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后悔了,心疼她了。小声小气问她:“别生气,你刚才说什么没有时间?”
“通知我们疏散,我和妈妈要到广岛去找舅舅。小弟已跟着学校走了。”
虎子像雷击了一下。僵在那里半晌没动。
“什么时候走?”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今天,马上,你们的人已经把绳子拴在我家房梁上了。”
“不!千代子,不!”
“我们说了不算,我们是草民,也许哥哥是对的,该反对这战争……”
吉田眼镜店的门大开着,眼镜店里还扔着矩尺形的柜台,可是没有了眼镜,没有了吉他,没有了那和善的老头,也没了那总在慢慢走的马车。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默默走进店里,随手关上门,紧紧抱在一起,好久好久,什么也不说。最后千代子两手摸着虎子的脸说:“我得走了,帮妈妈收拾东西去。忘了我吧。”
“不,你说过,你是我的。”
“是你的,早就是,永远是!”
“我一定娶你,你等着我!”
“那你不太苦吗?我不在心里坠着你吗?”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心里第二个最最珍贵的……”
“第二个?你还有第一个是什么?虎,你没对我说过。”
“祖国,又爱祖国又爱你。将来战争结束了,这两样就能合成一气了。”
“我是你的,听你安排。”
千代子亲了一下虎子,从怀中拿出小小的一个洁白的手帕包塞在虎子手里,捂着嘴,低着头,急急走出去。一边跑一边呜咽着。
虎子打开手帕,里边是一缕又黑又柔软的长发,发散着千代子特有的、带点牛奶味的香气。
他把头发包好,揣在贴身的衣袋里,飞快地跑往“兴亚寮”。到了宿舍,把被子、褥子、包袱全抖开,他想找点什么给千代子,可又不知能找到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有,找什么呢?后来他冷静些了,想起个主意,找了张干净纸,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中国,山东省禹城县城东陆村”几个字,叠起来又往外跑。宋玉珂迎面走来,见他如此慌张,忙问:“你上哪儿去?”
“我送千代子,叫去也去,不叫去也去。有话回来再说。”
他汗也不擦,鞋扣开了也不系,一口气跑到渡边家门口,这时院内正喊着:“一二三!”哗啦一声,房屋倒了,一股呛人的灰尘腾空而起,他像受到当头一棒,钉在那里了,拆了十几座房,他第一次望着那倒坍的竹骨瓦片流下泪来。他盼望日本受惩罚,惩罚可不该落在穷老百姓身上啊!
“千代子呢?千代子!”
人们告诉他,已经走了,上车站了。
他顺着去车站的路急追。拐过吉田眼镜店,终于看到两个矮小的人影,手中提着包裹,背上背着行囊,彳亍在满是断梁残柱的瓦砾堆中。他喊:“千代子,渡边大娘!”
两个人停住了。转过身来等着他。
虎子追上去,顾不上向大娘问候,把字条塞进千代子的上衣兜里说:“保存好,我家的,不,咱们家的地址。”
“嗯,”千代子望着他,胸口一起一伏,声音不清地说:“妈妈,请您背过脸去。”
“我是背着脸哪!孩子们。”
千代子把脸伸到虎子面前,让他最后亲了一下泪湿冰冷的腮。
“我的主人,再见。”
她提着包随妈妈走了,再也没回头,她极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虎子痴望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消失在断垣残壁后面,消失在从未熄灭的火场上飘来的硝烟中……
十三
千代子去广岛,走的就是现在“光”号所走的线路,陆虎士想,她所看到的沿线景物,也就是自己现在正看着的了。当然有些变化。五颜六色的房屋,银色的石油化工联合企业,高速公路,立体交叉桥,这些那时还没有。连电视都还没有,电影里还幻想把演出节目录在炮弹里呢!可这起伏的翠绿的小山,忽隐忽现的濑户内海总是在这个位置,显示出这样的形体轮廓吧!为什么非乘新干线“光”号,没有比“光”号慢点的车吗?千代子乘的那种,窄一些矮一些木座客车当真绝迹了吗?应当乘那种车!
“陆先生。”高桥静子看他刚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立刻说。
“啊?”
“你答应过的,又忘记了!”她撒娇地噘噘嘴。
“什么?”
