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收拾了还不到七点。睡觉似乎有点早？不早，今天不比往日，今天有点感冒的征兆，头疼，嗓子干疼，全身也酸痛。今晚什么也不干了。睡觉，睡足了觉感冒自己就好了。不能让感冒重了，明天还得工作。
感冒了入睡与往日不一样，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也许是睡得太早？夜不够深，周边不够静？什么也不想，静静就好了。睡着了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都不想就能很快睡着。什么也不要想，不想，不想……
睡前喝水多了？尿来得比平时早得多，小肚子憋得慌。不想动。好像刚躺下又起来。再忍一会儿。好不容易刚刚睡着，真懒得起来。身上好象疼，动一下就疼。再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
哗啦啦，下雨了？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没发现阴天呀？关灯前，窗户外，明明有个正圆的月亮。明晃晃的照着整个屋子。不是月亮大，是屋子小。我这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头顶西墙，脚顶东墙。晚上不开灯，有半个月亮就把屋子照遍了。月亮什么时候下去的？雨就悄悄地来了？没听见雨声，地全湿了。湿透了，起了泥泞。去厕所不好走，更不想去了。等雨停了，地干了，泥泞干了，地面硬了，再去。还能再忍一会儿。
哗啦啦，雨声更大了。伸手向天空，手并不湿。雨停了？好奇怪，天上没落雨，耳朵里有雨声，声音哪来的？不管它，雨肯定是停了。不下了，该去厕所了吧？小肚子憋得生疼。不去不行了。呀，小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茅厕只有半片房顶。没顶的那半片，一下雨就是满地的泥泞。呀，不知不觉，雨下得这么大吗？茅厕泥垒的墙头塌了一块。雨水管满了茅坑，粪水溢出，雨水？粪水？泥水分不清。尿憋满了小肚子，忍不住了。艰难地半蹲下。在泥水坑里，有半块砖头，不是砖头。整个茅厕都是粘土加碎麦秸和泥垒的，哪来的砖头子？那年月只有两户地主家的房子是砖的。其他人家，连富农家的房子都是土坯房。全村难得见一块砖头子。不可能有盖房的砖头扔到茅厕。这不是半块砖头，是刚刚塌下来的半块土坯头子。浸在水坑里，没有浸透，露出水坑半截是干的，可供脚尖儿踩在哪。另一只脚呢？另一只脚蹬在哪呢？真是急死人了！快要憋死人了！命真不好，托生个女人，要是托生男人，没有这罪过。不用进到这雨水粪水混合的地方。站在外面，朝着里面就解决了。咳，苦命，苦命人处处都是苦的。实在憋不住了，实在顾不了许多了，反正现在没人看见。只得一只脚踩在半块干坯上。另一只脚踩在茅厕外面，茅厕外面是干的。快，趁着没有人看见。咳！有人来了！激灵一下，醒了，原来是梦。
每次发烧了就做这样的梦。睡前感觉有感冒的苗头，多喝了好多水，憋出了尿。可能发烧了？没有体温计，但肯定是发烧了，也许烧得不高，大人了体温高一点就难受得要命。不是发烧不做这样的梦，这是个人经验。
挣扎着爬起来，撒了尿。翻出一片有退烧作用的药片。睡前剩的半杯温开水早就凉透了，顾不了那么多了，说不定凉水还退烧呢，一口气灌下去。吃退烧药就得多喝水，过一会儿要出汗。不喝水没汗可出，不出汗没法推烧。看看表，刚刚十一点过一点。抓紧时间睡觉，如果前半夜能出汗，明天早起感冒就没事了。赶快睡去。爬回床上，把被子从头到脚裹紧。不大时间，皮肉松软了，毛孔松开了，身体不那么干热了，温温的潮乎了，逐渐泡进温热的洗澡水似的。有一会儿，什么都不知道。那是真地睡着了，那一觉真舒服。
一觉之后又入了梦。
