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姊妹七个，我是头大。爹娘如果知道他们命里注定这辈子只生女娃，说什么也不会把头大的我送去学堂。
我还没到念书的年龄，虚岁五岁，就送我进了学堂。那年月，在我的家乡，不要说不到上学的年龄，就是到了，女娃也是很少被送进学堂。一般的大人不愿意女娃家读书。说读了书的女娃不安生。识文断字的女娃，男人管不住，连婆家也不好找。爹娘对这些老话，是半信半疑的。他们自己没文化，不识字。但是他们喜欢文化，羡慕识文断字的人。男娃要读书才当的起家。他们让我读书，是打算拿我当男娃来养。他们太希望头大的是男娃。
他们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说送我读书是迫不得已。说我太精灵，会说整句的话家里就容不了。从天亮一睁开眼，小嘴巴就开始说话，一直说到天黑，倒在炕上闭眼睡着了，嘴巴才闭上。问话，问得大人凄惶起急。不得已送进村里的小学堂。打算让有学问的人管一管，让我变老实一点，规矩一点。
那时候他们还年轻。爹有力气做农活，娘有力气做家事，不用娃儿做帮手。虽然头一个是女娃，相信今后定能生出男娃。这才送我进了村里的学堂。没想到，我之后，他们又生了六个女娃。打垮了他们的信心，不得不改变原来的幻想。真应了村里的老话，读书让我背叛了爹娘，毁了他们的计划。
我进学堂就像捞在碗里的一条小鱼儿放回了大水塘。这里水又深，水面又大。小鱼上露不出头，下踩不到底，前后左右望不到岸边。扑腾扑腾，几下，既没有沉底也没淹死，更没有吓得回头找岸。上下前后左右游动，发现到处是知识，到处是新鲜事，到处都欢迎我。我高兴得上了学堂就不想回家，连岸边也不想靠，生怕被人捞回去放在碗里。学校是个大天地，是除了家以外，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们的小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只有三面半墙。那半面墙，有半面留着装窗户的，但是始终没装。那三面整墙也是大窟窿小眼露天透风。我们不怕刮风，就怕下雨。开学老师就说好了，刮风不停课。风从墙窟窿里穿过去，刮不倒教室。下雨教室内外一样，没法上课学校就放假，大家就不要来了。学校没有其他假期，老师抓紧气候好，尽量地给大家上课，上完拉倒。
全校这一间教室，最多的时候十几个学生，却属于六个年级。老师真能干，一进学校我就被老师深深地吸引。她的衣服很旧，补了许多补丁。但是她的手那么巧，补丁补得那么好看。不管是什么颜色，不管是什么部位，都补得平平整整，四边是那么整齐，或者圆边儿，或者四方边，不像俺娘，补得四边七出八进，活像被蚕蚀过的。她的针脚特别细，特别密。不像是手缝出来的，特别像是一种机器轧出来的。那时我们已经听说，世界上有一种缝衣服的机器，缝出来的针脚细密整齐，省人力。我想那机器也超不过我老师的巧手。光看我老师的巧手就让人相信，她是有本事的女人。我当时就下决心：一定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老师的本事，当然不是就会补衣服。她的教学本事特大。我们全学校，六个年级，全由她一人教。这是最让我佩服的。上课从一年级开始，逐一地往上讲。讲完了留作业，然后给下年级讲。有的时候，按照到校的先后次序，谁先到先给谁讲。各家的家务事多少不同。有的要把牛轰到田里去，有的要把鸭放到池塘去。每一家离学校远近也不同。老师就按着到校的先后次序讲。一个年级顶多三个学生，同年级的几个同学，头天商量好了，明天一起到齐，老师就讲。作业，可以在堂上作，老师当堂给判。也可以回家去作，第二天带来交给她判。男娃们，家里等着放牛割草，所以他们经常带着作业走。大部分都不愿走，愿意在学校和小伙伴们玩一会子。我家那时候还不指望我放牛割草，我不用着急回家。我不愿早早地回家去，也不是贪者和同学们玩，我爱听老师讲课。我一边写作业，一边听老师讲其他年级的课。差不多每天都听她把全校的课讲完了才回家去。
