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县库一班公人隶卒来打方七佛,有抄棍子的,有抓板凳的,有捉笤帚、扫帚的,七横八飞,滥下开了手。方七佛的大铲在屋门外头搁着呢,没拿进来,再说和这班小子打也用不着家伙,只拳头足矣。“嘭嘭”、“扑扑”、“噼啪”、“乒乓”,打得众公奴跌的跌,倒的倒,痛号怪叫不止。“打得好,”方貌在一边拍手叫着。可是正这时候,打库院子大门外头来了三个公人,为首一个却是本县的一名步兵都头——“杆棒无敌”花无枝,一条杆棒使得不错。但是这“无敌”二字可是夸得口太大了一些,不止是自己吹嘘还是别人高捧,反正是叫出去了。闲来没事,到这公库来转悠,想找个人来对弈。却听得漆库里头乱糟糟的,吵吵嚷嚷,呼喝叫骂的声音好大,好险顶飞了房盖去。还有“乒乒乓乓”摔撞东西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打架。花都头赶忙来瞧。不想那屋里“嗖”地一声,可巧飞出一个秤砣来。这花都头毫无防备,躲闪不及,正好给枭脸上,皮破血淌。幸亏他面胖肉肥,要不然就把里头的牙花子碎了,但也麻木了。这小子一蹦多高,骂道:“这是谁,这么没长眼?打本都头脸上了。”三两步蹿进了屋。里头公奴一看,忙七嘴八舌,你说他嚷,报晓事情。花都头半句话也没听真,叫道:“都别乱说,你道道咋一回事。”用手一指那本库主事。这小吏手指方七佛,来告黑状:“这小子在漆桶里头掺了石头、瓦块等东西蒙公,盗了漆倒卖了。刚待捉他上衙门,他却打人。你瞅,把我们打的。”花都头一瞅,这个乌眼青,那个嘴淌血,还有一个鼻子破,另见一个抱着头花。花无枝道:“谁,谁打人?”说着,到在了方七佛近前,问他:“是你小子打人?不但打了他们,瞧,我脸上这儿,让秤砣枭破了,必定也是你扔的。今儿跟我上衙门去,不拿水火棍揍扁了你,不叫个官。臭小子,走。”伸手来拉扯。方七佛道:“你一个什么官?敢执大爷,滚一边去吧你。”“咚”地一拳,把这小子打得来一个仰八叉。花无枝急了,蹦将起来,叫道:“你敢打本都头,让你知俺‘杆棒无敌’的厉害。”转了半圈,找到了一根棒子,半长不短,奔方七佛来打。旁边惹恼了方貌,这位“白狻猊”的杆棒耍得相当的好,帮源洞青壮年人中哪个不服他这个能耐?因此呼之“神杆棒”。可是今天眼前的这厮却自道是“杆棒无敌”,压过了他,教人听来不顺耳,还能高兴?他心说:“魔家都不敢叫这个名,你倒大言不惭,说得出口,凭着什么?今日咱俩比试比试,看看哪一个的杆棒高强。”正巧旁边地上有一把几乎秃尽了头的扫帚,没杆棒在,拿它凑合来,抓在手里。身子一纵,扫帚一抡,实实地把那花都头劈翻在地。方貌喝道:“起来,咱俩一比杆棒。”花都头哪里还起得来,都晕死过去了。“不好了,打死人了,”公人们惊叫。方七佛、方貌也着了慌,这死了人可不是儿戏。方七佛对方貌道:“快走,回去找那‘五毒佬’算账去,他敢使阴,教咱哥们吃官司,轻饶不了他。”蹿出屋子,一个抄了自己的大铲,一个抓了自己的杆棒,奔出了库院,也管顾不了那些推车的了。
