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之后的五年,段经义经历了不尽的痛苦。他带着儿子,离开养育他们的土地,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这里是他所向往的地方,方圆百里无人家,无论山头还是沟壑中,各种未曾见过,说不上名的繁花遍布。
花的海洋,他把这里称作花海。他在这花海之中生活、修身养性,照顾儿子病体康复。
其实儿子段星海的那场重病到现在已经完全康复,来的时候,段经义说:“星海啊,你还小,不像我,需要热闹丰富的生活,你的人生不能被禁锢在这里,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出去,到那时,我心里的痛苦肯定也已经减少,一起面对正常的生活好吗?”
那时的段星海什么都不懂,不懂父亲的痛苦,不懂来花海的意义,更不懂父亲说的正常的生活是什么。
许多年以后,段星海十六岁,有了自己的思想。但是他的思想全是在花海内部的,比如飞鸟,比如蝴蝶,比如父亲每天练武。
在段星海看来,父亲的武功很高。能在花上行走,能腾空抓鸟,亦能挥刀切风。段星海明眸聪慧,转动间对父亲敬仰如海,如同这花海无边无际。但是父亲对自己的武功不屑一顾,他时常仰望苍穹,朝那星月之光亮起的地方说道:“我只是凡人,在这宇宙深处,有仙,有魔,也有我们不知道诡异之物。在他们面前,我们如同蝼蚁,他们只要一不高兴,我们顷刻间就会覆灭。”
眉宇间透着崇敬,更透着惶恐。段星海感觉自己的目光仿佛能刺透苍窘,在宇宙深处,看到飘逸的仙人,恐怖的鬼怪,还能看见一些泛着七色光的物体,如同某种能量源。段星海年幼的身体猛地一震,某些东西在体内顷刻间膨胀。长吐一口气,眼睛里泛出不易觉察的微红,眨眼间微红散去。他转身朝父亲说道:“如果真的这么凶险,倒不如一辈子呆在这里。练功、砍柴、观花、赏月。”
从段经义的目光中看出,他也希望这样。但是最终摇头:“不能由我们决定,你要知道,人的一切都是被命运控制着,谁都不可能违背命运。”
“命运真的是很古怪,我们在花海生活了这么多年是命运,接下来,我们的命运是什么呢?”似在自问,又似在问父亲。没有得到心里的回答,同样也没得到父亲的回答。
段经义提着剑,转身进屋。命运的话题很敏感,每一次都能揪起他心中的回忆。他无数次坚定地要将那些痛苦的回忆永远埋葬。但是做不到,有些事情,特别是发自于情感的,人力很难控制。
一幕幕不断出现,压制又浮起,再压制,又浮起。最后他失败了。任由回忆在脑海中纵横。他流泪,但深低着头,不愿让云和花看到眼泪,更不愿让儿子看见。他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把剑扔给段星海说:“你练剑,不得允许,不能停。”
段星海接过剑,运剑练习,剑飞舞,花瓣落。
段经义进了屋,打开后门出去。那里同样是一片花的海洋,缤纷多姿的色彩在风中摇曳。他已经习惯了花的香味,但是总有一些异常的突然而来的气味吸引他。小径悠长,许久走不到底,有时他感觉恍若宇宙般遥远,这花海只是地球上的一角,所折射的却是宇宙的无际。
一座坟头在花海深处,坟头立着精致的墓碑,上书:“爱妻之墓。”
爱妻的名字没写,并非她无名,而是不宜写名字。她在死的时候说:“别把我的名字写在墓碑上,让我在浩瀚的宇宙中彻底消失,只有这样,你们父子才能安然生活下去。”
他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无用,不仅救不了妻子的命,就连她的名也要这样被残忍地抹去。他极度无奈,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无非是行尸走肉。没了爱人,没了爱情,难道连记忆都要抹杀吗?
