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到钱塘，走水路最为便捷，只是此时已是秋末冬初，江河水枯，运河不通，只能顺江而下，过吴淞口，转向西南，绕个弯路，再到钱塘，总共要一千三百多里。
途非一日，蒙川同齐湘、钱老鬼渐渐熟稔起来。齐湘听蒙川讲述当年搭救齐世英之事，方知他竟是自己爹爹的救命恩人，由此对其衷心感激，再无敌意。蒙川聪敏豁达，风趣诙谐，齐湘活泼伶俐，爱说爱笑，两人年纪相仿，秉性相投，倒似遇着知己一般，一路上总有说不完的话。
谈到各自身世，两人遭际亦有相似之处。齐湘刚出生不久，母亲就去世了，齐世英对女儿宠溺无边，事事由着她。齐湘自小便不喜读书，只爱到处游玩，年纪大了，也学起父亲来，专事打架斗殴、劫富济贫，常常女扮男装，在江湖上厮混。蒙川则惨得多，两岁时父亲就病死了，十岁时母亲也去世了，全靠邻里乡亲和父亲的同僚照顾，自幼孤苦，寄人篱下，滋味可想而知。同遭不幸，也让二人彼此互生怜惜。
一路上风平浪静，船行不快，加之昼短夜长，四日后方到金山卫附近，当晚，宿在乍浦所岸边，距钱塘已不到三百里。
钱老鬼犯了酒瘾，忍耐不住，撺掇蒙川、齐湘一起上岸。岸边倒真有一家酒庐，只是桌椅器具破败不堪，酒水也甚是寡淡，钱老鬼毫不在意，饮起来如品仙酿。三人把酒言欢，听涛赏月，其乐泄泄。
比及二更时分，三人正待回船休息，酒庐又来了一伙客人。共有四人，皆是青布短衫，包着白麻头巾，赤着臂膀，身形健硕，腰间各插一把木柄短刀，张口尽是浙南乡音。钱老鬼见识广，低声告诉蒙川二人，这些人是江浙一带的盐骆驼，极不好惹，还是离他们远点为妙。
“盐骆驼？”蒙川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嗐，就是盐帮。”钱老鬼拿起桌上的盐罐，“呶，我们在这里吃的盐是八文钱一斤，你可知道陕西、山西一带的官盐是什么价钱？三十文一斤！离这不远就是海盐县，专产海盐，成本一斤不过三四文钱。盐帮将江浙的海盐贩往内地，最贵也不过十四五文钱一斤，还不到官价的一半，全天下的百姓人人都要吃盐，你说这里面的利润有多大？”
“有这样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岂不人人都去做？”蒙川不解。
钱老鬼拈起两粒盐放进嘴里：“你当官府是吃白饭的？自古以来盐、铁二业获利最丰，一直由官家独掌，是朝廷赋税命脉所在，岂能容私人染指？《大明律》规定，凡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超过五百斤的，籍没家资，处以极刑。想分这杯羹，也得有命在。”
贩卖私盐，风险甚大，又奔波劳苦，常人往往没这份胆量，也受不了这份辛苦。做这行的，多是胆大勇悍之人，也有不少是亡命之徒。各地的私盐贩子互相争利，又要对抗官府的稽查，久而久之，便结伙形成了一股股盐帮。盐帮首领们定期召开盐帮大会，商定各地的私盐价钱，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私盐买卖管理得比官盐还要有序。盐帮人多势众，又有盐民支持，官府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过分逼压。
说话间，又有一人来到酒家。齐湘瞥了一眼，小声笑道：“我说怎么二更时分了天还这么亮，原来是有这么大一盏灯啊。”来人是一个年轻和尚，故齐湘如此揶揄。