我高兴，我记得可快了。一年级没读完，二年级，甚至三年级的只言片语我也记下了。我的作业很快就写完，她当时就给判，每次都夸我，每次作业都是五分。那个红色的‘5’字，比山上的映山红还鲜艳好看呢！我的学习劲头大得永远也使不完。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一字，我都记得清楚。能记得哪个生字在那篇课文里学的。有一次，老师留作业，背诵课文：‘柳条青，柳条弯，柳条垂在小河边。折枝柳条做柳哨，吹支小曲唱春天。’
老师说：背诵课文要大声。于是我就在教室里，可着全身的劲头，敞开嗓门读课文。第一声老师停顿了一下。第二声老师停下瞪了我一眼。我一点不理会，还大声地读‘折枝柳条做柳哨……’老师说：“回家念去。”我说“不回家，俺还听你讲课呢。”老师说：“你这么大嗓门，人家听我说啥呢？”我才知道，我的声音太大了。我说：“我去外面念去，你还叫俺回来？”她答应了。我才到教室外面山坡上大声念‘柳条青，柳条弯，柳条垂在小河边……’可惜山坡上没有柳树。柳树都长在池塘边或者河边。我一边背课文一边想，老师可别把今天的课讲完了。
那三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三年。识一个字，我好像就长大了一点。三年我好像长大了许多。墙面不整的教室，不是破旧，不是风雨飘摇，倒像是一个遮风挡雨的高台。站在高台之上，能看见家乡以外的世界。就是看家门前的山、水、田，鸡、鸭、鱼、鸟，甚至小虫小兽，也都变得诗情画意了。山青水清，虽然都是青，却要用两个不同的青字。如果说天上万里无云的晴，还要加上一个日子偏旁。汉字多么准确多么形象多么生动多么丰富呀！就说家乡的山水吧：不论大小不论深浅，都是有名的呀！这些名字，在人的口里一辈传一辈。生活在这的人天天说着叫着，虽然名字非常好听，因为没有看见名字的字形，并不觉得怎样。现在我认字了，一旦把它们写出来！嘿！那字形、那声音、配上实景实物顿时觉得这地方真美！比如‘甘——涧——峪’‘卧——龙——岗’。老师说这不算什么，任何地方都有名字。任何一个名字都有意义。或因地形地貌或因历史事件，或因知名人物。单单从地名就能了解许多地理历史。（这句话是老师给高年级讲课我听到的。）认识汉字用处是多么大呀！学会识字，能读书看报，不走出大山也能知天下事。只要识字，就能知道方向，走到哪里也不会迷失。
识字，能走出大山！我当时可没有对这句话动心思。人为什么要走出去呢？认了字，心明眼亮了，看家乡已经和过去不一样。眼前的山山水水，竹林茶园水田，还有后山的老林子（原始森林）老师说了，就这些东西我们一辈子也认不清呢。为什么我们的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息繁衍，是这里的山水有灵性，这灵性是有科学道理的。这道理我们现在的知识是不足以认识的。我们必须掌握更多的科学知识，科学地利用家乡的生态资源。如果一代一代的不掌握知识，人就会变傻，变得无知，就会不自觉的破坏这美好的资源。最后毁了我们自己。这话都是讲给高年级的学生听的，但是我都记住了。人说读了书想往外走，我当时可没有，觉得老师讲得多好，单单是家乡的事就这么有学问，出去干什么？