方七佛、方貌正跑着,忽然撞到一队公人迎面而来。这二人以为是来捉自己的,急忙扭身而走。其实,这些公人是碰巧至于这儿,并非得闻公库生事而来。为首的是本县的一位都头,叫荀延芳,带有十来名差人乡下捉拿人犯方回,路逢方七佛与方貌。荀延芳一见前头两人提着凶器,神色慌张,形迹可疑,心想:“怎么见了我们就跑?必定是歹人。”令手下人:“将那两个贼捉住。”手下人中有七八个应声而往。方七佛、方貌跑没多远呢,迎头又撞到二十多名公人。这些人才是得公库有人报案,捕捉方七佛、方貌而来。嘿,撞上了。几声喝,行捉二方。二方心道:“不好。”折回身来。一看,那边的公人近了。两头受堵。观左右,倒楣,正在胡同中间,无路。公人们一拥,把方七佛、方貌围住了,大喝:“扔械就缚。”二方哪里是肯乖乖就范的人,这节骨眼上没二话可说,就两个字——“打吧”。一个舞动大铲,一个抡开杆棒,大发虎威,神人也降不住。那些差人们可惨了,非滚即爬,不死也带伤,手上棍飞刀折更不在话下。方七佛、方貌突出围困,顺着街道而奔。有荀都头迎面来挡,却遭方七佛一铲拍飞出去,躺地不起,未知死活。还有四、五个看押人犯一名的公差吓怕了,街沿上避躲,哪里敢拦。那名人犯却得了好,一时没管他的,一扭身子,撒丫子就跑,扎入一条巷子,又拐进一个弄堂。诓骗一个半大的孩子解开了绑绳,飞奔而走。那孩子后头嚷嚷要钱,他却连头不回。
这个人跑出城去不甚远,发现前头尘埃起扬,来了一队人,有十好几个,都挎着弓箭,骑着马,还拿着一些死禽死兽,像是狩猎回返,眨眼近了。人犯恐慌,扎小道就跑。那些人也发现了他,有一人喝声“拿”,在后来追。没跑太长一段路,侧里小巷子插来两个人,巧了,正是方七佛与方貌,与人犯碰到一块。他俩也发现了那十多个骑马的人,却多数是公人打扮。二方也闹惊了,与人犯作一块儿来窜。那些人一见,以为三人是一伙儿,可要捉整儿。马比人跑得快,不一会儿便把仨人兜住了,举弓瞄箭逼住。有一公人似乎是头头,大喝:“你们这些恶贼,大白天也敢致乱生害,罪不可饶。从速就缚,不多与为难。如若顽抗,让你们登时身死箭下。”又有一个公子打扮的人叫道:“敢拒捕,死路一条,待到吹灯拔蜡,后悔可就晚了。乖乖受伏。”方七佛他们三个俱在心里道:“可怎么办?刀枪来还好对付,可是箭这玩意儿却是要命,连久经沙场的老将都畏之。”正犯怕的关口,猛听得一声大喝:“那三位,休得担惊,少要害怕,魔家来也。”随着话音,有两人出现于圈外。这二位都三十岁不到,一个花脸,一个青脸,皆彪形大汉。方才声叫的是花脸大汉。这两条大汉有绝活,一个飞掷柄尾拖有红绸的小叉,一个打出鸡子大小的铁蒺藜。出手迅捷,接连而发。有好几名公差众暗器落马。其他公人大骇,将箭来射不速之客。但是来的两位已经至近,距离不宜,箭不好使。方七佛、方貌还有那不知名的人犯,这等时机不乘乱出击还等什么,齐奋力,打跑了敌对,并夺了马儿数匹。
那名人犯与帮臂来救的两条汉子却是认得,称兄道弟的。方七佛、方貌上前相谢。互问之下,方知这花脸大汉叫“铁叉手”李洪,擅使一根三股钢叉,并有六只飞叉,百发百中。但是,今日没有带大叉。青面大汉是李洪的亲弟弟,唤作“铁蒺藜”李潮。这兄弟二人是附近小李庄的人,却在都督山聚伙拉帮作大王。那一人犯姓林,叫林虎,擅使一条大铁枪,故号“铁枪林”。家在东王庄。小李庄与之相挨。在前两天,林虎的媳妇家门外泼水,撞见一个狗子,就是方才所见的那一公子,却是新任知县陈光的儿子,到东王庄里正王子雷的家里玩。