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何也出言与我们为难?
我只觉脑袋嗡地一声,余光却看到父王双目一睁,便要发作。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勇气,恍恍惚惚,只听自己脱口说道:“大表哥此言差矣!”
敖宁倒是吃了一惊,道:“十七表妹?你……”
我冷静下来,目视这个曾令我心碎如裂的男子,心中竟是一股抑郁之气,始终难以平息。当下强压心神,缓缓说道:“自古王侯之位,都是有德者居之,是否龙神并非继承龙位之必要条件,试问万古以前,天地混沌未被盘古氏劈开之时,何见今日三界中各位神仙君侯?龙神自然也不知所在。”
整座殿中鸦雀无声,连丝乐都不由得停了下来,只听我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而是龙子抑或龙女继位,在十七看来亦并不重要。当初伏羲大帝造历规法,使天道运畅、五行流转;而女娲娘娘补裂青天,使三界平和、万物生长,由此可见男女并无分别。只要能使东海安宁,四海祥和,使水族众生得享暇年,若哥哥们能有此心,则十七虽为一小小龙女,不管是不是真正的龙神,也誓将以东海大业为此生重任,以哥哥们马首是瞻,至死不辞!”
我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强自支撑不倒,心里却是砰砰乱跳。
忽觉手中一热,却是秋水望鱼二剑古旧的剑身又亮了起来,发出那种我所熟悉的青色光芒。仿佛宝剑有灵,感知到了主人心中激荡之意,竟是在与我遥相呼应一般,更增威势。
良久、良久,只听几下清脆的掌声响起,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听得分外清晰。
我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玉裳锦衣的公子,正向我看了过来,一边含笑拍了拍手掌。
周围人仿佛如梦初醒,掌声密集如雨。
在响亮的掌声里,神荒三老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敖宁冷冷地看着我,太素公主站在他的身边,一双眸子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上。
父王宽厚的龙掌,在我的头上拍了拍。他神情兴奋,显然是方才我那一席话语,使他心情大好。我只听他低声向身边的夜光说道:“这孩子,果然不愧是我敖胜的女儿!休道说是她的四个哥哥,只怕本王所有的儿女加起来,都还抵不过我的小十七一个人。说不准将来东海兴亡,还真是指望在这孩子身上了呢。”
忽听一人道:“东海龙神之事,是人家东海自家事情,咱们倒不用提。只是这西海龙宫戒备森严,那些妖蜃又是如何轻轻巧巧地就得以混入进来?还专门为四位龙王奉上那加了特别调味的血燕羹?嗯,这才是令人费夷所思之事呢!”
说话的还是那率先拍手的玉裳公子,他满面笑意,手中原是执着一柄红髓玉如意,此时在另一手上轻轻敲打,神态悠闲之极。
敖宁转过身来,淡淡道:“原来是华岳少君。”
华岳少君微微一笑,道:“西海太子,素闻太子极善法令管制,西海人等无不畏从。怎么今日这宫禁之中,反而是防卫如此松懈呢?若平时果真如此,想必这西海之中,竟无一块安乐之地了呢。”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因话语之中暗喻十分明显,竟是直指西海龙族与此次谋剌有关。若依敖宁性子,只怕当场就要发作。
我不由得暗暗替这华岳少君担心,低声向夜光道:“此乃何人?胆子当真不小,万一惹恼了表哥,岂不是我们的过错?”
夜光笑道:“十七公主,你有所不知,这华岳少君却是大有来头之人,只怕你表哥也是惹他不起。他乃是西岳华山金天愿圣大帝独子,东华帝君的嫡亲孙儿,人称金虹三郎的便是。泰山赫赫有名的女仙碧霞元君,便是他家的小姑姑。无论从哪一头来说,他都是家世显赫,是一个轻易惹不起的角色。你表哥遇见这样的人物,结交都是来不及,又怎会与他为难?”
我偶一转头,只见那华岳少君正目光灼灼,竟是直望在我的脸上。不觉脸上一热,心中想道:“这少君看人之时,当真是好生无礼。”
但从敖宁的神色来看,显然确是不愿惹上这么一个对头,他反向着华岳少君一揖,口中说道:承各位亲友赏脸,原是捧我西海的脸面,敖宁怎敢不殚心竭力,护卫各位周全?先前也曾想过宫禁安危之事,因此早在西海宫门之前,装了一面照妖宝镜。若有妖孽妄想潜入,宝镜自然会反射神光,阻其入内。纵是那妖精修为深厚,镜光收伏不住,也会示警宫中,让禁卫得知信息。
所以但凡妖孽,寻常根本就进不了我西海宫门。
华岳少君笑道:“如此说来,莫非是今日这宝镜见主子大喜,欢喜得竟也失效了么?”