爹娘当初送我去学堂，是要用知识、学问吓住我。让有学问的人把我管得老实一点。他们没想到结果是相反。我放学回到家，话比以前更多了。给爹说，给娘说，给妹妹们说。把从老师那里听来的，一点不保留地讲给他们。还学着老师的样子，比比划划，给小妹们上课。爹娘装作听不见，照样做他们手里的活计。我猜不透，不知他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可能是光听我说，不再向他们发问，使他们不烦恼，也就不理睬我了。小妹们，个个瞪着傻傻的眼睛听我讲课。我教她们拿着柴禾棍儿，在地上写字。我把我会的全教给她们。我学着当老师。将来我要真当老师！我高高兴兴地念完了三年级。每个学期的考试都是满满的一百分。三年我全得满分。
做梦也没想到，我今生就只念了这短短的三年书。读书像一朵刚刚开放的小花，没等它开全，更没等它结果，就被人从枝上掐断。读完三年，我虚岁刚刚八岁。由于读了书，心里好像装了一个大世界，高高地挺着胸脯，人的个头都长高了，比同年的女娃家高了一块。力气好像也大了，娘能干的活我全能干了。我不知道，爹娘是不是因为这打定主意，不让继续读书。这时的家里我们已经姊妹七个。爹娘的叹气声听着就叫人害怕。那声音沉重得象从磨盘底下发出来的。娘的力气小到快拿不起针线。爹爹天天唉声叹气：愁没有男娃。愁家里没有劳力。愁田里没有收入。愁娘越来越不能干，还平添了许多病。
娘的病是愁出来的。她愁自己生不出男娃。她用不吃饱，吃糙粮惩罚自己。把好粮食省给爹吃。母亲疼孩子的天性随着女娃出生数量增加一天比一天减少。少到最后，不让孩子们吃饱。六妹七妹出生以后，她故意地不给喂奶。就想把她们饿死。任凭小幺妹哭得哭不出声来。每次我回到家，先竖起耳朵听，听墙角有没有小妹的哭声，那哭声可小了，不仔细听听不见。有！我赶紧跑过去把她抱起来，抱着她跑出去找娘。娘并没有走远，就在房前屋后做活儿。我硬是把小妹往她怀里推，推，推：“娘——”娘叹了气，不情愿地给小妹喂一回奶。为了这，那时候回家，我是飞快地往家里跑。看见的人说我跑得比兔子还快！如果不是我，小幺妹活不下来。
四年级开学，爹爹的眼睛瞪得比牛眼大一圈儿：“下田，插秧去！”娘蠕动着无力的嘴唇：“听话吧，下田去吧。”
“秧，一会儿就插罢了，不耽误上课，老师等着呢！”我早有准备地央求他们。
“赶牛，打猪草，圈鸡，放鸭，没让你挑谷赶集呢！”
长这么大，头一回听爹爹吼着嗓子对我说话。
“你不干，把大人累死吗？”娘小声地帮腔。
“我干着呢。放了鸡鸭牛，我再去上学。放学我不再听人家的课，赶快回家做……”
“住嘴！长胆子了！”
“我读书，不耽误做活！”
“咋？还嘴？”
爹抄起一件家什劈头盖脸打过来！娘一把把我拉在身后，娘哪来的力气？我确确实实躲过了爹手里的东西。
“别气了，不去上学，下田插秧去。”娘替我向爹既求情，又做保证。
“不去学堂了，跟爹下田去。”
娘在我身上坚定的重复爹的决定。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第四天，我赶上牛从田里回来，在家的山坡下，就听见了熟悉的我老师的声音。那山坡上只有我一家，不是从我家传来的还有谁家？我越过牛，跑到屋边，听得更真切了，就是她！
“全学堂，属你家女娃书读得好哩！不续上，可惜哩！”
“我家全是女娃，只有他爹一个劳力……”
我绕到屋后去，不出声地流眼泪。让老师说，她最懂得读书的重要。她会把我的心里话说给娘听。老师，我最喜欢的老师来向爹娘求情，为我求情。请求他们允许我去读书。不比我自己说话顶用一百倍？老师来家的第二天清早：“下田去。”爹不容置疑地命令。老师的意见他没听进去。太阳落山赶上牛回家，又是在家的山坡下，又听见老师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真诚。我不忍心听下去，跑到屋后去，跑到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地方去。