陈衙内见林虎的娘子二十三四岁,年青又漂亮,便起了邪念,上前调戏。不想吃这女人一记耳光。陈衙内大怒,飞起一脚将女人踢倒了。这可不得了,重了,林家娘子昏死过去。赶巧林虎正干完了田里的活计回家,一见这情况勃然大怒,火撞顶梁,不去打听对方是谁,便与陈衙内干起仗来。结果,把陈衙内还有随行几个恶奴全打了。陈衙内能和他完?找了王里正,拉人行捕。但是林虎却翻墙跑了。官府缉拿。林虎并未远遁,因为挂念自己的娘子,外头躲了几天之后,潜回家里探望。不料,被前来东王庄处置某一桩事件的荀都头逮个正着。荀都头押解着他回返城里,才会撞上了方七佛、方貌,闹出后头这些事来。这里要交代,方才与陈衙内一块儿的那个公人头儿乃是本县的县尉,姓查,叫查角,祖上原本是西域人。他们外出打猎,回来时却让林虎倒楣撞了,好险又给逮了去。那么李洪、李潮兄弟二人怎么会在城里冒出来呢?他俩和林虎关系近,本事学自于同一个老师,而且还连着亲戚,那林家娘子是李氏兄弟的堂妹。李氏兄弟今天到东王庄看望林虎,却由林虎的媳妇嘴里得知林虎被官人捉去了。李氏兄弟急忙往县城赶,探一下情况。如果有机会,便行解救林虎,却在这里遇上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须从速出得城去,别被堵于里头。亏着城门没有因为这场突发事故而紧急关闭,以防止凶徒出逃,利于捕捉。可能衙门里的人一时没想到此。五个人乘马飞出城关,相辞分手。
李氏兄弟与林虎到东王庄接了林虎的媳妇,收拾了值钱物,往了都督山,不作多题。道方七佛、方貌,飞奔回了帮源洞,径直打到了“五毒佬”的门上。家奴横拦不住,方七佛、方貌撞入院子,方七佛高声叫道:“‘五毒佬’,敢把漆里放石头,让大爷吃官司。你出来,让爷爷打你三百铲。”一边往里来。“五毒佬”早听见了,心说:“怎们没有把他们搁到衙门里治罪,塞狱中受苦,却给他俩跑回来了,可要了我的命了,苦也。”吓得屁滚尿流,又哪里敢给一个面见,窜了。方七佛、方貌没有逮着“五毒佬”,却把个管家揪住了,喝问:“‘五毒佬’哪里去了?”管家道:“乡户老爷出去收租要账去了。”方七佛道:“收租,要账,几时回来?”管家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是到刺猬沟去了。今天怕是回不来了。”方七佛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不会不要这所宅院和家当,总得回来,权且让他多活些时。我来问你,这漆里放石头、土块,是怎么回事?你不会也不晓得吧?快如实说来,不然,我立刻把你的脖子拧断。”管家别看害怕,瞎话道还能编出来,道:“方大爷,是我们干的,不过可并无故意陷害您二位之心。而是因为官家征收的漆太过,乡户老爷只恐乡亲们既受累又拿不出来,交公不齐。为了大伙儿着想,便把石头、土块等物掺到了漆里以充,蒙混过关。如此,漆农的负担便会减轻了一些不是?”方七佛骂道:“呸,狗嘴一张,挺会咧咧。‘五毒佬’会有这心?啥时候学好了,也会为别人着想了?平常官家收五千斤漆,他却能收到七、八千斤,还嫌少呢。多出的那些却倒卖了,换成钱银鼓了自己的腰包,肥了个人,却坑害了大伙。别替你那狗主子遮掩,说好话,他怎么回事,大爷一清二楚。你也不是个好鸟,也当受教训。”说完,一手拎了他,飕地扔了出去,把这管家跌个半死。然后,与方貌在“五毒佬”的家里闯东屋,撞西厢,南院来北院去,连砸带摔,闹腾一个鸡飞狗跳,惊得男奴抱头藏首纷纷躲避,吓得女人们尖叫四窜。
