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的时候,严格看到自己床头已经摆上了牛奶和面包。房间里橙色温暖的布置,显得十分简约,却丝毫不失素洁大方,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
昨天,他投奔柳原慧的第一天,他就像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给柳原慧讲述了自己家里整个起火、灭火的过程,一直讲到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双眼发黑,最后倒头睡死过去,连他自己现在都完全想不起具体是说到哪句话时,最终撑不住睡过去的。他也记不清柳原慧听到这一幕惨烈时详细的表情和态度。
他只记得柳原惠似乎有点幸灾乐祸,并没有什么同情和安慰,却分明说了句:既然你家都没了,那就先住在这儿吧,反正这里房间多,又不会收你房租,是吧?
严格便叽叽咕咕继续絮絮叨叨,最终歪头倒在了床上。
果果是和柳原慧睡的。
他起床才发现她已经带着果果去上班了,只留他在干干净净四壁清爽的房间里。这房子装修不错,淡黄的素色系,可能是柳原慧许久没住,沙发上的防尘布都还未来及收起。
他看着窗台上一盆兀自开得娇艳的吊兰,在晨风里静悄悄地摆动着。这场火仿佛烧掉的不仅仅是他的家,而是他整个身体和灵魂,他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感觉到浑身轻飘飘的,正浮游在这窗台上,兰花尾尖。
看着这个全新的家,到处充满了女人的气息,柔软的颜色,以及柔媚的装饰,他颇有点不自然,在某一个瞬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那是他昨天离开那个烧焦的房子之前,在内心停顿的那一秒钟,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的问题。
他看了看昨晚睡觉的房间,再看了看隔壁原惠和果果睡觉的房间,很明显,他睡在了柳原惠平常自己睡觉的主卧里,而她则带着果果睡在客房。
这是三十六岁的严格,第一次睡在一个女孩的闺房里,他一下子变得机警起来,突然发现他冒冒失失地住进来,是一件有些尴尬和危险的事情。
柳原惠还没有结婚,为什么让一个男人住进自己的单身公寓?
他为什么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昨晚睡在了一个女孩的房间里?
接下来他是该去还是该留呢?
如果他贸然离去,柳原惠会有什么反应?她可是在他落难之时照耀头顶的一道太阳,她可是那般热情地把他留在身边……
如果他继续借住在此,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他顿时又有些迷惘起来,感觉命运在不断地捉弄着他,就像一出恶作剧,而他头脑呆滞,毫无还手之力和挣脱之法。
下午下班后,他迟迟没有离开办公室,他不知道该不该回柳原惠的公寓,独自呆在办公室里,深思飘渺地看着电视机。
电视里恰好正在重播自己上半年的精剪节目,台里为了迎合春节的氛围,已经在提前预热了。他突然发现这一期节目里居然介绍了他这个制片人,而且屏幕上分明还飘出了那张自己的幼年照片,他一脸正气的模样,被写台本的导演调侃了一番。
看到这里时,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大梦初醒一般。
他终于知道果果为什么会从天而降了!看来责任不在精子库,问题出自自己的节目,一定是有人看到了果果和自己幼年长得一模一样,这才把他送上门来!
这样想着的严格,反倒有些释然。一切因缘法,凡事躲不过。
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严格,不知不觉开车游荡到了刘勤的家附近,他望着眼前的这片别墅区,感叹都是同龄人,命运和道路却是千差万别。刘勤不是一个按照常规道路行走的人,不像他这般小学中学大学一路循规蹈矩地往上生长,只是任凭命运将他不断摆渡,自己则像个溺水的旅人,不断在求生中挣扎,现如今,他这野蛮生长的男人,却已俨然是个成功者了,毫无生活压力,选择单身独处,每天奔走相亲,三五日里就要举枪射击,双手挤破了各类女孩满腹的豪门梦幻。
虽则你可以嫌弃他没有文化,但光鲜的一身完全遮蔽了灵魂的空虚,这个时代,正在急速泡沫化,他们才是这个时代多元眼光下的宠儿。
严格还在窗外停车时,刘勤就已经从窗户里发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
哎呀,太稀罕了,咱们的大导演前来造访,真是蓬荜生辉啊。刘勤隔着窗帘调侃道。
严格进去后才发现沙发上还有个人,原来是那护士小芳,俩人正在茶几上无聊地斗地主。
来来来,两缺一,正好凑上个正规军。刘勤热情地招呼。
小芳也笑眯眯地来拉他入局,口里说着,正好没意思打牌呢,来来来,严导我们一起斗地主打土豪,正好赶上过年,赢了钱杀年猪热热闹闹过年。
严格没有推迟,但也没有应局,只是清淡地应着。他撇见小芳脸蛋红扑扑的,像被炉火烤熟了一般,又仿佛一只刚生蛋的小母鸡,便开玩笑道,应该是我打扰你们了吧?
