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动着鼻子,偶尔在下雨天才会出现的清新涌入肺部,凉凉得、滑滑得,宛如含下一口冰镇的果浆;眨动着眼睛,偶尔在广告里才会看见的美丽映入眼帘,绿绿得、沙沙得,宛如滤镜美化过后的风景;颤动着嘴巴,偶尔在睡觉时才会流出的口水落入指缝,粘粘得、亮亮得,宛如……得了半瘫的傻子。
他坐在这里足足十分钟了,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恼人的春天让他昏昏欲睡,可小区里正在修路的电钻声又让他难以入睡,想着别人都在工作,而他在家无所事事,一股子惭愧和压力便敦促着他起来写东西,但一转眼,就又淹没在懒惰与闷热两口子的侵扰下。
他躺在床上,开着电扇,脑袋上蒙着靠枕,心里面激烈抗争着,身体却静止不动着,如此半睡半醒间,电钻声没了,闷热感散了,唯有电扇的风犹自吹着,却忽然觉得凉飕飕得。他缩了缩身子,无济于事,伸手捞捞毛巾被,却没找着,胸中燥意一起,猛地坐起来,伸手就要把电扇关掉……
然后,十分钟就这么过去了。
又是一股凉风拂面,他浑身微一哆嗦,呆滞的眼神终于灵动起来,喃喃道:“什么鬼?”他不算宅男,倒也不怎么出门,不算内向,却也不喜欢交际,所以大多时候都自己一个人呆着,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可此时此刻,除了这句低喃,他没有再像往常那样碎碎念个没完。
他蹭了蹭身子,挪到床沿,看样子是想下床,却忽然一愣,瞅着床底下那烂泥地发起呆来,紧接着猛一扭身,一个虎扑扑至床的另一边,低头瞅了两眼,神情再是一愣。他似是不信,撑着床沿站起来,在床上走了一圈,也看了一圈,最后停在最初想下床的地方,僵硬着脸,半晌才憋出一个字:“操!”
不知是第几股凉风吹过,带走了这一个脏字,甚至连那铿锵有力的尾音都在转眼间消散。他盯着地面看了几秒,终是一咬牙,伸出一条腿,落于床外。
白嫩的脚丫,黝黑的泥地,两者接触的刹那,他眼角一抽,但很快,就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另一只脚。待双脚踩实,他才慢慢抬起头,凝视了一眼只在欧美电影里看过的参天大树,然后双腿一撑,就欲离去。
“嗯?”
刚刚抬起的脚丫忽然顿住,他又慢慢回过身,盯着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的席梦思,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从这头扫到那头,又从那头扫到这头,如是几个来回,也不知怎么想的,纵身一扑,扑住那大红色的靠枕,然后紧了紧怀抱,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小时候回老家,穿着棉鞋在村儿里走一圈,鞋底的泥厚得必须拿铲子磕才能磕掉,自那时起,他就发现自己对这种软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受不了,就好像密集恐惧症一样,一想那画面就浑身不得劲。
这也是为什么爸妈喜欢去那些山沟村落里旅游,他却从不喜欢,即便再美的景色,想到要走那些烂泥地,他就难受得想哇哇乱叫。
可如今……
他只能绷着脸,硬撑着、咬牙前行。
耳旁呼呼吹着凉风,余光能扫见周围的景色在不断变换,又或者始终未变,因为他分不清那些扭曲的枝杈有什么不一样,还有同样黝黑的树洞,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是再露出两只眼睛,拔根而起……呵,你当这里是魔戒吗?
哈啊……哈啊……
不知何时,他跑了起来,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跑,只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快得忘乎所以。
咔!
噗通!
他喘着粗气,瞪大了眼,好半晌,才回过神……哦,是摔倒了。
紧紧抱着靠枕,胸口没什么痛感,只是垫在最底下的胳膊似是传来了一丝异样。
就在这时,呼,又一阵凉风吹过,带起叶声阵阵,不知怎得,他心中一毛,猛然屏住呼吸,僵硬的脸终于露出一丝松动……
“有……有没有人……”
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从喉咙挤出,下刻霍然放大,嘶吼着、划破寂静。
“有没有人啊——”
吼声远远传出,他睁大眼睛,期待着传来一丝回应,可良久良久,只等来一片沙沙叶响。
他怔怔地趴在那,像是忘记了起来。
哗——
又一阵较之先前都要猛烈的凉风席卷而来,摇动万千树叶,他迎着风,短发微颤,本该眯起的双眼却倏然睁大,旋即撑身而起,朝远处飞奔。
他听见了人声!
树影婆娑,呼呼而过,他都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能够支撑自己跑这么远,只是望着那逐渐稀少的树影,眸光越来越亮。
宛若扯去了一层幕布,天光霍然洒下。
终于,拨开最后一簇零星的草叶,他站在林边,望着不远处稀稀落落的人影,僵硬的脸庞自醒来后头一回鲜活起来,甚至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只是还带着些颤儿:“哈,哈哈,吓死爹了!”
不及有多余的感慨,他已举步行去,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人影,似是生怕一眨眼就会再一次置身另一方世界,“先问问这是哪,要是离家近就借手机给挺渣打个电话,他有车,能送我回去,万事先回家再说,吗的吗的吗的,操!真特么邪性,什么鸟情况,我怎么会出现在深山老林里?要是离家远呢?那只能找我爸了,就是这情况不好解释,总不能说,爸,我在家睡觉,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连着床从家里瞬移到深山老林了……煞笔么不是!嗯,还得找鞋,这光脚走路真尼玛疼……”
他发泄似地自语着,语速奇快,话题也是蹦来蹦去,没个定数,所幸声音极低,若非有人站在旁边侧耳倾听,甚至连他在说话都不知道。
如是走了十几分钟,他慢慢接近那些人影,其间回头望了一眼树林,自己也不禁咋舌:“我特么听力真好!”但念头未落,他便又忽然定住,方才鲜活的表情也慢慢僵硬。
只见数米外的农田里,一个农夫正在锄地,草帽布衫,裤脚扁得老高,看上去普普通通,就跟电视里标准的农民形象一个样,然而,当农夫抬起头,顶了顶草帽,露出下面那高鼻梁,白皮肤,外加一双水绿水绿的眼睛时……
他不得不跟发现床下无鞋的时候一样,低骂了一句:“操!”
由于高中的时候赶上叛逆期,家里那个男人又喜欢一言堂,两者一碰撞,必然会上演几出离家出走或是断绝关系的狗血戏码,如是三年时光匆匆而过,结果可想而知,两败俱伤的父子只得另辟蹊径,最终选择出国“深造”一路。
当下这年头,与他类似经历的不在少数,所以也不知道是幸亦或不幸,沦落至此的他起码能与这“老外”农夫沟通得上。
当然,前提是人家也说英文。
他慢慢走上前,哈喽一词脱口欲出,孰料余光一闪,张开的嘴猛又合上,脖子仿佛生锈似的,一格一格地扭了过去……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如梦亦如幻……后半句?
不度娘,谁特么知道!
但有一个烂大街的词,他从醒过来,望见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而非标着“Midea”电扇的那一刻起,就想到了,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提及,因为听起来很胡扯、很假、很不可理喻,也很……low!
他,一个名叫安然的平凡青年,在谁都不会记住甚至连他自己也没记住的平凡一天里……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