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明天就见到千代子,虎子反倒更心切地睡不着了,翻身、出长气,一会儿上趟便所,一会儿喝口水。临天亮打了个盹,急忙穿上衣服去门口迎她。千代子没来华工们却都起来了。原来今天是正日子,要上厂内的神社拜神,开纪念会,听董事长致贺辞。虎子跟着吃了饭,又跟着去拜了神,游魂似的,既不知吃的东西什么味,又不记得都做了些什么仪式,回来后刚宣布解散,他就找个理由在食堂外来回逛,逛还不甘心,又伸头往里边看,只看见桥本大娘对着一盘盘炸“天妇罗”数数儿……
“虎!”背后轻轻叫了一声,他简直觉得像是地震了一样浑身一紧,转回身来。千代子瘦了些,更白,更纤弱了。穿着白海军衫,蓝裙子,上衣和裙子都小了,露出一大节手腕和细细的白白的小腿。
“好了吗?”
“好了。你呢?”
“我可要死了!”
“啊?”她着急地问,“为什么?”
“想你!”
“嗯哼!”她捏他一把,指指屋内,小声说,“我也是。”
“晚上值班吗?”
她点点头,笑了,眼睛看看后边的防空洞:“嗯?”
“嗯!”
从这时起,虎子就像被一个精灵附了体。他觉着每个人都在拿眼盯着他,用耳朵听他的话音,好像他们都知道了他的秘密,到时候一把把他抓住。为了掩饰这种不安,他故意地大声说话,无原无故恶作剧、闹笑话。本来他没报名参加运动会,也坚持要去,还临时争取参加瞎子背瘸子赛跑,竟然跑了第三,领到一支铅笔的奖品。
晚饭时,每人发了一碗清酒。一个大人拿炸“天妇罗”跟他换,他不肯换,要和那人划拳,划拳他总输,一会儿喝下半碗去,有点飘乎乎的了。那人一琢磨不对。改成谁赢了谁喝,连赢带骗把那半碗酒灌了下去才算完。
他坐在那儿发开了愣。不会被人抓住吗?不会有警察暗地监视着“兴亚寮”吧!也许山崎阴魂不散呢!抓住可怎么得了?丢死人了,活不成了,把千代子也害的没脸活了。说不定还要挨打,山崎打韩有福不还问他:“跟日本女人胡搞没有?”宋玉珂也会不理自己,将来回国也没脸见人。他心揪成了一团,脸色发白。人们看出他神色不对,就说:
“不会喝酒,喝多了,快扶他躺下去吧。”
他愿意离开大家,听凭人们扶他上了床,拉过被子蒙头盖上,可是还害怕,还紧张,浑身抖成了一团,连铺板都吱吱响了。他想还是不去好,告诉千代子自己病了。她会原谅的。这么一想,他安心了,也不抖了。可真要爬起来去通知千代子时,他又改了主意,干什么不去?一辈子头一回喜欢上个女人,毁约不去了,我算个什么男子汉?在打仗呢,也许一颗炸弹下来就完。竟一生没和自己爱的人亲近一下。死了也闭不上眼!不,非去不可,死也去。不是发誓连关老爷的大刀也不怕吗?
可是他又抖起来了,上牙直打下牙。宋玉珂进来看看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是发疟子吧?”
“酒喝多了!”
“瞧这出息,我给你端碗水去!”
宋玉珂端来凉水,强制他喝下去醒酒。喝完他更冷了。连说:“行,好多了,心里痛快多了!你叫我一人歇着吧。”
宋玉珂走了。外边在鼓掌,在笑,有几个人唱“二进宫”、别人用嘴替他们拉弦。现在去也许还早点,那就先去等她,不该叫她等我。他关上灯,拉开后窗,爬了出去。然后跷着脚,躬下身,一步一步往前挪,其实用不着这么小心,没人注意他。第一次有喝酒的机会,每人都在用放纵掩盖心底深处的悲苦。
他溜到防空洞口,看看四外确实没人,双手扶着门口木条,几乎是跳了进去,还没站稳,一团白色的影子就扑过来抱住了他。发疯似的亲他。他也抱住她,才知道她是这么纤弱,真担心再一用力就把她挤碎了。
“噢,千代子。”
“你怎么啦,抖成这样?牙都碰得直响!”
