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缘结于此，所以搬至张指挥使府中时，我便在此常设席位，有空时会来此小坐。听殿下说了你的事后，我便知道你我相聚之日已然到来，可左等右等却等不到你来找我，我想也许你会来这里，果然今日叫我等到了你。我设的席位便在你的邻座。”
紫萝为我和满月添酒：“娘子已经在此等候了好几日了，每日都命我备下酒菜等候女郎。”
满月瞥了她一眼，紫萝自知多嘴，退了下去。
我带着一丝埋怨和一丝愉悦，不解道：“既然想见我，为何不去杨府？我不去找你，为何这两年来你也一次不曾找过我？”
“找你？”满月独饮独酌，此刻已然有些微醺，两颊生霞，灿若桃花，衬着精致妆容，更添妩媚：“眉雪，你知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了慌？我那时其实一点也不羡慕你。你我都是家道崩颓，亲人零落，可我却自觉比你幸运。因为我不仅遇见了他，我们还两情相悦。我好喜欢无为哥啊，每次我被欺负、走投无路时，第一个将目光投向我的总是他。我没对你说过罢，无为哥的家宅就在庞府附近，我很小时起他便开始关照我了。饿了，是他给我吃食，冷了，是他给我衣被，痛了，是他给我安慰，我知道，一开始，他只是可怜我这个小丫头。可是他不知道，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他了啊，已经喜欢到可以不顾名节。庞府虽然苛待我，却十分要面子，在我十五岁那年把我许配给了腰缠万贯的商户之家，可那人却是个将过半百的老头子。得知消息的那日，我当夜便跑去他家，死活也不愿再回去。第二日，庞家要绑我回去，是他将我护在身后，说要娶我为妻。此事最后闹得人尽皆知，我丢了所谓的名节，庞家颜面扫地，也不再认我这个亲戚了。可是无为哥的娘很不喜欢我，宁愿死也不肯承认我这个身败名裂的儿媳，最后无为哥只好把我纳为妾室。即使只能做他的妾，我也心甘无憾。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日子再苦，只要能看到他，也能笑着过下去。”满月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那段日子真好，真好……好到我不知该怎么想起了。过去曾有过多少痛，我都快忘记了，只有无为哥对我的好，一点一滴，我记得那么清楚。”
我心酸难忍：“别说了。”
满月却摇摇晃晃地摇头，痴痴笑着：“我要说，我这一生最美好的秘密，我要把它说给你听。婆母一向不喜欢我，又偏心大哥，对我总是处处刁难，我不想他为难，从未对他说起过，忍一忍便是了。可他忍不了，从不愿委屈我一分，一旦他有所察觉，便和娘置气。他大哥见他一次骂他一次，无为哥却一笑而过。直到后来婆母要他明媒正娶地聘妻，还骂我狐狸精，叫我最好收拾东西滚出家门，他才真正地生了气，连夜带着我跑了出来。我劝他回去，他却执意不肯，我的婆母并不是他的亲娘，他一向不得婆母看中，娶了我，更加令她厌恶，那个家，他不想回了。我的无为哥，为了我，和他的故乡诀别，抛下了一切。来到汴京之后，我以为我们的人生再次开始了。可这几年，我总在想，要是……要是当年没有那一念之差多好，我宁愿我们不曾遇见，也不想，不想他就此离开。我放不下，以前的我看到神采飞扬的模样，以为你放下了，后来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时间越久，心会越痛，学会伪装，才能麻木自己。眉雪，我已经在他面前如此卑微可怜了，我不想在你面前也是如此，我想等你看到我的时候，会发现，我已经有能力去保护任何一个人。两年了，我终于实现了对我自己许下的诺言。他不在我身边，我已经不能再懦弱，所以我来见你了。”
满月推开玉案，醉倒在桌上，酒杯倾倒，紧闭的双眸微颤，睫上点点水晶珠，滑落在桌上，顷刻间粉身碎骨。