但是，第二天天明：“下田去。”还是爹那不容置疑的命令。但是那天回到家，还是听见了老师在屋里和娘说话的声音。这回我不委屈了，我有信心了。有老师这样坚持不懈地为我求情，难道不能把爹娘的心说软吗？我还是悄悄地到屋后去。没有眼泪了只有感激。感激老师对我这样好！佩服，佩服老师这样有勇气！只要老师把爹娘说通了，不管落下多少功课，我保证一天就补回来！就这样老师每天来我家。我数着，记着，老师一共来了十五次！从月亮圆到月亮亏去一半。说了满满一山的好话，求了满满一山的人情。娘的心早就软了，化了，没有一点决定力了。爹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坚硬，比磨盘还硬。他没答应老师的请求，不同意我继续读书。我读书的梦断了。一辈子，人的一辈子有多长？我这一辈子有多长？仅仅给了我三年的读书时间。我遗憾，我不平，我恨爹娘！当我长大了，翻过来掉过去地想，如果他们当初就不让我去读书，我是不是不知道的读书好处？不知道读书对我有这么大的诱惑？也就不会恨爹娘呢？是不是读书害了我呢？我恨地胡思乱想了。总之，那时候，我恋着家乡，恋着学校，一心幻想着能回到学校去。透风漏雨的破教室，在我心里，是明晃晃的高屋大堂。想学校想老师，想得我夜里梦话就是背课文。
插秧，挠秧，割稻，打猪草，背牛粪，男娃干的活我都能干。我幻想着，只要不离开这块地方，只要老师还在那地方讲课，总有一天，有我自己做主的时候。到那时候，我还要回到哪里去读书。哪怕我到了娘的年纪，只要我有空儿，我一定想法读完我应该读的书。
下雨天，下大雨天，田里的活也是没法干的。水牛不怕水，泡在水塘里，人却是下不了田。每到下雨天留在家里，帮娘做针线。娘怕小妹们弄湿了鞋袜，把她们圈在炕上，把鞋子藏起来，不让他们偷跑出去毁了鞋袜。望着漫山遍野的雨幕，我手里的针老是扎在手指上。下雨天学校不上课。我忘不了这个规矩。
“娘，我把牛赶回来吧？”
“牛不怕雨。”
“娘，坡下的水田，怕要积水了，我去放放水？”
“那是女娃家做的？”
“田里哪样活我没做过？”
“今天雨大，怕滑坡。”
“我不怕。”
娘别是猜出了我的心思？我顾不上了。
“我去了，娘。”
我披上一件蓑衣。拿把锨，跑到雨里去。
我家有一块水田，四围是坡。每次下雨，必须得开一个口子。把水引出去，怕水成涝。我赤着脚，跑进那块田。爹已经在那里了。
“你来做甚？”
“怕水淹了田嘛！”
“回去！哪有女娃家下雨天往外跑的？”
“嗯。”我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跑。比来的时候跑得更快！我跑着去找我的老师。
老师也在家做针线，搓麻绳纳鞋底。阴雨天麻韧有劲，妇女们都是在这天纳鞋底。老师为了我的事，跑俺家十五趟，都没说服俺爹。我来看看她。心里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不知从哪说起。我甚至不知道来找她解决什么问题？唉！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心里就是想念她。就是想见见她。她是个女人，是个比娘小得多的女人。在我心里，她高，比娘高大得多。其实她的身量没有娘高大，我就是觉得她高。她比娘的眼界高。她的眼光能越过重重的山看到山外面。她大？她没有娘的岁数大，但是她有见识。她讲的道理大。她的头脑，她的心胸里装着一个大世界。周围几百里山山水水，在她头脑里，好像只占一小片地方，用一两句话就说透了。
