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柞被砍下尊头的当年，前秦帝国出了一位足与石虎媲美的疯狂暴君——前秦厉帝符生。这个在位也仅两年的皇帝，将给我们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前秦帝国的祖先，就是那位曾经直言批评石虎的氏族首领蒲洪。后来，蒲洪改蒲姓为“符”。公元315年，后赵灭亡的当年，符洪的儿子符健占据关中，建立前秦帝国，都于长安（陕西西安市）。我们要认识的符生，就是符洪的孙子、符健的第三个儿子。
符生先天一目失明，性情粗鲁，行为狂悖。少年时，祖父符洪曾经开他的玩笑说：“我听说瞎孩子哭的时候，只有一只眼睛流泪，是不是？”左右都说不错。不料，符生大怒，拔出佩刀，刺人自己瞎了的眼睛，鲜血直流，然后以手自指说：“这是另一只眼流泪！”符洪对这个孩子的过火反应，大吃一惊，用皮鞭抽打他。符生反而狂笑说：“我生性适合刀砍枪刺，不喜欢皮鞭抽打！”气得符洪怒骂说：“我将把你变为家奴！”符生反唇相讥说：“可不像石勒一样了吗？”（后赵开国皇帝石勒年轻时曾被人卖为耕奴）当时，符洪还是后赵帝国的臣属，听到这句杀头的话，惊得赶紧用手捂住符生的嘴巴。
随后，符洪对儿子符健说：“此儿狂悖无赖，宜趁早除掉。不然，定会招致家破人亡。”符健打算动手，其弟符雄劝阻说：“孩子长大了，自会改过，何必如此处置！”一句话，也像当年石勒的母亲一样，救下一个兽性十足的恶人。
符生长大之后，天生一副好功夫。（晋书·载记第十二》说他“力举千钧，雄勇好杀，手格猛兽，走及奔马，击刺骑射，冠绝一时”。公元354年，东晋桓温攻人关中，大有吞灭前秦帝国之势。两军交兵后，二十岁的符生，先后十几次单枪匹马，突入敌阵，斩将寨旗，威不可当。由此，有了一点政治资本。加上当时流传着一句“三羊五眼”的俄言，皇帝符健便认为，此言正应在“独具只眼”的三子符生身上（三羊应有六只眼，但第三只“羊”符生只有一只眼），遂立符生为皇太子。
公元355年六月，符健临终前夕，召见太师鱼遵、垂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楞、左仆射梁安、右仆射段纯、吏部尚书辛牢等八人，受命为“托孤大臣”，辅佐符生继位。于是，二十一岁的皇太子符生，登极称帝。这一年是皇始五年，符生即位的当天就下令改为寿光元年。文武官员奏称：“未到新年就改年号，不符合礼法！”符生大怒，下令追查是谁首先发表这种议论的，结果查出是右仆射段纯。于是，一位忠心耿耿的“托孤大臣”竟因这件小事被杀。从此，官员们闭口不谈国事，纵是亡国，也不多嘴。
人类最大的不幸，来自人类自己。稍有人性和理性的暴君杀人，多少还问个是非曲直，而丧失人性和理性、只有兽性的暴君，则把杀人完全变成随心所欲的娱乐活动。符生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之一。这位生性残暴的皇帝，守丧期间，毫无哀容，依然游乐闲逛。最奇异的是，他阁下接见大臣时，一定命左右侍卫箭上弦、刀出鞘，并将铁锤、铁钳、铁凿、钢锯等凶器，放在最顺手的宝座旁边，一句话不合，就亲自操家伙杀人。即位的当年，已诛杀皇后殡妃、公卿大臣以下五百余人，且手段残忍，有的砍断双腿，有的拉断肋骨，有的锯断脖子，有的剖开肚子，取出胎儿，以供娱乐。