我拿过她手中的酒杯，为自己斟酒：“这两年我一直在找你，我想见你想疯了，可我不敢面对你，我怕我会伤害你。我怕我会问，为何你会和赵元侃在一起？之前我想也许你是为了借助他的势力替无为哥报仇，可是如今你早已大仇得报，为何还是留在他身边？可是此刻我不想再问了。”
满月嘴角微扬，却只是看着我。
“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想多说。只是我要劝你一句，凡事三思而后行，他是襄王，你应当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千万，千万要小心。”我心疼满月的爱与恨，命运对她开了这样大的玩笑，她终究不是俯首就擒之人。
“眉雪，我最幸运的三件事，一件是学会了唱曲，一件是成为无为哥的妻，还有一件，便是遇见了你。”
良久良久，我似乎听到了她的轻声细语，细如蚊呐，恍若未诉。
我唤紫萝进来，帮我将酩酊大醉的满月扶起，一人一边搀着她下楼。
不知不觉，已近日暮。
将刘娥扶进备好的马车中，对紫萝叮嘱一番，最后耳听车轮辘辘，目送她归去。
临走时，紫萝忽然想起了什么：“桌上的那只锦囊是娘子阔别两年送给你的见面礼。此物本应在两年之前便已送出，可……只做了一半，为了剩下的一半，娘子一直在找技艺精湛的银匠接手这件活计，故而一直拖延至今。”
我走回二楼复又坐下，唤小二多拿些酒，抱着酒坛继续喝。
“你们这儿是不是新来了叫糖衣的糕点厨子？去把她叫来。”
小二疑惑地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拿起那只锦囊，攥成一团的锦囊尖锐地抵着我的掌心，解开丝带，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是一只纯银的长命锁。
银锁正面刻“锁情****”，反面绘“犀栖相思”，一只犀牛栖息于红豆树下，谐音细细相思，灵犀又有情意相通之意，物象皆美，锁下还缀着六颗镂刻的小巧银球，球内各锁着一只玲珑骰，琉璃骰子的点数俱是米粒大小的红色宝石镶嵌而成，轻轻一晃，骰子撞击银球，便会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整个长命锁精致玲珑，只有手心大小，与市面上做与婴儿佩戴的长命锁迥然不同。
犹记得那年笑言。
“这世上可有万古不变的情意？这世上可有永寿恒昌的相思？”
那日在满月家中做客，看他们夫妻二人眉目间不经意间满泄的浓情蜜意，我忍不住发出感叹。
满月正为我添菜，闻言笑道：“自然是有的。”看着无为哥，颇有得意之色。
我顿时怒目而视：“你自然是有的，我说的又不是你。”
“知道知道，罢罢罢，看你如此可怜，便叫你无为哥给你做个长命锁，保佑眉雪情途通畅，长情……嗯，一百年可好？这情丝的寿命，也够长了罢？”满月玩笑着许下承诺，眼中水波荡漾，似有深意。
我只当她不过随便一说，并不曾放在心中，如今想来，她是真的将这句话放在了心上。
将长命锁细细看了一遍，果然是精制细造，恐怕无为哥当时费了许多功夫。只是正面那镌刻的“锁情****”四字似乎是后来新刻上的，由于处理得当，最初刻的什么字已经不得而知。这四字体态清秀，应是出自女子之手，据闻满月作为“襄王外室”，如今琴棋书画俱有涉猎，也许是出自她的手笔。
满月一片好心，可是这四字竟看得我心慌意乱，锁情****，也实在太过霸道。
我将长命锁放回锦囊中，灌了一壶酒，叹口气，还是把它拿出来贴身戴在了脖子上。她和无为哥的心意，不论如何，我都是要领的。这分明是无为哥最后一件作品了。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镜前。”我默念李白的这首长相思，归来看取明镜镜前，只是不论是明月，还是我，想要归来的那人都不可能再回来了，泪化流泉、肠断青天，也不过是顾影自怜，我不屑于此，满月亦是。
醉眼迷蒙间，依旧俏丽的糖衣端着两碟点心进来了，脸上总是天真活泼的笑意：“女郎，这是我新琢磨的点心，还未给人尝过，你看看好不好吃？”
