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一切准备就绪。
出发前,几个人在酒馆里举行了一个小的出征仪式。继宗提来一坛酒,给哥儿几个挨个满上,手里擎着碗平静地说:"哥哥们,这第一碗酒咱们先敬那些躺在乱石滩的英灵们。"说完将酒轻轻洒在地上。
"第二碗酒是咱们自己敬自己的。"继宗端着酒声音有些激动:"今晚的事情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鬼子要不上当,我们只有硬下手干了,回不来的话,能跟那些忠烈们躺在一起,我庄继宗这辈子也算没白来世上走一趟。"大家也都意识到今晚的行动是吉凶未卜,但继宗的话撩拨得大家血气直往上涌。"大不了躺倒乱石摊上跟那些哥们儿做伴儿。""十八年后,咱哥儿几个还在这儿聚堆儿喝酒。"……
一阵丁零当啷响过,几个碗在地上摔个粉碎。继宗拉着田三来到后堂,打开一个暗阁,露出一只箱子。"田哥,你不会打枪,到时候你负责在小树林引爆炸药,咱们分开后半个时辰你就点火,然后你就直接回店里,天亮时我们哥儿几个要不回来的话,你就带上这只箱子到庄家营子,箱子里是金条和银元,分成五份儿,其中一份是你的,其余四份到时你按地址送去。"继宗平静地交代着,如叙家常。
田三心如刀割,这等于是在交代后事。这几个哥们侠肝义胆,自己和他们刚认识时间不长,弟兄们正处得有滋有味,今晚一别有可能就是永别。他刚想张口说话,继宗拦住了他:"哥哥,还有一件事,你从店里离开时一把火烧了这店,见了棠儿,你就说我们出远门了。"听到这儿,田三这条铁汉已经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
槐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纺织娘那低沉的叫声从黑暗中不断传来。透过树林浓密的树叶,可以看见炮楼上和营区里鬼子影影绰绰的身影。
哥儿几个来回搬了几趟,将炸药运进洞里。炮楼底下安放了五桶硝化甘油,由于鬼子有六排营房,分布区域较大,所以在营房下部整整放了十桶硝化甘油,每堆硝化甘油桶中间是一箱用来引爆的黄色炸药和雷管。为了保证能同时起爆,两根导火索一样长。
剩下的五桶硝化甘油被打开盖子轻轻地从壕沟外沿倾进壕沟,硝化甘油在水面上顺着壕沟迅速向远处漂浮开去。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在壕沟上引起明火,以扩大爆炸后的感官效果。
一切准备妥当,王金龙、张胜、占魁、继宗四人在黑暗中冲田三一抱拳,转身匆匆出了小树林。
马兰峪在清水河下游方向。怕走大路太扎眼,他们悄悄出了镇子就一头拐向清水河,沿清水河玩命地向下游奔去。逆流而上,要不了一袋烟的工夫便可抵达马兰峪口那一大片乱石滩。
继宗等人在马兰峪河和清水河的交汇处悄悄伏了下来,一块巨石将他们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通过缺口向北望去,他们将这一带的地形看了个大概。
乱石滩是一片开阔地,日军看守游击队遗体的一个小队就驻扎在南面,东面是马兰峪河,西面是峪口向外延伸的山嘴,山嘴外缘是一片黑黢黢的杂木林,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路从杂木林外围穿过。小路往西一直通向柳林镇。月光下,鬼子的哨兵梦游般在乱石滩上转来转去。
继宗压低嗓子指着那片杂木林对王金龙说:"哥哥,鬼子如果有伏兵,我估摸一定会在那片林子里藏着。"王金龙点了点头:"对,游击队要来的话肯定走峪口,林子紧挨峪口,鬼子两三分钟就可将峪口夺下封住,游击队将全部暴露在西、北、南三面鬼子的火力夹击中。"占魁自言自语道:"田哥怎么还没引爆炸药?"大家也都抬头往柳林镇方向看了看,差不多半个多时辰过去了,张胜也纳闷道:"也该点火了。"