“我冷,冷。”
“天不冷。虎,你是害怕,对吗,害怕了?”
“我不知道,控制不住。总是哆嗦!”
“你别动,抱住我,过一会儿就好了。心定了就好了,你怕什么?”
“人们会抓住……”
“抓住怎么样?我愿意把自己给你!我没出嫁,有权利想爱谁就爱谁!”
“千代子,我们不是胡闹,对吗?不是别人那样找快乐。我要娶你,战争结束了,我不是亡国奴了,能挣钱了,马上娶你,你答应吗?”
“我是你的。早就是,永远是,娶不娶都是。”
“一定娶。可要等好多年……”
“我等着。头发等白了也等,只要能结婚,做一天夫妻也高兴。”
…………
宋玉珂不放心虎子,又到屋里去看他。开灯一看,被子掀着,人没影了,可开了后窗户。他到窗台看看,果然有鞋印。他把鞋印擦掉,关上窗,从送饭的走廊口拐出去。到了院里,轻轻地踱着步子,防空洞口传来孩子气的说笑声。他走远一些,找个背灯处坐下,替他们放着哨。
老宋九岁时就由父母娶来个十三四的媳妇。从小相处说不上爱情不爱情,反正互相习惯了,认为向来如此,本该如此。他教书挣钱,她生儿育女;他参加抗战,她照顾公婆;她勤劳、本分,尽管自己被抓到日本,可家中事全然不用担忧。他也算知识分子,可对自由恋爱毫不热心,自己这老伴就不错,“自由”来的还未必这么合适,这么习惯。对韩有福那种下流事他鄙视。对虎子和千代子的事从根本上说他不赞成。可是他心疼这两个孩子!怪可怜的。死活都保不定,随他们去吧,只要不闹出事来就好。所以他要尽心保护他们。
从虎子和千代子的事,宋玉珂想起伊藤贤二和虎子的姐。他自己被抓的前两三天,曾接受组织的委托去胡楼看望伊藤,他在虎子姐姐家看到了一幅美好的图画。婆婆抱着孩子,媳妇赶做针线——为伊藤做一件小土布汗褟儿,伊藤坐在地上和老爹两人编筐。老爹编,伊藤替他削红柳条。老宋来了,媳妇立刻搬个炕桌放在枣树下,进屋去烧水,抢过伊藤手里的镰刀说:“快跟老宋说话去吧,用得着你干这个啦?甭着急没活儿干,等腿好了跟我下地耩麦子去!”伊藤半懂不懂,咧着嘴憨笑。老爹呵呵笑着说:“叫你不要动手你不听,偏爱受她的搡打!”
老宋发现,自从那个危险之夜后,这一家几个人和伊藤的关系有点变了,更亲密而带家庭味了。
一切都很美满,全家非常和睦,老夫妇需要个义子承继家业,虎子姐姐还年轻,理所当然应当再寻个丈夫。伊藤对于用生命和信誉保护了他的年轻寡妇由感恩而生情,这是多么天作之合顺理成章的事啊!可是,这是牵扯到两个国家的事,就必须立即制止,防患未然。伊藤不能为一个女人放弃对他自己祖国的责任,年轻的寡妇经不起死别之后再遭受一次生离!不能结果的谎花,开它作什么?虎子姐姐还年轻,此事传出去对她再嫁不利。老宋回去作个汇报,设法把伊藤转移到离这儿很远的一个村子去了。老宋要叫虎子把这件事的前一半,到他姐姐把伊藤保护下来为止的那一段转述给千代子,以说明中国人民和日本反战同盟间的战斗友谊,临到开讲忽想起还有后一半,不改造一番不好交代,就打了退堂鼓。
洞口有动静了。先上来了虎子,他回身去拉千代子,两人在黑地里又拥抱了一下,可是洞里比外边黑,他们一眨眼就看到不远处蹲着人影,吓得都忘了松开手。
老宋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别怕,是我。”千代子没听懂,还是打了个冷战,虎子告诉他是老宋,千代子捂着脸跑了。虎子羞臊答答的,带着负罪的心情走近老宋。
“您在这儿凉快!”
“嗯嗯。”
“您都知道了?”
“啥?我什么也不知道!”
“老大哥,别看不起我们。”
“嗯,我心里有数。”
“真的,我要娶她。一定娶她!”
“孩子话!”