符生在位，官员和百姓活着简直是一种奢望。一年前，将军强怀，在与桓温作战中阵亡，其家人因老皇帝符健逝世，一直未得到抚恤。强怀的妻子樊氏，等到新皇帝符生出游时，跪在道旁，拦驾上书，请求封赏其子强延。符生大怒，拈弓搭箭，噢的一声，把正在跪请的樊氏射杀！
呜呼，暴君先生从来不讲什么道德礼法。孔丘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几千年来，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不绝于耳地提倡一个“仁”字，就是因为暴君太多的缘故。
且说符生即位两三个月来，残暴无道，不断杀人，朝臣胡文、王鱼，想借上天灾变加以警告，遂联合奏称：“最近，天象显示，客星屡犯帝座星，占卜结果表明，不出三年，国有大丧之变，大臣将遭杀戮。希望陛下修德怀仁，爱护群臣，以期化解灾变。”符生听了，神情严肃，默然寻思说：“皇后与联共临天下，她死了岂不足以应验‘大丧之变’？太傅毛贵、尚书令梁楞、左仆射梁安，受命辅政，可谓是‘大臣’了。”于是拿定主意，让皇后代替自己“大丧”：将正宫梁皇后、大臣毛贵（梁皇后的舅父）、梁楞、梁安（梁皇后的父亲）一并斩首。这几个人至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被砍头！八位“托孤大臣”，已经去掉一半。
未几，符生听信谗言，又下令诛杀另一位“托孤大臣”雷弱儿71相及其九个儿子、二十七个孙子。雷弱儿是南安郡（甘肃陇西县东北）羌人酋长，为人刚直，无辜被杀之后，羌族各部落全都公开叛离。
另一位“托孤大臣”司空王堕，性情刚直严厉，不屑与阿谈奉承之徒为伍，深受奸臣董荣一伙疾恨。次年（公元356年）正月，恰巧发生日食，董荣向符生挑拨说，天变的责任应由大臣来负。于是，紧急诛杀王堕，“以应日食之灾”。
杀了王堕之后，太阳果然恢复正常。符生对诛杀王堕的“效果”大为满意，遂在太极殿大宴文武百官，以示庆贺。“托孤大臣”之一、尚书令辛牢，奉命担任“酒令”。三杯下肚，符生伴随乐声，欣然起身歌唱，群臣停杯恭听。唱着唱着，符生忽然转身，对辛牢大发雷霆说：“怎么不强令他们灌酒？竟然还有人清醒地坐在那里，没有醉倒？”说着，顺手操起弓箭，举弓照辛牢的喉头射了一箭，辛牢立即倒毙。文武百官大为惊惧，不敢不满杯强灌，很快醉倒一地，官帽滚落，蓬头散发，呕吐污衣，弄得一塌糊涂，符生反倒大为欢快。至此，半年之中，八位“托孤大臣”，已经干掉七位，只剩下鱼遵一人，暂时还在。
到了三月，春耕时节，符生下令征发关中民工，兴建渭河大桥。朝臣程肪，忧国忧民，担心妨害农耕，上书规劝。符生大怒，杀掉程肪，照干不误。
四月，首都长安狂风大作，屋顶被掀翻，大树连根拔起，皇宫惊扰骚动，盛传盗贼将至。于是，大白天宫门紧闭，一连五天不敢打开。符生下令追查谣言，凡是说过“盗贼将至”的，一律开膛挖心！符生的舅父强平劝解，符生大怒，要杀强平。几位重臣因为强平是强太后的弟弟，再三叩头求情，符生把他们贬出首都，最后用铁锤和凿子凿击强平的头颅，脑浆飞迸，惨不忍睹。符生的母亲强太后无可奈何，因此忧愤而死。
