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过,他做完警察布置的一切事情之后,在众人的疑惑声中带着婷婷离开了河边,离开得那么无声无息,离开得那么黯然神伤。亚川把婷婷带回了家,什么都没说,自顾自地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亚川看着眼前忙碌着的民工们,突然觉得他们就像一群无家可归的蚂蚁一样,在烈日的炙烤中来来往往地爬来爬去。
英子打电话来说婷婷遭公安局的人带走了。
婷婷是在龙潭的一个网吧里遭公安局的人带走的。婷婷在苏家坳待得无聊,于是一个人偷偷地跑到龙潭来上网,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她就看见两个警察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我说亚川知不知道这件事。英子说知道。我说你怎么不瞒着他啊。英子说是月兰打电话说的。我说那亚川怎么说啊。英子说亚川在电话里不停地骂着带走了更好带走了更好,我巴不得公安局的人早点把她带走。
婷婷是亚川的二女儿。
我有十几年没看见亚川了。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亚川就已经离开苏家坳去浙江打工了。在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亚川了,他现在长什么样,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挣到钱,所有的这些我都一无所知。我曾听月兰说亚川在这十几年间回来过几次,但由于我一直在外面读书和工作,竟一次都没有见到。在我的印象中,亚川还是那个阳光帅气一脸笑容的英俊小伙子,还是那个和我在外公家院坝追来打去的青春大男孩。
去年春节的时候,我曾听华筝说了这么一件事。
那还是龙潭通铁路那年的事了。龙潭通铁路了,龙潭这么一个藏于崇山峻岭中的偏远小镇竟然通铁路了,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用我外婆的话来说,那叫做老天爷开眼了,还能让她在有生之年看看火车是个什么样子。我在外面听说通铁路的那天,整个一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些山旮旯里的老人拄着拐杖来了,来看看这一辈子都不曾看见过的火车。那些乡亲们看得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有的甚至当时就蹲在路边哭开了。一些乡亲当即花了几块钱买了一张从龙潭到秀山的火车票,他们想在自己的家门口坐上一回真正的火车。我想起了外婆家里的那张火车票,那张保存得极其完整的火车票,那是外婆在通车那天特意花了几块钱买来的,外婆说要把车票一直保存下去直至离开这个世界。
在听说龙潭通铁路这件事的时候,亚川正在浙江的建筑工地上顶着烈日暴晒。收工回家的时候亚川对媳妇儿丁素红说,龙潭通铁路了,我想回家一趟。丁素红看着这几年晒得黑黑的亚川说,去吧去吧,回去看看娘,记得到家了打个电话。说完就去帮着亚川收拾随身的东西。在城市的晨曦中,亚川一个人踏上了回苏家坳的路。
亚川走出龙潭车站,看着眼前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还是自己熟悉的家乡吗,怎么变化这么大呢。亚川提着一大包东西坐上了从龙潭到江口的微型面包车。司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头发染得黄不拉几的,一路上都在抽烟,弄得整个车厢烟雾缭绕。亚川两眼一直看着车窗外面的风景,直到面包车在江口街上停下来。亚川把十块钱车费递给了小伙子,小伙子看了亚川的包裹一眼,随即关上车门走了开去。
一个人走在熟悉的江口街上,亚川觉得眼前的一切就像久违的亲人一样,显得那么亲切那么温暖。亚川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近旁响起,这不是亚川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亚川一回头看见了苏家坳的建新正在看着自己。你个龟儿子建新,从哪个角角里冒出来的啊。亚川笑容满面地朝着建新喊道。你小子在外面发财了,回来看到兄弟都不认识了吧。建新笑着捶了亚川一拳。发什么财啊,将就着混口饭吃罢了。亚川好像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事,说狗日的现在从龙潭到江口的车费怎么这么贵啊。建新说哪里贵嘛,才三块钱而已。建新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亚川丢下包裹像一条疯狗一样冲了出去。
亚川冲到面包车前,看见那个黄头发司机正在车子边招呼乘客,亚川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把扯住那小子的衣领,用手指着那小子的鼻子,把他推得靠在了面包车上。亚川看着那小子说,哥们,我看你今天是有点宰错了人了。亚川这一举动显然把那司机吓得不轻,连忙轻声哀求道,大哥,我有眼无珠,这十块钱我退给你还不行吗。司机一边说一边从裤兜里摸出十块钱来递给亚川。亚川看都没看那十块钱一眼,一巴掌就扇在了那小子的脸上。建新赶紧挡住了亚川,说算了算了,都是些小事,没得这个必要得。临走的时候,亚川指着司机就是一通臭骂,老子才几年没回来,你个狗日的竟然宰到老子头上来了,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老子当年在江口街上打架的时候,你个杂种恐怕都还没生出来呢。丢下这话,亚川在围观众人复杂的眼神中扬长而去。
