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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阿文的心愿

回家,不能使阿文兴奋。如果有正当的理由不回家,永远不回家都没关系。家里的气氛不好,父母正在闹离婚。

父母与孩子,父母之间,仨人三对关系如果比作一个等腰三角,他与父母的两条边等长,父母之间只有距离没有实线。他们之间的矛盾很尖锐,冷淡到了极点,阿文没见他们说过话。令阿文头疼,头疼到要裂开的地步。在他心里,爸好,妈也好。爸疼他,妈也疼他。他找不出爸的缺点,也找不出妈的缺点。

阿文下足了功夫,从网络寻求帮助。互联网获得知识很方便,解决问题的办法没有。他找到自己与父母关系均等原因。自己有两条遗传基因。一条来自爸一条来自妈。两股等长不差分毫,纽搅在一块造成了阿文。“原来如此。他们关心的不是我,关心的是他们各自的那一半。给了我又不放心,了不放心是吧?那何必!

“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物基因是基础,感情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爸妈之间没有这个生物学的基础,他们的感情没有基础。可是人世间最基础关系就是男女结合——社会现实难道是违反真理的?越想越糊涂。去你妈的互联网,高端的问题你照样没解!”

虽然难题没有解开,阿文似乎也找到了难题的根由,这让他的烦恼减少了些许。我随遇而安。

无论外面多么噪杂,阿文的家里都是安静的。安静得出奇,安静地令人心跳加快,令人坐立不安,令人不敢轻举妄动。一举手,一投足,一眨眼,一皱眉,一呼,一吸都会发出声响,都会打破这安静,会叫人心惊肉跳。这是在月球上吧?

一个物体,在改变运动形式之初,都保持着它原来运动形式的性质,叫做惯性,是物理学的概念。情绪有惯性吗?例如人的情绪。阿文体会:人的情绪存在惯性。每次放学回家,站在家门口,他总是用一点时间,把刚才在学校,在放学路上,和同学叽叽嘎嘎的吵闹,逗贫,玩笑的情绪,消减一下。他害怕惯性把情绪带进家里。必需得换一幅安静的心情,否则不符合家里氛围。但是,他也受够了家里令人心惊肉跳的安静。他打算让情绪发挥一下,利用一下物理学的惯性,改变一下家里的氛围。好几次他下决心可是都没做到,没有勇气。

今天,这次,他勇气十足!一点没犹豫,没胆怯。在门口镇静一下,咳嗽一声,从我踏进这家门开始,就让安静滚蛋!

“嘿呀——!开门来——!”用京剧里老生的韵白。但是!没用。没有人应答,没有人来开门。

“哇呀呀!洒家来也——!”鲁智深,花脸的韵白。仍然没用。没人应答。没人来开门。

“娘子,开门呀——!”小生,小白脸儿韵白。同样没人应答,没人来开门。

其实,他爸妈都在家,各自在自己屋里干什么没人知道?反正没人搭理阿文的怪声怪气。

这时候楼道里正没人,如果正好有人路过,阿文就得规规矩矩地向人家问声好,免得人家疑心他精神有毛病。楼道里安静一点是正常的,谁也不喜欢楼道里嘈杂吵嚷,公共场所安静显得和平、稳定。

今天,家里还是那样安静吗?他失踪了好几天,难道也改变不了原来的气氛?阿文,站在家门口,听听家里的动静,听不出来。和原来一样。他们是不是都不在家?也许四处找我去了?孩子失踪,对家长是天塌地陷的灾难,他们能痛不欲生。让脸上管笑的肌肉麻痹、瘫痪、永不恢复!不过那是正常的家长。

他轻轻地在门上弄出点动静,里面照旧没反应。他使大劲地把门弄响,然后停下来,静听,等待。有了,有了,有了一种,类似一张纸落到另一张纸的声响。妈妈的身影飘过来。

眼泪模糊了对方的模样。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细节。凭着对方的轮廓,他和她都确定,对方是自己盼望见到的那个人。