方七佛与方貌大撒了半天气,将好端端的宅院搞得不成样子。撂下一句话:“这里的人,告诉‘五毒佬’,两个大爷迟早有一天会和他算清这笔账的,便宜不了他。过些日子,还会来的,让他等着。”二人扬长而去。回了自家,收拾了有用、值钱的东西,拖上老婆,扯了孩子,两家并作一家,他处而走。二人大闹青溪县城,伤死那么多公人,又闹了“五毒佬”的家,祸惹得着实不小,官家必然追究,只好避灾。哪儿去?上“火人熊”宝开的鳌头山落草,当一回绿林好汉。
方七佛、方貌闹到那份上,官府不饶,“五毒佬”不纵,到处画影图形,悬赏捉拿。同时那他们的至亲人等顶错。可是方七佛上无了父母,又无半个兄弟姐妹,只把其房产田地充了公。而方貌的家里穷得叮当响,没有好东西,房子也破旧,但也让“五毒佬”卖了。方貌虽然也无了父母,但兄弟多,便把其长兄方腊捉个倒楣的,以管束弟弟不严之错,提了去,蹲了几天班房,还要罚五十两银子。但是方腊手上拿不出,就没收了他的漆园来顶账,算是代方貌赎罪。气得方腊咬牙切齿,不是恨自己的兄弟方貌,而是恨“五毒佬”太过损阴丧德,暗骂:“‘五毒佬’,你这个狗东西,我若有一天反了,先逮住了你,千刀割,万刃剐。”
过了一些日子,帮源洞大传一事,令人拍手称快的事。道有一天晚上,不知哪里来的一支草莽英雄,把“五毒佬”的家打劫了,什么金银财宝、绵帛布匹、粮食、牲口,拉走的数目难计。走的时候,又大放了一把火,把其家宅烧毁了多一半。那夜,“五毒佬”难找地方躲,不得已在荷花池里泡到清早,因而大病了一场。有的人就传说是方七佛、方貌带人干的这次活。“五毒佬”好歹捡回了一条命。虽然家当毁了,但是亏这小子早防备这一手。家大业大,贼人眼馋觊觎,说不准哪回儿打他的主意,持刀而来,因此他把多一部分的钱财不是藏到地下,就是存在县城和州城的银号里。取出来,再盖房,再置物。短了钱,从老百姓身上榨取。“五毒佬”担心贼人复来,不惜重金聘请高强,雇佣保镖,环护成群。
却说方腊,这一天到山里去散心,忽然见到有一背包的行客为三名公人攻击。这行客功夫太过逊色,被一公人搕落宝剑接一脚蹬翻,遭到擒获。方腊心道:“现在的官家真正的坏人从来不抓,却乱捕无辜,还谈什么法度?今日被捉获的这个人定然是一倒楣鬼。”听到一名公人道:“追了他多少天,总算把这个妖人给逮住了,好悬为之累死。”又一名公人道:“幸运的是没白费苦劳,大功成了一件,回去见知州大人,定得重赏。”那一名公人道:“别想好事了,知州大人怎么个人你们还不清楚?抠门儿。你能得一个子儿的赏钱也是烧高香了。半个月期限才干成了事,吃不着杖刑这就算托老天的福了。走吧,小心看护,别让妖人再跑了,或被同党救去,那样咱可就前功尽弃了。”三名公人押着那名人犯,一边踢打一边走。
