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几个月之后,翠平和张陆的事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被别人知道了,还传到了大坪沟去,而这所有的一切翠平和张陆都还蒙在鼓里。当翠平在山洞口看见公公和十几个拿着棍棒的乡亲们的时候,吓得差点晕死过去。张陆已经被群情激愤的乡亲们用绳子捆着放倒在了地上,那双惊恐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绝望的悲凉。翠平跪在公公和乡亲们面前,泪水长流。
翠平完全没有听清乡亲们在吵吵闹闹地说些什么,只看见这些乡亲们蜂拥而至张陆跟前,一阵棍棒齐下,朝着倒在地上的张陆劈头盖脸地砸去。翠平哭喊着让乡亲们放过张陆,但那些早已失去了理智的乡亲哪里还听得到翠平的哭喊呢,他们肆意地往张陆身上砸着,砸得酣畅淋漓。翠平早已无力喊叫,只是带着悲痛欲绝的哭声不住地朝着公公磕头,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得出来。
翠平看见了围在自己周围的乡亲们,看见了乡亲们那些棍棒上的血迹,看见了不远处倒在血泊之中的张陆。翠平没有再哭喊了,只是流着泪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翠平看着满脸是血的张陆的尸体,突然之间变得异常地平静,山风吹来几片树叶,落在跪着的翠平面前,那么无声无息。
在一片嘈杂声中,翠平感觉到有人在朝着自己吐口水,还有人在那不停地说着打死那个不要脸的贱种。翠平跪在那里,扫视着眼前这些熟悉而陌生的身影,眼里充满着怨仇。过了一会儿,翠平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自己走了过来,不要命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翠平顿时觉得有一股热血顺着自己的嘴角流了出来。翠平抬起头来,看见公公正两眼血红地站在自己跟前,周围那十几个乡亲还在那不断地叫嚣着打死那个贱种。翠平看见公公在这一片吵闹声中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苍老的身体在风中不停地抽搐,两眼正放射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翠平看见了公公手里那高高举起的大石块,突然想起了初次见到张陆的那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想起了那条山路上那个年轻的背影。在公公将石块用力砸下来的时候,乡亲们一拥而上,朝着跪在地上的翠平就是一通拳脚相加。在一片模糊的血色中,翠平猛然间看见了不远处的长生,他正躲在婆婆身后,那双小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翠平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曾经给自己带来幸福的山洞现在竟然成了自己和张陆的葬身之地。山风吹着树林,发出一阵一阵听着让人战栗的声音,一团黑云飘过,天地间突然变得阴暗起来。
长生说他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来过那个山洞,在他来的时候,那里早已变得荒无人烟了。长生说他在洞里什么都没看见,甚至连一根骨头都没有找到,只有一些遍布在角落里的石头和一些被风吹进来的枯黄的树叶。
在翠平被打死以后,长生就一个人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大坪沟的屋里,过着困苦不堪的日子。爷爷、奶奶总是叫长生做着一些根本不是几岁的孩子该做的事,而且做得不好就是一顿臭骂,有时还会毒打,打得长生遍体鳞伤。同时,村里的一些小伙伴也不愿意和长生一起玩了,他们还经常欺负长生,骂长生是贱种是野种。村里的乡亲同样变得讨厌长生起来,有时看见长生被赶出家门,饿得连路都走不稳了,还是不会叫长生到自己家里来吃点东西。
长生就像一条被遗弃的野狗一样,整天在大坪沟附近的山梁上走来荡去,找不到生存的方向。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爷爷在两年以后的一个夜晚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的时候双目圆睁,乡亲们说这是被自己的老婆和媳妇给气的。长生在爷爷去世以后,日子过得更悲惨了,那个后奶奶简直不把长生当人看,动不动就把长生赶出家门,长生只得一个人到外面去流浪,等到很晚的时候奶奶睡着了,才敢回来睡在自家的屋檐脚。
长生就这样苟且活着,直到一年以后奶奶去世。奶奶去世那天,长生正在山坡上晒太阳,等到长生从山坡上回去的时候,看见自家屋门前很是热闹,乡亲们来来往往在院坝穿梭个不停,时不时地还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此时的长生在这鞭炮声中彻底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生命。
火铺岩是秀山县溪口乡一个小山村的名字,为了找到这个偏远的小村庄,我走了将近四个小时的山路。我在溪口乡下了车,然后沿着水银厂那条小路一直往里走,一路上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些废弃的房屋,我知道那些房屋的主人早已搬到城里居住去了,空余下这么一些曾经见证着山乡岁月的房屋,还风雨无阻地陪伴着这片古老的土地。道路两旁是连绵不断的山峰,山上长满了各种草木,一片翠绿。路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日夜不停地流着,流着绿草和野花的芳香,流着乡村的过往和岁月。
那些山路实在是有些难走。我付出了整个裤腿都沾满了泥浆的代价,终于找到了那个隐藏在深山老林里面被唤做火铺岩的小村庄。
当我到达火铺岩的时候,我甚至产生了这么一个疑问,这个位于半山腰那些茂密的森林中的小村庄,是否真的曾经有人居住。这里山高林茂,常年都是云蒸雾罩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我站在山巅往远处看,无数个山头一个连着一个,竟一眼望不到边。半山腰上零星地散落着几户人家,看起来失魂落魄的。隔那些住户不远的地方是一些现在早已荒芜的田地,一些杂草在里面生长着,疯了一样。
我在看着眼前这个村庄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长生当年是怎么在这里度过那八年时光的呢?