这个平房院落，曾经在哪里见过？在这间小房里躺会儿。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孤寡的老太太。她会一点中医的刮痧。她给我在两个太阳穴上刮一刮：“你也没地方去，就在我这小房睡一觉吧。给我看着家，我去买菜。我回来，你就走。”刮痧去火。去了火比退了烧还舒坦。全身又松下来，忽地又睡了一小觉。呀，在别人家里，怎么说睡就睡着了？别睡着了，躺会儿可以，给人家听着点外面的动静。不是负着给人看家的责任吗？怎么能实打实地睡呢？
这个院子是长条形的。叫做院子，根本没有院。南北两排房子门对门开的，中间一条走道。各家都在门前盖了小房当厨房，中间留的过道只够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噌着两边的小房房檐儿通过。房间的格局都相同，十五平米一间。多数人家都是一间。一户两间的全院只有两户人家。这两户孩子多，五个孩子。其他人家最多三孩子。南房共八户，北方七户。北方的紧西头，是男女茅房。全院的人都上这个茅房。也就是我现在躺的老太太这间的对面。当然不是直接门口对着茅房。茅房前面加了一段矮墙。老太太的厨房借了这段矮墙。矮墙位于南北两房中间偏茅房侧一方。结果呢，老太太的门前比别人家的门前宽出一块砖的面积。这一砖的面积，在谁多人看也是个便宜。这是院的尽头，不用留过道。所以这是全院唯一有院子的一户人家。房前比谁家都宽敞。把这个院比作一根缝衣服的针很恰当，老太太正处在针鼻儿的位置。
“会刮痧的老太太住哪呀？”
“针线胡同，针鼻儿那！”
院子过道不宽，却没有人抱怨。那年头，粮食按人口定量供应，没有大胖子。没人觉得过道不宽。深夜，南房能听见北房的呼噜声。尤其在夏天，睡觉开窗户，梦话也能听见。不过各自睡各自的，没有人半夜不睡觉，神经病似的专门听对过人家的梦话罢了。
茅房没门，一段矮墙头隔着男女。老太太的厨房离着这么近，气味？咳！早习惯了。但是后来，我就住在男女厕所的夹壁，就是厕所的一部分，仍然很舒服。不相信吧？听我慢慢道来。这会儿，我还是得赶紧抓紧时间睡过去。医生说：治感冒的良方是睡觉。睡好觉。睡没有梦的觉。这是不容易做到的。没病才能睡好觉，有了病就睡不了好觉。这是矛盾，矛盾就是病。感冒是小病，小病也是病。思绪，想停停不下来。只有让它自由去吧。等它疲了，累了，就该睡着了。
老太太的房对着茅房，老太太会刮痧，她给我刮完痧。去买菜。让我在这躺会儿，边休息，边给她看家。我迷糊了，大概又要睡着了。小肚子又憋得慌，又想去茅房。感冒水喝得多，尿就多。刚才才撒了，又想去。再忍一会儿。刚刚躺稳当，先不折腾。快要睡着了，睡一小会儿再去，少折腾一次。不行，憋得难受，想去就去吧，怕一会儿掏茅房的来了，一掏掏半天，憋不住怎么办呢？
这茅房就是在地上挖一个长条形的坑，四壁直上直下。四壁和地面抹一层水泥。比农村这已经是，比较讲究的茅房了。说讲究，是说坑里坑外都抹了水泥。在农村就地挖一个土坑。不论大人孩子都蹲在坑边上解决。坑太大了，就在坑边上搭一块木板。一只脚踩在坑边上，一只脚踩在木板上。每次身体不舒服，发烧，就梦到这一折。唯恐掉进粪坑里去。好不容易蹲好了，脚下一滑，惊出一身汗，醒了。
这长条形的坑，不论大人小孩儿蹲着都不费劲。够科学，够讲究的。坑边抹了水泥，甭担心塌一块。
掏茅房可是个不太轻松的活计。茅坑是死坑，粪便满了就得掏出去。不要说不掏，就是掏晚了，都让人无法忍受。人，聚在一块的人就是事！小事也是大事！你信不信，茅房该掏了没人掏，粪便溢出无处下脚，如果没人管，民众敢为这个游行！你信吗？没有不信的。掏茅坑是件大事！总是在坑满了，再不掏就要溢出来的时候，掏茅房的就来了。他们的工作服很简单：一条皮裤腿。不是皮革，是橡胶的。裤腿向上延长到腰以上。目的是不弄湿衣服。粪桶是木制的，半人多高。木桶有一个耳朵形的挎栏，用一只肩膀背在身上。一条皮裤腿是为了护这半边身子。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都这幅打扮。有一只木勺，木把手很长。用它一勺一勺地，把粪掏到粪桶里，桶满了，挎在肩上，穿过狭窄的院子过道，倒进胡同口的粪车里。夏天天气多么炎热，工作也不能停。其艰苦可想而知。