“你不是有钥匙吗?”她的声音轻得如同一张纸落在另一张纸上。

阿文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板上,响声很大。引来另外一点声响落在地板上,他父亲的脚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了,看着儿子开门,进门之后,然后转身移步。他的眼里好像也不是干燥的,由于阿文的眼睛里有泪,他不敢肯定父亲的眼睛。他歉疚地叫了一声“爸。”爸迟疑的转回身,面对着他。他的迟疑,让阿文心里更加歉疚:他确定,爸也不好受。

“爸,对不起!妈,对不起!”

“去洗个澡,我给你弄饭去。”妈说了这么一个长长的句子!许久没听见妈妈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字的句子了!阿文心里更酸了。酸的说不出话,只轻轻地回答了一个字。

“嗯。”

阿文轻手轻脚地做着自己的事。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家里的环境依旧。他自己的东西比离家的时候归置整齐了。显然是妈给收拾过了。书桌上有一个折叠整齐的带横线格的信纸,这是很老式的专门用作写信的信纸。现在少有人写信,乍一看见这种纸,有点陌生的新鲜感觉。这是妈给她的信。他稍微打开一点,看见一行抬头:“亲爱的儿”他赶紧折回原样,不想往下看。这几个字让人心酸,这么客气,一定不会有他想要的内容。从进家门的气氛中他已经判断出来,他们的关系没有变化。我给他们的信,屁作用也没有。妈的回信一定是解释现状,劝他接受现实。这样的信不看也罢!一股厌恶涌上心头,顺手把它压在一本书下。‘唉,无奈也——’一个老声韵白腔,在心中响起。他不敢大声地叫出来,害怕吓着那两个大人。

他踏着老生的四方步度进洗澡间。他们的冷战要持续到何时呢?这样的气氛叫我怎么做?跟妈说话,怕爸不高兴。跟爸说话,怕妈不高兴。跟妈多待一会儿,转身跑到爸跟前待一会儿,活像一个的胆小怕事又来回传话的贼兔子,我不要那样!我谁也不理。有话大声地说出来,让你们俩都听见,省得疑心生暗鬼。这样还不行?你们要我怎么样?你们一点不考虑我的感受!也许你们说,都是因为我,为了我才这样。狗屁!为了我?为了我你们快刀斩乱麻吧,别来温水煮青蛙,真让人难受。‘唉!无奈也——’老声韵白腔,来来回回的在心中回响。

如果,告诉他们实情?我不是原来的阿文。我不是他们多愁善感的儿子。我是个没有感情的生物机器人,他们会作何反应呢?他们可能不信。妈会以为,是他们的冷战把孩子逼疯了,让孩子说出一番疯话。这话本身是感情的极端表现,机器人那会说出带极端感情的话来?‘是冷战还是离婚,那条不再伤害孩子,我就选那条。’爸呢,爸会怎样想?‘你变成机器人了?这么说,不害怕威胁,来威胁我了?那我还担心什么?顾虑什么?原来我担心,没爸的孩子,受人欺负,怕你自卑,机器人强壮无比,不怕打架,没心没肺,没感情,不知道自卑是什么东西。那倒好,我真省心了,那我就离吧!’

如果真担心我接受不了,那是你们多虑,不了解现代少年儿童的心理。现在的孩子,根本不象你们想象的那样脆弱。父母离婚算什么!告诉你们吧!我们班差至少四分之一同学的家长已经离过了。他们整天高兴着呢。还特别抱团儿,都快结成同盟了。有一人受欺负,立刻上来一帮帮忙。谁敢欺负他们?你们不知道罢了。不过这话不能说早了,说早了,好像我蹿逗他们离婚似的。‘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这是老话儿?这话儿我也知道。谁让我是中国人呢,还得遵循咱们的老话儿老理儿吧。啊?瞧我多么老气横秋?‘唉!无奈也——啊!啊!啊——’

