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晓明从美国归来，却仍未恢复记忆，这让等待他的众人不免大失所望。尤其以吴翠萍最为痛心。
吴翠萍尝试过多种方法，想以此来确定张晓明是否在骗她，甚至给她讲曾经所发生的事情。但结果令她非常失望，张晓明似乎丝毫不记得前事。时间久了，她也慢慢失去了耐心。每每见张晓明在她讲得情真意切，惊险叠现的时候，却只是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听一个疯婆子胡言乱语一般，她心里就直窝火：“你是真记不起来，还是不想记起来啊！”
这话听得多了，张晓明终是像与己无关般傻傻地笑笑，道：“你说的真是我？我真有那么伟大？”瞧其神情，是百分之一千的不相信，更像一个不谱世音的孩子。吴翠萍真想扇他两耳光才解恨，可想想又暗自叹息不已。她想到过放弃，可每每见到张晓明的身影，听到他谈笑风生时，却又是难以割舍。她也想过张晓明对往事尽管不知，但若是两人能生活在一起，那也就显得并不重要了。
可是，张晓明似乎不光是记忆未曾恢复，就连很多时候都像故意在躲着她一样。她初时以为他一次车祸，竟连那粗鲁的性格也给撞变了，或者是成了傻瓜了。但后来好几次，她却见他总是缠着刘小芳说话，这又不免让她有些忌意横生。
虽然她曾在心里想过，若是她得不到他，也决不让林娅娟得到。而现在看来，她的这种心态似乎是多余的了。她不免为自己感到悲哀的同时，也替林娅娟有些不值。须知林娅娟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最终却仍要为他人做嫁人。
然而，林娅娟似乎对这一切并未放在心上，除了每日与他闲话两句外，便更无他话。回来没几日，她便又回到公司上班去了。却看不出她心里有多大的悲哀，只是终日不曾见他展颜笑过。
这让吴翠萍悲伤之余难免暗暗称奇。
但这并不影响张晓明每日喜驻颜开，就好像其他人的愁眉苦脸与他来说，根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事。他依然每日去找刘小芳说话，偏生刘小芳对他爱理不理。只是他去的次数多了，刘小芳便也慢慢地不是那么对他横眼瞪鼻子。
本来，刘小芳自张晓明回来后，又跌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中。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让自己恨之如骨的男人。只是到现在，她对他的恨已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在张晓明尚未回来时她曾想：若是自己甘愿放在那种恨，等张晓明回来后便跟他回老家去，是否会过得好一些呢。但当张晓明真的回来时，她又感觉到一种害怕，一种无形的退缩。
刘小芳日日就这样徘徊在一种游离不定的处境中，这让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甚至超过被张晓明伤害时还要痛苦的悲哀。
张晓明虽将过去那种粗狂的性格尽收，但那种死缠烂打的脾气却毫无遗漏地尽显于身。他不管刘小芳是否愿意，只是整日缠着她，天南海北胡诌乱侃。刘小芳被逼得没办法时，只得对着他大吼道：“够了，你烦不烦啊！”
每每这个时候，张晓明都只是笑嘻嘻毫不知难而退，甚至当刘小芳恼怒时随手抓起东西向他扔来时，他也只是侧身躲过，而无丝毫要退却的意思。刘小芳实在没办法了，便只好“惹不起躲得起”，抽身往外跑去。
这倒难不倒张晓明，他将手中的座垫扔回沙发，紧跟在刘小芳身后追了过去。当刘小芳发现他追来时，更是加紧了脚步想远远地甩开他。只没跑多远，她发现她这么做只是徒劳无益。因为她快，张晓明却更快，没出多远便被他赶在前面了。
刘小芳一跺脚，干脆停下不再走。张晓明也跟着停下脚步，凑上前笑嘻嘻道：“有人说我曾经是长跑冠军！你能比我还厉害么！”
没想到张晓明失忆了，却还可以胡诌自己是长跑冠军，真不知是他自己厚颜无耻还是真有谁跟他这么说呢。只是刘小芳却气不打一处来，她气鼓着脸，恶狠狠道：“你究竟想怎样啊？”
显得有些歇斯谒底，又有些底气不足。张晓明仍是笑嘻嘻着脸，道：“我不想怎么啊！听人说你是超长跑冠军，从一个省跑到另一个省。所以我这个长跑冠军不服输，便想追上你，看你行还是我行啊！”
好一个一语双关。只是刘小芳先入为主，早已深信张晓明尚未恢复记忆，所以她却没听出其中的含义来。她只觉得好笑，道：“现在让你追上了，你赢了！满意了吧！”