“这一碟是‘人面桃花’，看起来既像美人面又像桃花，费了我好大的心思。里面的馅是真的桃花做成的，又香又甜！这一碟是‘踏雪寻梅’，我做成了墨梅伞的模样，伞上的雪花是我用糖霜细细削出来的，这两碟糕点花了我大半日的功夫才做出来的，还是热乎乎的呢。”糖衣神采奕奕地将两碟糕点又往我眼前移了移，眉宇间竟是洋洋洒洒的喜气。
可见她这个人是多么没有眼力。
我捡了一块，扔进嘴里，将一只腿翘在旁边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问她：“看你这高兴的模样，掌柜对你很不错？”
糖衣连连点头：“我慢工出细活，做一盘糕点要好久，惹得别的厨子很不高兴，可掌柜说只要我做得好吃，做多久都不要紧，他真的是个大好人！只不过大家好像都很怕他。”说着皱了一下眉：“掌柜待人温和，不打人不骂人，他们为何要畏惧他呢？”
我无力地看着糖衣，还是尽早把她嫁给连哥算了，省得以后被人生吞活剥了还傻傻替人办事。
“以后离你口中的大好人远一点，他不可怕，别人为何怕他？走走走，我不想看到你。”我挥了挥手，驱她离开。
糖衣委屈地看着我：“是女郎你把我喊过来的呀，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看我扭头喝酒一副视她无睹的模样，糖衣扭扭捏捏地退了下去。
“等等，把你的糕点带上，放的糖太多了，以后试试酸的或是辣的。”
糖衣萎靡的神情听到我这句话后双眼顿时一亮，喜滋滋地端着碟子离开了。
这个小丫头，总算过得鲜妍明丽。我意犹未尽地放下酒坛，也许今日想得比以往多了太多，喝着喝着，竟然也有了醉意。
笔直地站起，我付了钱，稳稳当当地走出了鹤仙楼，街道之上已是灯火万重，将浓重的夜色映照得无比灿烂绚丽。虽然我走得并无异常，眼眶外的景色却是模糊不明，脑子里也剩下一团浆糊，要去哪儿呢？
对了，偷听到三哥和八哥说的话，我是一气之下跑出来的。
几个哥哥里，若是非要找我最不喜欢的，此哥哥非三哥莫属。
他对我总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模样，一旦发现我和七哥“鬼混”，能把我骂半日。
我是去找八哥的，没想到三哥会在八哥屋内。
“延礼，你是什么意思？”三哥声音极其冷淡，是质问的语气。
我停下脚步，有些怀疑，三哥是很喜欢八哥的，相比六哥和七哥来说，八哥一直乖巧懂事，从不招惹是非，这点正是三哥欣赏之处。
只听八哥也很冷静地回答：“三哥，我说过，我只会做杨家的儿郎，至于别的，延礼绝不会多想。”
“那眉雪呢？”三哥紧追不舍。
八哥滞了半刻：“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仅此而已。”
三哥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却没想到会在门外看到我。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我擦了擦，发现无济于事，三哥抓住了我的手臂想要说些什么，我大叫一声甩开了他：“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你们！”
第一次喝得烂醉如泥，夜不归宿。
到底喝了多少酒呢，我努力地回想，却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又有些担心，这么晚了，爹娘和哥哥们一定担心死了，可是看我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他们一定会很生气，我该怎么办？
街道两边都是生意，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地叫卖声，交谈声，笑闹声，推搡声，混在一起嘈杂无比。我捂着耳朵，半眯着眼避开人流，跟着脚下的步伐走。