刘勤故意在小芳大腿上捏了一把,笑道,不打扰,咱们正无聊呢。
严格环视了一周,发现刘勤家里居然弄得整洁有序了,原本墙角掉成了秃头的一株发财树,满地落叶无人打扫,也已经被清理干净。巨大的电视墙下,刘勤从东南亚海滩上捡回来的那些光怪陆离的贝壳和海螺,也被摆放成了一颗心形。记得前年刘勤汗流浃背地把他们背回来的时候,严格还嘲笑过他,出了趟国,活的没背回来一个,背回来一袋子尸骨。
刘勤准备洗牌,严格说,我不打牌了,就是没事来坐坐,等会就走。
刘勤说,那怎么行,哥们你是遇到什么事情吧?否则我感觉你这样的大忙人,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严格挠挠头,不知道从何说起。停顿了许久,才叨叨地说,我和果果搬到法医所旁边,和柳原慧住在一起了。
什么?刘勤吓得把手里正在洗的扑克抖落了一地,看看旁边的小芳,似有忌惮地说,哥们你这是拿下半生幸福开玩笑吧?
小芳拍打了下刘勤的肩膀,胡说,这不正好下半身更性福吗!
刘勤根本没理会她的黄腔,或者是被她最近在床上折腾得已经没了脾气,瞪大眼睛道,哥们你这是送羊入虎口,舍身成仁啦?难不成你真的要和她……明明上次在你家我们是在开玩笑嘛!
严格沉默了一会,说,这不搬进去才觉得有些怪异吗,起初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完了完了,你这下进去容易出来难了。
小芳掩嘴笑道,进去了就不要出来了呗。
刘勤瞥了她一眼,说,你能不能别这样说话?我特讨厌一姑娘这么露骨!
小芳便闭了嘴,咕哝道,这会儿你就讨厌了……
严格看着俩人有点尴尬,自觉来得不是时候,看样子俩人已经过了那个腻歪期,刘勤早已经动了心思要甩掉这粘人的鼻涕虫了。按说这才半个月时间,任何感情都不至于这般短命,生理学意义上的爱情,好歹还有存活42天的多巴胺激情呢,可怜,可叹,可怕……他仿佛看到刘勤劈头一巴掌,把这女人打得披头散发,奔走呼号,涕泪交加,而又无可奈何……
那是多么惨烈的一副景象!严格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但他也深知这样的结局是无可避免的……
刘勤又问,不是还给你出了主意吗?李炼俩口子正在试婚,或许可以把果果给他们寄养下,恰好让他们体会下有了孩子的家庭生活。
我问了李炼,这个不成,他自己一脑袋包抓不完,他住在岳母娘家里,别提多别扭了,要是果果再去,指不定就成了家庭大战的导火索。这责任我担不起。严格说。
唉,看样子他们试婚不顺,婚姻生活真是可怕,这个样子他们怕是好事难成。刘勤摇摇头说。
小芳嘀咕说,住在长辈家怎么行,既然要试婚,肯定得两个人单独生活呀……我们不就……
刘勤打断了她的话,行了行了,你等会赶紧走吧。我晚上还有事儿呢。
什么事?不能带上我吗?她穷追不舍。
刘勤不耐烦,是你们女人不能参与的事,行了吧?
眼看着俩人就要吵起来,严格赶紧打圆场说,你们继续打牌,继续打牌吧。我得赶紧回去了。
正说着,他的电话就响了,柳原慧三个字在屏幕上十分耀眼,像是三个手雷,正在嘻嘻哗哗地燃烧着引线。
他拿起来,觉得这电话要比往常更加烫手,迟疑了三秒,最终还是没接。
小芳说,怎么不接呀?这不是好事儿吗,一个单身女孩愿意接纳你们父子俩,多难得呀。
刘勤摇摇头,你根本就不了解,柳原慧算是女孩吗?简直是比男人还男人的洪水猛兽啊,我要是和她睡一张床上,恐怕半夜都会做噩梦。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
干什么的?
法医!刑侦队的法医!
那又怎么了?
整天解剖尸体的,明白吗?说不定半夜就把你胸膛给翻开了,看看你五脏六腑有没有变节!
小芳哈哈笑了,这有什么可怕,那我还是护士呢,天天给人扎针,你不怕我半夜给你扎一针,睡过去后永远醒不来?
刘勤赶忙坐到另外一个沙发上,嘴里道,那我还是趁早离你远点,你们女人啦,狠心起来才是最可怕的。
小芳跑过去挽着他的手,那你还不趁早对我温柔点儿?
刘勤有些木然地被她挽着,像一株木头。
严格赶紧趁机开玩笑,嗨,这里还有个人呢,瞧你们这甜蜜的样子,我都看不下去了,得,我赶紧走,给你们浓情蜜意腾个地方。
说着,他便头也不回地出门,任凭刘勤一个劲地在背后冲他嚷嚷。
漫无目的开着车,严格像个孤魂野鬼,在这个城市的边缘游走着,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但即便生活了十年,他也丝毫和这里不亲,感觉到自己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自己,周围的景象依旧那般陌生,那般无情,缺乏生命力和亲切感。
是的,尤其是这样的夜里,一个人游走在车流中间,穿越灯光通明的各种小区,各种正方体一般堆砌的格子间,他觉得灵魂仿佛漂浮在空中,命运在推他走上一个陡坡,他无从选择,也不知道应该怎样选择。或许他只需要随波逐流,任意东西,仿佛躺在死海上一般,漂到哪里算哪里……可那种状态不是严格的性格可以接受的,他是这样硬气的一个男人,这样自傲、自恋又自怜的一个男人,没有人可以走进他隐秘的内心,果果的出现,就是一个紧箍咒,从此之后,他便要活在这咒语之下了吗?
车在江边缓慢行走着,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正在江边慢跑的周牧熙,就这样闯进了他的眼睛里,丝毫没有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