说完转身便走，谁知张晓明听了这句话，如同注了一济兴奋济，再次挡住刘小芳的面前，喜孜孜地说道：“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你说我真的赢了！”
说这话时，张晓完全不像个失忆的人，而更像一个三岁的小孩一般蹦来跳去。刘小芳暗地摇头不已，心想他弄成今天这个模样，也算是报应了。心里这样想着，而那恨意在陡然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说道：“好了，别闹了，你都赢了，就别在跟着我了！”说完举步又走。
她以为，张晓明不会在跟着她。那知张晓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顾着自己欢天喜地地跟在她身后，刘小芳真有点啼笑皆非，骤然止步，回头故在凶狠道：“你在跟着我，我就发火了。”
这原来不是她内心要说的话，但表现在脸上仍是冷峻异常。不过，这还真管用，张晓明见到这脸色，立时停止嘻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垂手低头立在当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刘小芳终于有点不忍心，于是温和地道：“你好好的回去，别在跟着我了。”
那知，张晓明听到这话，突然间大吼道：“是你自己说的，我赢了！我如果没追上你，又怎么会赢！这是你自己说的，这会儿你要反悔，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刚才说的全都是假的，你真的当我是三岁小孩是不是？”
一席话如同闷雷，在刘小芳心里炸开。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张晓明在失忆的状态下居然会说出如此让她震撼的话来，她一时不知怎么反驳，唯有缄默无语。然张晓明此时似乎情绪高涨，难以压抑心中那股难受的情绪，他满腹伤痛地道：“没想到我如何用心，仍是无法让你忘记我过去所犯的过错。难道说，你就真的那么恨我么？小芳，跟我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在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里，才是你永远的归宿，跟我回去吧！”
这些话说来，除非是天生白痴才听不出他的意义来。刘小芳从来就不是是白痴，当然听出了张晓明所说的话的真正含义。然而更让她吃惊却并不是张晓明向他坦白爱意，这些话，她已听他说过很多次了。只是这一次却让她毫无准备。
张晓明不是还处在失忆之中么，但他为何还可以清晰地记起前尘往事呢？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刚才明明白白的表明他对往事记得一清二楚啊！
刘小芳一时不知如何却解释心中的疑惑，面对此时的张晓明，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你说什么？”这也许是人类一种正常的心理反应，所以不足为奇。只是对当事人来说，便是奇中之奇了。
张晓明未曾明白刘小芳说这话所处的因素，继续着他的自悲自艾：“难道说我真的就那么让你讨厌么？难道我受了这么的苦难也不足以弥补曾经犯下的错失么？小芳，求你原谅我，我向你保证，我向你发誓，我对你的爱是绝对真诚的！”
这回，刘小芳算是彻底明白了，他张晓明并非不记得往事，而是清清楚楚的知道。难怪自从回来之后，他就不停地缠着她，原来他是有目的。只是有一件事刘小芳想破脑袋也无法想通，从他回来后，她发现他未曾恢复记忆时，也仔细观察过林娅娟的反应，但最终得出的结论还是林娅娟同样认定张晓明不曾恢复记忆。
那么，张晓明为何要骗林娅娟呢？他为何不想让林娅娟及吴翠萍知道他已经完全好了呢？难道说在这中间，张晓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你……已经好了！”刘小芳憋了良久，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当她清楚地知道张晓明已经好了时，已分不清楚心里是喜是悲。
却不料，刘小芳话一出口，倒是让张晓明愣住了。他本是悲天抢地的，经刘小芳“你已经好了”这么一说，便如同一个说谎的人被当众戳穿一样。但那只是小半会的事，张晓明又恢复常态，莫名其妙道：“你说什么好了？难道你愿意跟我回去了？”