小和尚约莫二十岁上下，身背一口旧竹箱，脚着一双破烂草鞋，面庞黑黢黢的，满是风霜之色，目光朴实，一脸善相。进到屋中，先是对着众人施了一礼。
先到的四位盐帮汉子见其到来，均是矍然色变，东首的汉子满面怒容，一掌将桌子拍塌，戟指大骂：“你个饿不死的狗贼秃，老子没要你狗命已是给佛祖面子，身为出家人还跟老子抢财货，活该你下地狱！”接着便是满口俚语，蒙川也听不懂骂的是什么。
小和尚待他骂完，平声问道：“施主还是不肯将银钱归还吗？非要小僧动粗不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四人听他这么一说，竟浑身一凛，相对一望，咬牙道：“他奶奶的，跟贼秃拼了！”
店家看这架势，连忙作揖赔礼，指着屋外说道：“几位客官、大师，请移步，请移步，嘿嘿……”
钱老鬼、齐湘都是爱看热闹的主儿，搬着板凳、端着酒碗来到屋外，坐等好戏。
盐帮汉子们也不多话，各擎短刀，一拥而上。小和尚站定当中，一手持礼，一手应对。
四名汉子均有武功根底，更兼手持利刃，哪知打斗起来竟丝毫不是小和尚的对手。小和尚单手迎敌，或挑或打，或擒或抓，只七八招，就将四人尽数制服，点了穴道，扔在地下。钱老鬼一碗酒只喝了两口，这场架便已打完，直呼无趣：“四个爷们治不了个后生仔，恁的白给？难不成这小和尚偷吃狗肉了，这般有力道！”蒙川见了小和尚的武功，知道不简单。他一招一式与广宁如出一辙，应当是少林寺的嫡传弟子。
小和尚放倒四人还不算完，又挨个搜刮了每人的钱袋，细细盘算所得几何。“一五、二五、三五……呐，这是我那五十两银子，剩下的还给你们。”说罢，真将剩下的银两归还给了盐帮诸人。
“这世道真是变了，做和尚的不去化斋念佛，反倒公然强抢民财，让我们这些做强盗的干什么去？”钱老鬼这张嘴，沾上酒就管不住了，肆无忌惮什么都说。蒙川也觉得小和尚的做法不妥，自己好歹也算少林寺的半个弟子，他这么做岂不是辱没师门。
“嘟~嘟，”海面忽然传来两声螺响，地上的盐帮汉子闻声大喜，叫到：“贼秃，本帮的大哥来了，有种就别走！”
小和尚本已迈步离开，听他这么一说，当即停住：“也好，和你们主事人说清楚，免得大家起了误会。”
蒙川望向海面，两艘扁平小船正朝岸边如飞驶来，说话间的功夫便靠了岸。船上下来十多个汉子，均和此前四人一般打扮，有的手持火把，有的提着渔网，有的挑着鲜鱼，看样子刚刚出海打渔归来。
为首一人，四十岁上下年纪，身材魁梧，肤色黝黑，宽额大耳，双目炯炯有神，臂膀极为粗壮，见盐帮诸人倒在地上，忙抢上前来查看。看到四人并未受伤，脸色一缓，为其逐一拍开穴道，扶起身来，沉声问道：“卢家兄弟，怎么回事？为何与人动手？”
姓卢的盐帮汉子又羞又怒：“韩大哥，不知哪里来的野和尚，在海盐城里招摇撞骗，诈了不少大户人家钱财，我们哥几个见他出家人不像个样子，忍不住拿了他几十两银子。这贼秃也忒小气，一路追到这，动起手来，兄弟们不是他的对手，挨了顿好打。”
被称作韩大哥的汉子听完后点点头，转向小和尚道：“在下姓韩，排行老四，本地的父老乡亲都叫我韩老四。不知小师傅怎么称呼，在哪处宝刹修行？”
小和尚施礼道：“施主有礼了。小僧法名宗悟，出家在少林寺。”蒙川暗暗点头，自己所猜不错，小和尚法号是宗字辈的，正是广字辈的下一辈。
韩老四闻言，眉毛一挑，问道：“常听闻少林寺门规森严，难道贵寺的长老没教导你要戒贪、戒嗔、戒怒吗？”
小和尚恭恭敬敬地答道：“师傅确是时时教导，只不过小僧资质愚钝、持道不坚罢了。”他本是谦逊之语，但韩老四等人听起来却满是讥讽之意。