方腊多少听明白了点,那行客是个妖人,州里的公人捉他。只不知那行客是怎么样的妖人,公人又是哪一个州的,是歙州还是睦州。他躲在一块巨石后头,看那些人走过,就发现人犯眼熟,似曾在哪儿见过。想了多时,记起来了,那人犯姓吕,叫吕修,家是歙州歙县,专做养花卖花的生意。就在多年之前,吕修也不知从何渠道得晓方腊家里有一株奇花,名叫“凤冠”,开出的花跟皇后娘娘的冠似的,金黄色而又带光。吕修便访到了方腊的家里,出大价钱购买那“凤冠”花。方腊呢,对那花儿虽然有一些舍不得,但转念一想,花在自己手里除了惹几眼外,没什么用,自个儿寻买家转卖未必得好价钱。既然有买主上门来求,价钱诱人,不如卖与。得了钱,可以置田买地。自己是平头百姓,花重天重,他自然清楚。再说人家大老远来一趟,让人家空手回,顶不过意。于是,双方以五十两银子成交。方腊对此事印象颇深,对吕修也是不会忘记的。不知这吕修如今怎么会变成了所谓的妖人而为官家捉拿,迷解不开,心里头痒痒。他虽然与吕修只见过那一回面,但却识其是个好人,另又知他是一个极具才气的文士。被官家指定为妖人者,多半要遭砍头的命运,这样一个人若要落此结局,岂不痛怜。方腊又想到自己,若想造反,没有几个贤才辅佐哪成,得把吕修救下来。于是,方腊把裹头的包巾摘下来,蒙了下半边的脸。手上无兵刃,便由地上抓了两块石头追上了那几个人。飕地先飞一石,正枭到一名公人的后脑勺上。那名公人未吭一声,“扑通”摔倒,不知生死。另外两名公人大惊,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刚甩过脸来,方腊将另一块石头枭过来,中一名公人的右颧骨。小子“嗳哟”一声痛叫,用手来捂。方腊蹿至,飞一脚将他踢出了两丈开外。还有一个公人刚欲拔刀来砍,但让方腊捉腕扯臂,抬膝撞击其胸腹连三回,又加砍脖一掌,仆地不起。方腊夺了刀,将公差们悉数杀死,并掩了尸体,盖了罪迹。
方腊给吕修解开了绑绳,带到了数里之外,秘洞之中藏住。吕修施大礼来谢救命之恩。方腊忙止。吕修请问姓名,方腊道:“吕老弟,却怎把我忘了,可还记得曾经卖与你‘凤冠’的方腊吗?”吕修揉了揉眼,将方腊仔细端详了一下,“哦”了一声,认明白了,道:“原来是方老哥。”真还存有印象。方腊问吕修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为何遭官府以妖人行捕。吕修叹了一口气,道:“唉,一言难尽呀,这祸之来还是从你卖给我的‘凤冠’花开始的呢。”方腊迷惑不解,问道:“这怎么说?花儿何以会成为了祸源?”吕修道:“听我慢慢道来。”对方腊讲述真情。
原来,吕修把“凤冠”花买了回去之后,只供观赏却不为买卖,于人前炫耀。不想,坏事来了。歙州通判洪钰也是一个嗜好养花之人,慕名而来吕修的家里观赏“凤冠”花。见之,自生贪欲,想要纳为己有。于是,向吕修提出,要用两盆名花以交换这“凤冠”。吕修更是爱花如命之人,当然舍不得,但不便直言,只好拿话搪塞。道家中惟此一株“凤冠”,有不少人提出买或卖它,先已应了睦州的一位朋友,就不好反悔无信而另许他人。若通判大人想要,就把花暂多留家半年,培植株子花奉送老大人。洪钰听吕修给自己推了回来,甚为不悦,心里道:“姓吕的,好不识抬举。”悻悻离去。他得不到“凤冠”花是不可作罢的,吕修的祸便临身了。不几日后,有公人到了吕修得家里,强行以黄帕将“凤冠”花及其他几十种上等名贵的花品包了、蒙了。这是干什么?夺去做花纲,送皇帝老。这些花除了两盆之外,其他的全都拿走了。真的充公吗?哪呢,让洪钰私吞了。