仿佛是回应他这句话似的,身子底下的大地突然晃动起来,紧接着,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从西面传来,只见柳林镇方向火光冲天,夜空中的云被映得通红。"终于动手了。"占魁松了口气,直起腰来就要往上冲。继宗一把拉住了占魁,小声说:"先看看鬼子的动静再说。"首先是远处乱石滩上原来看似石头一样的东西活动起来了,原来这都是经过伪装的鬼子潜伏哨;紧接着,帐篷里的鬼子也冲了出来,嘴里叽哩哇啦乱叫着,从帐篷里射出的灯光将他们的身形照得非常清楚,大概有三四十人的样子,他们指手画脚地好像在争论着什么,其中两个鬼子忽然飞脚向杂树林方向跑去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原来寂静无声的杂树林一下子冲出黑压压一大群鬼子来,霎时间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继宗看了一眼王金龙,嘴里自言自语:"小鬼子真狡猾啊!"占魁不禁吐了吐舌头:"幸亏刚才没往上冲,要不然现在哥儿几个已经躺在乱石滩上了。"
这时张胜低声惊呼:"快看,河东边又出来一群鬼子。"大家转过头去,只见马兰峪河东岸芦苇丛里呼啦一下又冒出一大堆人影,纷纷跳进水里,往西边杂树林方向运动集结。
这下,所有的人都傻眼了。
小岛确实很狡猾。小岛的布局思路是,游击队无论从哪个方向来,首先要分兵袭击乱石滩南面的守卫部队,同时还要有一部分人来搬运遗体,其余的人担任警戒掩护,这样游击队将自动分成三部分,这对于兵力并不多的游击队来说,力量将被分散开来。
根据这样的假设,小岛将主要兵力埋伏在杂树林,一小部分兵力埋伏在河东岸,乱石滩上设一小队守卫部队,在其周围还布置了十几个潜伏哨。一旦当游击队运动到乱石滩位置时,由乱石滩上的守卫部队吸引并缠住游击队的兵力,杂树林中的伏兵将迅速出击迂回包围,而河东岸伏兵的主要任务是临机进行机动策应。因为游击队最有可能是从马兰峪峡谷中出来,所以将主要兵力布置在杂树林,这样便于迅速占领或封锁峪口,并能快速机动迂回。
小岛的这一计划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在他看来,此计划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使皇军立于不败之地,即便不能全歼游击队,也可以消灭其中大部分。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据点会被炸;想不到炸据点只是为了调虎离山;更想不到有四个中国男人准备以血和生命来抢夺重兵看守的烈士忠骨。
两股日军迅速在杂树林外围集结完毕。继宗冲着王金龙说:"看样子鬼子要撤,不知道乱石滩上这一小队鬼子会不会撤?"
"以我的估计八成要撤,你想想,大部分人马都撤了,留几十个人等游击队来消灭啊?"
然而,当杂树林外围的鬼子沿着小路向西撤退之后,乱石滩上的鬼子并没有走,只见他们迅速熄灭了篝火、撤掉了帐篷,在乱石滩上悄悄地隐蔽了起来,纹丝不动的样子如同一堆乱石头,只有枪刺和钢盔偶尔在月光下闪烁出一道道寒光。
继宗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鬼子的阴险狡猾是他以前绝没想到过的。
王金龙招了招手,几个人把头围了过来。月光下,王金龙半眯着眼睛,压低嗓门说:"哥儿几个,鬼子大队人马赶回柳林镇估计得用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咱们就动手,到时张胜绕到鬼子西面,占魁到东面,我和继宗从后面摸上去,我俩先动手,你俩在侧面瞄准了打,干掉一个是一个。"大家默默地点了点头。
等待是很难熬的。虽然已是四月份了,但身下的石头还是非常冰凉,硌得人很不舒服。占魁不时地唉声叹气,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就在大家准备行动的时候,一直静静监视鬼子的继宗突然发出一声轻呼:"快看!峪口有动静。"
大家定睛望去,只见从峪口方向悄悄摸出来一群人,他们伏着身子在乱石间灵巧地向前运动着,有些人手里的大刀一闪一闪的,黑夜和乱石仿佛对他们来说不是障碍,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已经逼近了鬼子的隐身处。
"一定是游击队。"大家一阵兴奋。有了游击队,今晚的行动十拿九稳。"嘎嘎嘎--"鬼子的机枪响了起来,中间夹杂着"三八式"步枪尖厉的叫声。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红光,打得石头上火星迸溅。
