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红的皮肤,朝天的鼻孔,尖利的长牙,身上穿的是兽皮衣,肩上扛的是木桶酒,走起路来像熊,震得地面隆隆响,笑起来像虎,震得耳朵嗡嗡叫。
安然僵立在田垄边,瞅着走过来的……嗯,某种生物,表情似哭非哭,精彩万分。然而很快,他那精彩的表情便也如脖子般,僵在了脸上。
一片巨大的阴影缓缓遮来,令安然的脖子越仰越高,然后在阴影笼罩住全身的刹那,脖子也定格在了仰角四十五度……噗!一口混杂着酒精的呼吸喷在脸上,安然眼睛一闭,险些熏死过去,待睁开眼,浑身猛地一颤,那张顶他两个脑袋的大脸已近在咫尺,锋利而狭长的尖牙从下唇顶出,闪着寒光,似是下一刻便会刺穿他的下颚。
安然抽了抽嘴角,很想展现一个友好的微笑,孰料喉咙不受控制的一挤,发出一声小猫哭似的“娇哼”,他敢发誓,以前从不知道自己能发出这么丢脸的声音,但此时此刻已无暇顾及,他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这时该说些什么,但越是着急脑中却越是空白,直将一张脸都憋得通红,才灵光一闪,蹦出句:“为……为了部落?”
大脸上的表情似有刹那凝滞,接着安然就像是听见了一连串低沉的滚雷,情不自禁的闭眼后仰。
轰隆轰隆轰隆……
大脸似是在说什么,可安然根本就听不清楚,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在震荡。
“等、等一下……”
安然一边竭力避开那喷来的气息,一边阻止着轰隆声,但不知是他的声音过于娇弱,还是这张大脸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猛然一怔,安然喊声再起,只不过从“等一下”变成了“四道普”。
果然,轰隆声戛然而止。
双耳还残留着轰鸣后的余震,安然却长舒一口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不过他很快就想起当下的处境,小心地看着贴在面前的大脸,磕磕绊绊地用英文说道:“呃,不好意思,您的声音太大了,我听不清您在说什么。”
轰隆!
又被一口臭气偷袭成功,安然翻着白眼狂咳两声,待回过神,发现不仅是大脸已经远离了自己,甚至整个黑影都倒退两步,露出一片空隙,让阳光洒下。
“哈哈哈,光顾瞅你这打扮了,倒忘记没几个种族能经受得住我们兽人的嗓门!”
轰隆依旧,却勉强能够听清了,而兽人一词的出现,更是让安然浑身一激灵,立马抛却了耳朵上的不适,怔怔地抬起头。
“哦,我得赶紧走了,否则天黑前可赶不回部落。”
安然面颊又不自禁地一抽,口中宛若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该如何接话。幸好,人家兽人爸爸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说完,自顾自地离开,临别前,还有闲情逸致感慨一句:“你这衣服可真别致,还有你那眼睛、那头发,比我家擦猪圈的抹布还要黑,嘿,少见……少见!”
感慨的尾音淹没在咚咚的脚步声中,逐渐远去,安然望着那肩扛酒桶的兽人,直到他转过一幢农舍,消失不见,才慢慢收回目光。如是呆愣良久,他忽然狠狠地抿了抿双唇,抬起头,朝那第一个看到的农夫喊道:“你好,大叔……”
“快滚,这里没有多余的吃的给你!”农夫拿手一顶草帽,冷冷地扫来一眼。
安然一愣,下意识紧了紧胸前的靠枕,随即话锋一转,笑道:“大叔你误会了,我想知道怎么才能去城里?”
农夫又一顶草帽,看来一眼,许是安然的笑容起了作用,农夫的态度依然冷淡,却回答道:“村东面,有去森诺的车站。”
吶,语言的艺术就在这里了,只要方式对,即便什么都不懂,人家也能很自然地接上话,顺带着还透露给你一些东西。
眼见农夫又背过身去,安然仍是说了句“谢谢”,然后站在那,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四周,好半天才辨认出哪里是东,举步离去。
一路沿着泥泞小道,可以看到两旁有不少农户,房子多用木头建造,少有砖石垒砌,透过窗户望去,屋中大多都没有人影,倒是农田里稀稀落落的站着一些人,与安然询问的农夫一样,默默锄地,但较之众多的房屋来,依然显得颇为冷清。
大约行出十几分钟,房屋渐少,前路渐宽,遥遥可见一根木杆撑着一张破旧帆布,在凉风中微微作响。待走至近前,安然抬头已看,帆布上满是灰尘,加上潮湿的空气,就像张油腻的墩布,唯有定睛细瞧,才能隐约看出帆布中间印着一个黑乎乎的轮子。
帆布连着木杆,木杆连着一间宽敞的大棚,大棚下由木板分隔,形成五处隔间,由左往右数第四间内,一辆马车正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要去森诺?”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安然浑身一紧,回过头,正迎上一张男人的脸,深深的抬头纹,浓密的黑胡子,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些,至于第二眼……他没敢看第二眼,因为在点头承认的刹那,那低沉的声音便说出了让他心头一揪的话:“一个铜币,上车。”
“……我、我没钱。”略一迟疑,安然道出了实话。
男人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神色间毫不意外,淡淡道:“那就对不起了,小伙子,没钱可上不了车。”言罢一侧身,让过安然,朝马车步去。
安然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求求你带我一程?我会打工还钱?要不这个靠枕给你,可软乎了,枕着睡觉不要太香……
他扯起嘴角,似是想笑,却被一股忽如其来的冷意打断,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不多时,一声马嘶从身后传来,接着是骨碌碌的轮子声,安然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它,像是一座逐渐凝固的雕塑。
“让那孩子上来吧,这是一个铜币,接好了老巴顿。”一个喑哑的嗓音忽自马车中响起,既干涩又难听。
可就是这个声音让马打着响鼻停了下来,轮子声也戛然而止,随后那个低沉的声音又掠过耳旁,只听他催促道:“还傻站着做什么?一个铜币已付,上车!”