我看着华筝,说亚川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是那么大的脾气啊。华筝说那哪个晓得啊。我说他这样是不是和婷婷有关啊。华筝听到我说这话突然之间变得沉默起来。看到华筝这样,我知道我这话说得有点不合时宜,于是我也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华筝说可能他会慢慢改吧。我说可能吧。说着说着我竟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往事。
小时候的我很喜欢到苏家坳去耍,那里有着我天真的童年。除开我的那群小伙伴以外,亚川是苏家坳唯一一个喜欢和我耍的大人。那时的亚川大概十八九岁吧,一天到晚都把我带起到处去耍。我们去河沟里捉螃蟹,去田坎上钓青蛙,去山林里打麻雀,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亚川曾经用一个麻布口袋去坎脚朝林舅舅家的加工坊里装来了一口袋的谷糠,用来吊在房梁上当成沙袋,让我用来练拳。我们总是会在外公家的院坝追追打打,往往在这个时候亚川总是会被外公大声呵斥,叫他不准欺负我。我记得有次我们在追打的时候,我直接从外公家的院坝边缘高高的坎上滚了下去,竟然以头着地砸在了坎下的一棵大白菜上,把那棵白菜砸得稀巴烂。这下可把亚川吓着了,赶忙跑过来看我有没有事,当他看见我那狼狈样的时候,他竟然站在院坝哈哈大笑。
那是一个赶场天,我和亚川到江口街上去赶场。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江口街上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我和亚川在街上逛了一通逛累了,亚川就带着我到一家台球室去打台球,那个时候我还很小,还不会打,于是就在旁边看亚川和其他人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亚川他们打着打着竟然和几个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青年吵了起来。那几个青年看起来有些飞扬跋扈,在那里不停地叫嚣着。我看见亚川什么都没说,把手里的一根球杆直接在台球桌上一磕就磕成了两截,然后拿起半截球杆朝着一个叫嚣得最厉害的人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我看见了那个人头上的血一下子就飙了出来,弄得一桌子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接着一群人就打在了一起,我面无表情地在旁边看着,看着亚川他们把那群人打得落花流水。
那群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在落荒而逃的时候,恶狠狠地叫嚣着,你们有本事在这儿等着,咱们走着瞧。亚川没有回答他们,用尽力气把手里的半截球杆砸向了他们逃跑的地方。这时一些看热闹的人对着亚川他们说,你们惹祸了,他们都是大岭岗上的人,都是一些不好惹的主啊。亚川回过头来朝着那些人说了一句,难道我们苏家坳的人就是好惹的吗?说完径直走向了回家的路。
我当时好生佩服亚川,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英雄,一个让我充满无限敬意的英雄。我跟在亚川的身后,走得昂首挺胸。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那时的亚川可以说是血气方刚,但我没想到现在已经人到中年的亚川竟然还有着这么一股子热血,真正的有点让人想不大通。
我一直在想,难道这真的和婷婷有关吗?
我知道亚川小时候其实是过得极其艰难的。亚川没读过什么书,勉强在陕家湾混到个戴帽初中毕业就不读了,一个人在家里玩起,偶尔帮家里做做事情。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家里玩起也不是个办法,再加上当时家里穷得都几乎揭不开锅了。于是那时已经出嫁到龙潭去了的大姐英子帮忙在龙潭水泥厂给亚川找了份活路。亚川简单地整了整行李,一个人来到了龙潭水泥厂。
这个水泥厂在我的意识里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因为我小时候经常跑到那里去玩去偷水泥球。龙潭水泥厂是建在一座山上的,顺着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像一条虫子匍匐在那里。水泥厂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那个噪声大得有点让初来此地的人半夜睡不着瞌睡。我家其实距离水泥厂不远,大概那么两三公里路程吧,因此可以说我从小就是听着水泥厂那个噪音长大的。其实水泥厂最让人受不了的还不是那个噪音,而是那严重的空气污染,厂子里面就不说了,整个就是被一片灰尘包围着,那里的家属区简直就是处于一个灰尘窟窿里面,除了灰尘还是灰尘,我都不知道那里的人们是怎么在那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水泥厂的灰尘污染严重波及到了附近的村庄,我记得我家院坝里种的那几棵树只要被风一吹,那上面就扑扑簌簌地掉下来一层一层的黑灰,铺得整个院坝满地都是。
