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在水田里来来回回不停地走着,那些长生走过的地方都被犁耙犁得像刚出笼的棉花一样,蓬松而柔软。长生看着自己犁过的水田,嘴角挂起了一抹笑容。不知不觉已经累了半天,该休息休息了。长生用水洗干净脚上的泥巴,牵着水牛来到了水田旁边不远处的一块草地上。这是一块绿得让人陶醉的草地,长生放开水牛,让它去饱餐一顿,而自己则躺在草地上,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长生看着湛蓝的天空,一些白云飘在其间,那么深邃而高远,不一会儿,长生竟然睡了过去,睡得那么香那么甜。
长生是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醒过来的。醒过来的长生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姑,一脸怒气地咒骂着,长生还看见了离自己不远处那已经断成了两截的柴块和自己那血流不止的脚。长生顿时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想站起来,但不知怎么搞的,那只被打的脚竟然一点力都用不上,而且还疼得要命。长生想用手去摸摸痛处,但只要一碰到那里就疼得长生龇牙咧嘴的,吓得长生嚎啕大哭。
长生看见姑姑朝自己走了过来,看了看脚上的伤势,在犹豫了好大一阵之后,背着自己朝着家里走去。长生躺在那张破床上,疼得眼泪直流。不一会儿,长生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朝着自己走来,在用手轻轻捏了捏伤处之后,突然在伤口处使劲用力动了一下,然后敷上一些嚼烂了的草药,用几截在柴房里找到的树枝把自己受伤的脚夹住捆了起来。
长生说自己这次受伤期间是那八年时间里过得最轻松的时候了,不用经常上坡去干重体力活了,只是在家里煮煮饭喂喂猪等等,日子过得是相当地幸福。长生说着说着就挽起了裤管,露出了里面那干枯得像松树皮一样的腿,指着小腿上其中一个地方说,就是这儿,当初就是这儿被打断了,可能是当时接得不是十分到位,现在一到阴雨天都还在隐隐的作痛。我凑了过去,看见了长生小腿上那几道明显的伤痕,想起了长生以往那些悲苦的岁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想起了我无意中看见的长生头上和身上的那些伤痕,于是问长生,你头上和身上那些伤痕也是当时被打的吗?长生说是啊是啊,说完还把头低了下来。我透过长生那早已花白的头发,看见了那些隐藏在头发深处的伤痕和那些曾经的苦难岁月。
我问长生,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火铺岩到大坡去的呢?长生说是在姑姑一家出了事之后才到大坡去的。我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长生说还不是因为争田界打架而整出了人命啊,一家人连夜离开村子逃了出去,至今不晓得究竟去了哪里。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跟着跑啊。长生说他们跑的时候根本就没带着我。我说那你是怎么回到大坡的呢。长生说我还不是在夜晚摸着黑回到大坡的啊。我说那你在大坡过得怎么样啊。长生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我,花姐姐正好从我们面前经过,抢着话题说道,过得怎么样,过得造孽啊,伯伯和伯娘横竖看他不顺眼,说他是个孽种祸根,经常不拿东西给他吃,有时甚至宁愿拿去喂猪都不愿意给他。
我不想再说什么,突然间感到异常的悲凉,想到这天地虽大,竟然找不到一个长生的容身之地。长生说伯伯在自己过来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得了一种病去世了。在伯伯去世以后,伯娘就把自己赶出了家门,怎么都不让回来。我说那你日子怎么过啊。长生说我那时在一个偏僻的岩壁脚搭了一个草棚,苏家坳的一些乡亲看我造孽,时不时一会送我一些粮食,有时甚至还会叫我去家里打打牙祭。我追问着长生,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啊,难道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了啊。长生说,平时一般都会去坡上做活路的,帮乡亲们放放牛啊什么的,有时没事还会去砍点柴挑到江口街上去卖,换一些钱回来。
花姐姐提着一篮子洗过的白菜从外面回来了,问我们说到哪里了。我说说到被伯娘赶出来了。花姐姐说真是造孽啊,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没得个地方住,在苏家坳四处流浪,在茅草屋和岩洞里长大。我说是啊,亏那些亲戚做得出来啊。花姐姐说,还好他遇事想得开啊,不然这日子怎么过啊,在他实在想不开的时候,就会一个人跑到坡上去唱山歌,他的山歌唱得可好听了。听花姐姐这么说,我看着长生。长生嘿嘿地笑着,看起来竟然有些害羞的样子。
我朝长生笑着说,长生舅舅唱山歌的时候一定很帅啊,要不现在给我们来两首怎么样啊。长生憨憨地笑着说,不得行了啊,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我说不会的,现在肯定和当年一样好听,给我们唱一首开开眼界嘛。长生显得异常兴奋,眼里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清了清嗓子,放开那早已沙哑得不行了的声音,唱出了那些曾经年轻的岁月。
唉——
对面的妹子你看过来
哥给你唱个谜子猜一猜
啥子生蛋几根柴
啥子生蛋在半岩
啥子生蛋窝中捡
啥子生蛋沙中埋
我在长生那早已失去了生气的歌声里哽咽了,看着眼前形同一截枯木的长生,我想起了那些充满着生机的山梁,那些曾经飘满了希望的云朵,那些早已不见了踪迹的青春时光。
