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年月里,能够买得起货车当司机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真正可以算得上是出类拔萃、光宗耀祖了。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看到朝林舅舅开着货车出远门就特别羡慕,做梦都想跟着他坐车出去见见世面。车在当时是一个很稀奇的玩意儿,我家门前是一条通往水泥厂的公路,来来往往有不少拖水泥的车,我甚至可以蹲在家门口看一上午的车,而且还看得那么津津有味,要是遇到堵车那就更是兴奋得不得了,看着一长串的车沿着公路绵延好几里,像一条长龙,那种特别的感觉就甭提了。
我曾经随朝林舅舅到秀山的高家沟去拖过煤,那是我第一次坐朝林舅舅的车,当时简直是激动得不得了,像过年一样高兴。车在崎岖的山村公路上颠簸着前行,一路上我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前面,一点儿都不觉得辛苦,尽情地享受着那种由于车身颠簸带来的摇晃之感。
过了几年,朝林就搬到县城去居住了,还把自己一家都接到县城去居住了,苏家坳的老房子就那样空着,空得那么干干净净。这件事当时在我看来那真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朝林舅舅从一个苏家坳这么偏僻的乡里百姓顿时变成了一个城市居民,简直都成了我一个膜拜的英雄了。
虽然我至今在城市里生活了这么些年,但城市于我来说真的算得上是一个遥远的梦。我记得我还是在高中毕业那年才第一次进城,进城以后完全不知所措,像一只迷途的小羔羊,等我历经千辛万苦找到朝林舅舅家时,已然到了盏灯时分。
在离县城几里路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子叫东风坝,属于那种典型的城郊接合部。朝林初到县城的时候就居住在这个村子里,一套三居室的出租屋,几件简陋的家具,构成了朝林一家六口的所有家当。我无法想象朝林舅舅在县城里过的是这样的生活,我甚至觉得这是何必离开苏家坳来城里受这样的苦呢。
初到县城的时候,由于没有什么熟人和固定的货源,朝林只得把车停到路边等着别人来喊,运气好的话还可以跑几趟长途,运气不好的话就只得瞪着眼睛干着急。朝林在没什么生意的时候就开着车去湖北恩施的煤厂里面拖几车蜂窝煤回来,然后由陈碧仙舅娘推着一个破旧的板板车到街上去叫卖,以此来勉强维持着日常开支。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大家对朝林的了解,再加上本身的踏实肯干,朝林有了一些固定的生意和货源,生活变得不再那么困苦了。从那以后,朝林肩负着全家的希望,穿梭在祖国的大江南北和崇山峻岭之间。
我曾经跟随着朝林舅舅跑过几次长途,个中的滋味真是苦不堪言,和当初想象中司机的风光生活简直判若两个世界。长途跋涉,风餐露宿,枯燥乏味,危险重重,这就是我看到的朝林舅舅的全部生活。
那是一个冬日的夜晚,凛冽的寒风疯狂地咆哮着,苍穹黑得让人生出一种窒息的感觉。朝林装着满满一车货物行进在山村公路上,道路两旁的树叶在夜风的肆虐中发出呜呜的叫声,鬼魅一般。走着走着,前面透露出了星星点点的灯光,想来是离附近的小村庄不远了。
突然之间,我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整个车身开始朝着道路一侧倾斜,直冲向那黑暗的深渊。我当时吓得不轻,脑袋一片空白,以为我们的车出事了,紧张得双拳紧握。我看见朝林舅舅不慌不忙地操控着方向盘,成竹在胸的样子,像没事一样。车子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待到下车一看,离路旁的山坡竟然只有一臂之遥了,真是危险之至。看着爆了的车胎,朝林舅舅无奈地说,看来今晚是走不了了。
黑暗铺天盖地,夜风吹得我面颊生疼,一种莫名的绝望笼罩着我,我竟默然地呆滞于公路之中。朝林舅舅和张峰试图将车胎弄好,但努力一阵之后,还是放弃了。朝林舅舅对我和张峰说,你们去前面的村庄找户人家休息一晚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守车就可以了。我看了看夜色中的朝林舅舅,竟然是如此的单薄和瘦小,在茫茫黑暗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和张峰最终还是没去前面的村庄投宿,就在驾驶室里坐着睡了一晚。待到我从晨光熹微之中醒来,我赫然看见了躺在公路上的朝林舅舅,那微弱的鼾声在宁静的早晨竟然显得如此地清晰。我知道朝林舅舅是为了让我们好睡一些才自己一个人到冰冷的公路上去睡的,那一刻,一种强烈的刺痛感弥漫我的全身。