亚川在水泥厂里面做的是搬运工,只要一有货车来厂子里装水泥,亚川他们就用自己的肩膀把仓库里的水泥一袋一袋地扛上车。我当年在水泥厂去玩耍的时候曾看见过那些搬运工搬水泥,他们戴着已经被水泥灰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口罩,不停地穿梭在浓得几乎看不见人影的灰尘里,弯着腰使劲地扛着那些一百斤一袋的水泥,拼命地挥洒着自己的汗水,偶尔还会被灰尘呛得不停地咳嗽,咳得像是脱了气一样。小时候的我看见这些人在搬水泥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和难受。我在想如果要是有一点点办法的话,哪个愿意到那种地方去下苦力呢。
亚川在水泥厂很认真地做着搬运,一天下来全身上下全是水泥灰,敷得连鼻子眼睛都看不见了。下了班之后,亚川来到水泥厂脚下的小河沟里,把自己脱得光光的,泡在清澈的河水里舒舒服服地洗个澡,然后一个人回到职工宿舍随便做点东西填饱肚子,倒在简陋的床上想事情。想着想着亚川就睡着了,睡得很香很香。
时光在机器的轰鸣声和灰尘的包围中悄无声息地流逝着,亚川在水泥厂一待就是半年过去了。这半年来,亚川整天都是在和水泥和灰尘打交道,整个人看起来都好像变得灰扑扑的了。放假的时候,亚川跑到龙潭街上去买了一件灯草绒衣服,穿着来到大姐英子家,看着英子嘿嘿地笑。我知道那时候的亚川一定很帅很帅,眼里尽是一些美好的未来。我曾听英子说过,那件灯草绒衣服是亚川这辈子穿的第一件好衣服。我在听英子这样说的时候,仿佛看见了亚川正站在我家院坝里傻傻地笑,笑得那么甜那么可爱。
亚川在这之后不到半个月时间就没去水泥厂做了,开始跟着我爸到处走村串户地去照相。我爸本是龙潭镇龙东小学的教师,但在我印象里面他待在学校里面上课的时间很少,那时节不是兴勤工俭学嘛,我爸就从学校里面出来了。我记得我爸曾经挎着个老式的“海鸥牌”照相机到处去给别人照相,也曾经背着一大堆的电影放映材料到各个村寨里面去给乡亲们放电影等等,以此来为家里创点收。那时不像现在,什么都不发达,在大部分百姓眼里,电视电影相机等等都是相当稀奇的东西。
那时我们整个村寨就只有一台电视机,而且还是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大家吃完晚饭就自己端着个小凳子到有电视那家人户去看电视去了,而那户人家也会准时把自家的小电视用一个凳子摆放在院子里的屋檐脚,在看电视的时候,整个院子里一大片一大片的人,那场面现在想起来真的是有点壮观。
我记得我家的第一台电视机还是一台十二英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频道的选择都是在电视机的右上角一个圈里直接转动,不像现在的电视有遥控器,要换个频道很是不方便。因为这个换频道的事,我们那里的有些大人在小孩子不听话的时候,总是喜欢威胁他们说,再不听话我就要开始换频道了,意思就是要开始去揪他们的耳朵了。我记得我们家有电视之后也会有不少的乡亲来家里看电视,很热闹的样子,大家有说有笑,不像现在城里的邻居,有时一起住了几十年,甚至连面都没见过,更不要说对方叫什么名字了。在城里生活的时间长了,我有时还真想回到过去的那些时光,去体会那种融洽的乡情。那时的电视不像现在,是没有什么闭路电视或者数字电视的,都是自家用一个很长的竹竿架在高处,再用一些铝线做一个接收信号的架子搭在竹竿上,有时看着看着就没得信号了,电视屏幕上全是雪花,往往在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很着急,而我则会爬到楼上去变换着这个“信号接收器”的方向,直到下面看电视的人大声地叫着,来了来了信号来了,我才会满身灰尘地从楼上下来。
至于电影在当时更是稀奇和少见了,我记得那时的我们要是知道哪个村寨有电影看的话,很早很早就吃完了晚饭,有的拿着电筒,有的拿着火把,成群结队地走上几里甚至几十里山路,就是为了去看一场现在想来根本就不值得一看的电影。电影散场了,然后再成群结队地回来,走着走着回头一看,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竟然有着几十个火把在延伸,那场面至今想起来都会让我激动不已。
我爸不知道到哪里去弄来了一台电影放映机,据说是学校为了勤工俭学到县电影公司去弄来的,于是我爸就主动申请了来当这个电影放映员。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我爸把电影放映机背到家里来的时候我那个激动的样子,简直都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的了。那天晚上,我爸为我一个人放了一场电影,银幕就是家里的木板壁,我看得异常认真,我还记得那个影片讲的是一支叫做“神龙车队”的革命故事。从那以后,我经常没事跟着我爸去各个村寨放电影,我当时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连走路都显得神气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