但就是这十三块钱我都交不起,还是我从家里背了几背篓包谷去换成的学费。我们那时读书有一个规矩,就是如果家里太穷交不起学费的时候,可以适当地用一些农副产品去换成学费,叫做勤工俭学。在我读小学的时候,一支冰棍卖一角钱,如果是下午要收摊的时候去买的话,还可以一角钱买两支。
英子好不容易才通过熟人把我弄进龙潭中学去读书,怎么能被这一千二百块钱的高价费难住呢。于是英子开始疯狂地挣钱,开始疯狂地节约,开始疯狂地劳动。那时,我几个姑姑在福建的制衣厂打工,她们从福建带了一些衣服回来,本打算是拿来让我们一家人穿的,可是英子怎么舍得穿呢。于是英子决定把这些衣服拿到街上去卖,能卖一件是一件,好挣够我读书的学费。英子冒着六月的酷暑到街上去叫卖,一连好几天,我看见英子回来的时候都是愁眉苦脸的,当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来应该是这些衣服卖不出去吧。
英子想到了把这些衣服弄到湖北来凤去卖,说不定还卖得了一个好价钱,于是就带着我那几岁的妹妹到了来凤投奔华筝。当时华筝已经出嫁到了湖北来凤,男人李绍堂是一个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军人,在当地政府当保安,一家人过着平静而简单的日子。英子在来凤卖了几天衣服,还是没有卖出去几件,于是打算回龙潭。那时来凤还没有直达龙潭的车,得到隔壁的湖南龙山去坐车。英子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下从龙山回来的车费,英子朝着华筝苦笑。在那个天还没亮的早上,英子和我妹妹坐上了李绍堂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人力三轮车,冒着风雨朝着龙山颠簸而去。因为那时太早了,还没有开往龙山的车,于是李绍堂就去借了个三轮车来,自己骑着送英子到龙山去赶车。华筝说当车子正骑到半路的时候,我妹妹突然晕了过去,不省人事,英子抱着我妹妹不停地叫,不停地哭,整个人看上去都要崩溃了。在英子痛不欲生的哭声中,我妹妹终于醒了过来,脸色苍白。
我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有点枉为人子的感觉,我在想我欠英子的这份情怕是几辈子都还不清了。列车已经开动,我静静地坐在靠窗的地方,看着车窗外慢慢远去的故乡,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英子到底还是凑齐了我读书的高额费用,这样我顺利地踏进了龙潭中学的大门。此时,我突然想起了英子当年一个人背着一床铺盖和一个盅盅来到这里的情景。
几年之后,当我接到重庆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英子一个人躲在屋子的角落里哭了,泪水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