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迅速地热闹起来。
“沓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你追我赶的嬉闹声,让人仿佛置身于拥挤的集市间。只是这声音未免太大了,听起来觉得刺耳,好像有人踩在你的耳朵里喊叫一样。如果这时有人敢推开门看看,一定会发现,街上其实“空无一人”。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的妖怪。
有的青面獠牙,却形容扭捏作妇人态。
有的背插板斧,面色威严,怀中婴儿舞动手足,咯咯笑着,伸手去够父亲额前的飘发。
有的苍白如纸,似乎动一动手指便要被折断,摇摇晃晃,似漫无目的地走。
更有甚者,划地为圈,舞起刀斧长枪,博得阵阵喝彩。
街上满是食物飘香的气味,香得发腻,腻得像是在糕点上洒了半盒脂粉,让人吞不进咽不下,远观倒是色香俱全。
一切就像是人间的翻版,就像刻模子的师傅突发玩性,故意刻坏了几处一般。
人看妖,一切有种异样的和谐。
也许妖看人间,也是如此。
传说中阴兵过境之时,车马声隆隆,有鬼使持碗口粗细的铁链,沿路勾取魂魄,所过之地,草木皆萎靡。
现在看来,妖物与传说中的阴魂,有着本质的区别。
这群妖物,更有生气,更像是在“活着”。
老雪起身出门,宋知行紧忙跟他在身后,想要阻拦他,可还是被他快了一步。宋知行刚刚拽住他的袖子,“吱呀——”老雪已经拉开了道观大门。
“你干嘛!”宋知行刚喊完就后悔了。开门的响动引来了街上无数双眼睛,宋知行感觉自己已经被这些视线包围了,像是刮皮去鳞被丢在案板上的鱼肉。他冷汗都下来了,赶紧噤了声,躲在老雪身后,继续拽他的袖子,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问他:“你干嘛去!”
老雪没理会他,而是把门开得更大了,然后大踏步走了出去。出乎意料的是,街上的“众人”已经收回了视线,见怪不怪一样继续挑选着自己需要的物件,或是把食物丢进口中。
宋知行连忙关紧了大门,跟在老雪身后。见他面不改色地穿行在“人群”中,砰砰直跳的心也慢慢冷静下来,脚步渐稳。二人一前一后走在这条熟悉的街上,景物分毫不变,却全都换了主人。这天翻地覆的变化煞是诡异。
老雪带着宋知行来到了锦都最繁华的一条街——“金勒街”,老雪站在街口前后观察了一番,然后走进了右手边的一家药铺。宋知行头都不用抬便知道,药铺匾额上刻着端正的三个大字:“诚仁堂”。儿时刚刚识字的时候,师父就经常带着自己来抓药。师父总是抓着自己的小手,指着牌匾上的字,一个个认真地教自己读,师兄总是站在一旁,抓着布包或是书卷,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抬脚刚一进门,一阵檀香便混着药香味扑鼻而来,使人身宁心安,无数的回忆也随之涌上心头。“茯苓、白术、牛黄、连翘……”那时师父总会慈爱地摸着自己的小脑袋,一字一字耐心地纠正读音,又把它们的功效一一教给自己记住,可惜自己那时满心想着玩,总是耳进口出,不懂装懂。
年轻的小伙计趴在柜台边打盹,老先生坐在墙角,竹帘子遮着,看不清面容。老雪踱步到老先生身前,深搭一躬,接着拽过宋知行的胳膊,“先生,我这位小友昨夜受了伤,还请您给瞧瞧,开两副药,我们也好安心。”
老先生不吭声。
老雪却好似听见了什么,拉过旁边一个高凳叫宋知行坐下,示意他向前平伸手臂。
宋知行照做,手臂搭在桌上,向前伸过竹帘,随即感到一只苍老的手扣住了自己的手腕,手指搭在脉门,试探了片刻便将自己的胳膊推了出来。只听“唰唰”几声,一张带着墨香味的药方也跟着推了出来。
老雪再次鞠躬致谢,然后径自进到柜台里面,翻开各个抽屉找起药来。
宋知行心下诧异,摆着一个小伙计不叫,干嘛自己找药?这么大药铺,竟也没个人拦着,就由着他这么乱翻。
老雪轻车熟路地点好了所需药材,拿过柜台底下的油纸,裁了几块包好了药,示意宋知行跟自己出去。
临出门前,宋知行突然回了一下头,小伙计已经醒了,可却不是那副熟悉的面孔,而是顶了个脑袋两倍大的牛头,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吓得他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之后,拔腿赶紧想往街上跑。刚要迈出门槛,脚步就滞住了。
此时街上的情景,可比这药铺里还要怪异三分。自己就是逃,又能逃到哪去?
伙计仿佛见怪不怪了,并不理会宋知行看向自己的怪异眼神,薅了一把药柜旁边的青草,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
宋知行听见咀嚼的声音,强忍恐惧转身回头,看见本来干净整齐的药柜四周,一丛丛青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看得他大睁双眼,怔怔望着前方出神。
牛头伙计吃得正美,闷叫一声,甩了甩头表示满意。紧接着,宋知行刚刚看过病的竹帘子后头,也有了动静。这回老雪不再淡然旁观,拽了拽宋知行的衣袖,低声说了句:“快走!”
二人快步走出店门,在街上七拐八拐,身形再次隐入“人群”中。
此时若是有人踏进药铺瞧上一瞧,便会看见一位面容龟裂、银发长髯的老者站在正当中,手拄一墨绿色软杖,隐隐有皮毛之光。一双眼睛说不出是喜是怒,只是遥望远方,目光似能穿过重重屋舍院墙,将城中景象一一印在心里,最后收回目光,一声长叹。
“该来的总要来,都是命啊。当初老天爷偷懒,让我在他眼皮子底下苟且活了二百年,没成想这笔账,拖到现在还是要清算。我这辈子算是赚了,早就没什么好顾虑的,孑然一身,死就死了。只是不知我这些徒子徒孙,还能熬几年……”
“还能撑不少年呢。”门口传来杨半仙的声音。
杨半仙是锦都城里出了名的算命瞎子,十个人找他算命,他能蒙对五六个。打他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一个中年人来了金勒街摆摊。后来杨半仙长大了,中年人便再也没出现过,留他一人接着干老本行。据街坊们说,中年人在的时候,也很难见他和杨半仙说上一句话。
没人知道杨半仙是不是真瞎,他一双眼睛时而无神,时而有光。许是借着瞎的名头,光明正大地看大姑娘吧。
银发老者干笑了两声以示回应。杨半仙没理,大大咧咧地把算命的家伙什往墙边一放,一屁股坐下来,眯着眼睛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