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继宗他们才确切得知昨晚的战果:据点里的鬼子在睡梦中被当场炸死近百人,重伤近二百,其余的鬼子也都不同程度受了伤,小岛本人因伤势极重而被紧急送往县城的陆军医院。
但令他们咬牙切齿的是,刘大牙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只不过少了两只脚和几颗暴牙。
由于已没任何使用价值,赶回来救援的日军只对刘大牙进行了简单的包扎,然后就像丢垃圾般将他扔到一边不管不睬,天亮时几个鬼子看他躺在据点里碍手碍脚,就将他抬到据点外的大街上,然后拍拍手转身离去。
因为是半夜睡觉时分发生的爆炸,刘大牙只穿着裤头背心。这家伙命还真硬,嘴上脚上还在流血,他居然用两只手撑着爬到街边挨家挨户讨要吃穿。
整个柳林镇的人谁不认识刘大牙?大家对他恨之入骨,因此刘大牙处处吃闭门羹,从街头爬到街尾连口水都没人给,最后,他号啕大哭了一阵,艰难地朝镇外"桃园酒家"爬去。
张胜手里抄了一把宜兴紫砂壶,壶里泡的是酽酽的云南普洱茶,他架个二郎腿坐在店外,眯缝着眼,嘴里哼着京戏《破洪州》,看着街上面带喜色相互窃窃耳语的人们,心里充满了喜悦、自豪,忍不住要叫一嗓子。
当刘大牙像狗一样爬过来时,目力极好的他早就认了出来,他忍住心中的笑老远就喊道:"哟,这不是刘翻译官吗,好好的路你不走,怎么爬开了?"刘大牙喘着粗气艰难地说:"全……全……全他妈玩完了。""你的日本朋友怎么撇下你不管了?好歹你也鞍前马后伺候了这么多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啊!"张胜继续调侃着。
"日本人,这帮狗日的孙子,看爷爷我没用了,把我扔出来了。"刘大牙恨恨地说道。
"不对吧?我觉得日本人挺仗义的,特别是小岛太君,对我都挺照顾的,你没找找他?"张胜嬉皮笑脸,句句专朝刘大牙心窝子上捅。"小岛?哼!他他妈的死活还没准呢,还提他干吗?"刘大牙满心怨毒。其实,就在他被扔到大街上鬼子兵们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他心中的屈辱和怨恨便像气球一样膨胀炸开了。想到这些年自己为虎作伥、死心塌地地为日本人卖命,连自己一家人都搭上了,到如今却连条狗都不如,狠毒的日本人弃自己如破鞋,真不如一死了之。但让他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又有些下不去手。
所以他爬向每家乞讨实际上是希望那些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们借机给他一下子,让他从此脱离苦海。但没人理他,甚至没人拿正眼瞧他一下。他知道那是人家怕弄脏了自己的手。
而且,这些善良的人们怎能杀自己这样一个失去了双脚、连狗都不如的人呢?他只有一家家地爬下去。
当刘大牙艰难地爬行在这一块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时,他的思想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他由屈辱而怨恨继而悔恨:自己是一个堂堂的中国人,由于贪婪和懦弱竟认贼作父,成了一个让人咬牙切齿的汉奸,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一刹那间,他忽然又不想死了。自己前半生所犯下的罪孽,就让自己用后半生的痛苦来偿还洗刷,多大的屈辱都要活下去,自己就是一面镜子,让自己现在的丑态时时提醒那些和自己一样当了汉奸或准备当汉奸的人,自己的现在就是他们的将来。
顿悟的一刻,刘大牙那如狼一样狠毒的心变得柔软、豁亮起来。他忍不住在街头号啕大哭起来。佛说:"回头是岸。"所以,无论张胜怎样挖苦,刘大牙都觉得不过分,他甚至觉得张胜骂得越恶毒,自己心里的罪孽感就轻一点。他不再吭声,只用眼睛温和地看着张胜,然后艰难地转身靠墙坐下,望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眼里却涌出泪来。
张胜看着这条丧家犬不尴不尬的样子,也就提不起劲儿来和他浪费口水。他举起紫砂壶,美滋滋地品了一口,提起凳子慢慢踱回店里。
第二天早上"桃园酒家"开门时,张胜他们惊异地发现,刘大牙依然保持着昨天的姿势靠墙坐在那里。
"这狗日的想干啥?干脆给扔到野地里喂狗得了。"占魁见此情景怒不可遏。
张胜拦住了他。
几个人昨晚已经商量好了,不打算再碰这个残废了的汉奸,和他的账已经算清,剩下的就让老天爷去惩罚这个满身罪孽的人渣。
再一个,张胜已察觉到刘大牙似乎有了些变化,但又有点怀疑刘大牙是不是受刺激太深得了失心疯,他决定试试。
张胜端了一碗水拿了一个馒头,来到刘大牙面前,看他吃不吃。
"张老板,以前我是日本人的一条狗,今天我是一条丧家犬,你心善给我送吃的,你就当在你面前的是一条癞皮狗,请你把馒头扔在地上,水泼到地上,我舔。"刘大牙上气不接下气,他明显已经有些虚脱,但眼睛却异常明亮。
刘大牙思路清晰,绝对没疯,但他的要求却让张胜目瞪口呆。张胜没言语,他将馒头扔到地上,水碗放到刘大牙旁边,他想再看个究竟。刘大牙伸出满是泥污的手抓起馒头大口咀嚼起来,虽然缺了几颗门牙,但并不影响他咀嚼,紧接着又端起水碗一饮而尽,说了声:"谢谢。"然后便不再言语,靠墙望天,面带微笑。"你瞧他还会说谢谢,你再看他那副熊样儿。"占魁有点哭笑不得。继宗静静地看着刘大牙,他感觉刘大牙似乎一夜之间变了个人,有那么点所谓的脱胎换骨的感觉,但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是啊,一个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混蛋,一夜之间,洗心涤面、幡然悔悟,这也太离谱了!哥儿几个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不管怎样,此后每天他们还是准时给刘大牙送水、扔馒头。