院子浅，茅房门口宽绰，干起活来方便。针线胡同的茅房！在针鼻儿里，摆弄这么特殊的家伙式，过道两边是人家的厨房，过道上空横着晾衣服绳，碰着那也不行。院子当间是自来水龙头，自来水下面残水，夏天是水坑，冬天是高低不平的冰溜子。冬天滑，夏天也滑。孩子走到哪，大人都嘱咐，“留神脚底下！”可想而知，掏粪的背着满满一桶粪走过哪的时候，多让人担心？担心那桶粪要是撒了……？千万别介！因此人们对他们很客气，很恭敬。这院的人平常短不了吵架拌嘴。整个院子小孩子好几十个，围着水管子吵闹、乱跑，不管有没有人经过。绕着水管子追着玩打仗。但是，不用大人说，看见掏粪的来了全老实了。一双双狡猾的小眼睛，也能看出眉眼高低！灰溜溜地到马路上玩攻城去了。
好像迷糊了一会儿，小肚子还是憋得慌，想去茅房，能不能再忍一会儿呢？老太太就要回来了，等她回来了再起身去，去回来，就打算走了，不再躺着了，省得起来躺下折腾。
发过汗的身子是酸懒的，特别不想动。必须得把这个酸懒劲过去，感冒才算好了。酸懒是发汗的药劲儿，人的力气被汗带走了。不管是药劲发的汗，还是捂出来的汗；汗出透了，离好就不远了。汗刚刚出透，汗毛孔开着，最怕受风。冷不丁受了风，汗毛孔闭了，病邪回头，回头的病邪比头一回厉害。这是老人说的是人人都相信的真理。尿憋不死人，再忍一会儿。一小会儿，汗毛孔慢慢闭上再出去。
唉！不行，憋不住了，非去不可。披一件大衣，没有大衣。床头那件是老太太的旧尼料大衣。那不行，那决不行。茅房里太窄，给人家蹭脏了算怎么回事？也不能不加衣服就出去？受了贼风不得了。披上这条小夹被吧？不行了，必须得去了。快去快回，回来哪怕再躺上五分钟，也是舒舒服服的五分钟。这么憋着，一分钟也是受罪的六十秒。去，去，去，一定得去。一骨碌爬起来，全身没穿衣服，只在头上顶了一条小夹被，这不是大人的夹被。是一条孩子的小夹被。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图轻便带出来的。舍不得把好的大人用的好被子带出来。孩子的夹被是一条大人用过的旧被子，被面子中间磨薄了，从中间剪开，两头缝起来。除去四边的糟粕，改成孩子的小被。出门带着旧东西，在什么地方使都不心疼。顶在头上，去茅房撒泡尿就回来，用不了多大工夫。遮不住身子？没事，茅房没人。呀，茅坑满了，冒尖了，该掏了，再不掏就溢了。中间冒尖了，完全蹲下去，有可能蹭屁股了。真别扭，只好半蹲着，小肚子胀得难受，半蹲蹲不利索，一脚前一脚后，小夹被掉下去了！咳！肮脏死了！顾不上了，拿捏着，赶快尿出去得了。还不行，尿在粪尖尖上尿液四溅！下半身要溅上了，还得抬高一点，再高一点，把尿尿在小窝里。让它溅不出来。行了，尿吧！突然，面前一个大黑影子，这茅房没有门，又坐北朝南。这是块中午的时候，人的影子正好先压过来。这是掏粪工人的大黑影子。他怎么事先不知会一声呢？我怎么什么也没听见呢？我没穿衣服呀！抓起地上的小夹被，往头上顶，抓了一手湿，激灵一下子，醒了。原来是梦，又是梦，又是尿憋出的一场恶梦。
赶快披衣下床，撒了尿，洗了手，还有半瓶凉白开，应该加点热的。没有保温的暖水瓶，只有一把小的电加热水壶。时间长了水就凉了。平时，半夜不喝水，白天趁热喝，不觉得别扭。现在应该喝热的，实在懒得弄，一口凉水能怎么样呢？一个人凑合吧。本来就病着，为什么要冒险病上加病喝凉水呢？少烧一点，烧半壶，烧一杯，很快就开了。用水用电不花钱，为什么不用呢？于是，烧上水，围着被子，坐着等水烧开。不敢躺下，躺下就睡着了，睡着了水就白烧了。
坐着想：刚才做的梦怪可笑的：茅房，掏粪，那是城里的旧事。现在哪有那样简陋的厕所？现在，我就吃住在这厕所里。这屋、这窗、这门、这墙壁、这地面，一丝尘土都没有。都是我亲手收拾的。房水电用着，不但不花钱，还照样挣钱。家乡的人不相信。不怪人家不信，不是亲自来在这儿，我也不信。
水开了兑上凉白开，还有一包感冒冲剂，一块儿冲了喝了。又喝这么多水，待会儿还得让尿憋得做梦。做梦就做呗，尿了炕都不要紧；洗，反正使水不花钱！恶梦也不可怕，梦里的东西反正不是真的，醒了就过去了。现实中都没有我害怕的东西，何况梦里。现实中，我一个人住这无邻无舍的公共厕所里。有人问我：你不害怕？我说：怕什么？
