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雁从羊毛毯里钻出来,活动活动筋骨,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打开车门走下去。
沿途风景似曾相识,当初破旧的小楼房已经变成了崭新的现代化小区,路边的人行道铺上了整齐漂亮的渗水砖,但那一排梧桐树依旧,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这时候差不多下午四点,这条路还没迎来晚上六点的高峰期。傅雁慢悠悠往前多走了一段,终于看见熟悉的校门,和正在仰望校门的男人。
M市一中。他们俩相遇的地方。
沈琛察觉到她的到来,侧过头看着她慢慢笑起来。傅雁也笑,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凝视熟悉的风景。记忆一点点变得鲜活起来,那个小少女的喜怒哀乐越过时光的千山万水重返心间,汇成一种复杂的情愫在心田激荡。这明明是她认识的校园,可是盖上了一层薄雪,就好像不甚相识了。
过了好半晌,沈琛低下头说:“走吧。”话没说完,已经先行一步。
傅雁迟了半刻,也低下头,转身快步跟上他。
两人不约而同地忽视了一条街外的高中部,像是都下意识地在逃避什么。可是他们忘了,有些伤口,并不是不去触碰,它就不存在了。它或许被时光结了痂,不再流血,甚至不再感觉到痛了,可是它始终存在。就像存着旧物的破箱子,被盖在了灰尘底下,但永世难忘。
第二天一早,雪下得小了些。傅雁和沈琛趁着还能通行,驱车去了芷山陵园。白茫茫一片大地上,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墓碑,雪把声音都盖住了,四周寂静,反衬得陵园里更加萧索肃穆。傅雁和沈琛自墓碑前一一走过,有些碑前还放着未凋谢的花,在雪下微露出一些痕迹,像是这恶劣天气里挣扎的一点勃勃生机。
傅雁父母的墓地在高处,她费了些力气才走到墓碑前。斯人已逝,更何况她与父母相处年岁少,感情虽不算淡薄,却也已被时间冲淡了太多。傅雁放下一束菊花,沉默地看着两人的照片,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沈琛替她举着伞,也不出言打扰,只见她眼底慢慢流露出一丝无奈,之后便转身拉着沈琛去沈妈妈墓前。
与傅雁相比,沈琛可算是滔滔不绝,从陈以琦和他的感情状况讲到沈爸爸,从沈爸爸讲到傅雁和周潭,再从傅雁和周潭讲到苏逸皓。见雪下得紧了,傅雁又催促了两声,他这才长吁一口气总结陈词:“总之,妈,你甭担心,你儿子好着呐,就算不好,也还有傅雁在,她会照顾我的。”
傅雁翻了个白眼:“找你的陈以琦去。”
沈琛笑嘻嘻一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对着沈妈妈说:“女朋友哪有好朋友靠得住,是吧妈?你还在的时候就顶喜欢傅雁,放心,这辈子她都是你儿子的人!”
“你乱说什么呢!”傅雁狠拧了沈琛胳膊一把,疼得沈琛直叫唤。
然后她这才毕恭毕敬地对沈妈妈道:“阿姨,其实你也知道,这些年都是沈琛照顾我多。你放心吧,只要你儿子不嫌弃我这朋友,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先嫌弃他的。我和沈琛都是无父无母……”傅雁突然想到沈爸爸,尴尬地咳了一声,“我和沈琛认识这么多年,两人早习惯了相依为命,相信以后也会好好的。”
“是!妈你放心,反正从小到大只有傅雁欺负我的份儿,哪里轮得到我欺负她?她既然不赶我走,我肯定也没那个能耐赶她走。”
傅雁听着沈琛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也没有再打断他。
两人一路走出陵园时,雪下得大了,伞几乎已经不起作用。他们逃似的回到车里,引擎老半天打不燃,沈琛皱紧了眉头开始低低地咒骂。傅雁却忽然叫他:“沈琛。”沈琛正一心和引擎较劲儿,随口回了一句:“干嘛?”
她迟疑地说:“你看那人……那是不是……叶华然?”
听见那个耳熟的名字,沈琛手上的动作一滞,也缓缓抬起头。透过挡风玻璃,他看见一群男人高举着大大小小的伞围着两个女人疾步向车里走去,其中窈窕高挑的女人推着一把黑色轮椅,轮椅上坐了另一个人。那人的侧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眼神亦有些空洞,顺着眼角细纹延伸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从前乌黑的鬓发间竟夹杂了一绺白发。纵时间流逝,岁月沧桑,她的气质却一如当年温婉圆融,不要说傅雁,就连只见过几次面的沈琛,也一眼认出了她——叶华然。
而为她推轮椅的女人自不必说,光彩亮丽更甚少时——叶岑歌。
她们俩都是一身黑衣,在雪白的天地里分外显眼。傅雁看得转不开眼睛,一直到她们的车开出去,她才缓缓回过神来。沈琛也低下头,又一次发动引擎。
两人不约而同保持了缄默。
风雪越来越大,车开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沈琛见前方有交警挥手,迅速靠边停下。他甫一降下车窗,风就卷着雪扑了进来,刺骨的冷扑到傅雁脸上,一直渗透心底。交警裹得严严实实,加上风声大,声音听起来十分含混:“前面不通……塌了……上高架……”
沈琛皱着眉头把车窗升起来。
“怎么了?”傅雁偏着头问。
沈琛开始打方向盘掉头:“前面有一处山塌了,得掉头上高架,从南五环绕回城里。”
傅雁闻言也皱紧了眉头:“说得轻巧,从南五环绕?我们这儿可是在西五环!这鬼天气,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法儿通行了,今晚能不能到城里都是个问题。”
“我们现在也只能掉头上高架了,争取下午能赶到南五环那边,找个旅馆住下,明天一早再回城。”
“也只能这样了。”
雪越下越大,沈琛卯足了劲儿冲上高架,后来还是堵在了高架上——前面禁止通行了。来来往往的车排了有一公里远,堵了五个小时,疏通后已经是晚上八点,风雪这才略小了些。车辆争先恐后地从M市南口下了高架,南五环的旅馆一夜爆满,沈琛撇着嘴嘟囔:“照这形势,我们能不能找到住处都是个问题啊。”
傅雁几乎睡死在车里,闻言掀了掀眼皮,又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