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白望渊痛快地应承下来,越无霜暗中舒了口气,而后为免去不必要的尴尬,她跟白望渊道了个谢,便接着讲回之前未说完的故事:“多谢渊哥。好,那我们书接上回。”
说到此处,越无霜还一本正经地拿杯子敲了一下石桌,发出一点声响来,比拟说书人的醒木之声,虽没有声惊四座的可观效用,但用以唤回就近之人的神智还是有些作用的,此番这轻轻的“叮”的一声,便成功地让还处于呆愣状态的白望渊醒过神来,听得进旁人说的话。
“上一回说到至亲命丧黄泉,老农状告薛浩,不料当堂翻供,自言神志不清,只因无凭无据,此状不了了之。却说这越国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农既已找上他,请他帮忙,按照国士一贯的作风,必会竭尽所能。然而,老农于公堂之上,突然改口,不论国士如何询问劝导,仍然坚持说自己是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所告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之事,所说的话是胡编乱造之言。最终因原告农夫放弃诉讼,被告薛浩当堂释放,主审官念原告神志不清,年岁已高,且主动承认错误,网开一面,不对原告追究藐视公堂,欺瞒朝廷命官等罪责,只严令其回家静思己过,切莫再犯。前一日还言之凿凿地向越国士列举薛浩罪状,请越国士为其伸冤的老农,不过才过了一日,便完全转了口风,对薛浩的态度也有了极大的逆转,似是不想再追究薛浩的罪责,分明前一日还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只是过了一夜,老农看向薛浩的眼神不再入之前一般愤恨,甚至还将之前说过的话全盘否定,声称先前所说皆为无稽之言,一口咬定那是他在不甚清醒的状况下信口胡诌的,不足为信。老农前后转变如此之大,越国士心中疑虑甚大,他料定老农必有难言之隐,不便于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看着匍匐于公堂之上的老农一副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模样,与之前慷慨奋勇的情状截然不同,越国士询问其中的原因,反复三遍无果之后,也便不再开口,直到此案审讯完毕,主审官宣告退堂,惊堂木之声响起,国士都如同一个不言不语,不动作的木头人一般,站在一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合格旁听者,未对案件做任何指示甚至连半句反驳应答都没有。退堂之后,老农跟国士告了个罪,便低垂着头,一脸羞愧地快步跑出了公堂,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看热闹的人群深处。而国士因要应付主审官的寒暄,一时之间,脱不开身,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农在他眼前失去踪影。终于从打太极式的官场形式中抽出身来,国士当即找来随身侍从,令其立刻去调查清楚老农家住何处,一有结果,立即回报。前去调查的侍从回来得很快,心焦的国士没等多久,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侍从便将老农的住址调查妥当,回来转述于他。国士得到侍从带回来的消息,二话不说,起身便赶往老农家,更是一反常态,弃了他一贯出行所乘坐的专用马车,改为骑乘坐骑,骑上马,领着几个贴身侍从,风驰电掣地便出发了。可尽管紧赶慢赶,一路上没有耽搁,却终究晚了一步,待国士赶到老农家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讲到这里,越无霜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的神情满是无奈与可惜。
“怎么了?老农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又为什么会突然转变口风,当庭翻供?照理说,有国士出马,薛浩必定是吃不了兜着走,恶人自有恶报,为他做过的恶事付出代价,可被那个老农这么一搅合,再光明的前景都会被黑暗遮蔽了,薛浩那个渣滓得以逃过一劫,定是张牙舞爪,欢欣鼓舞,得意的很吧?哎呀,你倒是快说啊,别停在这里,吞吞吐吐的了,臭丫头,你这是想要急死你渊哥我吗?快说,到底发生了何事?”白望渊催着正喝水润喉的越无霜快讲,语气不可谓不严厉,全然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要求,强烈而又严肃的要求。
越无霜这故事已然讲到了关键的时刻,在这时候停下来,对听众来说,那不就跟饥肠辘辘的人见到一桌子丰盛的美味佳肴,才刚一提起筷子,桌上的菜肴便被毫不留情地撤走一样,让正听得兴起,被吊足了胃口的白望渊怎能不心焦?怎会对越无霜好言好语呢?