这是大城市街心公园的公共厕所。街心公园四周是挺宽的马路。近边没有居民。最近的居民小区也在一百米开外。白天，从清晨开始，马路上车流如水，公园里人来人往。既热闹又不乱。来早锻炼的都是心情好的。人都是心情好才出来，才一清早就出来。散步、打太极拳、跳舞，放声高唱。心情不好的都闷在家里。遇到节假日，人多得出奇。个个都是一脸轻松，呼儿唤女，提老携幼，彰显家庭和睦。
街心公园的花草树木，一年比一年旺盛。一年比一年品种丰富。高大的乔木一般种下去就不换，所以树荫一年比一年大。树下的矮灌木、花、草，几乎年年换样。不知道为什么道理这么折腾。草皮年年刮了重新栽新的。这有什么必要？一棵草，长在那护着地皮的土不飞不跑不就行了，连年换什么呀？在咱庄稼人看来，小花小草不能吃，不能穿，花这么多人力物力多可惜。如果种粮食，甭种好粮食，种点豆类，又省事，又有用，也能起到美化环境的作用。不知道有学问的人怎么想的？国家有钱，又不缺粮，折腾去呗，咱是瞎操心。
公园再好也替不了家那个窝儿。所以天黑以前公园就清静了。比马路上清静得早。公共厕所位于公园的角上。我吃喝住工作都在这儿。天天看着马路公园，我觉着这就是世界。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保持男女厕所门、窗干净无尘土。地面清洁、干燥、不粘脚。厕坑、座便器清洁无味。这就是要勤快，随时冲、刷、擦。这对我一个年轻力壮的劳动妇女来说，真不算活。男女厕所之间有一个夹道，放下一幅单人铺板，剩下够我一个人站的地方。人家说这是工具间。我说住下犯规矩不？人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就住下了。我非常知足。这一下省了好几百的房租，好几十的车费，还不用早起晚归挤公交车。用水用电又省了好几十块钱。一只小电饭锅，一个小电磁炉什么饭都做出来了，省钱吃得又舒坦。省钱就是挣钱。厕所里吃厕所里睡，听起来不可想象。到实际来看看就知道我说的不是瞎话。这厕所可不是我梦里针线胡同针鼻儿的那间茅房。我梦里的也是真事。一点虚假也没有。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据现在快三十年了。现在那的平房没了，可能连地名也没了。当然茅房也没了。平房的地方都盖成新楼房。也有街心花园，也有如我现在这里的公共厕所。
街心公园附近没有居民，一个女人孤孤单单的，晚间夜间是不是挺吓人的？有点不安全？奇怪，自始至终我没有害怕过。没有不安全过，没有夜间睡不着觉的时候。人家说：女人为女则弱，为母则强。真是这么回事。为人母之后，即使孩子不在身边，也觉得自己很强大。不管体格多么弱小，心里如金刚一般强大。孩子越小母亲的坚强越明显。不论是自然的灾害，还是人类的威胁，她都不放在眼里。女人的坚强来自孩子，来自母性。女人的软弱来自自己，来自依赖性，来自对配偶的依赖。有了依赖就失去了自我，连个主意也拿不出来，何谈勇气。
为女则弱也不是必然。城里有成千上万的独身女子非常勇敢，背包独行。人家的胆量是由于人家有知识，知识能克服软弱。知识就是力量就是勇敢。那么我呢，我没文化没知识。连农村的小学也没读完。书本知识我全没有。但是我是个胆大的女人，因为我为人母。我不知道世间有什么东西是可怕的。一方面不与人结怨，一方面也要主动提防。行为恶劣的人要远远地就提防。女人、单身的女人要行得端，做得正，不给坏男人以机会。不能贪图小便宜，图小便宜要吃大亏。便宜一时一事，遗恨一生一世。这些简单的道理，要时时不忘。人是复杂的，社会是复杂的。独身一人远离家乡，不提高警惕当然不行。每天睡觉前，门窗都有我设计的安全程序。手里有报警电话。因此我觉得很安全，睡觉很踏实。
城里女人主动离婚率高。农村女人，尤其穷困地区的农村女人主动要离婚，是个稀罕事。要这样说，那我算稀奇人。
结婚的时候，除了一身新衣裳以外什么财产也没有。我没有他家也没有。实行包产到户以后，分了土地。这土地一次性的分定了。添人不添地，减人口不减地。结婚的人带不来土地。离婚也带不走。我就是离婚后两手空空从他家里出来的。