他们不信我是机器人,肯定不信。如果让他们看到事实呢?他们会因为失去了自己亲生的骨肉而共同伤心而改变他们的现状吗?伤心是肯定的,改变现状不大可能。失去孩子,他们各自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一小部分。离婚他们可以保全他们自己。归根结底,人是自私的。

从洗澡间出来,爸正等着他,要跟他谈谈。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在没有其他人在场,在这原本非常熟悉,熟悉到闭着眼睛也能看出屋里变化的家里,与自己的亲生父亲,相对而坐进行一次谈话。严肃的气氛令人窘迫。有多少时间没这样和父亲面对面了?他回答不出。孩子是不是天生不习惯与父亲面对面呢?至少他是。跟母亲随便一些,不这么紧张。眼睛看着母亲说话很自然,眼睛盯着父亲就非常不习惯。可能别人家的孩子不是这样。他对父亲天生有几分怕。越怕说话越少,说话越少越怕,尤其害怕面对面。他们之间的了解少得可怜。闭上眼睛很难描绘出父亲的面容。他从心里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不知道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现在,他猜想,谈话可能俩话题:他的失踪与他的离婚计划。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批评我失踪,我可以如实地解释,那不是我主观愿意,是被迫。信不信由你。关于你要离婚,那全有你自主决定,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无条件接受。

“爸,对不起!我不是主动要离家出走……我们是被……”

“别说这个……”

他的表情有些激动。伸出他的大手,使劲摆了摆,不让他说下去。他的手并没有收回原位,而是顺势放在他的头上,可能觉得不自然,又顺势滑下来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压了一下,之后赶紧收回在自己身体的原位。只在肩膀上这轻轻地一压,阿文感觉无限温暖。并且确定,父亲爱他!

“不用说这些客气的话,我们互相都有责任。我,我,比较严重的是,我对你不够负责。啊,啊,啊,让我直接告诉你吧,我们打算离婚。”

“——哦!没关系——”

他想快一点结束这让父亲尴尬的场面。他实在受不了这么一个大人,在一个孩子面前这么不自在,不自然,这么没面子,这么丢人的情形。

“我能接受。”这是他的心里话。话一出口甚至有几分高兴,一切都是意料之中,没有任何意外。他从心底吐出一口气。一口令他无限放松的闷气!真的没关系!同时两行滚烫的眼泪流出来,那是久久的闷气加温过的眼泪。流出来很舒服,让人轻松了。

“爸,您多保重,我没事。我走了。”

现在,应该赶快离开这儿。让爸也放松一下。只有自己迅速离开这儿,他才能从窘迫中解脱。一个孩子不能让大人这么难堪。他噌地的一下遛了出来。他想找个只有自己的地方,让自己从窘迫中解放出来,痛痛快快地流一通眼泪,痛痛快快地喘几口粗气。痛痛快快地伸伸胳膊踢踢腿,咳!咳!咳!哇——呀,呀,呀,花脸的叫板!解气!真解气!嗵!——一脚踹开自己的房门,要一头猛扎进去。但是,刹住!屋里有人!妈在自己屋里!唉,一瓢冷水!改戏吧,他可是还端着花脸的架子呢!于是,他,不自然地笑了。

“妈,我知道了。没事,没事,我没事。你们自己处理好就行了。”

妈的表情他是非常熟悉的。踌躇,拿不定主意。事情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拿不定的?

“您还不放心什么?”

他有点心急口快了,不太斟词酌句了。什么话来得快就吐噜什么话了。他有点激动。

“您老是这么婆婆妈妈的,您说吧,还有什么事您不放心?”

“你跟妈住?还是跟你爸住?”

