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微醺,上弦月弯,勾在竹叶惹来摇晃,竹影倒在水面斑驳疏离,望着满天星斗想起在巫蛊兽族那晚,她和鸿鹄在井边时的场景,那个身着白色锦衣负手而立的人,那个望着玄武之南,青龙之北的方向出神很久的人……
穹珏之铃温润,籽言羽睫潮湿,许是泡了太久,蒸汽入眼,迷蒙了。
“公子……”守在门外的小月轻声通报着:“我家公子邀您浴后百花亭一叙。”
这个墨子衿事真不是一般的事多,还说自己不肯安分守己,他就跟苍蝇似的一刻钟都闲不下来,浴前马棚聊了那么久都不倦,这会还要聊,是能聊出棵草来还是能聊出朵花来?想独自清静都不得安宁,半夜三更的叙什么叙!叙他个大西瓜!
“回你家公子,我乏了,不去了!”
门外迟疑了片刻,道,是。
籽言温了温气后开神,玄和之气渐渐凝成,落于身周为护体云膜,炎岩水中金灿色光晕被吸入云膜中,以前引玄和之气弥补须弥真气亏空时总能觉得两气相交尤为参差,尤其是相容时候滞气太重,往往事倍功半,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十分通畅,玄和之气的凝聚也不费吹灰之力,很快须弥真气就进入补亏的重要阶段。
若每日都能浴于汤泉调理,不出七日须弥真气便可盈余。
她洗了洗因运气调理而满脸汗珠的额头,换上男装束冠而出。
小月说他家公子交代,出门行走,一身女儿装终究不方便,尤其在这特殊时候,什么都是保不准的!
不过这衣裁的尺寸实在合适的不得了!只是胸口这抹淡紫色合欢花是何意?合欢花的花枝从腰间攀至胸口,为了衬托它还特地选用了一条淡紫色腰束,倒衬得这绢白劲爽间有股缱绻之意起来。说女子亦无不可,说男子亦无不能也,籽言穿的合心合意自然心情舒畅,就觉得手中空空,此情此景就差一把折扇!
门外,墨子衿已等候多时,见她出来,霎时间眉目微怔,先是有些愕,继而恢复了笑容道:“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给瑞源衣庄的尺寸分毫不差!”他像是打量一件自己满意的作品般来来回回将籽言看了数遍打趣道:“这位公子好生俊俏!不知在下是否有幸,邀你百花亭一叙?”
知他是奉承,籽言也就是过过耳,换洗好的墨子衿同样眉阔洁净眼颧清亮,青玉冠高束发辫,落了个宽硕毅挺的肩,同几天前和她在房顶上飞身打斗的人迥然相反,斐然气质不禁让她频频侧眼。
“找我有事?”籽言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一掌神术飘过头发全干了,发丝如柳,垂于酥肩,小小动作竟叫墨子衿看出神,见籽言发问才挪走眸光回了回神,道:“方才招邀你到百花亭,你不肯屈尊,那我只有来请了!”
“天太晚,我困了。”方才虽是敷衍他不想去,可眼下确是真乏了。
可这墨子衿不知沐的是不是一池子鸡血,眉目发亮掩不住兴奋的模样,挑了挑两道入鬓剑眉神秘道:“方才马棚的问题还没有回答你,现在深国已经占领了凤凰镇,难道不想知道他们接下来的目标是哪了吗?”
本不是急于一时一定要得到答案的,今日问明日答没多少区别,籽言还是坚持想回去休息。
看她无动于衷,墨子衿眨眨眼,拿了出杀手锏,自掌中打开一样东西,籽言微怔,下意识摸遍全身,早已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浴前因嫌外衣脏污随手丢了,一定是那时不小心把北海王珊瑚珠一起扔出去的!
北海王珊瑚珠于籽言并非价值连城,只是寄托些念想,依附的情感像是攀附在心脏上的筋脉带动着每一口呼吸,每一次心跳,所以格外重要。籽言上手就抢,结果痛失交臂。
墨子衿嘿嘿一笑,兴起道:“你说你的东西当铺收不起,指的就是这个小玩意儿吧?”他把北海王珊瑚珠捏在指尖说:“如果我没猜错,就是你把河口第一当铺给砸了的吧?”
“那种地方,砸了活该!”
“你也不怕人滋事报复?”