他一招手，众人将小和尚团团围住，“少林寺的高僧我们本来是不敢惹的，但兄弟们叫我一声大哥，总不能让他们在家门口受欺负。我们盐帮兄弟向来是同进同退，今天只好以众欺寡了。”瞥了一眼蒙川三人，又道：“这三位也是小师傅的同伴吗？那就请一起上吧。”
“不是！”“没错！”话音一出，钱老鬼和齐湘齐齐望向蒙川，埋怨道：“你搞什么？咱们何必蹚这趟浑水？”
蒙川微微一笑：“无妨，我看这位韩大哥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大家权当切磋拳脚，我也正想见识见识吴越男儿的风骨。老先生、齐妹子只管作壁上观就好。”说罢，来到圈中，与小和尚并肩而立。钱老鬼和齐湘知道蒙川的武功，倒也不太担心。
小和尚有些惊讶，不懂蒙川何意，只好说道：“谢过施主了。”
韩老四发声喊，盐帮众人或持短刀、或捏鱼叉、或操扁担、或舞渔网，四面八方围攻上来。
蒙川只想平息事端，不愿伤人结怨。使出五轮指法，扫、戳、点、刺，瞬间便击倒五六人，均是封住穴道，未伤肌体。小和尚那边，也是随手制住两人。
韩老四见不是头，忙喝道：“都退下。我来领教领教二位的高招。”
“韩大哥且慢，我们夫妇也来凑凑热闹！”又有一艘小船靠岸，船上下来一男一女，服饰怪异，年纪与韩老四相仿。
韩老四忙迎上前去：“万岛主、娄夫人，什么风把贤伉俪吹到岸上来了？”
姓万的男子笑道：“什么风？自然是‘酒疯’！多时未曾一起饮酒，本想同你畅饮一番，城里到处找你不到，听帮里兄弟说有人前来滋事，我们夫妇二人只好来出把力了，哈哈。”
韩老四拱手谢道：“好，那就先打发了外人，咱们兄弟再一起喝个痛快！我对付那个后生仔，万老弟和弟妹对付那个小和尚。”说罢，向蒙川拱了拱手：“请！”摆开架势扑向蒙川。另一边，万岛主使一把九节鞭，娄夫人使一对峨眉刺，两人合攻小和尚。
方才交手，蒙川试出，盐帮帮众功夫都很粗浅，没什么硬手，料想这韩老四也不过尔尔。待见其一出手，便知自己错了。韩老四外表看似粗莽，出招却稳扎稳打、齐整细腻，一招一划，浑厚有力，颇有大家风范。
“好一手岳王锤！”蒙川赞道。对付这种刚猛一路的外家功夫，理应以柔克刚。但他素来喜欢直来直去，抡起拳头，不闪不避，以硬碰硬。
十余招一过，韩老四心下越来越惊，自己这双手往日里开碑裂石，扫落无数英雄，人送外号“韩双锤”。今夜对面这个后生却不知是什么来头，看上去年纪轻轻，却似有几十年的功力，自己每一招送出去都似砸在熟铁上一般，几个回合下来，已震得他双拳红肿，虎口迸裂，这是他出师二十年来从未有过之事。再斗几招，只觉对手拳脚越来越重，自己已是两臂麻木，呼吸不匀，满头大汗，忙脱身后退，拱手言道：“阁下好强的功夫，在下不是对手，认输了。”接着向万岛主夫妇喊道：“万老弟、娄夫人，咱们遇着高人了，且停手吧。”
万岛主闻言，口中应了声：“不忙！”并未停手。他夫妇二人成名多年，所使兵刃一长一短、一柔一刚，配合无间，小和尚徒手迎敌，颇为不便，被二人逼得步步倒退。万岛主见韩老四落败，心下不服，想拿下小和尚，替韩老四挽回点颜面，手上招数丝毫不松，反倒越来越狠辣。一时间，小和尚险象环生。
蒙川见二人不肯罢休，朗声道：“小师傅且退下，我来同两位耍耍吧。”说罢，急跃向前，一把抓住小和尚后襟，将其抛向一旁。万岛主夫妇有心要逞威风，也不打招呼，锋刃一转，同蒙川交起手来。娄夫人一双峨眉刺，专攻蒙川下盘，万岛主一把九节鞭，直取蒙川上路，二人一内一外，想要如法炮制，再胜蒙川。