长生在苏家坳这些乡亲们的帮助下建起了一座房子,告别了那些茅草和岩洞,过起了简单而质朴的日子。从此以后,苏家坳这个名字,一直陪伴着长生,陪伴着那些曾经的时光,在那些时光里,长生一直在等待,等待着那属于他的未来。
枫岩坡。
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的地名,这是一个我在苏家坳曾经听说了无数次的地名,这甚至是一个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名,但正是这个枫岩坡,藏着长生一辈子的痛,一辈子都无法消除的痛。
横亘在苏家坳面前的是一座山峰,在这座山峰的另一面就是枫岩坡。我是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傍晚来到枫岩坡的,当我到达枫岩坡的时候,整个山坡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连一只鸟的影子都看不见。
我沿着枫岩坡那些崎岖的山路走着,道路两旁是一些庄稼地,里面种满了包谷之类的东西。那些包谷林和不远处的山林连在一起,黑压压的一大片,压得有点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在枫岩坡一直待到了夜幕降临,那些若隐若现的星光在遥远的苍穹和那无边的黑暗作着顽强的抗争,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大地完全笼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我一直试图去还原当年这里的一些情景,但我终于还是不忍,不忍去再现那些看着让人痛不欲生的场面。我想,让那些过去的事就这样过去吧,永远地消失在这茫茫的夜色中。
时光走得那么无声无息,有时甚至都感觉不到曾经存在过。长生在苏家坳一晃就长大了,到了该成家讨媳妇的时候了。苏家坳的乡亲们都在替长生着急,都在有意无意地帮着长生物色对象,但长生的条件实在有些差,这可难住了这些善良的乡亲们。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乡亲们的撮合下,家住溪口街上一个叫李芳的姑娘终于同意嫁给长生了。长生在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时不时地还在那嘿嘿嘿地傻笑,笑得整个苏家坳都是回声。
在苏家坳这些乡亲们的张罗下,长生的婚礼办得隆重而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甜美的笑容,甚至连苏家坳那些山林都被这喜庆的场面感染了,哗哗哗地响个不停。长生在这一片笑容中陶醉了,陶醉得走路都东倒西歪,陶醉得说话都口齿不清。
乡亲们围坐在一起,说着今年的收成,说着明年的希望,说着那些遥远的未来。温暖的阳光照临大地,把整个苏家坳都照得亮堂堂的。喜庆的鞭炮声在阳光下响起来,直穿云霄。
随着夜晚的来临,苏家坳变得宁静起来,乡亲们陆陆续续地回到了自己家中。送走了乡亲们,长生来到洞房,看见了正坐在床沿的新娘子,瘦削的脸上满是娇羞。屋中间的四方桌上,红烛正放射出一片光芒,照得整个新房温暖如春。
那一年,长生三十岁。
那一夜,一弯新月正挂在遥远的夜空,照耀着整夜无眠的苏家坳。
长生觉得自己的生活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充实和美好起来,自己不管做什么事都变得非常地有劲,而苏家坳的那些山山水水则总是那么的亲切。长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积了什么德,这些幸福和甜蜜竟然会来得那么突然。长生疯狂地劳动着,疯狂地挥洒着自己的汗水,疯狂地在苏家坳那些山梁上走来走去,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给李芳和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庭带来幸福。
长生总是整个村子里上坡最早的一个,往往天还没有亮,长生就上坡了,他要去伺候那些自己亲自种下的希望。长生在山坡上挥舞着锄头,把那些烈日和风雨一锄一锄地砸得粉碎。累了的时候,长生会看看坡脚自家的房屋,那些疲劳总会在这一看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傍晚,长生会踏着屋顶的炊烟从坡上回来,回到那可以让自己的灵魂得到栖息的家。
一年以后,长生的大女儿花姐姐出世了,这给小两口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趣味。长生更是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而欣喜不已,整日里都在嘿嘿地笑着,觉得这就是上天赐给自己最珍贵的一份礼物。
长生很是疼爱花姐姐,只要一有空就喜欢抱着花姐姐出去走走,那些时日,苏家坳的那些山梁上到处都洋溢着长生那幸福的笑声。在这些幸福的笑声中,花姐姐健康地成长着,像一朵花儿一样美丽地绽放。
时间随着长生的笑声流逝着,不知不觉中三年就过去了。这三年时光,是长生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更是长生这辈子永远都回不去了的时光。长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变得这么幸福,长生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幸福竟然真的就只有这短短的三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芳的脸色日益变得苍白起来,有时深更半夜还会躲在被窝里咳嗽,咳得仿佛有一阵风在骨头里摇晃着。长生在这阵风里像一片落叶一样,飘落得那么伤痛和无奈。