“若要报复尽管来就是,反正现在借宿在你墨府,就算有人找上门还有你拦着,我有什么好怕的!快把珍珠还给我!”籽言掌风刮过,墨子衿环臂一收,腾空飞进了夜幕,墨府上空回荡着他的声音:“想要回你的珍珠就跟我来!”犹豫的功夫他人已然快消失,籽言来不及多想,立刻踩上流转追他而去。
他垫步在前,她紧随其后,他并不因她是女子而多加相让,反在她即将追上之际,忽又加了脚力再次拉开距离,墨子衿步伐稳健有力,回头看籽言步履虚浮,虽然流转成形但根基不稳,极易被人催乱,这也是蕴海紊杂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她非修仙灵人体质,却又同时修有四世界神术内息,自鬼蜮去世后便再没人教她修身之法,以她的修为想要调和这几股力量,没有高人相助必然力有不逮。她现在应该有所察觉,在使用神术时偶尔会觉得天池至曲泽一条穴路会微疼了。
久追不下,不服输的倔性被激了起来,流转、腾步、翻身动作一气合成,很快便与墨子衿并肩了,她看准时机伸手抢夺,墨子衿瞬间发力,又与她拉开数丈。
夜幕黝黑,遥遥星辰,远远望去就见两个白衣少年在屋顶上相互追逐衣袂翻飞,时而近,时而远。胶着了约莫半个时辰依旧相持不下,不知不觉竟飞到了晋州地界,眼见快出河口,墨子衿在地碑处落下,他这一急刹,紧随其后的籽言一头扎上后背,他转身扶住这才止了她的去势。
“怎么、怎么不跑了?”两颊因为神术过量而一片绯红的籽言喘两口重气断续问着。
他指指地碑说:“前面就是晋州了。”
“晋州又怎样?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还有哪里是你不敢去的吗?”籽言瞥着他:“就算惹了事,没什么是银子解决不了的,就算有,也是双倍!”
这番说词他有些不屑,“世人都知墨子衿不缺银子,却不知墨子衿的银子也不是大水淌来的,若无祖上基业,这个叫墨子衿的人不过也是布衣白巾,无所事事的市井混混罢了……”
墨子衿撅了撅嘴角,模样有些无奈。
白虎七国二十八州,他最不愿踏足的就是晋州,并非阴煞修罗之地,只因那里有一人,一个立誓终身不见的人,时至今日誓言仍在,他也没想过和籽言一时胡闹而有所逾越,或许她察觉不到晋州结界,一旦闯入,怕他也不能护住她了。
籽言望着他凝紧的表情忍不住想笑,想到第一次见他他被人揍到浑身淤青的人也好意思说保护自己?这话也就骗骗他自己!墨子衿看着笑弯了腰的籽言,眼神飘忽,他越是不苟言笑她越是笑得放肆,她说:“其实你不说话的样子还是有那么点内涵的!”说完还是哈哈大笑起来。
墨子衿不欲理她的无厘头,安之若素地站在那,等她笑累了自己便会歇下,籽言自顾自笑了一会便没了趣味也就安静下来。
迢迢夜色,明眸星辰,昭昭月轮,许许寒深,入夜后的郊外异常清冷,袖管子里飕飕凉风往里灌,她不禁打个寒颤,连脚下也泛起凉意,可是墨子衿的样子仿佛没有立刻打道回府的意思。
墨子衿往河道去,边走边说:“晋州刺史陈眶原为镇阳令,是个一心想出人头地的人,但是镇阳偏僻用武之地有限,一直不得出头,后来攀上白付这根高枝,一来二去私交甚是水涨船高,白付从中斡旋,通过拜川这根线让其入晋州,代晋州刺史,晋州相较镇阳可谓富庶,是当年可同凤凰镇媲美的地方,既可以中饱私囊,两国交战也可有所得益。当然陈眶并不仅仅满足于‘代’,沿途暗杀当时即将上任的晋州刺史后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像陈眶、拜川和白付这样的利益联盟在燕国可不止一个,一网撒下去总能捞满一兜子。但论起心狠手辣,陈眶显然不如白付,这也是白付只让他当个安于现状钱袋子的原因!”
提到杀人,籽言顿时脸色阴沉,血染长河的凤凰镇历历在目,若得了机会,不让他白付生生脱一张皮下来,否则何以告慰亡灵?
墨子衿暗讶着她的愤恨,犹豫着什么没说出来。两人不语,空气凝滞了好半晌后,他缓缓道:“凤凰镇于你不过是道途偶遇,素昧平生都可让你这般满腔愤慨,若你终年都生活在这满是硝烟血光的国家,又会是怎样一副胸襟?”
“都是血肉之躯,同是人生父母养的,被他人一朝夺去岂能熟视无睹?”籽言有些激动,“只为一己之私不惜千军万马,不惜生灵涂炭,纵使夺得天下又怎样?不过都是修罗恶煞,谁不比谁英勇盖世!”
相比她的激愤,墨子衿倒是冷静很多,曾经的他同她一样,誓以己之力为天下事,但渐渐发现无论多厉害,终究只能在自己的领域横行,说难听点就是在势力范围内为所欲为,一旦涉足它事才会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如想象那般伟大,茫茫天下竟渺小到不忍直视,看得多了,也就看透了,“战争本就如此,马背上的天下,谁不是满身尘土、满手血污?”他说这话时面容异常冷清,在月光下失了血色,“你轻信他人的毛病,可是不好,一个行差踏错就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籽言环顾,来到白虎后,除了他和梁王好似还未信过谁,他何处此言?
“假以时日你若抓了白付,打算怎么办?”
“手刃。”籽言答得干脆。
“但是凤凰镇的起因是你!”
“下杀手的是他!”
“如果说我就是白付,你会怎样?”
籽言翟然失了言语,这一句一应最后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可接下来她听到的更为震惊!