“在车上把故事讲完。”
“唔,唔,是的,不过也没多少了!”
一九四五年春夏之交,这批华工被侥幸送回中国。这些人在国外积攒下过多的仇恨、过多的愤怒,比任何时候更热爱祖国,忠于祖国。回来不久,他们派宋玉珂去寻找党,在党的领导下,几乎没怎么动员,只是一声令下,暴动就成功了。杀了工头和看守的伪军,夺取枪枝,把队伍拉到了解放区,在那里他们经过一段学习和休整,分发到各个岗位上去。大部分后来都在解放区的工厂里成了骨干。也有一部分人参加了军队。
陆虎子参了军。几年之后,淮海战役时他已经是军队中的下级指挥员。有天他的队伍驻在江苏一个小镇上休整,上级来电话,说有几位要回国的反战同盟的战友将从他的防地经过,要他安排食宿。首长在电话里说:“你是我们的日本通,发挥一下特长吧!”
陆虎子当真显了身手,亲手下厨房做红豆饭,天妇罗,借来个摊煎饼的鏊子加上炭火做鸡素烧。并且买了二斤酒。
一共只有六名日本战友,还有两个护送人员。刚一见面,他就认出戴眼镜的“鬼子同志”来了。他与五年前差不了许多,脸上多了几条鱼尾纹,也只在笑的时候才显出来。他却没有认出虎子来。经过介绍,虎子才知道他叫伊藤贤二。安置下住处,洗过脚,虎子请他们赴宴。几个日本战友到饭桌前一看菜,再把那烧得沙沙响的鏊子一看,欢呼雀跃起来:
“连长同志,你哪儿学来这一手?”
“日本、椿岗!我在那儿做过征用工!”
从这儿开始,话声和笑声就不绝了。人们向虎子打听这打听那,问华工们的遭遇,也问日本当时的状况。问得最详细的是伊藤贤二,他在椿岗住过,还记得吉田眼镜店和松竹影院。甚至说起渡边大娘他还露出惊讶。
“是哪一家?有个女儿叫千代子的?”
“对的,千代子……”
“她们还在椿岗?”
“去广岛了,说是投奔舅父后再下乡。”
“广岛?”伊藤贤二不再说话。别的人一时也沉默了。
虎子让了一会儿菜,忍不住问道:“伊藤同志,你既认识千代子,也一定认识她哥哥吧!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认得,我们是同学,同时应征入伍的,后来他也在被俘之后参加了反战同盟。”
“现在在哪里?回国了吗?”
“四年前就牺牲了!”伊藤叹着气说,“牺牲在太行山区。”
别的几个人说,渡边义雄牺牲在反战同盟的小报上登过消息。八路军为他开了隆重的追悼会。
虎子好久没有再参加谈话,伊藤看他失神沉闷,故意用敬酒来为他提精神。
虎子发现自己有些失礼了,马上打起精神来,寻找话题。开玩笑说:“伊藤先生,我会算命!你要算命吗?”
“唔?”伊藤也发现自己失态了,打起兴致说,“看手相?”
“看手相!”
“那你给我看看!”
虎子拉过伊藤的左手看了看,又看看右手。
“你负过伤,大概是打在左腿上,恐怕是在二十一二岁的时候!”
同伴们齐问:“真的吗?对吗?”
伊藤嘿嘿笑着说:“怎么回事,我才建立起无神论观点来,你要给我再打破吗!”
“没什么神秘的,我那晚上还吃了你一包糖呢!”
伊藤贤二对准他的脸,辨认好久,终于想起来。于是向大家作了介绍,人们的兴致火暴起来了:祝酒,猜拳,唱歌,日本人围着煎饼鏊子扭秧歌,虎子跳阿波舞。从桥本大娘那儿学的,据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第二天一早虎子送他们上路,伊藤贤二故意走在后边,请求单独和陆虎子谈几句话,他俩在一棵老槐树下站了下来。
“陆同志,你知道吧,一个女人救了我这条命。”
“听宋玉珂讲过,好像救你的是个中医的女儿。”
“不,他记错了。那个见义勇为的女人就是你姐姐,她丈夫是被日本军队杀死的。”
“是这样……”
“陆君,可惜我们各自肩负着对自己祖国、自己民族的责任,我们的生命都不属于自己!我无法报答她的恩情。见到她的时候,替我谢罪吧。我不会忘记这一切。”
伊藤贤二抱了一下虎子的臂膀,告辞要走了。虎子又追上去说:“同志,我也拜托你一件事,你回去后有可能见到渡边家的人吗?”