那年的酷暑竟然来得那么早,才进六月,整个大地都已经被炙烤得奄奄一息了。树林里,知了在有气无力地叫唤着,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悲鸣。山坡上,野草正顽强不屈地生长着,那样子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垂死的挣扎。傍晚时分,苏家坳的乡亲们围坐在院子里乘凉,嘴里不断地咒骂着这该死的鬼天气。一些老前辈说,这是几十年都很难遇到的,今年一定会有大事发生的,一定会有的。
那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长生带着当时才三岁的花姐姐到离苏家坳不远的高田去走人户,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在半路上的长生总是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右眼皮总是在跳个不停。长生想,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临近中午的时候,长生看见苏家坳的建成不要命地朝着自己跑来,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还没跑到自己跟前就着急地喊,长生哥出事了,赶紧跟我回去。长生听见建成那急促的喊声,差点两眼一黑晕倒了过去。长生勉强定了定神,跟着建成撒腿就跑。长生没问建成到底是什么事,他不敢问。
当长生来到枫岩坡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李芳。长生疯了似的分开乡亲们,抱着满身血迹的李芳,拼了命地哭喊着,但不管长生怎么哭喊,李芳终究还是一动不动。长生根本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事实,跪在地上痛哭着,哭得悲惨欲绝。
早上,在长生离开家以后,李芳就跟着乡亲们到枫岩坡捡豆子去了,等到乡亲们从枫岩坡往回走的时候,突然看见李芳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倒在半坡的路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乡亲们被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随即叫建成跑到高田去叫长生。
李芳倒在地上,咳得脸色苍白,那些血液溅得到处都是,竟染红了身旁的那一片土地。不一会儿,李芳就在乡亲们那关切的目光中永远地走了,走得那么痛苦不堪。乡亲们看着地上的李芳,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长生跌跌撞撞地跑到枫岩坡的时候,李芳已经永远都无法醒来了。正午的阳光照射着跪在地上的长生,那瘦小的身子就像一截枯干的木柴。长生双眼迷茫地背起李芳的尸体,一步一步朝着苏家坳的家走去,走得那么坚定,那么沉着。那一晚,夜空月光如水,在这如水的月光下,长生静静地陪着李芳坐了一夜。
长生把李芳葬在了一个风景异常优美的山林中,然后失魂落魄地回到苏家坳。从此以后,长生变得少言寡语了,经常喜欢一个人坐在屋檐脚抽旱烟,有时竟抽得咳咳咳地咳个不停。
有时半夜时分,苏家坳的乡亲们总会听到那些山林里响起一个声音,一个沙哑得听着让人难受的声音,那是长生在唱着山歌,唱着那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山歌。
唉——
太阳出来坡对坡,唱歌莫唱扯谎歌。
大红鸡公生白蛋,风吹岩头滚上坡。
两个和尚在打架,头发扯得像鸡窝。
天扯破了要下雨,地扯荒了无着落。
从那以后,长生一直没有续弦,和花姐姐两个人相依为命,一起走过了四十几个春秋。
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年的冬天竟然来得格外地早,还没等到冬至,就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场雪了。我在一个叫云雾山的地方看雪,眼前那些丛林全被冰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风雪中,我突然想起了长生,不知道他在苏家坳过得怎么样。
我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来到苏家坳的,眼前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和亲切,那些房屋和山林在风雪中显得那么迷茫。我来到长生家院子里,看见花姐姐正提着个篮子准备出门,我说花姐姐,我来看长生舅舅来了,他在屋里没得啊。花姐姐两眼无神地看着不远处那个山坡,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你长生舅舅在一个月前已经去世了。
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看着花姐姐消失在风雪中的小路上。我想去山坡上看看长生,于是把行囊放在了长生家的屋檐脚,行囊里,装着我新买来的数码相机。
长生是葬在一个山坡坡上的,那里可以看见苏家坳的房屋。我看着长生的坟墓,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悲凉。雪花穿过树叶的空隙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就铺满了长生那新砌的坟墓,雪白雪白的。
我从山坡上走了回来。
风雪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