刘小芳有些窝火，他明明是恢复了记忆，却还要这般强装呆傻，想想便来气：“张晓明，你还装什么蒜。你明明是恢复了记忆，还要这般装痴乔呆，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了么？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说完，也不知是真气还是假气，把头一甩便走。张晓明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的手，刘小芳被这么一带，竟尔被拉转过身来面对着张晓明。刘小芳用力挣扎，却那里能脱离他的手掌，直憋得她脸颊通红：“你放手啊！”
张晓明只是紧握住她的手不放，这让刘小芳气愤的心加上了一阵慌乱，一种由来就对张晓明害怕的慌乱。尤其是张晓明火辣辣的眼眼直盯着她，更是让她浑身长刺。
“你若是在不放手，我就喊了！”刘小芳百忙中使出杀手锏，她满以为张晓明会因此而松手。然出乎她意料，张晓明却更是抓得紧了：“你喊吧，若是有人肯英雄救美而将我打死，我也心甘情愿。”说得异常紧定。
挣不出张晓明的控制，刘小芳几欲流下泪来。张晓明看着她泪眼欲滴的样子，心有不忍，终是松了松手，但却不至于让她可以溜走。刘小芳本想真喊，但看到四下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观注一下，就连不远处手提警棍的治安巡警也没有要过来理会的意思，她便知道就算真喊，恐怕也只是白费力气。
因此，她便特彻底放弃了：“你究竟想怎么样才肯放手？”语气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张晓明在心里暗暗得意，但嘴上却说道：“我……只想要你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回去做什么？”刘小芳一连三问，其实她也知道张晓明意图，只是忍不住还是脱口问出来了。
“对，回去，而且回老家，回老家与我结婚！”张晓明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刘小芳明知他会这样说，但此时听来，还是免不了一阵颤栗：“你先松开手再说！”她只想挣脱他的手，然后逃之夭夭。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已无法在恨他，她也说不清为何那痛彻心扉的恨就这么轻易被磨灭了。
“不行，如果我再放开你，那么我又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抓住你！我可不能在做这等傻事儿！”张晓明说道。
刘小芳没辙了，她心念急闪，仍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张晓明松手的理由来。可她心里却不愿就这样被他握住。虽然她现在已不恨他，可她暂时还无法分清自己不恨的理由，无法接受跟他回老家的要求。也就是说不恨不一定就等爱。
“那林娅娟与吴翠萍怎么办？她们为了你可是费了巨大的心血，难道你就这么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既然挣脱不了，但又不能就这么被他死死地盯住。刘小芳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让他松懈精神的话题。
果然，张晓明在听到这话时，手微微地颤了颤，刘小芳因刻意注意他手握的松紧，自是连这点微妙的变化也感觉到了。她心里略略有些酸涩，便悠悠地说道：“其实在你心里又何只我一个人呢！”
张晓明听出了她语气中那股酸酸的味道，心里忍不住有些迟疑，道：“她……我……！”支吾着不该如何做答，是呵，且不说吴翠萍，就林娅娟在美国为了他，也不知多少个夜晚不曾睡上一个好觉，为他流泪过多少次。她不是一个轻易流泪的人，但在美国，或者是因为在异乡，除了一个罗泉生就张晓明与她最为亲切了，所以人便更容易伤感。这却是实实在在的，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痛哭一场，往往便是人类发泄悲伤的最好选择，而这种选择亦被绝大部分人亲昧。
也许他真不该去美国，但这一切他已无从选择。他很清楚地知道，在林娅娟坚强冷漠的背后，其实是一颗极其脆弱的心。他曾想，若是就此不回来，与林娅娟在异地同渡一生，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可是，当他清楚地知道，在地球的另一端，还有一个令他难以割舍的人――刘小芳。