久久地跪在坟前,他道歉,更似忏悔。无论哪一种,心里的感受比可见的一跪强烈的多了。
他抬起头,仰望苍穹,宇宙在他的目光中延伸着,辽源无边。嘴角忽然挂上了一抹笑容,那一笑对于整个宇宙来说,比沧海一粟还要渺小。紧接着,他对死去的妻子说:“隐姓埋名终究不是归宿,我看到儿子眼睛里的红光了,那是你们家族特有的光,对世界探索的欲望和能力的升华。”
风吹过,花海起浪。声音忽高忽低,仿佛人语。在那天穹的地方,一张面孔若隐若现,那张脸对于段经义来说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遥远。时时刻在他的心里,但是永远都见不到了。
就在此时,花香收敛。是被某种陌生的气息盖住。这花海的气息,他闻了十多年,任何不同于此的异味他都可以清晰的辨别。那气味来自东方,此时的东方没有一片云,天空在太阳的照耀下,呈现一片明晰的碧蓝。
一道银白色的影子出现,最初是银白色的闪电的光,映着黑色的底。那底呈圆形,慢慢地放大,其中气象万千,闪电纵横,雷鸣收缩的很紧,又忽然间震开,在另一个天际都能隐约听见。
“不好。”段经义暗想。觉得这一切是针对他们父子而来。
果然,在那黑底膨胀到极致,随后消失时。那道银色的闪电挣脱而出,重获自由般迅捷朝花海而来。
到近处才看清,那是一只巨大的蜈蚣。长百丈,足千对,全身银铠,虽不是精细雕琢,但也有人工斧凿过的痕迹。百丈的蜈蚣停在花海顶上,遮天蔽日,在千里的花海上落下巨大扭动的阴影。
段经义脸色铁青,听见儿子惶恐地喊着父亲的声音。立刻离开坟头,原路返回,在院子里见到被吓得不清的段星海。
“儿子。”他喊道。
段星海朝父亲奔去。恐惧笼罩着他。剑依然紧紧地握在手上。剑锋凛然,与百丈蜈蚣相比却太过渺小,犹如蚍蜉撼大树。他问父亲:“这是什么东西,我从没见过。”
不管怎么说,段经义对这百丈蜈蚣到来的意义心中有数。他心想,十几年的恬静,与世隔绝的日子到此结束了。那个家族是不会让他永远过上逍遥的日子的。除非自己的能力超越他们,让他们此世再也不敢来。
但是绝不可能,自己身上仍只是一袭白衣。凭自己的能力和体内的气息,将此变蓝尚不可能,别说是更高的境界。而那个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夺取宝物的家族的头领可是一席紫装。
“快跑。”打不过,便跑。他们牵着儿子的手,试图钻进花海。道道银光闪过,如同一阵骤雨。眼前花海顷刻间被夷为平地。
武功身体一扭,离父子俩人更近。前面的几对银中带黑的足相抵,碰撞出隐隐的电光。那些电光令人惶恐,似乎随意就能发出致命的攻击。
段经义不动,让儿子也不动。他充分认识到,迎敌也许还有些许生路,若是逃跑,那便断然是死。
轰然声响,靠近蜈蚣头部的地方,一片盔甲打开。一个蓝装中年从蜈蚣体内缓缓地升上直立的身体。那身体太胖了,胖得失去了人的形体。如同一只被吹大的气球。此人段经义认识,名字如身躯,正是查家庄之人,查滚圆。
他双手抱着滚圆的肚子,望一眼身下那对白衣父子,声音盛气凌人:“段经义,你竟然躲在这种地方。十几年了,我们段家放出几万只探知虫才能找到你。今天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把宝物交出来,要不然就死。”
“何必苦苦相逼。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没有宝物,你们查家的声势丝毫没有减弱。但对于我来说却不同,那是爱妻的遗物,东西在人在,东西失人亡。”段经义说得凛然,仿佛已经决心面对生死。
“那好。”查滚圆说话间,蜈蚣扭动。他的愤怒传递给蜈蚣,紧接着又传递给天地。四面的天空弥散着紫灰,忽然裂开,以迅捷之势弥漫在整个可见的空间内。下面的话如浓重的黑云般压下:“那好,我就让你死,等你死了,我不怕找不到那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