同样是赤手空拳，蒙川的功夫可不是小和尚能比的。起初几招，他只守不攻。待摸清了两人的武功路数后，陡然发难。双脚连环飞踢，逼退娄夫人，月光下觑得真切，一把捏住九节鞭尖，力透手腕，用劲一抖，万岛主掌心如遭电击，急忙撤手，只听哗啦啦一声响，自己那条纯铜打造的九节鞭当真断成九截，散落一地。娄夫人见丈夫遇险，大吼一声，挺着双刺，着地滚来。蒙川不待她近身，隔空一前一后拍出两掌，“起来罢。”掌力所到之处，娄夫人不由自主腾空而起，手上一对峨眉刺竟似长了翅膀一般，直飞入蒙川手中，接着身子向后平平飞出，径直撞到万岛主怀里。
“领教了。”蒙川一扬手，将峨眉刺掷了回来。万岛主夫妇二人讪讪接过，无言以答。
“韩大哥，怎么说？”蒙川转向韩老四问道。
韩老四甚没面子，涨红了脸：“嗐，技不如人，有什么说的！几位请便吧。”蒙川为盐帮汉子们解开穴道，韩老四带着众人忿忿离去。
小和尚忽然出声：“施主且留步。”
韩老四闻声转身：“怎么，小师傅还有何见教？”脸上怒气愈发重了。
小和尚徐徐道：“方才施主上来便急着动手，小僧有些话还未说清楚。听本地人说，施主是做私盐买卖的，想必是走南闯北，消息灵通。那一定也知晓，今夏北地蝗灾肆虐，赤地千里，河东三省十一府六十四县，颗粒无收，饥民百万。佛家慈悲为怀，敝寺方丈命合寺僧众四下化缘，赈济灾民。小僧离寺已有三月，自河南一路化缘到浙江，所得不过二十余两银钱。”说着，放下背上的竹箱，从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解开后，里面尽是零散铜板和一钱半钱的碎银子。“难得海盐城中郭员外乐善好施，一人便捐了五十两银子。只是银子刚到小僧手中，就被这几位施主‘化’去了，这才有了今夜之事，还望各位施主周知。”
蒙川听他所道来龙去脉，不禁想起了当年齐世英到宜城“借粮”的旧事，瞥了一眼身旁的齐湘，暗自感慨缘分之奇妙。
韩老四得知是自己兄弟理亏，羞愧难当，当着众人面将几名涉事的帮众一顿臭骂，又向小和尚和蒙川等人连连致歉。蒙川等见其是个爽直汉子，也就一笑释然，就此揭过。韩老四敬佩小和尚的善举，将五十两银子翻了十倍，当场捐了五百两银子。又邀请诸人到城中一叙，蒙川等有要事在身，只得婉言谢绝了。经过此番交手，韩老四和蒙川两人惺惺相惜，临别之际，互通了名号。
小和尚待盐帮帮众离去，走上前来，谢过蒙川：“多谢师兄相助，师兄好俊的身手，不知在哪位师伯、师叔座下修行？”他亦看出蒙川武功出自同门，料想是本派的俗家弟子。
蒙川避而不答：“师弟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功夫，也甚是难得。我方才听师弟自述法号为宗悟，不知尊师是广字辈的哪位高僧？”
小和尚敛衣持礼：“恩师法号上广下成。”
蒙川闻言肃然起敬，想不到小和尚其貌不扬，竟是少林寺般若堂首座的弟子。“广成师叔近来可好？上次相见，已是数年之前了。”一提起广成，蒙川便回想起那晚广成大败安指挥使的俊采神姿，钦羡不已。
“恩师法力深厚，百邪不侵，近年来多在江湖上行走游历，连我们师兄弟也很难见到一面。”小和尚言道。
蒙川问小和尚接下来去往何处，小和尚答说天气渐寒，要赶往颍州同师兄们会合，为灾民采买粮食、冬衣。虽是初次相见，蒙川对这个小师弟却颇有好感，两人相约日后在少林寺一聚，蒙川也想再见见广成。
折腾了半宿，已到了子时。小和尚要连夜赶路，蒙川拿出五个二十两的银锭塞给他，二人就此分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