吕修欲哭无泪,哪有地方诉苦告冤去?心疼流血,也白挨着。平白没了一笔财富。祸不单行,没有几日,官家又来人了。干什么?取那上回余下的两盆花纲。可是在头一天晚上,却早已不翼而飞。吕家人并没有动过它们,那么肯定是被盗贼偷走了呗。吕家又无二盆来缴,致官人大怒,道吕修匿藏不奉,遂冠以“大不恭”的罪名,送到了衙门里。重杖四十,投入大牢。本要充军,的亏家里使钱运动,苦罪免了,但家中所有花木充作花纲,并罚银一千两。这样一来,吕家可就败了。吕修深感窝囊,也因此大病了一场,差点死掉。精神大不如从前,打击太大了。
却说有一日,吕修发闷,沿着新安江溜达,遇到一位老者。老者观吕修气色不正,精神萎靡颓废,便上前搭讪。吕修心伤,把苦处诉与了老者。老者耐心劝导,以敞其胸,说与摩尼教之理。摩尼教,始创于海外异域(传为波斯),大约唐代传入中国,逐步发展。但基本只在民间、江湖散播,并形成了一些秘密组织。摩尼教也称明尊教、明教,在中国个别地方还有揭谛斋、金刚禅等别称。其教义核心,世界自开始即有光明与黑暗两个王国并存。光明占据北、东、西三方,黑暗占据南方。光明王国的统治者,波斯称察宛(永恒的意思),东土称明父、大光明尊。黑暗王国的统治者则称黑暗魔王。黑暗王国到处充满了烟火、闷气、咫风、污泥、毒水,住着五类恶魔,整天沉溺于****和争吵之中。光明、黑暗王国之间大战不断。黑暗魔王使恶魔生下来人类的祖先。因为人类是黑暗之魔的子孙,所以大光明尊特地派遣光明使者,拯救人类的灵魂。宋代,教义简明地被归纳为“清静、光明、大力、智慧”八字。因为传播过程中的认识与差异,而有主张“二宗三际”之说。光明、黑暗为二宗,过去、现在、未来为三际。认为世道虽然有黑暗,有掩住光明的时候,然而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光明终得大放,扫除黑暗。又讲善恶报应,生死轮回。倡导人人平等,无有达贵与卑贱之分。和平共处,互助帮比为一家,万物共有。一句话概括之,所示的人类最终社会乃世外桃源,天府境地。贫苦人多信之,幻想将来真能有这样一个幸福美好的社会,更迫切身置其中,给人以精神上的寄托,心理上的安慰。老者对吕修之讲,即为此说。但于官家,历来对于摩尼教却加蔑视,认为它是左道,是异端,是邪说。
吕修听了老者一番言论,一通讲述,“顿开茅塞”,立时精神大为振作。老者授予吕修《摩尼教大义》一册,便离去了。吕修得书,如获至宝,回到家中别的事不做,废寝忘食观摩那本书。好些日子啃透了它,“大彻大悟”,于是于民间传播。后来,官家获悉,指认吕修为妖人,行加捕捉。吕修闻风而逃他方。但传教并没停止。流亡在外非止一年。在上个月,吕修潜回故里,探望亲人,却为外人知道,密报了州衙门。有公差到吕修得家里行拿。吕修仓皇逃遁,往帮源洞这方来。不料,被公人追着而遭擒。若非方腊相救,那他以后的结局可想而知。这便是以往的经过。