“咳?!就为这个呀?我跟我姨姥姥住,我主意早定了。”

在阿文眼里,姨姥姥是个谜。

她是南方人,幼年家境非常富裕,住带花园的洋房。有若干海外背景的亲戚。解放的时候,她正青春年纪,刚刚在一家外资银行找到工作。不料外资银行撤退。据说她有能力趁机会出国谋生,但是她没有。不但没有出国,反而响应国家最早号召青年支援边疆的号召。从温暖湿润的家乡去了寸草不生,荒凉贫瘠的大西北。而且在那儿,一直工作到退休。她没有做官,没有出名,一辈子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支边青年身份。在家乡,她有一大间住房,那是她的家传房产。她没有结婚,独立生活着。

阿文懂事以后就非常好奇,姨姥姥为什么要那样度过自己的人生?

姨姥姥身体特别好,自己的生活自己料理,生活很有规律,爱清洁爱整齐,爱看书,爱讲故事,喜欢阿文,阿文也喜欢她。

“姨姥姥,为什么一下雨你就往外跑?”

这是阿文经常提的问题。她却不经常回答。有时候打岔过去,有时候假装没听见。现在,她和姨姥姥住到一起,外面下雨了,阿文亲见她又准备到雨里去。阿文,自己穿起防雨衣,又帮她穿好外套,撑起一把黑色的大伞,陪她去雨中享受。

这是春天的小雨,带来的湿润多么神奇?春天的雨不是从天流下来,更不是夏天的暴雨倾盆,是一滴一滴洒下来的。像不像一把特大的喷壶,把雨水洒下来。不像。实际上比喷洒的均匀细密。细雨洒在复苏的土地、植物上,一点一滴慢慢被吸收,干渴的万物逐渐苏醒。

“这是天意?还是人意?”

“是天随人意。”

“你蹲下去看看雨水流到哪去了?”

“那也没流走,落到哪儿渗到哪。”

“它从三千米或者更高的高处来,无声无息地穿过滚滚红尘,带着浮尘,静静地渗到地下去,连一粒沙子也不扰乱。”

“是呀,连沙子也不打扰。”

“这叫做?”

“润物细无声!”

“大雨呢?为什么夏天下大雨,您也往雨里去呀?”

“……”

她沉默着不回答。那是一个谜,是一个她自己也解不开的谜。在雨中感受自然的神奇,那里有无限的奥妙,无限的美好感受。每当心情愉悦的时候,就拿在雨中的感受来比较。比来比去,没有一种美好的感受能与大自然给予的感受美好。

那感觉是从童年时候开始的。

生平第一次看见下雨,是在保姆的怀抱里。玻璃窗外,淅淅沥沥:那是什么?从哪来?来这做什么?到哪去?雨丝细密而有光泽,织成闪亮的纱幕,罩住天地。雨丝是连续的,又是易断的,无论遇到什么,一触即断。在断的地方集结成雨滴,滴滴答答落在屋檐、门窗、小桥栏杆、石桌石凳、树叶、花瓣上,即停即走,变成水珠,滚上地面;沿着花园甬路碎石的沟沟逢逢,汇集进花园土地里。土地由淡黄变成深褐色。她伸出小手儿,指着花园,探出身去。她要去那里,要去那里。保姆把她抱到窗前:

“雨,外面落雨了……”

再见落雨:大人们慌里慌张地从雨中逃走。一股从心底发出的力量,推动着她,从打开的落地窗爬出来,直奔雨中,噼噼啪啪地脚步声真好听。满头的卷发被雨丝疏顺了,滑溜溜凉丝丝,一股奇怪又舒服的抚摸,这是?自然手指的抚摸。这种感觉在她幼小,空白的大脑沟回里,铭刻下第一条对自然的感受。连衣裙的花边,已经盛满了雨珠。啪嗒啪嗒的小脚丫,溅起的水花冰凉地印在小腿上,很舒服。她在月季花丛里手舞足蹈,用胖乎乎的小手指,去拿捏花瓣儿上亮闪闪的水珠……