“你看着,这辈子我要跟别的女人拉扯,你别理我。你往我脸上吐唾沫!我谁也不要,就要千代子!我们不是胡闹!”
“这是小说唱本上的话!……”
突然间尖厉的汽笛声响了,他们还奇怪:“天怎么亮得这么快?六点了吗?”安在屋顶的警报器跟着吼叫起来,原来是空袭警报。楼里的人纷纷往外跑。两支探照灯交叉射向天空,并响起高射炮的射击声。
千代子还没走远,又赶紧跑回来,钻进洞去。在里边喊老宋他们俩快进洞,老宋下去了,楼里的人也纷纷跑出来了。虎子贪图看热闹却蹲在门口不肯下去,千代子又钻出来拉着他说:“快下来,快下来!我求你了,别叫我担心了。”她不顾人们用奇异的眼光打量她,硬是把虎子拖了进去,按在自己身边趴下来。
先是感到大地抖动,后来才听到沉重的爆炸声。有几个胆子大的人始终没有下洞,在门外当义务报告员。B29型轰炸机,五个一组,五个一组,谁也数不清有多少组。高射炮打上去一朵朵白烟,它们不急不忙,平平稳稳从白烟上边很高的地方飞过,没有斜膀子,也没有下降,俯冲,就从两翼的腋下落下炸弹来!呼啸着,带着风声,变成一片霹雳,一片火光。椿岗市半边天都红了,曹达工厂已成一片火海,刺鼻的阿莫尼亚味、酸味随着焦糊味飘满整个空间……
华工们一边两手按着耳朵,肚子紧贴地面避震,一边小声交谈:“这壶酒够兔崽子们喝一顿!”
“好,叫他们庆祝吧,五十周年,寿终正寝。”
千代子什么也不顾,把身子偎在虎子身边。每传来一声巨响,她就轻轻叫声:“噢!”往虎子身上挤一下。虎子一下子感到自己长大了一大截,不再是个自顾自的小力巴了。他肩上有了份责任,这是他的人。他得保护她,爱惜她。他又新奇,又骄傲,又感到有点沉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呢,他绕个圈,把她放在靠墙的一面,自己到靠洞口的一侧趴着,而且把她的大部分身体掩藏在自己身体下边,他认为炸弹也像人一样,要来得从门口下来,那么他就保住了她,用自己的背。他像哄孩子似的对她说:“别怕,我在这儿呢!”
“神仙保佑,叫我们死在一起吧!”
宋玉珂觉得他们太没顾忌了,有点生气。可是人们都在保自己的命,想自己的事,谁也没闲心来注意这对小儿女。
轰炸持续半个多小时,警戒警报却一直没有解除。人们试探着从洞内爬出时,椿岗已陷入了混乱状态。车站,食堂全变成了临时包扎所。抬伤号的担架,拉尸体的板车挤满街道,消防人员并不去救火,那火已没有救熄的希望,只是拆除与火场临近的房屋,千代子痴呆呆地站了一阵,放开虎子的手就跑。
“你上哪儿去?”
“妈妈和弟弟……”她一边跑一边说,“啊,我真罪过呀!”
勤劳部和警察署派来人,把华工集合起来,去参加清理现场和拆除危险房屋。人们把大绳拴在竹子搭起的小楼房柱上,喊着“一二三”,哗啦一声,药店倒了;哗啦一声,酒馆坍了;哗啦哗啦,一户户居民住宅变成了瓦砾,垃圾。房主人有的飞快地穿梭似的从屋里抢出能搬动的一切;有的只是叫喊,嚎哭,要跟拆房的人拼命,被带队的警察连推带架地赶开;有的木然站在坍倒的房子旁边,任凭泪水在脸上纵横交流,不哼一声,不说一字,像是完全失了知觉。
这以后的几天成了华工们的节日!他们在日本干过上百种活,只有这次干活心甘情愿,不偷懒不惜力,越干越痛快,充满了快乐。只要没有人监视,每拉倒一栋房子他们都喊一声:“万岁!”他们在日本过了六七百个昼夜,只有这几个昼夜不唉声叹气,不提心吊胆。吃得香睡得熟,人们忽然都和善起来,没有人打架、吵骂、赌博了。互相结过仇的人见了面也笑嘻嘻地开玩笑:“恭喜恭喜,圣战到底!”“发财发财,飞机还来!”