娘是疼我的，可她是爱我的！我能感觉出这两样不同。爱护，与娘的心疼不同。她和娘一样，在我心里占了位置。离开娘不行，我想娘。离开她也不行，更想。娘疼我，我也疼娘。娘苦娘累，我拼起力气帮家里干活，帮娘解脱家累。减轻娘的负担。我不要娘再给我什么，我只一心为娘出力。但是，对老师，我分明是想从她那里要出东西。想从她那里得到许多，许许多多我要的东西。站在老师面前我就渴，心渴。就饿，饿的心里空空。我不怀疑，她单单薄薄的瘦身量，不能满足我的要求。我眼巴巴地渴望着，渴望着她给我点甘甜的东西。
“这么大雨出来做甚？”
我不敢看她我的眼泪比雨点还多。
“老师——”
“你家实在缺劳力——来，我教你查字典吧。”
一个连阴天，我学会了查字典。雨住了，天晴了。我不想就走。老师看出来了。
“老师只有这一本字典。你刚刚学会，借给你用几天。不过你早晚得还我。咱们全校就这一本。”
这件无比宝贵的东西，藏在哪呢？偷偷摸摸的更不保险。只能跟娘商量。娘是个没主意的人，她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了爹。
“那是一本通书。那么重要的东西，咱怎么敢独占着？”用了半年的时间，爹托人，从距离我家乡以外几百里的大城市买回了一本《新华字典》。那是爹一辈子为我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从此，我误以为爹会办所有我愿意的事。
我学会了使用字典。学会了自己认字，可以从老师那里借书。可惜老师除了一本字典之外也没有像样的书借给我。那时的课本都不能人手一本。没有多余课本借给我用。没关系，只要下雨天，我就去老师那里，帮她做做家务。然后借她的课本读。断断续续，把她的课本全读了一遍。老师说，认字是为了用，用字造句写话。你可以用这些字学着写日记，写你的感受。不会写的字查字典。但是，我还是一心想着，有一天回到学校去。听老师讲世界，过那种充满新鲜和希望的日子。
这是一个空的幻想，是一个白日的梦。我的命运掌握在爹娘的手里。她们对我的命运做了另样的安排。
那年，我虚岁才十二。他们就给我订了亲。定了一个比我大二十多岁的孤老头子。理由就只有一条：我家缺劳动力。缺乏能上山下田做活的男劳力。被招入赘，对男人来说是件不体面的事。不是孤儿的不大愿意。这个人愿意，因为他从小死了爹娘。这个人身强力壮，做农活像牛一样。他无亲无靠，能到我家来他十分知足。爹娘刚刚有一点意思的时候，他就开始帮我家干活了。越做越把我家当家。一点不客气。爹娘的决心也越发地坚定。转过年来就要求在我家成亲。我说：
“等这个雨季过去，把稻收了再说。”
梅雨季的小雨不碍庄稼人下田做活。有大雨，大暴雨，连天的大雨，庄稼人才不得不下田。我盼望的那样的大雨终于来了。
夜里还是小雨，下到天亮过了午了，雨反而越来越大。这雨天学校是必须放假的。
“娘，我去找老师吧！”
爹说：“要出嫁的人了，还跑什么学校？”
“出了嫁，就不许去学校了吗？”
“敢去！做了媳妇，跑出去疯，人家要笑话老子！”
“去了这次再不去了。”
又是娘，既替我求情又替我向爹作保证。
我不说话。爹爹气哼哼地甩了手。娘又沉重地叹了气。我却谁也不看一眼，披一件蓑衣冲进大雨里去。我的主意早就拿定了。
出了家门，跑下山坡。脚下哧溜哧溜地滑，脚崴了顾不上。摔倒了，叽里咕噜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只要快点，跑远点，赶快离家远一点。
跑出家乡的小路，雨更大了。漫山遍野没有一个庄稼人。再勤快的庄稼人也躲回家歇息了。多可怜的庄稼男人，只有下这么大雨，才肯在家歇歇。更可怜的庄稼女人，躲在家里炕上，还得搓麻线绳，纳鞋底子。
雨太大了！原本水里的活物都沉到水底避雨了。林间的草、树叶子都耷拉了，最挺拔的竹林也歪斜了。鸟儿、虫儿、都蜷起来不动了。地面上的所有东西，都顺着雨势，向着大地低头俯首。山坡土里水分已经饱和。陡的地方已经呆不住塌下来。厉害地方半个山坡都塌了。小路没了，一股山水下来，一条小路变成小河。原来的小溪小河，已经流并成了挺宽的大河。原来水在桥下流，现在水从桥上过。这是雨水积蓄的力量。这是细如蛛丝的雨水集中以后的力量。