再见落雨:脚蹬柔软精致的羊皮高筒靴,身着长至靴筒的精纺羊绒风雨衣,撑一把精致的杭州伞,在雨中伫立:深深呼吸细雨,听雨的絮语,嗅那洗涤后空气的清香。雨啊!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只轻轻的一阵,就洗涤了大千世界的尘埃。留下这珍贵的清新气氛。这个时间不会长久,清新的气氛很快就被重新污染。要珍惜这短暂的清新世界。因此她喜欢在这雨中散步。唤一匹思想的马儿出来,去驰骋,在这短暂的清洁世界,尽量驰骋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再见落雨:身边有了他。他的黑色的大伞,遮住两人的肩膀。她收拢了自己的小伞。他们并肩漫步在细细的雨中,漫步,漫步,细语,细雨。细细的雨呀,织成的是梦境……

再见落雨:他们相对而立:一人面对黄浦江急急入海。一人面对黄浦江缓缓的源头。雨,轻轻的小雨,织就着梦的幻境,在如梦的幻境里,定下终生的盟约;从天而落的雨丝是证人。请它把盟约织进坚实的大地。在那里,它可以生根开花,结出生命之果……

他们约定共同西去,做新中国第一批,开发建设西部的知识分子。

火车要开了,火车就要开了,缓缓地,火车真的开了,火车准时地开了……

他没有出现。他没有出现在他应该出现的位置!天没有下雨,车里车外,车上车下,挥洒着人的泪雨……在这挥泪的人群里,只有她没有眼泪。她焦急,只有焦急。心,好像放在煎锅里,干涩到要融化:一定是出了意外,不幸的意外……

火车向西的冲力要把她扯成碎片。她拼着全身的力气,往回思考:出了什么事,绊住了他的脚步,突然生病?那一定是急病。疼痛的急病?一定是痛不欲生的痛病。正在去求医的路上,他疼得面无血色?疼得不省人事?疼得以为自己不在人间?在缓解的瞬息,他想到她,想到安慰她?真是那样,你不要想我。赶快到医院去,去寻求救助。

什么样的疼病呢?从来没有过预兆?就突然发生了?唉!病吗!不突然怎的叫病呢?但愿他身边有许多人,有许多家里的亲人,家里最亲的人握着他的手,不断呼唤着,替她呼唤他。家里有人负责叫救护车,有人负责联系医院,有人负责联系医生。这方面不是问题,家里有仆人,家里有自己的汽车,这在当时是不多的人家。这种细节的事情,不用她多余的想象。既然家里有那么细致入微的呵护,她的操心不是多余的吗?不!不多余!只有她的操心,才能给他真正的安慰,她的安慰在所有人的安慰里应该排在首位。因为他们已经确立了特殊的关系,爱的关系……她肯定他是生了急病,现在正痛苦万分,她想把这痛,分一部分过来。实际上已经分过来!她的心在痛,痛得快要碎了,已经碎了,碎得不可收拾。她希望他的痛全部转移过来,她要分担他的全部痛苦。他们已经相爱了,没有办法不这样分担,没有办法不这样痛。

火车向西的冲力仍然那样大,她的身体被巨大向西的力量征服了,把思想从抗拒中拉回来。车轮滚滚,人日夜不得入眠。渐渐地、渐渐地,恢复了往日自己正常的思维:他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决定。他有权力改变。我们是两个个体,为什么要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呢?

火车行进了三天,我的思想、呼吸都围着他的影像,或停止或运行。完全沉浸在我、他的世界里,周围的一切,任何景象、任何声响,都似乎不存在,整个列车好像就载着我一个人!在车站,在车厢有这么多陌生人围绕。任何人瞥一眼我痴呆的样子,就把我看明白了。多么令人难为情?矜持哪去了?岂有此理!她开始责怪自己失态,悔恨自己的痴情。

新中国刚刚成立,我们是青年人,正好可以和新中国共成长。到西部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当然也可以不这样想。可以不认同我的想法。人家有这个权利。