他相信，林娅娟比刘小芳要更坚强，他相信如果在选择刘小芳后，她会很快将自己忘记，就像他只是她生命中一个匆匆的过客。但刘小芳不同，这个让他日夜遭受良心遣责的人，已令他有生之年难以原谅自己的罪孽。
其实张晓明早已康复，他装傻只因他无法面对当前局面。他很清楚地知道，在三个女人中他只有唯一的选择，而他一旦做出选择，势必将另外二人推向痛苦的深渊。
可在有些时候，他真为自己感到啼笑皆非，他张晓明并非什么大名鼎鼎的人物，又非什么出类拔萃，他只一个落后山村里的小混混而已，却如何惹来如此多的艳遇。他多么想甩手什么都不顾，反正他从来就没什么好名声。但当他想到那双双蕴含着真情实意的眼神时，却又为自己的不负责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尤其在美国的时候，他可以清楚地记得，当他被推进手术室前一秒钟，他从林娅娟的眼里看出了她那一刻是多么的担心与害怕。虽然当时她与平时一样一脸冷漠，但他还是看穿了她的心。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他与她是怎么一回事，甚至他对她的名字都有些陌生。
可当他在手术后的沉眠中醒来的那一瞬间，他便觉得她在他心里好熟悉，甚至他可以感觉得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里他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直到后来他就看到她蹲在他床边一直盯着自己，那时她眼里分明有泪。
“你…….为怎么流泪？我这是在哪里？”他问她，她却立时没有回答，只是含泪对着他无声在笑过不停。张晓明目视良久，隐约感觉到她真的是那么的熟悉，但一时半会他却无法想起她究竟是谁：“你……我感觉到我好像认识你！”
张晓明手术未久，身体极是虚弱，说起话来便显得有气无力。但这话在林娅娟听来，无疑是天籁之音。她知道，她所付出的终于换来了结果。这让长时间精神颓丧的林娅娟终于可以暂时放下重压的包袱，道：“我是小娟，你…….想起来了！”说完满怀等待地看着他。
这是一种期盼，是一种渴望，更是一种喜悦。张晓明听到这话，轻轻闭上眼睛，紧锁眉头，陷入冥思之中。林娅娟就这么等待着，此刻的她在内心深处是多么希望能听到他肯定的回答。
然而，当张晓明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如果他可以用摇头来表示否定，那么他肯定不会再出声。只可惜头缠白纱的他无力摇头，只得用细若蚊声的声音说道：“我想不起来！”
林娅娟的期盼在一刹那凝固在脸上，或许连那满怀欢喜的心情也随之僵硬。好一会儿才默默地垂下眼帘，道：“没关系，你……会想起来的！”其实在她的心里，又何曾知道他是否会真的能将她记起来。
起得身来，重新抬眼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张晓，只见他亦正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她。她感到一阵颤动，慌忙朝窗外看去。外面正下着细雨，有些凉意，林娅娟感觉有些冷，便伸手将窗户关上，极是直立着看着外面。
她想起刚到美国的那天，也是下着同样的细雨。医生告诉她，像类似的这种手术风险非常大，但在美国已成功为患者手术后，他们恢复状态都非常理想。所以对张晓明的状况是不会出现意外。
饶是如此，可真当张晓明被推进手术室后，在短短的两个多小时里，她却像等了几个世纪。她的焦急毫无保留在显露出来，倒是让在一旁的罗泉生看在眼里，他就像当初秦树天一般感觉到无比的奇怪。他曾试图将他与她联系起来，但却得到与秦树天一样的答案。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些跟不上时代还是这物欲横流的时代还存在某种他无法了解的因素。但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她对他绝非一般的关心。
不管怎样，罗泉生见到她焦心欲碎的模样，终是有些不忍心。作为医生他知道若是一个人总是生活在焦虑与担心中，就算没病也会磨出病来的。因此，他靠近她，以慈父般地姿态拍拍她肩，道：“小敏，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这一阵子来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却要当心身体才是啊！”