“我要尽力找找看,渡边义雄是我的朋友,我有责任把他的情形转告他家里人。”
“如果见到千代子,你说我一直惦记她!”
伊藤贤二发现这个解放军连长像个姑娘似的脸红了,声音也不大自然。
“我明白了。请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他亲切地拍拍虎子的胸,现出由衷的同情。
十四
陆虎士吃过饭,洗过澡,浑身疲倦,可不想马上睡觉。
公事办理得很顺利,明天去长崎,就要从那里回国。日本也好,广岛也好,今生能否再来很难预卜。他想再看它一眼,想看看濑户内海,这到底是他尝受过那么多爱和恨的地方。
电话响了。大概又是高桥静子,商谈明天旅行的事。
“喂,喂!”
“是谁?”竟是个男人的声音。
“陆虎士!”
“我是伊藤贤二呀!同志,记得吗?”
“老天爷,真是你吗?我一到东京就找你……”
原来伊藤贤二回国后改了名字。现在冲绳的那坝市经营蔬菜鲜果,同时热心为日中友好工作。今天忽从电视上看到陆虎士访问椿岗的新闻,急忙打电话给电视台,请帮助查询陆的地址和电话。听说陆第二天就回国,他遗憾不已。他已是抱了孙子的人了。妻子是个中国血统的日本人。他婉转地打听虎子一家人的情况。听到虎子的姐姐仍健在,和她的儿孙们迁居到黑龙江林区,生活很美满。说了声:“谢天谢地,我一直为她祈祷!”又问:“您呢?也做父亲了吧?”
虎子没有回答。而反问道:“伊藤君,我们分别的时候,我曾经拜托您一件事……”
“我没有忘记,我为您打听了许久,可是没办法把结果告诉你。如果来得及,我赶到长崎去给您送行,当面报告。”
“来不及了。伊藤君,告诉我吧,千代子在哪里?”
“陆君,您是个心胸开朗的人,我们都经过各种灾难的磨炼了,我想……”
“您告诉我,我什么都经得住。”
“陆君,我查问了许多人,证明广岛投下原子弹的那天,千代子一家恰好在广岛。在她舅父家里。她舅父就住在那个保险公司大楼不远的地方……”
虎子觉得胸口痉挛得难受,他解开领扣,深喘一口气,像是自语,又像问伊藤:“这么说,她活了十六年,什么也没留下?就像她根本没到这世界上来过?”
“只留下一个名字。”伊藤的声音也有些低沉,“在那个黑色大理石棺内,安放着几万名殉难者的姓名,有一个就是渡边千代子。”
是那种神秘的第六感觉起了作用吗?陆虎士来到广岛第一天,就去参观了“原子弹爆炸纪念馆”,许许多多令人触目惊心的展品他都印象模糊了,可是从保险公司拆下来的那一座花岗岩的石阶却反复在他脑中出现。巨大的灰色花岗岩被原子弹爆炸时产生的高热和辐射改变了颜色,变浅了,发白了,有的地方甚至有熔化的痕迹。只是在石阶的一端却清清楚楚留下一个深色的,完整的人的影子。据解说人讲,当时恰好有个人坐在这里休息。
这是谁?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当然也有家,也有亲人;有自己的历史和希望;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一整篇故事。也许这是个劳碌一生的人,战争最后使他失去了一切,孤独地一个人在城市里踯躅,走乏了、坐在这儿歇歇腿;也可能这是个少女,临疏散前在这里等情人来赴最后一次约会……什么都可能,可人们永远也无从知道了。只留一片默默无言,而告诉给人们那么多事物的影子!
这影子也许就是千代子呢?谁能说一定不是她?