如果不是因为长生,我还真不知道鱼塘湾对面那个山坡原来叫做大坡。我从苏家坳那道山梁来到鱼塘湾,准备去大坡看看,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那里全是茂密的山林,甚至连一条勉强可以行走的小路都没有,我曾想穿过这些山林,但我突然想起了英子对我说的话,现在的大坡早已无人居住了,住在那里的乡亲去世的去世,搬家的搬家,可能连房屋都没有了,就算你去了同样什么都找不到,想到这里,我从鱼塘湾走了回来,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外公家的屋檐下,开始回想着长生那些遥远的往事。
爷爷、奶奶去世以后,长生就被送到了溪口乡火铺岩的姑姑家里。长生一共有两个姑姑,大姑姑叫妹团,小姑姑叫妹圆,当年这两姊妹分别嫁给了火铺岩的两兄弟,以换亲的方式组成了一个奇特的家庭。由于家里穷,这两家是住在一起的,一幢房子被分为了两截,两家各住一截。
长生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晚上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的,从此开始了他那为期八年的悲惨生活。当长生带着一身的雨水出现在大姑姑家里面的时候,长生看到的是大姑姑那张黄皮寡瘦的脸。草草吃过晚饭,在灶门口把衣服烤干,长生被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那是一个用来堆放杂物的柴房,里面阴暗潮湿,永远散发着一股霉烂的味道。长生的床是用一些破木板临时搭建起来的,在柴房的角落里,离床不远的墙角有一个狗窝,一只雪白的土狗正在那里酣睡,看见长生进来,睁起眼睛看了长生一眼,倒在窝里继续睡去。
长生一个人睡在柴房那简陋的床上,透过屋顶的缝隙看着外面的繁星点点,突然想起了那个模糊而亲切的大坪沟,想起了那个充满着血腥气味的山洞,不知不觉竟然哭了起来,哭得那么悲痛欲绝。墙角那只土狗跑到长生的床前,很迷茫地看着长生,那一身的雪白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格外醒目。
长生在这里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自己有着永远都做不完的事,上山去放牛和砍柴啊,到田里帮着犁田啊,待在家里照顾小孩子啊等等,而且是帮了这家帮那家,大姑姑家的事还没做完,小姑姑那就像催命一样催了起来,催得长生连爬带滚的。
长生说,自己在火铺岩的两个姑姑家住了整整八年,不是做事就是挨打,根本连一天的好日子都没有过过,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说着说着,长生开始咳嗽起来,在一阵咳嗽声中,长生给我讲了这么两件事。
一件事是和一起打架事件有关。
长生过来之后,根本就不讨两个姑姑的喜欢,认为长生是翠平那个贱种所生,天生就是一条贱命。长生被两个姑姑像牛一样驱使着,过着一种甚至连牛都不如的生活。有时,长生到山坡上去放牛,到傍晚的时候牵着牛回家,等到长生把牛关在牛圈里回屋的时候,姑姑们早已吃完了晚饭,只给长生剩了一些锅巴和一碗白菜汤,长生一个人默默地蹲在墙角,吃着那碗用汤泡着的锅巴,一脸茫然。
长生过来已经有两年时间了,在这两年里,陪伴着长生的除了那无数的咒骂声以外就只有那只和自己同居一室的白狗了。累了一天的长生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晚上,才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才会感觉到灵魂的放松。长生躺在床上看着墙角那只睡得极其香甜的白狗,睡了过去,睡着了的长生做了一个梦,梦里,长生变成了一只金色的鸟儿,正自由自在地飞翔在蓝蓝的天空。
这天早上,长生早早地就上坡砍柴去了,那瘦小的身影在崎岖的山路上踯躅独行,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浓浓的晨雾中。长生在那些茂密的山林中穿行着,寻找着那些早已干枯的树枝,然后用柴刀砍得整整齐齐,堆放在一块空地上。山林里长满了各种荆棘,稍不注意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但长生似乎浑然不觉,像一条蛇一样自由地穿行在那些荆棘丛中,寻找着自己的目标。不到半天时间,长生就砍好了两堆干柴,然后麻利地用树藤捆起来,置放在扁担的两头。
