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了金勒街,“人群”逐渐稀少起来。偶有三三两两结伴出行,就像是久居于此那么自然。
二人放慢脚步,沿着墙根走。
人影稀落,树影斑驳。
宋知行记得,自己临出门前,外面的天色明明异常昏暗,怎么出了门却是晴空正好、暖日微风?
刚刚一路走得是惊心动魄,现在好不容易平稳了呼吸,又想起这么一个细节来,心下更加诧异。
宋知行低下头,仔细观察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轮廓清晰,和往日别无二致。
老雪右手提着几包草药,左手空攥着拳头,一声不吭走在前面。
宋知行几次想挑起话题,回应他的都是沉默,他看着老雪的背影,偷偷翻了个白眼,老雪当即停下了脚步。
宋知行一愣,挤出笑容等他回头。
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老雪只是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阳光晒得人心里发懒,让人简直想把自己摊开了,像张煎饼一样躺在地上,时不时翻个面,好让受热更均匀。
若不是有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走在自己身前,宋知行简直要怀疑,从昨晚到现在的经历,无非是场噩梦。
随手抓了片柳叶,放在唇边吹出声。
周围的气氛顿时凝滞住了。
没有人看向他,他却感到如芒在背。
老雪怒气冲冲地回头,抢过他手中的柳叶,攥在手里揉碎了,然后恶狠狠地丢在地上,瞪了他一眼,他浑身一激灵。
只是那么一声,很难被称作“音乐”的响声,仿佛是把钥匙,扭开了某个密不可知的机关,让刚刚那来之不易的惬意和和谐,顿时化作齑粉。
原本安静的启明街,逐渐变得人声鼎沸。起初微不可闻的车马声,慢慢变成隆隆声夹杂着嘶鸣声,最终响彻震天。嘈杂中似乎有人在发号施令,像是沙场上的大将军。
宋知行自打出生以来,见过最大的场面,无非是几个混混喝醉了酒当街互殴,还被他当作闲暇时吹牛的谈资。后来长了几岁,虽玩心不改,至少表面上端正了许多,又要时时念经修行、听师父差遣,实际上并没有几分阅历。
眼下的场面,还真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原本出门时,见到那些形状各异的妖物,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就已经够猎奇的了。现在双耳的听力都被这震耳欲聋的声音挟持着,无边的恐怖感再次袭来。
老雪目视前方,像是紧盯着什么,药包已从右手换了左手,右手得出空来,悄悄在背后打着手势,示意宋知行快走,始终不肯回头,和他目光交汇。
二人加快脚步,渐渐从一前一后成了并肩。眼前从干燥温暖变成了水汽氤氲,分不清是雾气,还是汗水迷了眼睛。身后声音愈发震耳,似有上百转车轮赶着他们前进。
记不清走了多久,终于嗅到淡淡的甜香味飘在风中,随即钻入肺腑,洗刷了紧张之际呼出的浊气。总算是到了八宝街,这股熟悉的槐花香,宋知行可是闻了十几年,此时闻见,心神俱安。
二人蹑手蹑脚走进道观,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带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确认了安全,赶紧闩紧了大门。
宋知行毕竟有伤在身,来回走了大半日,又受了惊吓,纵是青壮年纪也受不了这般折腾。此时回到了自己的居所,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背倚着门大口喘气。
老雪在一旁站着,倒也没催他,见他缓得差不多了,才喊他去寻个煎药的器皿,早点把药喝下。
宋知行摆摆手,示意你先进屋,我随后就到。老雪刚要转身走向客房,就听得一阵急促的打门声。
“砰砰砰——”
门后突然的震动吓了宋知行一跳。老雪回头,二人相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宋知行小心挪着步子,走到院子当中,与老雪并排站着。
“谁啊?”宋知行轻轻喊了一嗓子。
没人应。
“谁在外面?”