林娅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依是垂着头不言不语。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她也不知道等待的结果将会怎样。一向坚强的她，在此时却渐渐感到心正一点一点地破碎。直到手术室的门无声地推开，她却只是木然地抬起头，她不敢上前去探视，她害怕结果不是她所要的。她曾说她将为此付一切后果。
罗泉生不明白她的心思，只待医生走了出来，便上前去询问。他知道，他对她的重要性。林娅娟似乎没有听见罗泉生与医生之间的谈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罗泉生走回来，她没有问，但却笑了。因为罗泉生的脸上也带着笑。她知道他一定没事了，所以不知不觉中就笑了起来，一种发自内心深处本能的笑。
在一群异国白衣天使的护送下，张晓明被推进病房。林娅娟就跟在后面，直到护士都离去，包括罗泉生在安慰她一番后也出去处理一事务去了，她这才慢慢地蹲在床边，心灵一片空灵地看着他。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只是双手扶在床沿然后看着她。
她没有选择床边的椅子，也没有选择坐在床沿上。就仿佛她所守候正是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想，若是此刻张晓明能感觉到，他定然会说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或是张晓明醒后知道这种情景，定然会感动得无以得加。只是这是否就是她所要的，是否就是她所期盼的呢？未必，所有的事情未必就是如此。
就像天上的雨，虽然气象台可以事先预知，但却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林娅娟看着窗外的雨，自然而然地想到某些不该想起事情来，良久才轻叹一声。
虽然医生说以张晓明目前的状况来看，恢复记忆是勿须置疑的事情，但自手术后，张晓明除了逐渐生龙活虎，却丝毫没有能记起以往点滴的样子，这让林娅娟寝食难安。她向罗泉生说过，罗泉生也了解过，也向医方询问过，而且医院也对张晓明反复诊断过，但一切迹象表明，张晓明已无异状。
但林娅娟确实感觉到张晓明一点都没有恢复记忆。最后医院也束手无策，只能表示遗憾。从不信教的罗泉生看到林娅娟难过的样子，破例到教堂祈祷了一回。
原来林娅娟打算张晓明出院后便直接回国，但后来却改变了主意。虽然她带来的钱仅够付张晓明的手术费，但林自强在她起身后，便将一些钱汇入了她的户头里，这也是林娅娟与胡文慧通电话时，胡文慧告诉她的。
那时她在心里默默地感谢父亲。
从医院出来后，罗泉生按照林娅娟的意思，寻着他当时留学时的朋友帮忙找了个住所。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回去。每次看到张晓明时，她都在想：他真的就这样将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他真的无法记起来了么？
张晓明却证实了她的想法，他问她：“为什么不回去？”她说：“不知道！”张晓明便耸耸肩，似乎有些惊异：“我不会就一辈子呆在美国吧？”
“你不愿意？”林娅娟望着他，不知为何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张晓明笑笑道：“一辈子住在这里？那当然好，只是，你不担心你父母？”言下之意，他是将她摆在一条线上，也就是他住在这里不回，那么她也不会回去的。
林娅娟波澜不起地看着他，良久才道：“你是真的不记得往事了？”张晓明扁扁嘴，瞪着眼睛道：“真的不记得，我想这回是白浪费你的钱了。而且我这辈子恐怕都无法还清了，却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说完这话，张晓明似乎真的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愁眉苦脸沉思起来。林娅娟没理他说这些，突然又说道：“如果你真的不回国去，那刘小芳怎么办？”
或许张晓明在为自己某些事情难以抉择，在听到林娅娟的问话时，一时僵住，道：“刘小芳……”林娅娟注意到他呆滞的面部，心里隐隐有些作痛，道：“是啊！你如果不回去，刘小芳怎么办？难道你就这么将她弃之一旁！”
说这话的时候，林娅娟刻意观注着他的表情。但很可惜，她没有看出任何能让自己产生怀疑的地方。也就是说，张晓明的确是不记得前事了。