时值正午,阳光照得长生暖洋洋的,很舒服,一些鸟雀正在枝叶间放肆地鸣叫着。长生看看时间还早,于是就朝着一片山林走去,想去看看树巅巅上那几个鸟蛋还在不。长生走着走着,在一个陡坡前的荆棘丛中看见了一朵盛开着的大白花,那是一朵有碗口那么大的白花,白得耀眼,美得刺目。长生被这朵白花吸引住了,想着如果摘回去放在自己睡觉的柴房里,晚上看着这么美的花朵睡觉该是一件怎样幸福的事啊。长生停下来伸手去摘,但怎么都够不着,那些荆棘阻挡在长生面前,屏障一样。长生到底还是想办法摘到了这朵白花,回到柴堆那里,插在捆好了的干柴上,然后挑着回家了。
长生是在一条小路上被几个小伙伴拦住的,其中为首的一个是村里出了名的调皮蛋,经常带着一群小子在外面惹是生非。几个人把长生拦在了路中间,嘴里骂着长生你个小杂种今天必须得从我们裤裆下钻过去才得行。长生没有理他们,挑着柴打算从他们旁边走过去,但不管长生走到哪里,都有人挡在他面前。其中有人还开始用泥巴往长生身上扔,嘴里不停地嘲笑着,长生你这个小野种,你是你妈在外面和哪个野男人生的野种啊。长生听到这话,朝着几个小伙伴怒目而视,像是一头即将疯狂的小狮子。小伙伴们看着长生那样子,开始狂笑不止,为首的那个还直接朝着长生吐了一口唾沫,说了句你个小野种还不服气啊。
长生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撂下干柴就朝着那小子的肚子踹了一脚,但长生很快就为自己这一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几个小伙伴一拥而上,把长生按倒在小路上就是一顿暴打,打得长生鼻青脸肿。等到长生回过神从小路上爬起来的时候,那几个小伙伴早已嬉笑着走到了小路的尽头。那些干柴被弄得散了一地,而那朵雪白的白花也被撕得残破不堪,看着悲惨至极。
长生默默捡起那些散了的干柴,捆好,挑着继续上路了,而那朵残破了的白花,长生依然插在干柴里,一晃一晃地朝着家而去。阳光还是那么和蔼地照耀着这个大地上的一切,一阵山风吹来,几片枯干的树叶随风起舞,飘到了不远处的水田里。
长生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因为打架的事回家之后还会被打得头破血流,这在长生看来简直有点莫名其妙。当姑姑知道长生在外面挨打以后,非但没有替长生讨回公道,还咒骂着长生不该到外面去惹事,拿着一根木棒就朝着跪在地上的长生砸来,砸得长生血流不止。长生从来没有哭得这么悲痛过,差一点就哭得晕了过去,那些血水和着泪水顺着脸颊肆意流淌,长生竟然忘了去擦。
夜晚,长生一个人蜷缩在床上,看着那朵自己从坡上摘来而现在已经残破不堪的大白花,竟想起了自己那被打死在山洞里的妈妈,是那么的清秀和蔼,一身素白,朝着自己深情凝眸。
另一件事是和一次犁田有关。
十四岁的长生已经连续劳累好几天了,这农村在农忙时节总是有着做不完的活路。随着年龄的增大,长生是各种各样的事都要做,小到挑水砍柴,大到栽秧打谷,只要是农村里需要做的事,长生必定一件不落。这么些年来,长生已经麻木了,觉得自己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做事来的。
两个姑姑对长生照例不是咒骂就是殴打,时常打得长生遍体鳞伤。长生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两个姑姑眼里,自己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呢。是一个晚辈亲戚,还是一个劳动工具,甚至连一个劳动工具都不是,只是一只遭人嫌弃的野狗。
这是一个耕种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在田地里忙碌着。长生牵着水牛,扛着重重的犁耙,跟着姑姑来到了水田里。这犁耙真是太重了,压得长生都喘不过气来。挽起裤脚来到水田里,长生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舒适,那些柔软的稀泥像温暖的棉被一样包裹着那双光脚,麻酥酥的像过电流一般。长生把犁耙架在水牛的脖子上,开始了犁田,犁耙过处那些哗哗的水声,听得长生如痴如醉。
姑姑交代了一些事之后,背着个背篓上山捡柴去了,走时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别偷懒,不然我打断你的腿杆。长生没有回答,只一个劲用鞭子抽打着水牛,只听那水牛哞地叫了一声,朝前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