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是在办公室正在处理一大堆舞台设计方案时,接到小区物业电话的,他吓了一大跳,飞快地奔进车里,几乎一路狂飙跑回家去。
赶到小区门口时,他已经远远地看到自己20楼的公寓里不断在向外喷出阵阵浓烟。消防车正在加起水枪准备往里面浇水,可惜楼层太高,水枪根本冲不上去。
一楼的门口,已经严严实实地用警戒线围了起来,周围的住户纷纷看着这一幕,指手画脚,骂骂咧咧,却毫无办法。物业的人正在配合消防员维持秩序。
让一让,让一让,这样挤成一团没办法灭火,灭不了火影响的可是整个小区,大家的生命财产。
严格气喘吁吁地要往里冲,却被消防员拦了下来:
你找死啊,这个时候谁也不许上去。
不行,我一定要上去,那是我家,我有钥匙,关键是里面还有个孩子!严格不容辩驳地说。
周围的邻居全都对他横眉冷对,纷纷开始把矛头指向他,指责他不负责任,把孩子锁在家里。其实他们的潜台词是,你在这瞎捣蛋,烧了自己家不要紧,烧了我们大家伙儿可怎么办!
消防员一起拦住他,还要伸手来夺他的钥匙。他一扭头,钻进了人堆里,悄悄钻进后面管控室的窗户,爬了进去。看着周围没人,他直接从消防通道一起气跑到了20楼。
他打开门的时候手很颤抖,也不知道消防员是怎么救火的,居然还没有冲到房间里来,光在楼底下大喊大叫,把人都围在外面有个屁用!
严格把毛巾淋湿,捂住鼻子,客厅里浓烟滚滚,只听到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完全看不到到底烧成了什么鸟样。
冲不进去,没有办法,他操起走廊里的灭火器,一路扫荡进去,可惜火势太猛,他完全招架不住猛烈喷过来的浓烟。幸好他在厨房底下藏了一根水管,马上接上水龙头,对着里面喷水!
可是这点水怎么够!眼看着火势得不到控制,反而燃烧得更加狂妄,他有点气馁了。冲又冲不进去,孩子还不知道是否已经受伤。
正在此时,楼下的消防员和旁边的邻居终于出现在了门口,原来他们一直转来转去,始终没有找到起火的房间,直到严格打开房门,屋里浓烟从楼梯四散,这才循着烟雾冲了上来。
一群人赶紧接上消防栓,凶猛的水枪对准屋内一顿暴洗,不到一刻钟功夫,火终于灭了。
严格是享受着水火交融的架势,在洗衣机的滚筒里找到果果的。此刻他头歪向一旁,毫无知觉,胳膊上正在流血,严格急得手脚冰凉,呼吸困难,他无法想象这个四岁的孩子如果死去,将带给他怎样的心理阴影。尤其是已经证实他就是自己生理学意义上的亲生儿子!
他使劲摇晃着孩子的身体,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他不能让它流下来,他努力阻止着他们滑向怯懦和恐惧。
但是孩子怎么也无法醒来,他的心也逐渐跌向谷底,从此之后,他难道就要背上这沉重的冤魂和罪孽,在愧疚中生活吗?
一个有经验的老消防员走了过来,他冷不丁给孩子脸上浇了一瓢水。严格愤怒地回望他,他却径直把孩子放平在地上,捏住鼻子熟练地做起了人工呼吸。
一次……
两次……
三次……
……
到第八次时,小孩终于慢慢悠悠地醒转过来,张着干哑的嘴,吚吚呜呜地哼着,那消防员回头问:
家里还有能喝的水吗?
严格觉得他简直是菩萨在世,救活了他可怜的小心脏,赶紧跑到房间里找,那一箱储存水早已经被大火烤成了一滩塑料疙瘩,所幸还剩下一瓶虽然变了形,竟然还有半瓶水。
他顾不了太多,拿起水冲到客厅,喂给了孩子。
那个在他眼里仿佛真神下凡一般的消防员,此时开始收拾水枪和水管,一边摇头一边对他说:
亏得这孩子很聪明,自己躲进了洗衣机里,否则你就叫天去吧!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做人家父母的,把个不懂事的孩子单独关在家里,这下好了,你自己收拾残局吧!
此时的严格对于任何责难都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是一个劲如捣蒜一般鞠躬致谢。
一众消防员和围观的邻居都渐渐散了,严格给果果包扎好手臂上的擦伤,望着这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家,一时竟有无限悲凉涌上心头。
他看看自己,一脸黢黑,身上的衣服要烧焦了几处,脚上的鞋子已经完全浸在地板上的水里。
此时的家,从客厅到卧室,一片狼藉,满目疮痍,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好像经历了一场大火,紧接着又被淋了个透心凉,这种水火交战过后的伤痕和震慑,让他顿觉疲惫。三十六来,他从来没有过这般丧气,可是,就在今天,就在果果进入这个家门后不久,他突觉人生和命运即将要把他拖入另外一种生活状态里了。而他,还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他不想联系任何人,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这所焚灭的房子里,一把火,好像已经把他过去三十六年来生活的一切习惯和满足,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燃成了灰烬。
他像个疲惫的旅人,抱着受到惊吓的果果,不知道接下来路在何方。
他沉静下来,想来想去,翻出柳先惠的电话,拨了过去,但想着他那卧病在床的妈,想着他那争抢笑笑时面目狰狞的前妻,还是摁住了拨出键。
他又翻到了刘勤的电话,刘勤此时可能正在呼朋唤友,或者是周牧熙,或者是护士小芳?他不想去惊动他惯常的生活习性。就好像不愿意惊动一只在草坪上正埋头吃草的羊。
他选择了打给李炼,电话刚一通,他就后悔了。
李炼捂着电话说,我这正和人谈合作呢,什么?你想借住?兄弟你怎么了?这事儿我真无能为力啊,你知道的,我现在住在女朋友家里,正在试婚,寄人篱下、上门女婿……我自己都还没有适应,丈母娘横挑鼻子竖挑眼,你要是来我这里,显然过不到好日子啊。
严格没有多说,更没说家里起了火,遭了罪。他默默地挂掉电话,李炼还在电话那头喂喂喂地叫喊着想要继续倾诉。
他就保持那样僵硬的姿势,坐在大火之后仅剩的一把烧焦的餐椅上,搂着不发一言的果果。餐椅立在一片混黑的水中。混黑的水流淌在这所昔日温暖的宅居里。宅居坐落在这所小区的B栋2单元的20楼。20楼在众多房子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方盒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手里握着的电话突然自己响了。
电话居然是柳原慧打过来的,她问他准备怎么安排果果。严格无言以对。
柳原慧说,要不你搬来我家里,我们一起住吧。
严格心里一热,仿佛有一股深冬的太阳突然照耀在他的身上,让他从里到外都觉得暖煦起来。
尽管如此,他还是颇冷静地婉拒道,还是不了,小孩子在一起容易打架,再抓伤笑笑我也不敢面对你哥了。再说你和你哥、你妈住在一起,家里人也不少了。
柳原慧沉默了一刻,说,我的意思是,你们父子俩可以和我搬到我的新房去。我在法医所旁边的新房,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以前一直想着住进去,但是孤零零的没意思。既然现在你们父子俩也缺少照应,恰好我们可以一起住,这样既解决了带果果的问题,也不会让人觉得孤单。
严格被老同学的热忱感动了,似乎有某种不妥帖的感觉,但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仔细思考的能力和敏锐的嗅觉,一把抱起果果,冲出家门,径直向柳原慧的法医所赶去。
他要奔向一股深冬的太阳,他需要向她讲述刚刚过去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