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超?”王鹂歪着头一脸认真严肃地凝视着濮阳蓁那双流淌着晶紫色的眼睛,一脸“对不起请把天书翻译成我能听懂的语言”的表情。很显然,她对这个名字相当的陌生。
濮阳蓁心里面咯噔了一声,她隐隐觉得自己一直在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是……这个么?”王鹂四下看了看之后指着桌子上那幅半成品的画,“眼神中有股疾风和严寒的味道,像是小蓁你会关注的人……可是我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好奇这货究竟是谁,是你发烧了以后自己臆想出来的人么?哦哦我明白了,如果不是你拿我寻开心的话,那就是你……开窍了?”
“你……你说什么?”濮阳蓁跌跌撞撞地后退,眼前的这个王鹂和平日里的别无二致,可是她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个王鹂非常陌生,莫名地陌生……从她觉察到王鹂脸上的狐疑之后心中就产生了一个想法,但旋即,这个想法被自己狠狠地否定了成百上千次,因为这个想法太幼稚太扯淡了,怎么可能呢,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还让所有的人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可是现在这个想法被不幸地证实了。
难怪她觉得王鹂会那么陌生,其实陌生的不是王鹂,而是这个世界……一觉醒来她进入了错误的世界!
“你……不认识他么?”她试探着问。
“别犯蠢了傻丫头,我怎么可能认识你随口捏出来的人呢?”
“可是他和我们一次参加了那个任务,而且受了伤!”
“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参加任务的就只有你我,还有赵云而已,就算加上中途帮助我们的唐妃,可她是女的啊,我觉得你不会喜欢上一个女人……”
“可是你至少也该听过他的名字……”濮阳蓁呆呆地摇着头,“他是西凉马氏的长子。”
“你倒是给自己捏造出来的人物设计了蛮充实的背景故事啊,可是很遗憾,据我所示那个马氏家族没有一个叫马超的成员。”
“那驰龙呢,驰龙怎么解释?没有那把剑我们是怎么打开那道青铜大门的?”
“孩子你确实该退退烧了,我已经从你的脑门上闻到了糊味……看来你不光有臆想症还有失忆症啊,那扇门确实需要驰龙才能打开,可是正是因为没有驰龙,我们才砸开了它啊。”
“砸开?”濮阳蓁打了个激灵……没错那扇门是被砸开的,可是原因根本就不是王鹂说的那样!
“对啊。”王鹂说,“这个行动和西凉方面没有任何关系,完全就只是一个应急计划而已。”
“好,那你告诉我,我对面的那间屋子,最近的一个月以来是谁住在里面的?”
“啊?”这一次愣神的换成了王鹂……好像有转机,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濮阳蓁的心理燃起一阵隐隐的希冀。
“我靠,小蓁你想象出来的那个家伙都已经住到这里来了么?”王鹂抚额,“那间屋子除了我父亲偶尔会来过夜之外根本就没有过人好么?”
“是这样么……”濮阳蓁听到这个回答之后沉默了片刻,无力地点了点头之后跌坐在床上。
濮阳蓁知道王鹂没有说谎,也没有和她开善意的玩笑,她说不知道就是真的不知道,就算濮阳蓁现在扭头出去盘问其他的人估计得到的也就只有他们和王鹂一样的反应,摸摸她的额头看看她是不是在发烧,然后发现她真的在发烧,然后好言安慰……可是一个人是不可能就这么凭空消失的啊,哪怕……哪怕是他死了,也总该留下一具尸体,总该留下一些痕迹,总给留下一点在别人脑海中的记忆不是么?
是啊,痕迹么?