“你连她也不记得了？”
她可以观察人的表情，却无法渗透一个人的内心。张晓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真的不记得她么？在当时，林娅娟的确是这么想的，只是到后来，在回国之后，她才知道，其实他的手术非常成功，他不仅清楚地知道她是谁，也知刘小芳是谁，甚至曾经所发生的事情也逐一回归到他的脑海里。
只是那时，她没有看出来。
“刘小芳？”张晓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才道，“你……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么？”。他早已从模糊的思维中她明朗化，他更从她的身上逐渐将失去多时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收回大脑。直到他完全想起过去的时候，他便有些犹豫难决了。他终于知道自己在林娅娟的心里根深蒂固了。虽然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超越喜悦的期待，但看到异国如返自然的居住环境时，他便想到了家乡那绿树成荫，小草翦径，由此而联想到刘小芳的时候，心便有些莫名的酸痛。
经过一轮由生到死，从死到生的人生巨变，他发现林娅娟对他来说，如同梦中的仙女一般，只能是一生不变的梦。而刘小芳才应该是他现实的选择。但是，他又如何告诉她，他将同刘小芳回到那偏僻的小山村去，回到那应该属于他的地方去呢？他想不出可以不让她受到害的方式。思索良久，他终于决定继续装傻，先回到国内去在想办法。
另外，他知道自己如此装弄下去，终会让聪慧的林娅娟看出来，那时她也许更为难受。因此，他便顺着林娅娟的话，让她告诉他，他曾经的事，这样一来，他以后不经意表现出来的事才会找到理想的借口。
当然，林娅娟并没有怀疑他是故意这么问的。虽然她对他曾经的事并不能说完全了解，但从刘小芳及吴翠萍，以及他自己曾经说过加上自己的猜测，尽可能地说给他听。在她想来，这也许对他有帮助。她甚至相信，他绝对不会一生这样下去，他终有一天会记起来。
然而，林娅娟不说还好，当张晓明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时，尤其是从一个让自己敬若天仙的人嘴里说出来，他这才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
“我要回去！”张晓明扭曲着脸，显然他正承受着痛若的煎熬。林娅娟淡淡地说道：“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要回去，愈快愈好！”张晓明突然间近乎于咆啸。林娅娟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间变得如此暴躁。在她的印象中，他虽然很精劣，但却从不暴躁，这算是第一次。
但不管怎样，林娅娟还是按照张晓明的要求，在她认为他还未恢复记忆的时候回国了。只是直到回到家里后才知道，在她去美国后，公司里竟发生了一连串异常，波及面前所未有。而直到她回来，事态虽基本得到控制，但尚未得到彻底解决，而其中的原因也在调查之中。这也就是林娅娟一回便投入工作去的直接原因。
这倒成全了张晓明，他正不知道如何面对三个女人，如今三去其一。对于吴翠萍，张晓明虽有动心，但那也只是男人天性的一面。虽然将来与刘小芳一同回去，也会对她有着不小的刺激，但他相信凭借她的社会经历，她完全可以承受得了的。
因此，他便故意对她产生冷漠，以他失忆的状态疏远她。至于对刘小芳，他仍是以曾经地痞流氓的姿态死缠烂打。他看得出，刘小芳在他不懈的攻击下已开始软化，这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可是他却没想到，刘小芳居然会问出与林娅娟类同的一句话来。原本强制压抑的心再次被唤起汹涌的波涛，他知道，他真的无法将她视作美好的幻觉，她是实实在在存在自己身边的。
但他注定要将她遗忘，那怕口是心非，他也必须这么做。虽然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残酷与不负责的对待。他想，她会理解他的。
对于张晓明内心的矛盾，刘小芳在刹那间从他扭曲的表情上理解得一清二楚，在突然间，她感觉到一种酸楚与嫉妒，或许还掺杂着愤怒，但却不是恨。
“你心里既然有她，还死缠着我做什么！”