正在运动的游击队也不开枪,他们极迅速地滚到乱石间,娴熟地利用地形向前匍匐前进。"动手!"王金龙一挥手。
鬼子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正面的游击队身上,对身后这四人的动静一点也没觉察到。
继宗学着王金龙的样子,忽而趴下,忽而弓着身子向前摸去。在离鬼子不到二十步的地方,王金龙停了下来,用手示意继宗到旁边不远的石头后面隐蔽。
鬼子依然凶猛地向游击队射击着。继宗端枪瞄准,他感到手在轻微晃动,刚才一阵低姿前进让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他感到有些气息不匀。他稳了稳神,瞄准一个鬼子的后背扣动了扳机。那鬼子一仰身子蛤蟆似的蹦了一下,就软软地向一侧倒去。另一侧的王金龙则瞄准鬼子的机枪手来了一枪,鬼子的机枪顿时哑了。张胜和占魁也不失时机地开起枪来。
这下鬼子有些乱了,分外刺眼一部分鬼子急忙调转枪口向身后和两侧射击起来,黑暗中枪口喷出的鲜红的火舌分外刺眼。听到鬼子背后的枪声,游击队似乎也有些意外,他们稍微迟疑了一下,也开始开枪射击起来,一部分人则趁着鬼子忙乱的当口,手持明晃晃的大刀从石后弹了出来,迅疾从侧面贴了上去。
十几个鬼子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和贴上来的游击队搅在了一起。
枪声顿时沉寂了下来,其余的鬼子也跳起加入了战群,双方的人马在乱石滩上展开了白刃战。寂静的石滩上,只听见刀砍枪刺、金属撞击的声音,受伤者绝望的惨叫声不时划破夜空传出好远。
继宗也摊上了一个鬼子。尽管他练过功夫,但他从没练过拼刺刀,加上手中的枪光秃秃的没有刺刀,一开始就落在下风。眼前这个比他矮一头的小鬼子出枪迅疾,攻防兼备,两个突刺逼得继宗有点手忙脚乱。
小鬼子身体微缩,脚底下灵活得滑着步子,眼睛里发出野兽一样的蓝光,嘴里嗨嗨地叫着,对着继宗左一枪右一枪地刺着。
可怜继宗空有一身功夫,却没有施展之处,只有不停地闪转腾挪以躲避鬼子的刺刀。王金龙干掉一个鬼子后,扭头发现了继宗的窘境,他对继宗喊了一嗓子:"把枪扔了!"枪在继宗手里没用,反而是个累赘。扔掉枪后,继宗顿时感觉到一阵轻松,他的两只手被解放了出来。等鬼子再次挥枪刺过来的时候,继宗身子往旁边一闪,左手在空中一个金丝缠腕,一把就攥住了鬼子的枪管,顺势一带,起右脚对着鬼子的腹部一个侧踹,鬼子的肋骨传来一阵折断的声音,但依然死死握住枪把不放,试图抽回枪去。继宗连连起腿,鬼子被踹得七窍流血,软软倒地,呜呼哀哉。
占魁更险。他持着秃枪和鬼子的枪一碰,那鬼子的枪一粘,再顺势一搅,占魁手中的枪差点脱手,鬼子紧跟着垫步直刺,占魁赶紧侧身、含胸、缩腹,饶是如此,鬼子的刺刀还是在占魁的小腹上划开了一条口子。由于一枪刺空,鬼子收不住脚,撞到占魁腋下,占魁举枪如捣蒜般用枪托在鬼子头上狠命连击,鬼子被砸得跪在地上。占魁犹不解恨,反手握枪大喝一声,抡起手中的步枪将鬼子打得头骨迸裂,一命呜呼。
这时,担任警戒掩护的游击队员们也一齐扑了上来,三四个人围住一个鬼子,刀劈枪挑,剩下的几个鬼子被三下五除二给解决掉了。战场霎时寂静下来。一个手提步枪、身材高大的人向继宗他们走来,伸出手:"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的?今天多亏了你们,谢谢。""我们是柳林镇的老百姓。"继宗还有些不习惯握手,他感到对方的手大而有力。"我姓岳,八路军燕山游击大队政委,今后有机会找你们联系。"一个游击队员跑过来报告:"报告政委,战场已经打扫完毕,共消灭三十六个鬼子,我们的同志牺牲了八名,负伤十九名。"月光下,那游击队员脸上的刀疤一闪,继宗觉得很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此人。那游击队员似乎也是一愣,但略一迟疑便转身跑去。
"我去看看。"姓岳的朝继宗几人一点头,大步朝停放烈士遗体的地方走去。"牺牲……"继宗念过几年私塾,他明白"牺牲"一词的含义。四人悄悄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