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刚下过雨,午后的太阳从层层叠叠的云端露出脸来。傅雁吃完了饭,正昏昏欲睡,摸索着回自己的床上躺一会儿。忽然阿姨叫住她:“傅雁,有人来看你。”
这让刚满十三岁的傅雁受宠若惊。
自己已经来到孤儿院四年了,在第四个年头末,第五个年头初,第一次有人来孤儿院看她。会是谁呢?她偷偷跑回去过一趟,周家已经举家搬迁走了,她明明知道这家人对不起她,拿走了她妈妈用命换来的钱,但还是没出息地希望着,是周家的人来接她了。她想问问林燕,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更想问问周潭,在此之前他知不知道她要被送走了?他为什么不回来找她?
就这样怀着满腹疑虑和一点点期待,傅雁跟着阿姨来到会客室,看见了一个衣着华贵、面容温和的女人。但她不是林燕,即使和林燕分别了四年之久,傅雁还是能一口咬定,眼前的女人不是林燕。虽然两人都一样的高贵优雅,但林燕更加骄傲凌厉,这个女人却是圆融温柔的。
阿姨把傅雁带到女人面前,笑道:“叶女士,这就是傅雁。您看,是不是您要找的小女孩儿?”
被唤作叶女士的女人定睛看了傅雁片刻,就眉开眼笑:“啊呀,看看这眉眼,说不是我都不相信呢。”她冲傅雁招招手,“来,傅雁,走近点儿,让阿姨好好看看你。”
傅雁依言走得更近些。叶阿姨露出一副乐呵呵的表情,对着她看了又看,软声道:“傅雁,你和你爸爸长得可真像,女儿像爹,有福,有福呀。”
爸爸?傅雁一怔,脱口而出:“你认识傅承安?”
“是的呀。你爸爸知道周家搬走后,几经周转,费了好些年的功夫才知道你被送到这儿来了。他可想死你了。”
“我不认识你。”傅雁干脆地说。
“啊呀,小机灵鬼。”叶阿姨并不生气,倒看起来更开心了,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红本本,递给她看。傅雁瞅着上面“结婚证”三个字,隐约明白了什么,一打开,果然看见爸爸和叶阿姨的合照。“我姓叶,叫叶华然,你可以叫我叶阿姨。”
傅雁竭力使自己看起来神色无异,冷淡地把结婚证还给叶华然。“那又怎样?我爸让你来干什么?”
“接你回家呀。”叶华然笑眯眯地说,“迎接我们的小公主回家。”
那天明明是傅雁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天,可很多事傅雁竟然都记不起来了。倒是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傅雁记得一清二楚。比如那天叶华然穿着一身清雅的旗袍,披着蜘蛛网状的米白色针织披肩,胸前别着一只水晶蝴蝶胸针。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又直,全部披在身后,好像是瀑布一般。她侧头和孤儿院的阿姨交谈时,窗外的阳光穿过树林,恰好投洒在她身上,把她的脸笼在光晕之中,模模糊糊的,但却显得十分柔和。
门外有孤儿院的孩子探头探脑,眼中流露出艳羡,再远处,一群孩子在做游戏,唱着儿歌,他们唱的是《外婆的澎湖湾》……
“傅雁,我们走啦,好不好?”叶华然拉过她的手。和林燕手的触感不同,叶华然生着一双富贵手,有些微胖,摸起来软软的,也很暖和。
傅雁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基本都是孤儿院提供给她的。来时林燕买给她那几身漂亮衣裳也早就不合身了,于是办好手续,她就在孤儿院孩子羡慕的眼光中,跟着叶华然上了她那辆奥迪车。
她对孤儿院毫无眷恋,奥迪驶出孤儿院那一刻,她的心是雀跃的。她感觉终于离开了那个阴冷潮湿的地方,拥抱了阳光。
叶华然所谓的“家”坐落在市里,比傅雁想象之中更大、更豪华,那是一幢二层高的小洋房,装潢华美精致,有一个小花园,小花园的池子里喷着水,几尾观赏锦鲤在里面游来游去。叶华然领着傅雁打开雕花铁门,又打开洋房沉重的木门,映入傅雁眼帘的是一个她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华丽世界。
叶华然弯腰换好鞋,又递给她一双崭新的拖鞋,指了一指沙发,笑道:“傅雁,你坐会儿,阿姨给你拿杯果汁。你喜欢喝什么?”
“随便。”
“那喝橙汁好不好?”
傅雁点点头。叶华然调头向厨房去了,傅雁站在门边上,皱了皱眉头,把拖鞋扔在地上,直接踩了进去。看得出叶华然是个很讲究生活情调的女人,雪白的皮质沙发,上面还铺着花纹精致的坐垫。傅雁疑惑地看了沙发一会儿,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铺一层坐垫,遂二话不说,揭开坐垫,坐在了皮质沙发上。
待叶华然从厨房过来,看见傅雁穿着脏兮兮的,不知谁捐的衣服和运动鞋,直接坐在雪白的皮革上,踩在干净的地板砖上,不由暗暗有些头疼。傅雁自小会察言观色,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招来了叶华然的不快,却心一横,想反正都是我爸的房子,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于是她干脆把脚也拿上了沙发,盘腿坐着。
叶华然:“……”
体谅到傅雁从小没爹娘教养,叶华然并不和她近似挑衅的行为计较,只把果汁递给她,温柔地问:“渴了吧?来,喝杯橙汁。这是鲜榨的,小孩子可喜欢喝了。”
“谁是小孩子?”傅雁毫不客气地反问。
叶华然失笑:“好,好,你不是小孩子。”
“那这个家里,还有谁是小孩子?”
上一句问话叶华然还可以理解为她在装成熟,这一句却让叶华然暗暗心惊,十三岁大的孩子,竟然心思细腻敏感到如此地步。叶华然不得不重新省视傅雁,也再不敢拿对小孩子的态度糊弄她,于是老实地交待:“家里没有其他孩子,但是我哥哥的女儿常常会过来玩儿。她和你差不多大小,叫叶岑歌,你可以叫她岑歌姐姐。”
傅雁勾起唇角:“为什么我要叫她姐姐?”
叶华然愕然:“因为她比你大呀。”
“大就可以称姐姐吗?”
“……难道不是吗?”
“只有实力才能决定排行顺序,这不是常识吗?”这句话简直刷新了叶华然的三观,她努力收起自己一脸的震惊,艰难道:“这个……长幼有序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傅雁是个好孩子对不对?”
恍惚间,傅雁耳边似乎响起林燕温柔中压抑着悲伤和歉疚的声音:“潸潸是个好孩子,以后也都要做一个好孩子。”她不由悲从中来,周家……应该再不会去孤儿院接她了吧?
“我不是好孩子,你想多了。”傅雁目露讥讽。她跳下沙发,趾高气昂:“我累了,我的房间在哪里?我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