走得急了，头更昏沉，刚一低头，一不小心迎面便撞上了一人。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逆光看去，面前的人影只剩下高大的轮廓，看不分明。
“抱歉。”
我模糊地想，也许八哥还不知道我喜欢他，也许我的情意还不很浅显，也许……我还没有死心。
擦肩而过的刹那，我听到了一声低斥。
“等等。”
这两个字如此清晰，化作盘古的那把神斧，劈开了我脑中的一切混沌。
我想起了今夕何夕，此时此地。
不是五年前，他也不是我的八哥。
我不回头，假装没听见，继续朝前走。
不妨左手却突然被人从背后拽住，那个可恶的人抓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生疼。
“给爷放开你的猪蹄爪！”我怒火顿生，索性撂下一切，左腿一勾，右手随即拔出插在长靴夹层里的五寸铁尺，一个转身直指对面。
这把铁尺是小时候七哥一时兴起画了图纸亲自跑到铁匠铺命人打造的，厚薄适宜，长短得当，很趁手。七哥最喜欢拿它为非作歹，欺负别人家的小孩，后来玩腻了，便随手扔给了我，他总是拉着我一起出去疯玩疯闹，却没送给我什么，连我的生辰也总是两手空空。这把怪异的铁尺是他唯一送我的东西。
对面无声无息，然而我的手腕却更疼了。这个千刀万剐的混球，敢在这个时候来惹我！
我使出七八分力气，右手用力一刺，却没听见预料中血液流淌的声响。
定睛一看，那混球竟然抓住了我的铁尺，还未及反应，突然便被一股势无可挡的力气推得跌落在地。
四肢百骸被摔得痛苦不堪，却把我的脑子摔得清楚了点。我双眼喷火地仰头，映着两面辉煌灯火，睚眦欲裂地盯着他。
“你使的这把武器，倒很特别。”他拍了拍衣角，炽热的灯火也照不暖他的那张脸。
将铁尺插回长靴中，心中翻涌得不知是什么情绪，似悲还喜，既怒且怅，还有些别的什么，说不清辩不明。
我忍住心酸腿软，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手中紧紧握着铁尺，冷声问：“燕隐，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初次邂逅，他嫌我体味难闻，狭路再相逢，他又将我推倒在地。
燕隐只是冰冷地看着我：“你弄脏了我的衣服，还试图行刺。”
再迷醉的头脑，也被他这句话打醒了。
我突然痛恨老天，为何要让他长着这张脸？又为何在我决心放下那段少年情愫时让他出现在我面前！我受不了他明明是故人的脸，却无动于衷地说着戳心窝的话。
好，的确是我撞到了他，我杨桓令虽然嚣张跋扈，但还知道理字怎么写，默了默，轻声道：“那我也被你教训了，今日栽这个跟头是我自作自受，麻烦阁下高抬贵手，给我让个路，时辰不早，我答应了家人要赶回去。”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我两眼，紧抿的嘴角扯开一丝微妙的弧度，不知是笑是讽：“是你。”真的缓缓地让开了道。
我听明白了他的话。他到此刻才认出我便是那日在福来运转和他对桌而赌却铩羽而归的那人。哪怕他只说了两个字，我也听出了是他，可纵然再次见面，我以女装示人，他却记忆模糊，毫不在意。
这场对峙，从一开始我便落于下风。
我笑了两声，竭尽全力不再看他的神情，直挺挺地走过去，一步一步远离。
“原来你也是位佳人。”他的低语乘风而来，落在我的耳畔，如梦似幻。心狠狠颤动，我情不自禁转头，茫茫人海中却再也不见他的身影。
是调戏我？怎么可能。是讽刺我？也许。又或许，什么意思也没有。仅仅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我的心却杂乱到毫无章法，不该这样的。
杨桓令，你醒醒，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恰巧长了一张你很熟悉的脸，你不该为他所惑，也不该多想，你的路还很长，他只能是个无关紧要的过客，过客！
必须坚定心志，因为我还需要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