等到朝林舅舅叫人来弄好车胎之后,已经是中午时分,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行进在荒凉的乡村公路上,寂寞像一根绳子一样缠得我喘不过气来。由于过度疲惫,朝林舅舅不停地嚼着生辣椒,以此来集中注意力。我掉过头来,无意中看见了朝林舅舅那过早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我本知道朝林舅舅在开车的过程之中会经常遇到这样辛苦的事,但自从我从陈碧仙舅娘那里听说了另外一些事以后,便觉得这还真算不得什么了。
朝林在东南西北到处跑的过程之中,经常会看见一些惨烈的车祸现场,这让朝林萌生了卖车之意,但朝林想到了家里的几个孩子,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跑下去。那时节,朝林经常帮一家农机修配厂拖配件到湖南和广西一带,路途远不说,还不时会遭遇一些意想不到的危险。
朝林从广西送货回来,途经一个叫做矮寨的乡村。这里人迹罕至异常荒凉,属于那种藏于崇山峻岭之所,一条公路绵延于茂密的树林之中,总是走不出来。朝林一个人开着车行走在路上,陪伴他的只有那向前延伸着的寂寞的公路。突然,朝林被公路中间的四个人拦住了去路,被迫把车停了下来。还没等朝林把车停稳,其中一个人就目露凶光地冲过来打开车门,一把将朝林从驾驶室里逮了出来。这时,朝林看见另外一个人拿着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地朝自己砸了过来,砸得自己鲜血直流。朝林知道自己遇到了车匪路霸,无法还击更无力还击,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四人将驾驶室和自己身上的所有财物洗劫一空。抢劫完以后,他们让朝林跪在地上,一阵不要命的拳打脚踢,打得朝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路旁茂密的丛林里。
温柔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在路面上,那些星星点点的血迹显得尤为刺眼。朝林简单地处理好了自己的伤口,挣扎着走向驾驶室。朝林没有报警,他知道遇到这样的事报警是没什么用的,只得自认倒霉。等到朝林勉强支撑着到达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整个县城呈现出一种难得的宁静。
才进家门,朝林就瘫倒在地,他实在是太疲倦了。朝林的样子把陈碧仙吓了一跳,赶紧用温水帮朝林清洗了伤口,带着朝林去了医院。从医院出来以后,朝林无奈之下只得在家休息。这半个月时间里,朝林根本无法自己洗漱,行动不便,甚至连嘴角都时常是歪起的。
朝林实在是不想再去这条路了,但看着家里的几个孩子,只得牙齿一咬,鼓起勇气继续踏上了这条让他永生难忘的血腥之路。幸运的是,从那以后,朝林在这条路上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了。
那个年代,这样拦路抢劫的事是时有发生的,尤其是在那些偏远山村,更是屡见不鲜。其中不少地方更是一些长途司机的噩梦,只要一说起,便皱紧了眉头。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在和朝林舅舅出车的过程中遭遇的一次抢劫,虽然是有惊无险,但足以让我铭记一辈子。
那时节我还在读高中,暑假的时候跟着朝林舅舅出车回来,傍晚时分途经一个叫做苦竹的地方时,前面的公路上突然窜出十来个拿着棍棒的男人,他们拦住我们的车,明目张胆地掀开货箱的篷布,朝里面张望着。我突然听见朝林舅舅大吼了一声,你们想干什么。朝林舅舅话声未落,我就看见一个石块朝着我们飞了过来,重重地砸在了车前的盖子上,发出嘭的一声沉闷的响声。可能是我们才卸完货回来,货箱里面是空的,那些人见没什么东西可抢,便放我们过去了。我回过头去看了看,那群人竟然没有任何离去的意思,还那样围在公路上,等待着另一个机会的出现。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虽然开货车出长途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但在那个年代也确实是一件很能挣钱的事,为什么朝林舅舅开了这么些年的车了,家里的经济条件还是那么拮据呢。全家六个人挤在县城一套买来的面积不大的商品房里,虽说是在城里居住,但不见得就比苏家坳的乡亲们的日子好过,更何况大儿子张峰在当兵回来之后同样也在跑长途货运。我试着以此问了问陈碧仙舅娘。陈碧仙舅娘还没有回答我就已经笑起来了,说还不是你那朝林舅舅过于善良过于本分造成的。我说怎么回事啊。陈碧仙舅娘笑着给我讲了这么一些事。