濮阳蓁在做一种假设,这可能是某些人出于某种未知的目的运用某种未知的方法将关于那个男孩的记忆从大家的脑子里统统抹去了。而就这么抹掉关于一个人的记忆就这么简单么?这个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产生过的影响是不可能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被无视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种对记忆的片段性删节就总会引起其他人在记忆上的漏洞,只要她能够找到这些漏洞,找到这些在跳过那个男孩的情况下无法自圆其说的事情,就算没办法让王鹂记起那家伙是谁也至少可以让王鹂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可是这没有用,所有可能的漏洞都被修补得天衣无缝,在时光所流淌过的路径上截取掉关于那个男孩的部分之后仍然能够畅行无阻,感觉并不是有什么人刻意地抹掉了马超的存在,更像是这个人就真的没有存在过一样。有句话叫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是的,除非濮阳蓁问到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没发生过,否则的话王鹂不可能那样的对答如流。
那么那个在自己的心里留下深深刻痕的家伙,他真的只是自己的臆想么?或者幻觉?
可是会有这么清晰的幻觉么?一直以来她都用坚冰裹住自己本来无比脆弱的心,可是那坚冰融化过,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冻结,濮阳蓁感到自己的心仍然暴露在空气中接受者冷风的鞭笞,可那层冰霜的护甲本是牢不可破的,除了炽热的体温之外它刀枪不入……现在它残破了,却没有人能够给出解释……或者只是给出一个“这是你的幻觉”这样敷衍式的解释。
只是梦么?可它又不像是一场梦,在做这场梦的时候现实世界的进程也一如往常,好像是在她自己的正常生活中,又用自己的想象创造了一个只有自己才看得到的幻象,那个幻象的代号叫做马超,这个幻象的作用是帮助她逃过司徒府的这一场可能会波及到她的劫难,现在幻象的任务完成了,所以他就消失了。那个叫马超的少年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影像是拖着重伤的身体一步步远去,引领着一队杀人不眨眼的敌人一步步远去,渐行渐远,渐行渐淡,终于她看不清了,那个身影已与浓稠的雨幕化为一体,溶解在了雨水之中……其实,他就算是真的存在过,现在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吧、。
如果那只是一场梦,那么这场梦也未免太真实,太漫长,太温暖了,濮阳蓁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么温暖的梦。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梦到自己热血沸腾的样子,却被自己坚冰一样的心冻醒。濮阳蓁的心理很清楚,那个家伙,即使他真的就只是场梦,即使是这样,她的这一生也不会再为任何一个其他人,任何一件其他事而热血沸腾。
她站起来,缓步走到门口,单薄的身体看上去有些摇摇晃晃的,她就这么走到门口,然后打开了门。
“你要去哪儿?”身后的王鹂喊着她。
濮阳蓁没有回话,她站在屋檐下,穿着一身洁白的睡衣呆呆地望着残冬的天空,寒风拂起她的裤脚和衣袖,冻结着她本就已经冰冷的心,她并不觉得有多冷。
“会加重病情的。”身后的王鹂将一件外衣披在女孩消瘦的肩上,她没有劝这女孩回去,她知道那没有用。
濮阳蓁还是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收回目光之后她就只是迈开步子一直向前走,向前走,直走到对面的屋门前才停下脚步。记得以前每当夜不能寐的时候打开窗户瞅一瞅对面的屋子,想象一下那个不拘小节的男孩可能的睡相,有时会哑然失笑,躺下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第二天继续不理他。
难道真的就只有失去的才是最好的么?
她伸手,缓缓推开屋门。
里面的陈设整整齐齐,床铺得像桌面一样平整,木架上一捆捆竹卷和纸质的书籍摆放得中规中矩,整间屋子一尘不染,连桌子上的烛台都被刻意地摆放到正中央的位置,不偏不倚,这样一个房间的主人绝不会是一个十几岁的有多动症嫌疑的少年人。王鹂说的没错,只有司徒大人才会这样用心地打理自己的屋子,那个叫马超的少年没有在这里住过。
夕阳西下的洛阳城中与谁共论国家堪忧的未来?
盆火正盛的屋檐之下向谁倾诉伤痕累累的曾经?
血腥弥漫的中德殿内为谁落下久违多时的热泪?
滂沱暴雨的洛水河上拥谁释放尘封久久的真情?