到国外去,他和他的家庭有非凡的能力、实力。他去没什么不应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完全从一个梦中醒来。列车,西去的列车,向西的冲力感觉可爱了,舒服了。她身心的方向与列车一致了。顺从了列车向前的力量,人感觉到轻轻松松。向西,向西,那里有青年人的希望,有国家的希望。

三天三夜的火车,在狂想,痛苦,悔恨,自责中飞过去了。与火车相比,大卡车上的颠簸才算是‘享受’。如果,海上一叶扁舟,起伏飘荡,叫做颠簸,那是因为海水本身是起伏的。行驶在戈壁滩汽车的颠簸是无理由。它无着无落,莫名其妙地又蹿又蹦又跳。缩在车上的人,被汽车从底部抛起来,抛得很高,高出车厢,然后依自由落体理论狠狠地摔回车厢。不等人清醒,再把你抛起来,再让你自由落地,反反复复,不足百斤的体重轻如一粒粮食、一颗沙子在钢铁的簸箕里颠簸。

她的体重太轻了,太轻?轻得远远不够!如果轻如鸿毛就好了;乘着戈壁沙漠的风飘去,逃离这颠簸的酷刑。呕吐:呕出白的,是胃里半消化的谷物。呕出黄绿色,是消化系统的精华,胆汁。呕出红色,是人生命的基础,血。呕吐吐至无物可吐。人的思维、情绪、感觉、甚至尊严,都吐的无影无踪。似乎那些高尚的、意识的无形之物根本就不曾有过。曾经深深蚀入骨髓的烦恼,也吐得荡然无痕。颠簸,原来有这样的能量!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颠得灵魂出窍。巅入一种麻木状态。把活人颠成死人,是一种享受。虽处地狱,却享受了无感觉的天堂。原来,医治心灵创伤的良方在这里!

风,戈壁滩的风是无法形容的。如果,把上海外滩,车水马龙,人呼马啸的混合叫做噪声,那真是少见多怪了。听听戈壁滩的风声,那无腔无调的恐怖怪声。那是从天来的气流,撞击干涸酥脆的山体,撕碎岩石,把碎石汇成洪水滚滚而来发出的怪声。呼啸,风的呼啸,剥夺了世间所有发声的权力。人语无音,呼吸无音,心跳无音,马达无音,石头砸在钢铁的车身上也无音,任何物体的声音,都淹没在风卷石头的呼啸声之中。

戈壁的风以鬼怪的呼啸骇人。沙漠的风以干燥杀人。铺天盖地的黄沙盖过来,人们赶紧抓东西包头盖脸。美丽的纱巾,早就随风飘化。可以感觉到手、耳、口唇、手臂、小腿皮肤开裂的刺痛。脸上似乎有物流淌,用手揩抹,是细细的血流。眼睛眨一眨,牵出四面八方的小裂口。皮肤干裂以后又聚合起来。于是整个人缩小了一圈,体重缩减了若干。继续被沙漠的风吹下去,体重可以减到不如一块石头、一颗砂子。风吹走一块石头,是有距离的,吹走一个人,一个像她这样纤纤玉体轻而易举,吹走的距离无法估计。

沙漠白天温度无论几何,都只属于白天。黄沙不肯留一丝白日的余温给黑夜。随着落日沙漠的夜来了。沙漠的冷来了。冷得蹊跷。冷得突然。冷得鬼怪。刚才还烫手、烫脚、烫得轮胎稀软的黄沙,顿时冰冰凉。牙齿开始上上下下毫无顾忌的敲敲打打。全身颤栗,手脚冰凉僵硬,必须立刻找东西保暖,稍慢会就失去知觉,失去自卫的本能。打开行李,拿出长大衣。原以为,寒冬腊月才可见天日的东西,在这仲夏夜里就披挂在身。大衣的表面是普普通通藏蓝色布面,里面是昂贵的水貂毛皮。这贵重的东西是祖辈的宝物,这沁入肌理的温暖是家族亲情。这温暖使她免于寒冻,居然在荒芜的沙漠夜里入眠了。睡得很沉很香,所有的烦恼、疲劳、困惑、深深地沉入沙海的深处,永不浮起。一觉醒来,完全换了一副心情。从前沉着、矜持、坚韧的本性回到身上。什么东西有如此的能量?青春!青春的体力青春的精神!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力量——大自然,大自然恶性的力量也是一种力量。任何的力都是平衡的,恶劣与善良力量相等、正力与反力力量相等。