不知道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否已承认她对他已经不存在恨了。但在后来，她确实是这么对他说的，只是他未曾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我想，人生在冥冥之中，果真是这样。这难免又让我想起在《走向黄昏》中所说过的“生活是由若干个美丽的错误故事构成的！”和“生活其实很简单，只是我们的感情太复杂了。”这么两句话来。我一直深信如此，所以在我的小说里，所有的叙说都不曾离开这两句话的范围，我想这一生也将离不开。
刘小芳终于在张晓明神思恍惚的情况下挣脱出来，但这恰好让张晓明清醒过来。他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默然地看着她的离去。他没有再追，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再追上去，只是觉得心里堵得发慌，像乱麻在胡搅一般。
直到刘小芳的影子没入人群，张晓明才无力地回头望望身后，那个方向是林娅娟别墅所在处。但他追刘小芳已远，此地已看不见，只能依稀看见那树林掩隐处。他眨眨眼，眼睛似乎有些酸涩。暗自摇摇头，便在路旁的石椅上坐下。
他就这么坐着，就这么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直到天色渐晚，烟蒂扔满一地他仍没有改变过姿势。但在街灯慢慢亮起来的时候，他却站了起来。只是他依然没有离开石椅一米范围，而是狠狠地扬起手往地上扔了一件物品，完了还用脚狠狠地踩了两脚。可他踩完之后又俯身拾了起来。
却原来，他在掏烟的时候才发现盒内已空，心烦之下便有些发火。但扔了后又感觉不妥，毕竟在他初来这个地方的时候，两次因扔烟盒被罚了款，而且第二次是在他处于极度“灾荒”的时刻，可谓感之深，痛之切了。因此，他本能地拾起扔进石椅旁的一个垃圾箱里。但满地的烟头他却没有在乎了。
这就是所谓的要经一事才长一智了。
“他娘希皮的！什么鸟玩意嘛！”张晓明咬牙切齿，浑不知在怨恨或是抱怨谁，只是他觉得只有独自发些牢骚，心情才会好过一点。
疏不知，就在他身后，就在他自怨自艾的时候，林娅娟静静站着，看其嘴角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说不出来。她清楚地听到了张晓明那句曾经让她认为粗鲁的语言。但在此刻听来，她却感觉到好熟悉，有些动听。
但张晓明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而且在扔掉烟盒后，连头也不曾回一下。但他却短暂地停了一下，然后举步朝前走去。似乎天地间的一切与他已无关紧要，他只与他自己的心情有关而已。
林娅娟没有叫住他，只是随着他前行而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她预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失落，就好像心将要被抽空一样。
但是，人总有一种本能的预感，就好像人们常说的第六感。张晓明虽然漫无目的行走，却从精神上感觉到身后有某一个熟悉的人在跟着，这种感觉随着越行越远而愈来愈来强烈。他几次想回头探个究竟，但终竟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他感觉到他一旦回头，等待他的也许将会是一场更加难以决定的选择。
但被不知道的人跟在身后，毕竟是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就像茅刺在身，浑身难受。所以，几度思想斗争后，他终停下脚步，以极快的速度回过头，证明了他想法的一半。那就是，他身后真的跟了他所熟悉的人──林娅娟。
林娅娟在张晓明突然的回头下惊愕不已，她没想到他会回头，她更没有准备好接受他的回头。她只想一直跟着他，她只想跟着他看他要去什么地方。其它的她的确没有去想。只是张晓明出其不意地回了头，更说了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也没有想到会是她跟在他身后，在他看来，林娅娟只会当他是一个人生旅途中匆匆的过客，就算她为了他而不顾一切，就算她曾经不经意间所表现出对他的爱意，但那只会是人生所必须经历的过程。她应该不会让它长久的驻留在一片蓝天下，她不会让他永久地占据一席之地。因为他与她是属于两个世界却不同阶层的人。