人问我为什么离婚？我什么也不说。因为除了和判官司的法官说以外，和谁说也没有用。法官听了我的理由张口结舌。法官是个女的。她愣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宣布：“改日判。”
没想到她还是个很和气的人。马上从法院出来找到我，单独和我谈话。笑眯眯地，那个和气，那个威严，那个高大，我佩服得了不得。没等她问我我先问她：
“听口音您像是咱本地人？”
“我就是咱当地人。”
“您怎当了这么大的官呢？”
“这不是官，是法律工作者。”
“您凭什么做到的？”
“念书。念法律专业。服从分配，回来，为咱们乡里乡亲服务。”
她的回答让我的离婚主意更坚定了。
“您来，劝我不要离婚？见了您的模样，您不要劝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了。您去找他（我丈夫）做工作吧。他同意我的要求，我就不离。他不能口头承认，他得立下字据。”
她还是笑。笑着答应了。
结果是，他说，死也不同意我的要求。于是，我们就离了。宣判之后，女法官又走到我这里，绷紧了脸对我说：“我现在说的不是官话，是私下的话。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因为丈夫不许孩子读书要求离婚，在咱这地区是头一遭。我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我希望你按自己的理想做到实处，……”她始终绷着脸。
自己心里的东西只有自己知道。我是不是能坚持我的理想，恐怕得用我的后半生来证明，时间短了证明不了。我已经坚持了一半，以后的应该比以前的容易。穿着一身旧衣服，背着结婚时那件新的，结实一点的衣服，离开了家乡。我必须离开。家乡的人认我是另类：敢因为丈夫不许孩子将来读书离婚！刚结婚，能不能有孩子还没准呢，根据没准的事就离婚！不是全疯也是半疯。说风凉话，不怕风吹歪了嘴，就让他们说去吧！我那丈夫那是会开玩笑的人？办离婚手续哪是三天两天就办下来的？前前后后，经过了半年的时间。法官翻山涉水到家里去调解，他都不改口。再没文化的人也能理解人家的一片苦心吧？他不理解，他态度不变，我的态度也不变。一句话，只要他答应孩子将来念书。吃糠咽菜，做牛做马我都愿意。我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法官调解了八次。八次我一个字也没改。
离开家以后，一直没来月经。我以为是奔波劳顿搅乱了身上事。越来越不对劲，原来离家的时候我已经怀孕。早我出来打工的姐妹们都同意我的主意。坚决不能走回头路，不能跟那种人过生活。经过七联八串地给我介绍了一家人家。老俩口子一个傻儿子。有房有地有收入。问我愿意不愿意。我的主意没变。只要允许我怀的孩子，将来念书就行。不过又加了一条，既然那人傻，就不要再生孩子了。避免万一生个傻子。不瞒他们，我是结过婚的，而且还怀着孩子。俩老家儿庄稼人性情，心地善良。怕我是骗子，找村上的领导把我审查了一遍。我把离婚的证据拿出来给他们看，我有身份证。我也提出了我的担心：傻子傻没关系，不打人就行。他们的领导证明：“那是个傻子，不是疯子，不打人。能做庄稼活。现在可懂得孝敬爹妈。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疼媳妇。”
在他家生了我的孩子。俩老家儿见了白胖的小子，说什么也舍不得我走了。同意留住我们母子。这是大地方，人家的干部也不一样。民政部门的干部找我谈了话。妇联的人也找了我。说了许多话，中心意思是：结婚必须是自愿，不要违心地做决定。反复的说教，不但没改变我的主意，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我是这么想的：我这辈子要想读书是不可能了。我要让我的孩子读书，读成什么样都没关系，一定要让他进学堂。我跟谁过什么日子，都是为了这个目标。如果我拚了命的要进学堂那不实际。念多少书的女人也得结婚生孩子。人的生命就那么短短的几十年。得算计好了，不能瞎耽误工夫。万一我儿念书有了出息，不管他是否想得起我是他妈，我都是他妈。他的出息里有我。那就是我没有白在世上走一遭。