“兴亚寮”没人管制了。工厂已炸成一堆废铁完全停产。正在疏散职工。勤劳部由军部撤回了,连做饭的桥本大娘也不再来上班。会社与劳工协会联系,华工在此已无用处,又没粮食可供应,不如送他们回国去。会社在山东有个厂,据说战争的后方可能要转到华北和满洲,那里的厂要加强,叫他们上那里劳动更为有利。办理回国手续,很费时间。有道不能再来管“兴亚寮”日常事务。有道的家中已接到疏散命令,他向大家很友好地一一握手告别,从此不见了。会社只好叫华工自己推举几个人管理自己,连伙房也由自己掌管。现组成的伙伕班从桥本大娘处要来钥匙和账本,才知道华工们上半年的口粮已被山崎盗卖瓜分了一少半,剩下的不够吃两个月了。伙伕班请全体人员开会商讨怎么个吃法,是作长远打算细水长流呢?还是吃几天饱饭,养养肠子。多数人说:“可着肚子吃,吃一顿算一顿,吃光了再想办法,车到山前自有路!”宋玉珂问:“什么路呢?”就有人说:“实在没辙就上警察署请求拘留,犯人总得给饭吃,看样他们也没几天熬头了!”这办法自然没人赞成。快胜利了还去做犯人?宋玉珂建议:“比平常要多,可也不能随便吃,至少要维持一个月的伙食,不能等到中国战胜了,我们已饿死了。”
医院光收伤员还不够用,没有闲地方给张巨和韩有福住,把他们撵出来了。两人在警察署受了酷刑,从医院走不回来,华工们找来送饭盒的小车去推他们。本来只去四个人就够,可是都想早点见面,一去去了十来个。自从大轰炸以后,空袭警报就一天也没停过,有时一架美国飞机也来转一下,在挺高的空中咔咔咔咔打一梭子机关炮,悠悠然再飞走。“兴亚寮”有一架收音机,原是放在事务室内给山崎等专用的,华工们把它搬了出来,声音放得大大的,收听防空警报。
“六时十二分,B29型十架进入长崎上空,现向东南方向飞去,六时二十分B29型十五架,进入坂神地区投弹十枚,损失调查中,六时三十分……”
拆毁房屋这工作,是由市役所、防空指挥部门和各团体联合组织指挥的。在位的人不大忍心眼看同胞们的家业被毁,也不愿做遭人记恨的角色,决定把这活给中国工人做。他们每天只把该拆的地点,房号交给“兴亚寮”,事后查验一下,施工中并不参与。宋玉珂当选为负责人,他认为必须亲自去接张巨和韩有福才够情义,把干活儿的事交给另一个人负责,他和十几个人推着车就去医院。车停在医院门口,众人要到楼内去搀扶张巨。两人扶着墙走出来了,大家见这个高大汉子被折磨得皮包骨头,肉皮又黄又亮,完全脱了原形,不由得鼻子就发酸。韩有福哽哽咽咽地说:“我可是再世为人哪,万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呀!”倒是张巨硬实,尽管站在地上直打晃,可还是拍拍胸脯:
“哥们儿,别急,看谁熬过谁!我没死,可东条下台了!”
把他俩安置车上坐好,众人拥着往“兴亚寮”走,一路又说又笑,走到吉田眼镜店门口,有人大声说:“静静,有人喊什么!”
话声一停,就听见了,千代子在后边连跑带喊:“虎,虎!”
人们推推陆虎子说:“快去吧,小媳妇叫你呢!”
张巨把眼一翻说:“怎么的?还真挂上钩了?好样的,劝赌不劝嫖。咱们快走,别耽误人家说体己话。”
人们逗韩有福说:“你那一扇呢?”
张巨指指韩有福的包袱:“乌贼干、炒黄豆,连家底都给他送来了。日本媳妇中国菜,一点不含糊,我要不惦着还当中国人,非在这招养老去不可!”
虎子臊得从脸红到脖子根。这些天他跟大伙一块拆房拉死尸,高高兴兴,当真连千代子也忘在一边了。一见她,心里有点愧意,可仍然带点生气的样子说:“当着这么多人,你怎么就来找我呢!”
“对不起了。虎,原谅我。我没时间,我在那边电杆下等你好半天,你走过来了,看不见我,我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