方腊听完,连声叹息,十分同情于他。吕修而今无处可投,方腊便把他带回到自己的家里,乔装化名,假亲戚身份留住。方腊向吕修请教摩尼教大义,不多日子掌握于心。方腊暗思:“人无精神之托,不可以拼搏。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方向,难以成事。如今官府欺压,百姓困苦,水火之中祈于上苍,向往美好将来。此摩尼教之义,正应这些人的心理。想当年,陈吴起义,借用鬼神;张角揭竿,先事道君。我何不布此摩尼教的道义来惑化百姓,招笼人心,集聚义士,广纳良材。英雄得势,大事可行。推翻那无道的昏君,扭变这混纲的朝廷,诛灭奸佞小人与富豪恶霸。整治民生,以便国家永泰,百姓长福。”便帮助吕修在帮源洞传播摩尼教。方腊是本间教民的头领,大号便是“魔主”、“魔王”。但现在称这个还不是时候,尚未叫开。教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传遍了青溪县。时,东南不少地方也有摩尼教组织,传播布道连成一片,可以说遍地开花,影响面是越来越广,在人们心目之中扎下了根。
道那“五毒佬”,自那一夜家宅遭劫大事情过后,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头,就发现这帮源洞的人都似乎变了样,也不那么愁眉苦脸了,一个个多带笑容,精神别是与往常不一样。他心里头纳闷,不知所以。手下有个奴才向他告发:“方腊的家里养了个妖人,假为亲戚寄住,姓字名谁不知道,称呼‘回先生’。传什么摩尼教,主张什么‘二宗三际’,费解难懂。但却告诉人,如今世道太乱,人间混沌,待到光明扫尽黑暗,歹辈恶报,奸邪不存,污浊变清,尘世将焕然一新。魔王掌握天地,赐福众生。人与人一个样,有钱大家使,有饭大家吃,有事大家干,没有贵与贱,不分穷和富,更无欺来不见压。乱七八糟,反正蛊惑人。”“五毒佬”听完,道:“这是借左道妖言,愚昧、迷惑大众,煽动安善,想学张角黄巾,假太平道之说诱人造反。这信奉摩尼教者,将来亦必播乱天下。他们对朝廷不满,对现时状况不满,更对我们这样的富人财主眼红害气。照他们的说法,我的钱得给他们花,粮食分给他们吃?我不白挣白辛苦了?这叫什么理?没的一说。你们没那命,没出到我这份力,挨穷怨谁?世上岂有天上掉馅饼的便宜事?讲什么世道乱,人间混,这是在辱骂皇帝,诽谤朝廷。现时比秦始皇、隋炀帝的时候强过何止百倍,还想好到哪里去?就盼着坐在家中无所事事,张手便能抓来金子、银子,吃送来饭?又什么将来魔王掌统天地,魔王是谁?无中生有。是不是他们当中哪一个想当?掌天地就是要改朝换代,他做君主。这是想造反,还了得吗?方腊和这什么回先生是祸根,应当除之,防止在我这帮源洞行起乱来。愈早加平制愈好。”唤来一班家奴,命他们把方腊,还有回先生(即吕修)抓来审讯。
那几个奴才去了许久,回来时却是两手空空,道:“乡户老爷,不行呀,抓不成。”“五毒佬”问道:“怎么捉不成?”一名奴才回:“方腊的家里聚有不少人,我一说来捉人,他们就把眼瞪起来了,道要剥我们的皮,还扬言,若日后胆敢对方腊和回先生有不轨之行,就齐家伙打到乡户您家里来。更有的把家伙手执,在我们面前比量。我们惹不了他们,所以就跑回来了。”“五毒佬”听了,差点气爆了肚皮,狠狠地对这一班奴才“饭桶、废物”地好一番叱骂。又恨方腊:“他阴聚那么多人在干什么?是不是密谋,真想造反?不事活计,不务正业,乡兵练操几回召集不起人来,想必都是这帮人从中作梗。税赋也没一个积极缴了,上门去讨,一个个穷鬼反倒对我立眉使横,也全是妖人妖说在鬼使。把人都变刁了。真真气死我了。方腊、回先生,你们要是不死,我这里是不能安稳了。若不赶紧决断如何应对,恐怕我要先亡头里。”硬抓人不成,他就想暗地施黑手。从外地收买了一个贼,叫“双匕首”龙九,交代他如此这般为事。