半年来，我的心里就积蓄了一股力量。大雨中只有我一个小小的人影。我却丝毫的胆怯也没有。只有一个想法，趁着大雨，趁着不被人发觉，跑出去。跑出家门，跑出大山，跑出束缚我的小世界。爹，娘，对不住了。我受不了命运对我的管束。我要按自己的意愿去活一回。你们不愿意看着我年轻轻地死在家里吧？不离开家，说不定我就活不下去。我还是个小孩子。读书，这个小小的愿望还没有实现。你们就让我嫁人？我受不了这个！帮家里干活，干农活，什么苦、什么累我都受得了。唯独让我这么小嫁人我不能接受。让我嫁他我就死给你们看。
其实我心里不想死。读书的愿望还诱惑着我，我不想这么无知地死掉。我还想再读一点书。再知道得稍稍多一点。如果，你们让我把小学读完，能做一个像我老师那样的人。等老师老了，我能接替她。把咱们家乡的子弟教一教，我就知足。我原不打算离开家乡。守着家乡的山山水水，教着自己的子弟，孝顺着你们，那是挺好的事。如果那样，就是嫁给山里人我也愿意。爹呀，娘呀，我不是在家里呆不下去。我不是厌恶家乡。我舍不得离开你们。舍不得你们累死累活地养活我们。可是你们为什么要逼我这么紧，这么紧地嫁人？！嫁给一个我根本就不愿意的人？
雨，别停！黑夜，再长一点！太阳，不要升起来！这样我可以跑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再远一点。
这里是汽车站，这里不能停。爹可以使人追到这里。要一口气跑到有火车的地方。爹爹追不上火车。他想不到我敢跑到有火车的地方。我什么力气活都能干，找点零活干，挣出一张火车票钱还办不到吗？我要坐火车，不管火车去哪。火车，爹爹是万万追不上的。爹娘根本不打算见识火车。他们也不打算让我见识火车。
火车站两个粗鲁的，类似庄稼汉模样的人，正在与两个女人：像是母女，交涉事情。女人之间拉拉扯扯。一个要挣脱，另一个不想让其挣脱。两个男人虽然不动手脚，嘴里却在使力，出口的话很重。导致母女俩更拉不折扯不断。我靠过去听明白了。男人要带年轻的女人走，女人不愿跟他们走，拉着母亲不放。男人的话里有威胁。
“你们要带她去哪？”
“关你什么事？”
“她不愿意，你为什么要强迫？”年轻的开始大哭了。母亲又哄，又求，又无可奈何。
“你想去吗？”粗鲁的男人眼珠朝我转过来。
问我？我当然想去。只一个念头，只要是火车，只要是爹找不到的地方，哪里对我都一样。
“你们去哪？”我理直气壮地反问。
“大城市，发达，富裕的地方。女人到哪就享福的地方。”
“没有女人能享福的地方。人生来不是为享福的，人生来是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你小女娃家，天生一张巧嘴？”
“你们要强行把这女娃带走是不是？”
“哪有强行的事？她们已经拿钱了。”
“卖？”
“她娘答应的。”
“去哪？”
“几千公里！几千公里！你知道是哪？”
他们以为这把我吓住了。我心里却暗自高兴。远！越远越好。火车一定是把小地方与大地方连起来的。火车是往来的，能去就能回。怕什么呢？我立刻拿定主意，替这个不愿意离开娘的女娃跟他们走。粗鲁的男人去一边嘀咕了一会子。然后，放那母女俩走了。
“你识字？”在火车上他们问我。
“读了三年小学。”
“读了那么多书，为什么不听大人的话？瞎跑？”
“爹不让念书，硬要我嫁人。”
“听着！记着！到了人家，不许承认你有文化。既然你这么有主意，也不强迫你。以后的事情你自己瞧着办。我们已经拿了人家的钱。不送人过去不行。外面是大地方，你有文化……”
我默认了他们的道道。