都说了这只是梦而已,西凉马氏的长子不叫马超,和她一起同生共死的伙伴之中没有马超,对面的小屋里看不到马超生活过的痕迹,她找不到这个马超存在过的任何证据。
“我们行动的那一晚,下暴雨了是么?”濮阳蓁轻声问。
“对,对啊。”一路跟过来的王鹂回答,“冬天里那么大的雨很少见的。”
是这样。暴雨存在过,行动存在过,在梦里发生的一切,除了那个男孩之外全部都存在过,全部都是真的……可是她宁愿不要这些,用这些去换回一个虚无的少年人。
但她真的找不到那个人存在的证据啊,甚至连驰龙都没有。在她的记忆中男孩在引开了那一队士兵,而她自己在恢复了行动能力之后就开始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的她就碰到了满身血污的赵云,他说这把剑让他拿着更安全些,而那时的她除了点头之外也没有心思没有力气去做其他的表示了,于是驰龙就从她的身边离开了。
……等等,好像遗漏了些什么。
还有一件东西!
濮阳蓁猛然间抬起头呆楞了一下,然后就疯了一样地冲回自己的房间,而这一次的王鹂……却没有跟上去,没有觉得奇怪,也没有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她只是淡淡地看着濮阳蓁焦急的背影。
濮阳蓁冲回自己的房间里,明明就只有几步的距离却让她气喘吁吁,是的她在害怕,害怕如果自己晚一步的话好不容易想起来的这个东西也可能会被无形地抹去了……她低下头在房间里翻找,翻找,翻找着,桌子上……没有……木架上……没有……花盆后面……没有……床上……枕头下……一间少女的闺房被翻弄得像是遭了劫一样。
找到了……就是这个!
马超在离开之前交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一把镶嵌着金丝龙纹的短剑,董卓在不知多少年前亲手送给马超的那把剑,此刻就在她的手中安静地躺着。
“我好开心……今天你哭了,你笑了,曾经你从未如此,对我而言这就是你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如果将来你有机会杀了他的话,就用这把剑动手吧。”
“这样的你,出现在我每晚的梦中。”
“你看,你给我的东西,总是晚了那么一点。”
“很久很久……也不是很久。”
……
想起来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刻在脑海之中,手里的短剑沉甸甸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非什么幻影!她太熟悉这把剑了,在他和她初次相遇的时候,她是一个蒙面刺客,男孩就用这把剑和她交手;第二次见面的晚上在遭遇到赵云的攻击时,也是他握着这把短剑殊死还击去保护她,称呼她为神队友,还弄伤了脸……这把剑不就是那男孩最崇高最坚定的梦想么,她怎么会认错!
濮阳蓁拇指一推,短剑出鞘,带出一丝流淌着暖意的光芒。
他整个人都被这个世界删除掉了,却独独留下了这把剑。为什么?只是为了让濮阳蓁更加确定这是一个错误的世界么?可这也只不过是让她更痛苦,更难过罢了。
她知道他为什么给她这把剑。名义上是让她去完成他们共同的目标,去杀那个人,而实际上这只是给了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而已。她希望能够牵着他的手一起离开人世,可他却希望她活着。那个家伙,马超,说过他愿意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全部的,现在他做到了,他真的付出了全部,包括生命,包括他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与价值,这是多少人穷其一生都想要得到的东西……于是他彻底地消失了,现在他死了,被人遗忘了,被世界抛弃了,换来的却只是濮阳蓁在后悔,自责与绝望中活着。
濮阳蓁已经不想再回过头去问王鹂这把剑该怎么解释。
也许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与常理相悖的异度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任何失去生命的人都会被彻底抹去,连同他生前所做过的所有事情,连同他在别人的心中留下的所有回忆。
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放弃这些去换取她的生命,以一个可笑的“完成共同的夙愿”的理由。
其实何苦。如果世界就是如此残酷的话,那么所谓夙愿,所谓理由,就不过是些垃圾一样的东西,完成了的没完成的梦想都会随着当事人的逝去而化为乌有,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它的意义。或者已经不再需要理由。
那么,死亡,也不需要理由。
马超,你是混蛋,你想让我留在这里,我偏要和你一起走,一起被这个世界所遗忘。
她拔出短剑,倒转剑锋,将那柄曾经承载着伟大梦想的利刃送进了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