符生的一系列暴行，难免招致天下非议。六月，符生下诏痛斥说：“联受皇天之命，承祖宗之业，君临天下，统治万邦，养育子民。自即位以来，我有什么错误？而诽谤之言，竟传遍天下！我杀人还不满一千，却说我残暴。路上行人接踵比肩，怎能算稀少？今后，我要继续使用严刑峻法，重加杀戮，谁能把我怎么样！”
呜呼，这真是一份最奇异的诏书，千古以降，公然宣称将暴虐作为施政纲领的，大概只有符生一人！
再残暴的君王，通常都怕天地鬼神，因而一旦遇到灾变，其暴行恶德多少会有所收敛。而杀人如家常便饭的符生，似乎是一位最坚定的无神论者，做起坏事来，根本不怕因果报应。
某日，有关部门奏称，太白星闯入东井星，预示着京师将发生暴动，提请皇上注意。符生答复说：“太白闯人东井，一定是口渴了，何必大惊小怪！”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无畏暴君，即位一年多来，渔关（陕西撞关县）至首都长安一带，出现大批豺狼虎豹，白天出没于大道上，游弋咆哮；夜晚则跳人民家，破门毁窗，吞噬活人！先后有七百多名大人儿童被吃掉。农民不敢下地耕田，只好采取措施自卫。可是，·野兽依然为害不止。
七月，朝廷官员请求皇帝符生祭祀神灵，以消除虎狼之灾。符生说：“野兽肚子饿了，当然要吃人。吃饱了，自然就不再吃，总不会长年累月吃下去吧。有什么可祭祀的？上天岂不爱惜百姓，只因百姓不断犯罪，所以才用这个办法帮肤诛杀铲除。只要百姓不再犯罪，何必怨天尤人！”大臣们听了这段野兽逻辑，无不咬紧牙关，未敢笑出声来。
在所有不通人性的皇帝中，瞎了眼睛的符生可谓登峰造极。一次，符生前往长安郊外的阿房（西安市西）地区闲游，遇到少年男女二人同行，遂将二人拦住，询问说：“你二人正是一对佳偶，结婚没有？”二人回答说：“我们是亲兄妹，不是夫妻。”符生作恶说：“联赐你们为夫妻，你们可就地交欢，不得推辞！”二人坚决不从，符生怒拔宝剑，竟将兄妹二人砍死。随后，这位伤天害理、作恶多端的暴君，在咸阳故城‘（陕西咸阳市东北）宴请群臣，凡是迟到者，不论什么原因，全被就地斩首。
本年（公元365年）初冬的一天夜晚，符生吃了很多大枣，次日早上起床后，肠胃很不舒服，召请太医令程延诊治。程延望闻问切之后，宽慰符生说：“陛下没有别的病，只是食枣太多，伤了脾胃而已。”想不到，符生竟莫名其妙地翻脸说：“咦，你不是圣人，怎么知道我吃枣？”程延吓得心胆俱裂，急忙跪地谢罪，不料剑锋已到，人头当即坠落！嗣后，符生让另一位太医合药，顺便询问人参的功用，太医回答说：“虽然小小一点不起眼，作用可大啦。”符生疑心太医讥笑他一只眼，当即勃然大怒，下令将太医双眼挖去，然后斩首。
这个不可理喻的暴君，由于仅有一只眼，所以最忌讳“不足”、“不具”、“少”、“无”、“缺”、“伤”、“残”、“毁”、“偏”、“只”之类的言词，左右因此被杀者，不可胜数。他最常用的刑罚，就是砍腿、拉肋、剖腹、锯颈。死于这四种酷刑的人，竟数以千计！
公元357年四月，大将符黄眉、符飞龙、邓羌，率领一万五千人，击斩前来进犯的后赵旧将姚襄。在这场关乎前秦帝国命运的大战中，符黄眉将军功勋卓著。可是，等他们凯旋首都之后，符生不但不给赏赐，反而屡屡当众侮辱符黄眉。符黄眉大怒，打算诛杀符生而自立。结果，事发被诛。王公贵族、皇亲国戚，大受牵连，死者甚众。