汽车驶出戈壁,驶出沙漠,远处稀稀拉拉有几丝绿色的点、线、面,人为颜色和原野差别是那样小。渐渐地可以分辨出,一条区别于戈壁、沙漠颜色的特殊条带,一条灰黄色的条带。这是一条路,一条公路,一条最重要的连接内地的公路。公路到了尽头,车停了。到了。目的地到了。家到了。家?至少应该有房?房在哪?在这!这!从卡车车厢里出来的时候,想蹬踩的一片灰色,原来是房顶。这是全地区最好房子的房顶,是全地区高房大厦的房顶。房顶比汽车车厢还矮一块。这就是她工作一辈子的岗位,地区银行。她就安家在这房后面的小房,支边人员的宿舍。

…………

“姨姥姥,听说您差点饿死?”

“那几年,国家政策因为‘极左’而失误。又逢自然灾害,连中央领导都缺粮没茶没肉,饿死人可想而知。我们已经不知道世间有米面那样的东西。”

“吃糠咽菜?”

“无粮哪有糠?”

“那吃什么?”

“吃土,吃灰。”

“您无依无靠,会不会变成被吃?”

“我已经在小黑屋里饿昏了好几天,我们是政府保护的对象,一发生死人的事情,政府便派人去寻找我,发现我还有一口气,把我救活了。”

“听说您每月接到一个包裹,外面是《人民日报》里面藏有罐头奶粉。”

“一个月通一次邮是顺利的时候,经常两三个月有一次邮件,只有一件包裹,就是我的。”

“谁给您寄的包裹?”

“家里人。”

“全国都缺吃的东西,家里人哪里来的?”

“?——难道你知道是谁寄的?”

“当然。”

“——?”

“姨姥姥,我是机器人,我把他给您找来了,他在美国一直惦记您,想见您,您给他一点儿面子吧?”

…………

“我最疼爱的小阿文:我们决定,飞到我住过的比汽车还矮一块的房子那里去。在那儿终老。他非得陪我去。我们虽已耄耋,心却像当年一样年轻。我们又互信了。这所房子留给你,谢谢你,小家伙。不要怕任何困难,艰难险阻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有坚持到最后才能体会生命的精彩。

爱你的姨姥姥和姨姥爷

二十一世开始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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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园子之天上掉馅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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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世界上,好运降临或霉运缠身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你的行为和举动。突然多了一百万,是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是福由此生还是祸起萧墙?女主高圆:阳光随和,善良知足。对生活:没有大进大出的人生,就过细水长流的日子。对未来:再勇敢潇洒走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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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之初,魔族之主与人类结合生下天地不容之魔婴,因此神魔人大战,魔主与魔妃陨落,魔族从此败落,魔婴流落人间;天界神族与人界人族也因此受到重创,百年不曾痊愈!魔婴几度转世,终在五千年后得于回归魔族,为报杀父杀母之仇,魔婴联合妖魔鬼三界再度征战神人两界。从此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 如果赤道留住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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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肩而过。前世五百次的擦肩而过,换来今世的一次相遇。前世五百次的相遇,换来今世的一次相识。前世五百次的相识,换来今世的一次相知。前世五百次的相知,换来今世的一次相爱。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我用一千次回眸换得今生在你面前的驻足停留。苏召南,我要如何才能走进你的心中?当赤道留住雪花,眼泪融掉细砂,你肯珍惜我吗?如果赤道留住雪花,眼泪融掉细砂,而我能留得住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