龙九装扮成了一个花儿乞丐,到在了方腊的门上要饭。嗳哟,那副可怜相就甭提了。方腊向人传播摩尼教,其中就有一条是“有饭同食”,不论穷苦贵富,一家兄弟。他不但给了这龙九饭吃,而且还把他收留了下来,帮他找了一份工做着。使教同此前安顿下的流浪汉住到一起,住在自家闲置的一处老屋内,饭自然少不了他们的。龙九遂以假面目混入了方腊这一堆人里头了,探知了不少秘事,偷偷报给了“五毒佬”。并且,更有一回乘人不觉,丧心病狂地将那闲来到村子外头散步的吕修先生用匕首给杀害了。方腊怎么也不会想到是龙九所为。但可以猜定事情与“五毒佬”有关,必为其秘使人干的,因此对老小子非常愤恨。只是未握有凭据在手里。但是眼时下有了证据又能怎样?也难以把“五毒佬”如之何。方腊心里暗道:“‘五毒佬’,等着吧,容待爷爷发展起势力,养成了一定的气候,会同你算账,为吕先生报仇的。”
龙九杀害了吕修之后,下一步是想办法加害方腊。但通过几天的相处,他知道这方腊不似吕修那般好收拾。方腊有武功底子,还不弱,又多和其他人混在一起,独自的时候少,平素也十分的小心。况且更经吕修被暗杀之事后,更是谨慎提防同样的事情落在自己头上。即便单独的时候,身不离佩刃,必要时可行自卫。这使得龙九难得有好机会下手。
方腊为了增加摩尼教的影响,带起百姓的乱志,同时传扬起自己的声望,利于以后,借鉴秦朝末期吴广学狐而语“陈胜王”的故事,想到了三个主意。第一是,说自己在溪水边洗手,忽然照见自己头上生出了一对龙角,且又有多少人在场“看到”,可以“作证”,暗喻自己有真龙天子之福分,命中注定。第二是,在一次集会之上,方腊突然倒地,口吐白沫,霍然蹦起,嘴里胡言乱语,自称自己是唐代起义的女英雄——文佳皇帝陈硕真转世重生,将为东南之主。第三是,传谣四句,乃是“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脑袋转弯快的人可以猜到,十千为万,“万”字加一点是“方”。冬尽为“腊”,称尊即是做帝王。后二句是言发迹并兴起之地在江浙东南一带。同时,方腊秘密联络各方豪杰,过不多久即行揭竿。
道这睦州乃初唐永徽年间那位女反王陈硕真的出生地和兴起地,有天子基、万年楼等遗迹,方腊益得慿籍以自信。这一日,带着四弟方亮前往天子基,祭拜文佳皇帝。却不知有那龙九给“五毒佬”报了信。“五毒佬”大喜,心说:“方腊,你而今是龙出深渊,虎下高冈,远背巢穴,我就能把你一把抓在手里,看还怎样跑得。”但不能明捉明拿,那要让摩尼教的教徒知道了,一哄而起,可有自己好受的。唤来两名护院教师,一个呼“双棒”许璋,一个叫“单鞭”秦子牙,如此交代了一番。二教师领命去了。
道方腊与方亮兄弟俩出了帮源洞,又走上没十里路,正经过一片树林,忽然里头“噌……”蹿出二十几条汉子,皆是青纱罩面,执着杆棒、朴刀、短刃,还有绳索,向方氏兄弟扑上来。“不好,遇到贼了,”兄弟二人大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