经过这次未遂政变，符生变得异常敏感。某日梦见一条大鱼，在吃蒲草（符，本姓蒲）。同时，首都长安流传政治歌谣说：“东海大鱼化为龙，男的变王女变公。”符生认定大鱼就是太师鱼遵，遂下令将鱼遵连同七个儿子、十个孙子，一齐处斩。这是最后一位被诛杀的“托孤大臣”。
此时，又有政治歌谣说：“百里望空城，郁郁何青青。瞎儿不知法，仰不见天星。”符生气壮如牛，下令将境内所有逃尽死绝的空城，统统拆除。大臣牛夷，为了远离暴君，请求出任荆州（陕西山阳县）刺史。符生不准，提拔他为中军将军，还声称摧升他为太史，填补鱼遵的缺位。牛夷大为恐惧，回家后即行自杀。
除了不断杀人，符生平时便是不分昼夜，沉洒于酒，动辄一连两个月昏醉不醒，足不出宫。群臣按规定，每月初一、十五朝拜皇帝，但很少能见上一面。有时迟至日暮，符生才出宫上朝。上朝之后，依然醉眼惺松，“临朝辄怒，惟行杀戮”。杀戮之后，退朝回宫，又是连月不出。臣下所上奏章，符生看都不看，自然没有下文。有时醉中下旨，只听奸住之言；奖赏处罚，全按醉话执行，若干奸臣遂从中为非作歹。而符生则性情残忍，为所欲为，他喜欢把牛羊驴马活活剥皮，看它们惨叫挣扎，又喜欢用开水活生生烫去鸡、鸭、鹅、猪的毛，再让它们三五十群，在宫殿中奔走哀号。或者干脆把一批死刑犯带到宫中，剥去脸皮，再叫他们唱歌跳舞，符生率领群臣，亲临观看，觉得大为快乐。有时没有尽兴，更迫令宫女与近臣在殿前赤身裸体，当众交欢。或让宫女与羊交配，看她们能不能生下小羊。宫女妻妾稍有怜旨，便加杀害，将尸体投进排污渠，流人渭水。
这个伤天害理的家伙，喜怒无常，有一次，他询问左右说：“我自君临天下以来，外界对我有何评论？”左右讨好说：“天子圣明，赏赐公平，天下人齐声歌颂太平盛世。”符生怒吼说：“你馅媚我！”下令处斩。过几天又向侍臣询问，侍臣吸取教训，谨慎回答说：“陛下是仁君，只是刑罚稍重了一点。”符生同样怒吼说：“你诽谤我！”亦下令处斩口暴君是忠臣的克星。一再滥杀，已使国家栋梁贬死殆尽，朝野人情惊骇，道路以目。在位的王公贵族为了避祸，大都以疾告归。尚未告归的官员，提心吊胆，熬过一天，如度十年。
然而，天道好还。过分凶残暴庚，往往不得善终。这是“丧命六字真言”反复揭示的真理。恶贯满盈的符生自不例外。这个年龄仅二十来岁的凶恶皇帝，很快到了众叛亲离、天怨人怒的境地。其堂弟东海王符坚，早已与人密谋，要除掉这个暴君，只是一时未敢动手。
公元357年六月，太史令康权报告符生说，天象显示，将有政变发生，提醒其注意。符生认为，纯属妖言惑众，下令将康权扑杀。但政变的气氛日益紧张。
一天晚上，符生对宫女说：“阿法（符法）兄弟也不可靠，明天就把他们除掉。”宫女尚有天良，秘密告知符法、符坚兄弟。符坚立即率数百亲军，发动攻击。皇宫卫士纷纷放下武器，归降符坚，会同叛军冲人符生的寝宫。符生醉地躺在床上，睁开醉眼，看见符坚的叛军，询问左右侍卫说：“他们是谁？”侍卫惶恐说：“他们是反贼！”符生醉眼蒙胧，指着叛军说：“既然是反贼，你们为什么不跪拜？”叛军忍不住笑出声来。符生满口醉话，厉声呵斥说：“再不跪下，斩首！”符坚指挥叛军，一拥而上，把符生拖下御榻，收监问斩，时年二十三岁，在位甫满两年。
符生临死，犹饮酒数斗，在沉醉中，被砍下尊头。二十岁的符坚登极。幸好这是一位颇为英明的君主，世道总算得到恢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