火车换汽车，汽车换汽车，汽车再换汽车。世界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呀！跑出这么远，人情世故竟然还和家乡差不多。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说清楚了。这里也是农村，与我家乡的农村不同，这里是平原。近处没有山远处有山。晴天的时候能远远地看到山的轮廓。这里人说，平原上看得远，实际上山离这远得很呢。
这是大城市的郊区。一趟汽车就可以通到那个大城市去。虽然是农村，但全村的孩子，不论男娃女娃都读书！村里有‘完全小学’。我才知道：我上的叫做‘复式小学’。这里的孩子根据年龄分成各个年级。一个老师只教一门功课。小学教室不仅门窗完整，还有一个平平整整的操场。那么一大块平地！能开一片好水田呢！这里的人为孩子真舍得！
我来的这家，老俩口一个痴呆的儿子，还有一个小孙儿。痴呆儿的媳妇回娘家再没有回来。我详细地说了我来这里的原委。我说：“人贩子欠了你们的钱，我想法挣钱还你们。我不能做你们的儿媳妇。我背叛爹娘跑出来不是为了嫁人。”
找工作！既然这里离大城市这么近，我就到那里去找一份工作，挣钱去。俩老人对我将信将疑却放了我，给了我自由。他们这么轻易就把我放了，我非常感激。第一次拿到工资，一分钱都没留给自己，全给了他们。钱，会说话！几百块钱帮我说服了这家人，这家善良的人。这家素不相识的人相信了我。他们没有纠缠我。我连续给了他们半年的钱。他们坚决表示不能再要了。钱数超过了欠债。从理儿上说，我们已经互不相欠。我答应，还会经常地去看他们。帮他们做一点家务。这是一种人情，我不知道我能做到哪天？
幸亏我识字，否则这份工作做不了。
这是一份在城里人看来十分肮脏的工作。在医院里搞清洁，收拾垃圾。这不是普通的垃圾，用专业的话说叫医用垃圾。有生物污染的危险。这项工作有许多规矩。工作程序有特殊的要求。理解这些规矩需要有一点文化。如果片字不识就很难弄懂。人家对我考试，我通过了。大夫护士虽然有相当的教育背景也遵守工作规矩。但是消毒隔离规矩要运行得安全，一半靠他们，另一半靠我们这些不起眼文化不高的。例如：在传染科，这里的房间空间都严格的划分为清洁区污染区。在这些区域里穿行有一大堆规定。传递各个区域的医用垃圾及保洁工作可都是我一个人弄。我必须自觉遵守规矩。贪图省事，抓完污染区的垃圾，再擦医生吃饭的餐桌，后果可不敢想！这个责任，少部分靠对条款的理解，多部分靠觉悟。不能怕麻烦，每一条规矩都是有道理的。当然，有许多人监督着我的工作。护士长的眼睛可尖了。哪先擦哪后擦，消毒水的浓度高了低了一闻就知道。我很规矩，不论到哪个部门，都表扬我消毒隔离的概念好，对我工作放心，好几个部门都愿意让我去。
工作稳定收入就稳定。我给家里寄了钱，但是没给他们写信。给老师写了信。老师回信说：我跑了之后，爹把大妹的裤子塞进火塘里烧了，不许娘给她做新的。爹让大妹替了我。可能女娃太多，爹娘似乎没把我的离家出走放在心上。多一个人干活，少一个人吃饭，事情的结果好像也不坏。
老师也没有责怪我，还点评我写的信。鼓励我写日记，写心得，写见闻，写我的经历。“写你见到的人和事。写你的思想。”这些话我没放在心上。
这家医院旁边有一家图书馆。‘小图书馆’周围人不屑地说。我进去一看，啊呀！上下两层楼，书架子都顶着房顶，没有虚的空的，密密麻麻排满书，这叫小图书馆！我家乡要是有这样的图书馆，打死我也不跑出来呀！
阅览室那么安静，明亮。重要的是平等。任何人可以随便地取书看，还可以外借。我把这个事告诉老师。老师回信说：“书有好坏之分。人的生命有限，不能浪费在读坏书上。鉴别好坏的标准也简单，两条：文字好。内容有意思。文字好：要文通字顺。用简单、通用、多数人都用的文字，说通顺的话，叙述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情感是人间的真实情感，就是好书。打开一本书，能让你连续读上十行不想喘气的书，就是好书。如果三句话里两句打磕巴，就不要往下看了。即使这是一本讲天下大事的书，也不要看。宁可少知道点事情，也不要受坏文字的折磨。它是要把你弄糊涂拉倒。放弃一本坏书不算什么，好书读一本就值了。”