“我以墨子衿的身份隐姓埋名蜗居墨府,为的就是更好打探燕国行动,便做下一步筹谋。我顺利占领凤凰等于得到了制衡燕国的筹码,接下来我会输兵马驻凤凰,再施计合围燕国,形包抄之势,到那时,燕国就是囊中患鼠,插翅也难飞了!”
籽言玉眉撺掇,考量他说的一字一句,似真似假难以分辨。倘若他真是白付,引她来这荒郊野外无非就是设陷诱杀,若真如此,那在墨府动手岂不是更方便?随便将她引入机巧,疲于脱身的她自然难以应付,何须大费周章引来这里?引来这里又心无所恃地把下一步计划说给自己听,这唱的是哪门子腔调?
见她沉思,似疑虑的模样,墨子衿自觉得逞,言语颇为挑衅起来,“方才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要手刃我么,怎么到现在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不会也是个纸老虎,只敢嘴上逞强,动手就成软脚虾了吧?”他望了四周深不可测的暗林,意味深长道:“还是怕我在这设了伏兵?”
事已至此,就算就埋伏她也只能认栽,但他啰啰嗦嗦废话这么多,要是想取她性命怕早就动手了,怕就怕另有所图!
墨子衿向她踱步而来,说:“像你这样好的本事若碌碌无为到最后不过一介布衣,未免可惜!既然你胸怀大志,不如借此机会入我麾下,以后谁得天下不是天下?”
籽言嗤之以鼻,这信口雌黄的功夫果然不一般!
当年燕国使臣厉渠出使单口博群舌,三日三夜游说燕国周边属国,最终达成联盟合围而歼深国铁蹄,功成后又全身而退一度被传为佳话,现今深国竟也得了这等‘高人’,卖嘴功夫一流,当真是深国大幸!
今夜深三尺,露寒四丈,若有伏兵,纵有神术傍身恐也难逃,她脚边沙粒流转微震,衣袂间萦绕的气息不再因开神震荡而绵软,古语有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未等籽言动手,墨子衿突然绷不住,指着她哈哈大笑起来!这放肆大笑的样子和刚才籽言笑他无半分区别!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通红,不时蹭去眼角泪花,看他几乎笑抽过去的样子,籽言咬牙切齿,被骗了!亏自己如此信任他他却这样戏弄自己!籽言不甘被耍,一指擎天,捏诀开神:“弱水成渊,并两江河流,上善未至,开河!”这是贯水系第三十二式神术咒语,八方之水成银河之势凝在她的掌心泉前,一指束前,瞬间袭下的瀑布如落银九天冲到他身上,毫无防备的墨子衿被浇了个通心凉,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已经笑不出声了。
籽言欲再出手,墨子衿被迫打出求饶的手势。她得意一笑。以他对籽言的了解,她是能说话尽量不动手,能动手尽量不开神术,结果这次倒行逆施,直接来了这么一手,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墨子衿直摇头道:“坏事了坏事了,这么冷的天非得寒热症不可!”
“隔了这么远我都能摸到你的脸,别说寒热症了,就算刀斧加身把你脸伸出去就是无敌!”
墨子衿抱拳,“少侠谬赞,实难承受!”他抖着湿哒哒的衣服,籽言想起北海王珊瑚珠还在他身上伸手去抢却被挡在一臂之外的地方,边说男女授受不亲的话边万分不稀罕地从怀中掏出珍珠扔给她,“这东西世所罕见,就算那当铺倾家荡产都未必收得起,还是好生珍藏吧!”籽言何尝不知奇珍,为了生计也是不得已,何况自己要的也不多,五千两而已!墨子衿听后一副要疯了的样子,当即承诺愿出七千两求得此珠,籽言宝贝地把珍珠往怀里一揣,说卖别人是这价,卖他可就不行了!墨子衿连呼为什么?要知道开的价码可是比她高啊!她要五千两,自己又加了两千两还不卖?
籽言轻笑,真当自己傻啊!现在在墨府白吃白住还白拿,反正日子衣食无缺还卖它作甚?籽言傲气地昂着头,摆出吃定他的样子,墨子衿也不生气,不仅不生气反而很受用,温温笑意难在脸上久藏。
“好吧!看你这么有趣,你这个朋友我东陵籽言交定了!”籽言大手一挥自报家门。
“籽言?”墨子衿重复着,咂咂舌头自言自语着:“这名字真娘……”籽言抡起胳膊要揍他,他还很委屈,“本来就很娘啊!你看你现在,这样英俊潇洒英姿神武的外表下居然有个这么娘的名字,别人听了怎么想?若有人要你这位青目烟眉、皓齿如雪俊俏公子的名帖,你大笔一挥名字上去,”墨子衿捏着嗓子说:“我叫籽言啊!人家搭讪的不说你有龙阳之癖就是个断袖!”
“叫了那么多年的名字怎么就不好听了?有本事你给我取个好听的啊!让我听听水准能不能上天!”
唔……墨子衿很认真地在思索着,最后拍板道:“就叫墨子青吧!和我姓,我当你大哥,同胞的那种!”他说得格外大气,仿佛籽言真是他同胞弟弟,要受他翅下羽翼呵护一般。
籽言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