当然，对于张晓明的问话，林娅娟同样不知该怎么回答。要她怎么回答呢，总不成说她喜欢跟着他，总不成说她愿意跟着他吧！因此，林娅娟喃喃良久却始终说不出个所有然来。张晓明便在这一刻感觉到想笑，不管是欢喜还是苦涩，他一定要笑。但可以看出，他是皮笑肉不笑，笑起来面部是僵硬的。
“你不应该在这里，这里不属于你！我也许在曾经做过很多错事，但现在，从这一刻开始，我将用一生来弥补曾经的过错。虽然这显得有些晚，有些方谬，但我觉得忏悔总要比不忏悔的要好，弥补总要比不弥补的更强。就好像佛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张晓明抚着头，萧肃着脸。
“你……在说什么？”林娅娟有些哽咽，“难道……你……觉得我……”她本想说“难道你觉得我不该喜欢你，不该爱你么”，但这话她终是没有说出口。也许她觉得这话本来就不该说出口的。
张晓明不傻瓜，虽然林娅娟没有说明，但他却早已猜出她想要说的话。这不单是他现在才知道，自在美国恢复记忆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那个时候，他便只希望这只是一个梦，一个美好的春梦。但直到此刻，他知道，他所盼望的梦成了实事。
“你……为何要这么傻！你应该知道，我们距离太大！我只是一个人人唾弃的地痞流氓，只是一个人见人躲的大坏蛋。我除了这身臭皮囊之外一无是处，对我你不值得的…….”却也不知道张晓明此刻为何会说出这般话来，但有一点却是非常明了，那就是张晓明此刻所说却是真心话。自古以来都说：人心本善，这也许不假。
然而，林娅娟听得这番话，竟忍不住泪盈满眶。这一刻，林娅娟再控制不住内心的感情，忘情扑入张晓明的怀里，双手紧紧地环在他背部，将头俯在他胸前嘤嘤地抽泣起来。
她是情感暴发了，经历这么久，她终于可以确定自己的那片天已被眼前这个“地痞流氓”的男人所占据。
张晓明被林娅娟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不知所措，林娅娟在他怀里，他感觉到阵阵的眩晕，就像梦寐以求的天使终于出现一样。他双手凭空颤抖着，不知道该像林娅娟一样用力抱住对方，还是该将对方推开，他就这样僵直着。
“你，可以不离开么？”她变得有些脆弱，这与她的性格背道而驰。曾经与叶铭分手时，她显得多么的干脆，曾又与张晓明酒后发生一夜情后，仍显得波澜不兴。但在此刻，她又是多么的希望能记远得到他宽厚的胸膛，是多么的希望他能永久地留在她身边。
张晓明回国后对刘小芳殷勤有加，时时让她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她可以想象得到，甚至她可以感觉得到，刘小芳已慢慢接受了他。虽然刘小芳的过去让她同情，但在爱与同情两者之间，终是爱占据了上方。不是常言道：爱是自私的么！在这场爱的逐角中，注定会有人受伤，注定只有一个会是赢者。她林娅娟不想伟大，她亦是一个女人，亦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人，亦是一个食人间烟火的凡人。
但张晓明又将如何呢？在这种特殊的氛围里，怀拥自己敬若天仙的林娅娟，他感觉到天地间色彩缤纷。脑袋已无法集中任何一种思维，无法去分辨任何一种想法。他慢慢地将手合拢，慢慢地抱住林娅娟。
林娅娟自是感觉到了他的举动，在张晓明抱住她的那一刻，她突然破涕而笑，因为她感觉到了幸福的降临。她仰起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轻轻汲了一下鼻子。张晓明也正看着她，但见她在暗黄的街灯照耀下，原来秀美的脸更是清丽绝伦，更见她脉脉浅笑，更是引得他心魂一荡。
都说黑夜让人幻想连篇，那么黄昏中便让人容易冲动，那种朦胧的感觉是任何人都无可抗拒的。
林娅娟嘴角翕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张晓明只觉得心快跳出胸膛，脑门一阵阵发热。但他却只是看着她，尽管心里想要吻她，但却不敢，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林娅娟见他脸色略为紫红，便浅笑着轻闭上眼，任由他拥着。
这已经是非常明白的表示了，张晓明受这么一引，再也控制不住，俯下头吻住了她的嘴。而林娅娟亦腾出双手勾在他脖子上。
她现在彻底兴奋了，因为在她看来，张晓明将不会离开她了。只是果真如此么？张晓明真的不会在离开她么？那么刘小芳呢，他该如何去处理？那么吴翠萍呢，他又该如何面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