我的老师多不简单，家乡没有图书馆，她却懂图书的事。
不过，我相信，她亲眼看见这么多书也得傻了。书分类呀，我先看那类的书呢？反正看那本也没人管，我有自由啊！自由读书！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第一次进图书馆我是怯生生地：
“我想看书。”
“阅览自己取。”
前两个字我没听清楚，但是后面三个字我听得明明白白。那是关键的字！我和其他人一样，我，可以随便取书！
我要试试自己，能不能独立地读一本书。在书架的末尾有一条几个大字的说明：“今年获奖图书”数目不多我从中拣了一本最薄的。讲几种我在家常见的动物。马、牛、狗。还是外国人写中国人翻译。这是一本给讲人与动物沟通的事情。我能懂吗？没想到我一口气读了小半本！几乎没有生字！个别的我不去管它，竟然一点不影响往下看。外国人的名字，重复一回就知道了，根本不碍事。一个劲儿往下看，老想后面是不是有难懂的？没有，始终没有。讲的事情非常真实，非常有趣儿。还有一个道理在里边，一个一般人都忽略了的道理，我沉浸在书里了……
突然响起一阵音乐，图书馆要闭馆。我的心情别提有多好了！我能独立地一字不落地读书了！说明我认得字够多了。我可以在这儿读我想读的书了。我进到了一个新天地，这里把我深深地吸引。我写信汇报给老师。她说：“图书馆是一所大学……你可以念大学了！”老师鼓励人的话说得太大了！大学，离我太远了。能读懂几本书，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办了借书证。借到好书，觉都不想睡。只想一口气把它读完。借到不好的书，第二天赶快还回去。少耽误一点看好书的机会。书看得多了，就动了写的心思。写日记，写读书的感想。不是为了给人看，就是想写一写。没有正式的本子一片一片的纸片都利用上。没地方存，就随记随丢。写跟不写效果不一样。不写，在脑子里记得不深。写一遍能加深记忆。所以纸片丢了也不可惜。
最近老师的来信让我犯了愁。她病了。病得很重。她问我能不能接替她。把学校的工作接过去。那是我从小的愿望。我想念她。想念家乡。想念爹娘。想念那群小妹妹。但是又舍不得这里。舍不得近在身边的图书馆。头一次尝到了舍不得的滋味。冒着湿冷的大雨，一天一夜在雨里跑，我都没有这么难过。现在要离开图书馆我哭了。
老师来信说：“带几本书回来。趁我还没死，带你实践几天。学校再坚持几年就合并到乡里去了。”我的心又硬起来。既然家乡小学有望发展，我就不想回去补那个临时的缺。我实在不愿意失去现在的读书机会。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好像就这一件了。
三天了总有一只又黑又大的蚊子踪着我。好像潜伏在保洁员存工具的小柜子里。并不是跟着我到处飞，到处飞就惹大麻烦了。这地方有这么大蚊子，是我失职！不好，今天，它叮在我身上不跑了。眼见着它越膨胀越大，没办法只好带着它去找大夫。
“不得了了，这不是常见的生物蚊子！这是机器蚊子！赶快报告公安局！”
等他们报告完了，大黑蚊子吸饱了我的血，晃晃悠悠地飞走了。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们会不会以此为理由辞掉我呢？为了不找麻烦，我先辞掉他们吧。
我回家乡去吧，我很想我的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