孩子的眼睛那么清亮，透彻，总是跟着我的脸转来转去。我的信心更坚定了。你把我看得这么紧，看我怎么做人做事是吧？那你就好好看着吧。我一定要对得起你，让你读书。
我就这样跟傻子领了结婚证。同时也作了绝育手术。我余下的生命就是劳动、工作、挣钱，为这祖孙三代五口人。
傻子是智力有问题。心地没有问题。体力没有问题，有蛮力。动脑筋的活不行，力气活都能干。除了吃饭干活，不与人说话。说话不清楚，说出来的话，除了他爹妈以外，外人听不懂。人家说是听力有问题。说是小的时候能治。不会说话显得傻。其实他也有喜怒哀乐。高兴了就笑。小高兴小笑，大高兴大笑。不高兴就发呆，生气了就瞪眼。村里人知道他的脾气，不欺负他。卖力气的傻活儿村里就有。拉车送货谁也不敢少给工钱。爹娘说他心里有数，心里不十分傻。我的孩子从小就对着他喊爸。他非常喜欢，他笑。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用行为哄着孩子，护着孩子。我比划着跟他说：孩子将来要念书，写字。他点头如同鸡啄米。婆婆赶快从旁助劲：“念书，念书，念好书。好好念书。”全家都随着我，肯定我，保证不辜负我的心愿。
这地方比我家乡强多了。不仅仅是生活富裕，主要是人有见识。我的愿望他们认为太正常了。人，年轻人，尤其小孩子，哪能不念书呢。不念书干什么去？孩子读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开始他们听说我的故事以为是瞎编的，不相信：
“天下还有那样的人？不疯不傻光糊涂？”
“信不信由你，反正不是我瞎编的。”
这里，村里就有幼儿园！你看人家富裕得！我家乡的人听也没听说过！学校就更齐全了，小学就在村里上，中学出村上，还有重点不重点的。看着孩子们在一起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地上学去，跟画儿似的。大人看着多舒坦呢！我们家乡的小孩子，打小起天天柴禾篓在肩上，上学也背着。书包就是两本破书，找一块破布裹着，背在篓子里。孩子生在这儿，不用我再担心上学的问题。这里不读书不正常，不读书才是新鲜事。这里的孩子都盼望着读大学。这不是我操心的了。能不能读到哪份上，我使不上劲。人家考他不考我。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读到哪都行，我不强求。
想孩子是难受。但是，还有差不多同等难受的事——和傻子一块睡觉。孩子小的时候，为了奶孩子，我带孩子单独睡。孩子不吃奶了，公婆建议送孩子去幼儿园，幼儿园里能学点东西。孩子不由我带了，我想放下孩子出来工作，开始他们不太愿意。但是也看出我不愿面对傻子呆着，就勉强同意了。把孩子留给他们我跑不了。
这份工作表面孤独，偏僻，却是有人管的，管理是有系统的，政府直接管的应该算是国营企业？过去城里人最想进的就是国营企业。
国企管理正规：这不是，昨天又来了通知，说是有一种蚊子，专门叮咬做环卫工作的女工。如果发现了，赶快报告。呀？怎么说什么就有什么？这里，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进来一只黑蚊子？这蚊子比平常的蚊子可大多了！是不是要报告呢？管它是不是？报告一声费不了什么事，就是拨一个电话的事儿。
“我这里发现一只蚊子，比平常蚊子个大。大，大约两倍，呀！它不怕人！直冲着我叮过来了！落在我左手上！我甩，甩不掉！等等，我用右手拍它！它不走！叮在我的皮肤上，好像长在我的肉里似的！肉了吧唧，粘粘糊糊，拔也拔不掉，它开始吸血了！它开始变大了！越来越大，好肉麻呀！这是个什么怪物呀？你们来快救我！我，我，我受不了了！救命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