还是没人应。
“许是敲错了吧,不用理会。”老雪摇摇头,继续往屋里走。
“呲啦——”有某种尖锐的东西在木门上划过,速度缓慢,一声接着一声。
门外有个包着素色头巾的女子,脖颈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几条青筋若隐若现。一身罗裙处处打着补丁,倒还算干净。怀中抱着个襁褓中的孩子,面色焦急。孩子似乎很懂事,或许是预感到了危险,不哭不叫,乖乖地躺在小被子里,睁着一双大眼睛紧盯着母亲。
女子敲了门,又不敢出声回应,心下十分焦急,左顾右盼,似乎在躲着什么人。见半天也没人开门,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是低头看看一脸天真的孩子,又不敢哭,只能用手背抹了抹眼。
正在焦急时分,背后一条铁锁链猛地甩了过来,紧贴着女人的脸,锁链一头磨得尖锐,正划在道观大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女子身形一颤。
宋知行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折返回去看看,老雪自顾自坐下,也没拦他。他走到门前抽出门闩,两手把门向内一拉,刚打开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整砸在他身上,双方都没有思想准备,愣在那一动不动。
铁锁链此时已被抽回,它的主人可能也没想到,竟会有人给这母子开门。他怒气冲冲地拎着锁链在空中旋了几圈,再次向前抛掷而出,目标正瞄着女人的后脑。
铁锁链的主人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双目通红,精光四射,前额剃得精光,脑后一头乌发攒成小辫,肩膀一左一右纹着两个青面鬼脸,獠牙逼真,体力明显远胜于一个抱着婴儿的弱女子。加上这特制的沉重锁链,一旦被击中,不死也得落个残疾。
宋知行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道寒光从自己眼前掠过,带出来的风都是冷的。他下意识扑倒了刚刚撞在自己身上的女人,铁链蹭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他感觉头顶一凉,拿手一摸,竟被削掉了一缕头发,连着头皮,还带着血。
“妈的,手真黑。”宋知行啐了一口,手一撑地,刚想站起来,忽然又一盆液体破空而来,他赶紧低下头躲开,还是免不了有几滴落在身上。
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血腥味,混着槐花的清冽香气,有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宋知行心里这个气,怎么倒霉事一茬接着一茬,回头正看见老雪掐着腰,右手拎着个木盆,还有些残留的红色液体,沥沥啦啦滴落在地。
一盆血当然泼不了那么远,纵然纹身大汉没反应过来这一下子,躲得慢了些,也只是有几滴溅到身上,起不了多大作用。
不过这锁链可就遭了殃了,黏糊糊的分不清什么动物的血,一股脑全糊在了锁链上,跟挂浆一样,还拉着丝。铁锁链此时像个人一样,周身冒着黑气,微微颤抖着,哗啦啦地直响,一声声砸在纹身大汉的心上。
得,好不容易寻摸着这么一件趁手的武器,这回算是白玩了。
纹身大汉呲着牙,黑着脸,额头青筋暴起,一步步走上前来,恶狠狠地盯着老雪,老雪目不斜视,用目光“回礼”。打量了半天,估摸着硬来的话,从老雪身上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老雪瘦归瘦,但从身形上来看,也是个练家子。虽然身着长衫,仍然掩盖不住紧实的肌肉。面对身形差距如此大的敌人,毫无退意,目光炯炯,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大汉低头扫了眼宋知行。宋知行自小最爱练一些杂七杂八的功夫,经常抱着本“绝世武学”就不撒手,趁着师父不注意就暗搓搓地练开了。虽然没练成天下第一,好歹也没走火入魔,就当是强身健体了,一来二去,倒也练得有几分力气,加上身材纤长,似乎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大汉心里快速盘算着,自己以一敌二,未必会输。只是再加上个妇人,万一使个绊子,或者咬自己一口,让自己慌了心神,就未必能全身而退了。心里想着,手上一点一点往回收着锁链,每收回一寸,怒气就加重几分,他不甘心呐。收到最后,手上也沾满了血,黑气萦绕跟前,不时发出“呲呲”的声音。没了武器,又不知眼前二人的身份,大汉无奈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手中的锁链,示意日后再为它报仇。
大汉一走,宋知行和地上的女子同时松了口气。老雪没追,只是放下木盆,嘀咕了一声“来日方长”,然后默默锁了门,叫宋知行扶起女子,带着孩子进屋叙话。
进屋时看见院子角落趴着一只小土狗,毛色黯淡无光,耷拉着耳朵,呜呜直叫。宋知行有点懵,师父虽然心性善良,经常叫自己和师兄给流浪的猫狗送些吃食,但还从来没有小狗进过院子,这狗是哪来的?宋知行带着质疑的眼光看着老雪,老雪耸耸肩,自顾自收拾着地上的血迹。
“你刚才用的是它的血?”宋知行安抚好了女子,走到老雪身边和他一同打扫,要是叫师父看见满地的血,免不了要骂自己一通。
“嗯。”老雪没言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等会,师父说,民间辟邪向来用的是黑狗血,你弄条小黄狗算怎么回事?”
“黄狗也是狗。”
“你这不是废话吗?”宋知行见他不愿多说,也懒得理他。走到角落,见小狗失血过多,窝在那瑟瑟发抖。伸手把它抄起来,感觉到手心传来的温度,毕竟也是个生灵,便带着它进了屋。可是自己不会医术,自己受了伤都是草草应付,更别说给狗止血。宋知行挠了挠头,手足无措,最后只好找了件旧衣服把它包起来,放在桌上,又往桌上倒了点清水叫它喝。
小狗还真乖,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欢快地喝起水来。宋知行看它可怜,抚了抚它背上的毛发,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它。
女子怀中的孩子也不怕狗,小黑眼珠滴溜溜乱转,看着小狗喝水,兴奋地“咿咿呀呀”直叫,他还不会说话,看着是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