朝林在给别人拖货的时候从来不讲价,都是微笑着先答应下来,然后自己垫钱先跑一趟,待到完成任务以后再由货主看着给点运费,有时别人说先欠着以后再给,朝林也不去计较,甚至一些时候欠着欠着就忘记了,朝林都不主动去找别人追债,憨憨地笑着说,忘了就算了吧,也没几个钱。自从离开苏家坳跑货车的这些年来,朝林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亏究竟有过多少次了。
朝林有次帮农机修配厂拖一些配件到湖南永顺去,去之前说好到了以后找接货的人收钱,朝林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和朝林一起去的还有一个农机修配厂的推销员,经过几十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朝林他们终于将货物安全送达了目的地湖南永顺。一切弄好以后,朝林正打算去收钱,一起去的那个推销员说,这钱还是我去收吧,你的运费等我们回去以后再去找修配厂报销。朝林笑了笑,说可以。可是等到朝林回来以后去找修配厂收运费的时候,别人说运费是从永顺方面给的货款里面扣除,是不可以报销的,这时朝林才知道上了那个推销员的当。朝林于是去找那个推销员,但当他来到推销员家里看到家徒四壁的时候,竟一个人默默地走了。
我说朝林舅舅一直都是这样的,总是为别人着想。陈碧仙舅娘说,是啊,你朝林舅舅一辈子都是这样,自己从来舍不得花钱,待别人永远好过待自己。我看着陈碧仙舅娘说,朝林舅舅经常这样,你不抱怨他吗。陈碧仙舅娘说,由着他去吧,这日子嘛,怎么过不是过呢,要不是你朝林舅舅有这么个优点,我当初还看不上他呢。说完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幸福。笑完以后,陈碧仙舅娘突然问我,你认不认识冉仲胜这个人啊。我说冉仲胜不是朝林舅舅的朋友吗,怎么了啊。陈碧仙舅娘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他骗了你朝林舅舅。我说不会吧。陈碧仙舅娘说,怎么不会啊,这样的朋友算是哪门子朋友啊。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朝林和冉仲胜一起出差,途中住在一个宾馆里,由于开车太累了,朝林很早就睡着了。睡到半夜的时候,朝林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朝林发现同行的冉仲胜正在床上翻找着什么,看起来还很紧张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朝林看见冉仲胜把窗户打开跳了出去,然后再从窗户里跳了进来,朝林不明白冉仲胜在干嘛,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天明的时候,冉仲胜把朝林摇醒,说我们这儿昨晚遭了小偷了,我的东西全部被偷走了,朝林你快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走。朝林拿起自己的挎包一看,里面的几千块钱早已不见了踪影。朝林看着冉仲胜盯着自己那急切的样子,突然想起了昨晚无意中看到的那一幕,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朝林看了看冉仲胜,故作什么都不知地说,我的几千块钱不见了。朝林看见冉仲胜在那捶足顿胸地说,这些可恶的小偷,哪天被我逮着,定然不会放过他。
我问陈碧仙舅娘,朝林舅舅当时怎么不揭穿他呢。陈碧仙舅娘说,你朝林舅舅那人你还不知道吗,他觉得如果当时揭穿冉仲胜的话,会让冉仲胜无地自容的,大家朋友一场,他做不出来。听陈碧仙舅娘这么说,我突然想起了苏家坳的那道山梁,想起了苏家坳那条通往江口的路,想起了苏家坳的那座铁索吊桥。
去年过年的时候,玉生家搬进新屋,我在苏家坳碰见了朝林舅舅和陈碧仙舅娘,这么些年不见,朝林舅舅依然还是那么和蔼,唯有那早已花白的头发,述说着那永远不会再回来的青春岁月。在和陈碧仙舅娘聊天的时候,我问他们回不回苏家坳来过年。陈碧仙舅娘说他们得去一趟广西可能不回苏家坳来过年了。我说大过年的去广西干嘛啊。陈碧仙舅娘说他们打算去广西把十年前一个老板欠朝林舅舅的六万块钱讨回来。我说十年过去了而且还没得个书面的证据能追得回来吗。陈碧仙舅娘说过去碰碰运气吧,万一那个人还有点良知呢。我不再说什么,看着不远处朝林舅舅那日益苍老的身影,我默默地祈祷,但愿他们广西之行会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