他看见了,千代子穿着她那身藕荷色的和服,雪白的布袜,站在台阶上,从那里不是正好能看到濑户内海吗?她微扭着头,黑亮的眼睛眯细了,遥望濑户内海,望着和平,望着她心上的人。那海边正飘过一艘挂着白色风帆的船,她打算让这船把她带到一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地方。她怀里揣着那张纸,纸上匆忙写下的:“我家的,咱们家的地址!”
“我是你的,我听你安排!”
陆虎士记不得他是怎样放下电话,又怎样走出旅馆的。当人们碰到他的肩膀,向他说“对不起”时,他才觉悟到已经置身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了。满是穿西装衣裙的妇女,没有人穿藕荷色的和服。霓虹灯明明灭灭,乐器店往外散播出电子琴的音乐,游戏机前像电话交换台似的坐满全神贯注与电子设备斗智的人,一个山区来的人戴着有红色毛发的假面,散发什么传单。灯光显示的新闻广告在重播当日新闻:“广岛进入特大都市行列……”
他无目的地信步走着,为了把自己烦杂的思绪排解开。转了几次弯,人影稀了,树荫浓了,灯光暗了。从濑户内海吹来的夜风带着咸味,轻柔凉爽。他猛抬头,前边一幢楼房挡住了去路,竟是“原子弹爆炸纪念馆”。他弄不清自己是否有意往这儿走来的,可现在他相信自己确实正要来这个地方。纪念馆锁了门,看不到那花岗岩的台阶了。可是远远能看见当初这台阶存在的地方,看到那栋被原子弹扭曲,变形了的保险公司残骸。而那下边就是石阶所在,他睁大眼睛,寻找石阶上站着的穿藕荷色和服的千代子,他认为一定会找到,而他看见的却是马鞍形的纪念碑,围绕纪念碑的水池(这水池使人想到,遭受原子弹炸后的人们那种渴求饮水的可怖景象)。水池旁立着那黑色的大理石棺。
早上,他来过这里。满广场是人,打着小三角旗的观光团,捧着花圈的国际朋友,在碑的前边默祷致哀!刚学走步的孩子,手拿着面包,被一大群鸽子包围着。一队队小学生,亲手叠了千羽鹤,放到那个可怜的小姑娘的纪念亭中去。那小姑娘被炸伤后,在医院里每天用包药的纸叠千羽鹤,她相信等她叠到一千只时她就会痊愈。会像鹤一样自由飞翔。可是叠到九百多只时她逝去了。从那以后,别的孩子就不断接替她往下叠……虎子也叠了一只千羽鹤放在亭内。那时,他心中有无限的惋惜、同情。却没有太多的痛苦和悲哀。现在广场上静寂、空旷,连鸽子都睡去了。他望着这碑,这水池,这石棺,像刀绞似的痛苦。沉重的悲哀压得他喘不出气来。满腔的悲哀啊!
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那手帕包。几十年过去,手帕变黄了,头发也失了那牛奶似的气味。可它一天也没离开过自己的身边。在他心中,千代子一直活着,一直像小时候那样,生活在日本的一个什么地方。或许在上学,在教书。甚至带着苦味设想她已做了妻子和母亲。现在才知道,那头发的芳香尚未散尽时,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直到一小时之前,这广岛,这纪念碑对他还是遥远的异国的一个毫不相干的所在。现在变得和他血肉相联,是再也不能忘记的地方了。
侵略战争,你这遍身是血的妖魔!使人们分合聚散!仇敌结成亲眷,骨肉生离死别!人们统计这战争杀了多少人,毁了多少物,费去多少钱;有没有一种方法来统计它撕裂了多少心,埋葬了多少真、善、美啊!
濑户内海、广岛与这泰山脚下、东海之滨的放羊娃有何相干?海山相隔,天各一方,谁想到竟在他心中和你这黑色石棺里埋藏着同一个名字!
陆虎士把手抚在那冰冷的石棺上。低下头,闭上眼,任凭泪水无声地顺着面颊流下去。一阵风吹过,他听到濑户内海在叹息,在呜咽!
明天就要回国了,这地方今生不一定再来。祖国正热火朝天地为实现四个现代化战斗,要把全部的感情、理智、生命投入到这个伟大的斗争中去……
别了,濑户内海!
别了,我亲爱的人!
别了,我灾难深重的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