一天天的,刘大牙的伤慢慢好起来了,竟没有发炎。他每天靠墙而坐,任来来往往的人指手画脚,唾弃嘲笑,他面带微笑,一言不发。直到有一天,镇长张宁的到来终于让他开了口。
张宁是特意来看刘大牙的。刘大牙的事在全镇传得沸沸扬扬,这个一直和自己明争暗斗的家伙如今究竟潦倒到何种地步,他决定亲自来看个仔细。
当张宁看到刘大牙的尊容时几乎有些不敢认了。刘大牙虽然其貌不扬,满嘴爆牙,可以前也是油头粉面,衣衫整洁,而现在却穿了一件不知是谁给的污秽不堪的长袍,已经分不出颜色,头发如毡一样紧贴头皮,脸上手上厚厚的一层污垢,形象极其狼狈。
活该!让你他妈的跟我斗。张宁心里幸灾乐祸地想着,脸上已笑成一朵菊花。他揶揄道:"刘兄啊,您不去日本人的陆军医院躺着,成天猫在这儿享清福,您说您不在,皇军有事找不见您该多着急啊?"看着得意非凡越凑越近的张宁,刘大牙突然觉得眼前这人非常可怜,他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他。他脸上一笑,柔声道:"皇军没我怕啥,不是有张兄你嘛,再说了,偌大的燕山南北像你和我这样的汉奸走狗有的是,缺了刘大牙,还有李大牙、张大牙,你说是不是?"当张宁听到从刘大牙嘴里说出"汉奸走狗"这四个字时,顿时怒不可遏,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刘大牙:"放屁!你才是汉奸,我只不过帮日本人维持维持治安。""五十步笑百步,咱俩彼此彼此。"刘大牙一笑。"你他妈胡说,我不是汉奸,不是汉奸!"张宁面色苍白,有些心虚地嚷道。"你不是汉奸?你有种!这话你别对我说,你对柳林镇老百姓说去啊!要不你到县城给酒井三郎说去?"
张宁闻言足足愣了半晌,面如死灰,心中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一下苍老了许多,腰已无力直起,嘴里嗫嚅着踽踽而去。
店前的这一幕,继宗三人看了个正着,继宗心里不由一动。午饭时,继宗给刘大牙送来了吃食,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扔,而是把馒头放在碟里,碟里还有煎鸡蛋,上面搁着一双筷子。
爆炸发生的第二天,酒井三郎就匆匆赶到现场。
整个据点已面目全非,东南角的炮楼和营房已荡然无存,地面仿佛被犁过一样,爆炸后留下的两个巨大的弹坑表明爆炸来自地下,而且炸点非常精确。
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游击队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他们是怎么进入据点埋设炸药的?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游击队采用了地下土工作业,但如此准确的定位既需要精确的测量、计算,同时还需要丰富的经验和一定的设备,可游击队不可能具备这些条件。他一头雾水,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而且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如果不能及时制定出防止游击队进行掘洞爆破的话,用不了两个月整个华北的据点都会像柳林镇据点一样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冷战,觉得应该立即打报告向上峰建议此事。
接到酒井的报告,旅团、师团、乃至华北派遣军各级指挥官非常重视,于是立即召集军中的土木专家进行论证研讨,方案迅速制定出台,具体如下:一、所有据点外围原有壕沟须再加深加宽,见水为止,无此条件者,应引水入壕;
二、靠壕沟内侧地下加建一圈钢筋水泥结构的防掘隔离墙,深度以壕沟深度为准;
三、华北派遣军司令部近日将派得力谍报人员对柳林镇一带游击队进行侦察。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两三个月之内,所有据点日军的军事行动都得被迫暂停。
常言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了个穿红的,又来个带绿的。很快又有一批日军被补充到柳林镇据点,新任大队长是濑川中佐。
新派来的这三百多日军原来隶属驻中苏边界大岭子山要塞的边防部队,到大岭子山之前的两个月他们还属日本本土预备役部队,士兵大都是一些十七八岁的中学生。这半年多来他们不停地坐车坐船,先从日本坐船到朝鲜,然后坐车到大岭子山,屁股还没坐稳,又被紧急调往华北,到了柳林镇看到据点的惨状,所有的人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国内,他们天天听到的是皇军如何神勇威武,今天消灭多少万中国政府军,明天在南洋俘虏英军几万,似乎皇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那些敌军士兵如同土狗柴鸡,只要大日本皇军军旗所指,他们便会分崩离析,跪地投降。
然而这里只是华北一个小小的边远小镇,一帮子农民一样的游击队就搞得皇军焦头烂额,疲于应付,一夜之间就使皇军一个大队近百人殒命。难道这就是国内报纸上天天嘲笑的那个劣等民族?
为了保密起见,这次据点的重建没有征用一个中国民工,这些娃娃兵立刻被投入到重建据点的工作中。因为是军事工程,所以工期要求非常紧,他们没日没夜地干着,稍微一松懈想停下来歇口气,那些老兵和军官们就会冲过来一阵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