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她,她还那么小,圆嘟嘟的脸颊上凹出两个小酒窝,笑得那么开心。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而她,朝他跑来。
他对过去的事全无印象,村子里的人全饿死了,他也快要死了,可是却被人接到了这里,遇到了她,竟然还成了她的哥哥。
她说:“这个小哥哥是来陪我玩的?”
那时的她正是最天真单纯之时,不会知道这句看似无害之语在他心中掀起多大的风浪。他啊,不是来玩的,是来寄居人下的。
她抱着他的时候,他有些害羞,有些愧愤,不敢看她。那刻,她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义父为他起名为杨延礼,他看得出义父义母眼中的郑重。他们对他抱有殷切期望,不知为何,他很欢喜。听说从小娘便死了,前不久跟在义父身后打仗的爹也死了,他却无甚感觉,这陌生之地,却给了他家的感觉,即使他名义上的兄弟似乎都排斥他。
义父为他搜罗了好些书籍,还特意为他请了一个教书先生。对于他竟然认识不少字这件事,先生很惊讶,还问他:“以前可曾读过书?”
他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先生也不好再深究,这事便过去了。
其实他不是不想答,而是,实在没有任何回忆了。
洪叔在那个一片死尸的村子里找到他时,他已经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可是竟然还没有死,只是以前的事全部都忘得干干净净。
如今的他,无家无根,连话也说不大利索,所以,他很少开口说话。
杨延礼,杨延礼,既然他想不起从前,也无父无母,便做杨家的儿郎罢。
上午习字,下午读书,独居深院,这样寂静,这样悠远,也是这样落寞。他说不清到底是好是坏,但是,他很安心。能吃饱穿暖读书写字的日子,是快要饿死的他想也不敢想的。
可这样的寂静和落寞没有维持得住。那个杨府阖府上下尽皆宠爱的幼女杨桓令不知为何很喜欢缠着他,即使他假装着拒人以千里之外,还是没能阻挡得了她。
她总是笑得很开心来找她,可是看到他拿书便会很生气,却是独自生闷气。
她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八哥八哥,别看了嘛,再看下去会变成书呆子!”那一回,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她喊他八哥,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话,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带着无穷的力量,吹散了他的迷茫和恐惧。
她永远不会知道,当年那样胆小心敏的人是抱着多大的勇气才能喊她一声八妹。
“我的小字是眉雪,好不好听?以后八哥喊我的小字好了。我是腊月初六生的,娘说生我的那日天上下着鹅毛大雪,还有一朵雪花从窗外飞来落到了我的眉心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唬我。八哥,你有乳名吗?”
她睁大一双眼睛问他时,他愣住了。他没有记忆的事,连带他回来的洪叔也不知道,他下意识地隐瞒了所有人,所幸所有人都在避讳他以前那些“可怜可叹”的事,无人戳穿。他回答说没有。他忘了他到底有没有。骗了她,他觉得羞愧,心里却默默开心,这个小妹妹,看起来很喜欢他,没有如同他的哥哥们一般,对多出来的他置之不理。
是因为她,他想对每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微笑,慢慢地融入了杨家,连一向视他如仇敌的杨七郎也接纳了他。不知不觉间,他真的变成了杨家的人,上有父母,下有兄妹,杨八郎即是他,他即是杨八郎。看着身边的父母兄弟,他偶尔会独自感叹,这样真好,他真的不求什么了。
眉雪一日一日长大了,开始有了心事,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娇蛮,还是喜欢来找他。因为只有他和六哥、七哥才会事事都包庇她罢,其中又只有年纪最小的他最有空闲。教会她弈棋后,她一脸忐忑地讨要礼物。看着她兴高采烈地说“我想出去游玩一番,还想喝一顿好酒!”时的神情,鬼使神差地,他答应了。他自嘲地想,义父若是知道了,又要骂他了,他的功课很好,义父很少骂他,每回骂他,总是与眉雪脱不开关系。
归来时,眉雪握住了他的手说:“八哥,出门在外,以后一定要紧紧抓住我的手呀,万一走散了怎么办。不过我也一定会紧紧抓住你的手的!”
“我也一定会紧紧抓住你的手的!”
这句话仿若天籁,是啊,他便是想着,一个人时,若有人能抓住他的手,永不松手多好,连死亡也不能分隔多好,有人能懂得他多好。原来这个人便是她啊,是他的八妹,是他的眉雪,是千里相逢,越是相处、越是喜欢的杨桓令啊。
那是他真正意识到,原来他爱上了这个他捧在手心疼爱的小妹妹,爱得如此悄无声息,却又如此顺理成章。
他看了一眼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捏着她的脸蛋对她说:“知道了,眉雪。”
知道了,我爱你。爱上一个人,也是如此令人高兴的事。
他想等她长大,等她懂得他爱她的心。记忆断流的前端,他尝够了躺在死人堆中等待死亡的滋味,却从不知道,等待也是如此令人愉悦的事。
他是如此的高兴和愉悦,忘记了以前所受的种种伤痛。
那晚,他做了个噩梦。
他从噩梦中惊醒,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顷刻间顿悟,他和眉雪,是上苍注定的缘分,有缘相遇,却无缘结果。他已成了杨家的八郎,她的守护者。曾向老天发誓,向他自己发誓,他不可以辜负她,而唯一不辜负她的办法,只能是——不爱她。幸好为时未晚,他的心意,眉雪从未发觉。
可他万万不曾料到,眉雪竟然也会喜欢他。
被诅咒的缘分,他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