安然僵直的身子微微一颤,下刻猛地转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攀上了马车。
……
……
阳光被车棚遮挡,显得有些阴暗,所以刚上马车的安然眨了两下眼,才看清状况。车厢里共有四个人,安然很快掠过灰头发的中年汉子和两个蒙着头巾的妇人,将目光落在一个老婆婆身上。
她裹着一件斗篷,不过并没有带上帽子,宛如枯树皮一般的脸庞裸露在外,见安然看来,朝他露出一个难看却和善的笑容,拍拍身边,道:“孩子,坐这里!”
安然弓着腰走过去,等坐下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谢谢您!”
老婆婆笑了笑,发出嘎嘎的怪声,“不过是一个铜币,老婆子还付得起!”
“嚯,吝啬的丹妮拉也有阔绰的一天!真是不敢相信!”一个妇人立马夸张地叫道。
老婆婆瞪了一眼妇人,朝对面的中年汉子说道:“管好你的婆娘!”
中年汉子闻言,抬起胳膊拍了那妇人一巴掌,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安然移目看去,正落在那妇人已然发红的大腿上,他本是下意识的举动,等发觉不妥,便忙又收回目光,只是神色间掠起一丝异色,却是方才一瞬,他分明瞧见那个妇人竟朝着自己在抛媚眼。
“这是乔治,村里最大的农户,旁边是他的两个婆娘,凯莉和米洛,老巴顿你见过了,就是在前面赶车的那个大胡子,至于老婆子我,你可以叫我丹妮拉……哦,差点忘了,还有我可爱漂亮的孙女,克莉斯多。”
丹妮拉将身子微微后靠,露出身后的一小团阴影,而直到此时,安然才发现原来车厢里竟然还有第六个人。与丹妮拉一样,她的孙女浑身也包裹着一件斗篷,而且比丹妮拉裹得还要严实,手、脚、脸,就连头发都掩盖在帽子下面,如果不是丹妮拉的介绍,安然甚至以为那只是一件堆在角落的货物。
“克莉斯多很怕生,你不要见怪。”丹妮拉嘎嘎笑道,浑浊的灰眼珠里却满是宠溺。
安然挠着头,憨憨一笑,余光却看见那老汉和他的两个婆娘同时露出……如果没理解错的话,那是厌恶的表情?
不及多想,丹妮拉已回过头,看着安然问道:“孩子你呢?叫什么名字?”
安然愣了愣,下意识地答道:“安、安然……”话音一顿,他忽然醒悟过来,忙又改口道:“我叫Enron。”
前后两次,只不过改了些音调,可不知为何,心下却陡然一空。
丹妮拉以为安然有些紧张,笑道:“安然是吗?不要紧张,老婆子只是长得吓人了点,并不会吃人!”
安然扯了扯嘴角,讪讪一笑。
丹妮拉悄然打量他一番,忽然目光一定,惊讶道:“啊,安然,你受伤了?”
安然一怔,顺着目光低下头,发现抱着靠枕的双臂上除了泥土外,还有几道蜿蜒的暗红,一瞬间,感知好似忽然从麻木回归到了敏锐,传来一丝异样——那是凉风拂过时的刺痛。
“忍一忍。”
丹妮拉喑哑的声音传来,安然只觉小臂一凉,微微疼痛中,一张粗糙的手和着清水已抚了上来。
滴滴答答的水渍落入木板,很快将脚下的一片木板浸湿,安然不自在的扭扭身子,道:“丹、丹妮拉婆婆,还是我自己来吧。”
丹妮拉却抬头瞪来一眼,道:“丹、妮、拉,不要叫什么婆婆!”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方褐色的手帕,将清水擦干净,道:“我身边没有药,暂时就这样吧,而且看起来只是擦伤,也没有继续流血,应该问题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