“话说这国士心急火燎地感到老农家,还未进门,便听得屋内传来嘈杂的哭声,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高有低,参差不齐。国士心道,不好。赶紧疾步进入屋中,见满满当当地跪了一屋子人,抬眼看去,竟全是老弱妇孺,无一青壮之辈,其情状着实悲惨凄凉。哭嚎之声越发响亮,中间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啜泣之声,听起来令人心中十分拥堵。老头子后来回忆说,他这辈子见过的悲惨之事亦不在少数,听过的哭声也多了去了,却从未有哪种哭声像那日在老农家中听到的一般,悲哀地令人感到无比地绝望,绝望到完全感受不到希望为何物,而那哭声似是能钻进人的脑子中一般,在记忆中深深地扎下根,无法抹除,那跪伏了一地的老弱妇孺的场景更似一把钝刀,在观者心间来回摩挲,那种感觉细小而深刻,让人说不出地难受。”越无霜似乎对这种刻骨铭心之痛深有体会,说到此处时,脸上露出了不适的表情来。
对于越家丫头形容的这种感觉,白家大少爷并没有亲身经历,无法体会这等切身之痛,但他知道钝刀砍在身上的感觉,确实比锋利的刀刃要疼些,光凭想象,他亦知道,势必生疼。有了这样的认知,白望渊按照越无霜的描述,重新构想当时的场景,耳边似乎也浮现了那震耳欲聋的哭泣之声,他陪着越无霜沉思了好一会儿,久久未出声强迫越家丫头讲下去。
“国士克服了哭声带给他的不适,一抬眼看见的场景让他身形不稳,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霎那之间,不知身在何处,神智恍恍惚惚,身体摇摇晃晃的,差一点跌倒在门口,若不是身边的侍从及时扶了他一把,他定然会跌坐到地上。那房梁之上,赫然悬挂着一具尸体,粗布麻衣,形容枯槁,正是一炷香之前还是精神矍铄,活生生的老农。”
越无霜的口才当然不足以媲美以此为生的说书人,但她的话中带着淡淡的凄凉之感,只因她此时尚未及笄,雌雄莫辩的稚嫩嗓音,加之平淡无奇的说话语调,仿佛局外之人,讲述的不是亲身经历之事,但就是以旁人的角度讲述,更能增添故事的可信度,更能感染听者。
而白望渊正是为越无霜这种讲述方式所牵引,情绪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故事进展而起伏。
“老农自缢了?他居然就这样死了。怎么会这样?他不是刚刚还好好的吗?不就是没能扳倒薛浩那个人渣吗?等待下一次就会就好了,怎么这么想不开?为什么要去寻死呢?”白望渊惊叫起来,从石凳之上忽得蹦将起来,因着太过激动异常,起来之时还碰倒了手边的瓷杯,瓷杯中未被喝过的水,尽数洒在了石桌之上,看情形,他显然对这个结果难以接受。
越无霜似是料到了白望渊会有此番激动之举,早有准备,看他将水杯打翻,也没有猝不及防的惊讶反应,而是在桌上的水渍蔓延开来之前,便已然淡定自若地将自己的水杯移开,使得它免遭殃及,然后便安坐于原处,瞟了一眼白望渊惊诧的举止动作,便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即便有侍从相助,国士震惊之下,不至于跌落在地,但国士的这一番动静,还是惊扰到了跪在地上,专心哭泣之人。屋中众人,为首的是一位与老农年岁相当的老妇人,鹤发鸡皮,满面风霜,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岁月的痕迹,听得动静回头,那看向国士一行人的眼中一片死寂,那种死一般的苍凉,似是沉寂多年的潭水,再也惊不起半点波澜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国士,靠着屋内黯淡的光亮,在他的脸上慢悠悠地逡巡片刻后,似是终于认出了国士是谁。而后,那老妇人理了理自己已然凌乱不堪的衣物,整了整蓬乱的白发,一改愁容,换上庄重而肃然的神色,她并未起身,就这样面不改色地膝行至国士身前,老农家中的地面没有任何修饰,满是泥沙,且崎岖不平,而老妇人却并不在意,仿佛不怕疼一般,一膝盖,一膝盖地往前挪动着,一路跪到国士面前,恭恭敬敬地朝着他磕了个头,跪伏在地上,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出了她的,亦是老农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