敖宁神色不变,道:“在下也一直在思考此事,论理这些妖蜃潜入宫中,我们不致于会一无所知。四海龙宫之中,未修成正道的水妖虽多,但佩有我们龙族特制宝珠,俱能遮掩妖气,不会让各位神仙不适。这些妖蜃聚在一起,妖气何等浓烈,为何我们竟无丝毫察觉?”
他环顾四周,又道:“方才据我观察,这些妖蜃身上,竟然也佩有此类宝珠,而我西海中人并各海亲友侍从,身上宝珠俱都佩戴齐全,并无一人遗失。如此看来,将这些妖蜃放入宫中者,居然竟是我龙族中人!”
此言一出,南海龙王第一个按捺不住,长身而起,喝道:“贤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其余三海龙王,都是你的叔伯一辈,自家亲族之间,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恨,难道竟会带这些妖蜃前来不成?枉我们千里迢迢前来祝贺,竟然还蒙上这等莫名的不白之冤!”
北海龙王也附和道:“不错,贤侄这话,可千万不要乱说。”
父王微微冷笑道:“我女儿刚刚用秋水望鱼斩尽了这些妖蜃,总不会是我们东海所为罢?”
西海龙王忙道:“各位兄弟切莫误会,宁儿他绝不是怀疑自家伯叔,或许是下人所为,也未可知。”
敖宁叹了一口气,说道:“侄儿并无怀疑各位伯叔之意,只是陈述实情而已。西海立国已久,因一些琐碎之事,过去也曾与三海有过纷争。虽然各位伯叔深明事理,又与父王有兄弟之谊,故此倒无嫌隙。然而各朝中臣僚关系却是盘根错节,不乏其中有人与西海有隙……”
他顿了一顿,面上浮起坚毅之色,沉声道:“今日之事,全由敖宁大婚所起。依此看来,华岳少君方才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因之无论是否西海所为,敖宁都必然会给各位一个交待!”最后两句话,尤其是掷地有声。
只听一直未曾开口的太素公主也转向华岳少君,柔声道:“三郎,我太素既肯嫁入西海,当知我夫君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绝不屑作如此卑鄙之事。况且我们与在座各位是友非敌,又何须如此处心积虑,让妖蜃来破坏自己……自己……”她虽不是寻常女子,但女儿羞涩之态,毕竟与生俱来,当下脸上微微一红,方接下去道:“自己的……婚庆大典?”
听她话中之意,与华岳少君似乎颇为亲近,二人竟似是有过一番交情。
华岳少君唇边浮起一缕含义不明的笑意,一双黑亮的眸子转了过来,投注在太素公主身上,淡淡道:“唯愿一切但如公主殿下所言。”
言毕轻声一笑,转过身子,竟自踱回人群之中。
华岳少君既已不再追究此事,其余人便自识趣,也无人再出面诘问。等到一队队的龙宫乐伎载歌载舞地入殿来时,殿内气氛已是渐渐活跃了起来。我,佯作是出外更衣,悄悄站起身来,也不叫随从侍女,径自走到殿外花园中去。
海水深沉,所以终年都是看不到日月星辰的,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天际光芒,能够照透到深海之底。
然而四海龙宫之中,有着各种各样的宝物。如照夜犀、夜光蛤、夜明珠,这些凡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们却只是利用它们明媚的光辉来装饰殿宇。此时,西海夜明珠所独有的粉色柔光,透过雕镂精巧的玳瑁窗格,淡淡投射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身边,是一丛丛形态奇异的珊瑚和宝石花,它们尽情地伸展着枝叶,装点着这西海龙族的宫廷。它们固然不是真正的花木,但那种美好的姿态,与真正花木相比也不遑多让,只是少了凡间花木自然散发的那种清芬气息。
我默默地站在珊瑚丛中,脚底下是细软轻密的金沙。
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恐慌,充斥了我小小的心房。但恐慌的情绪之下,却又有着一种隐隐的兴奋。
我真的会是龙神降世么?为什么我会执有秋水望鱼二剑?大表哥真的要一意孤行么?四海安宁还能保持几时?众龙王都不是等闲之辈,南海龙王虽为姻亲,但似也不是与父王同心同德;北海龙王一味喜好玩乐,态度极是暖昧不清;至于西海更不必多言,大表哥的心事我已看得清楚,绝不容东海长居西海之上。则东海未来到底该怎么办?若父王西行,哥哥们可有能力维持东海独尊的局面?若我为龙神之事传回东海,我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此处,我不禁为先前自己侃侃而谈的情形感到有些后悔。常言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一个人锋芒太露,终归不是好事。然而如果一直默默无闻,以后若东海真有大事,我十七又有何能力折服众人?
可是我法术低微,法力浅薄,放眼四海,实在是不足为顾;若论智谋权术,依今日我之所见,恐怕远远不及这太素公主;他日若四海真的相争起来,我又有何能力能护卫得东海周全?
我想了又想,思绪深沉,竟似浑然忘了身边诸事万物。
忽听身后有人“咦”了一声,讶然道:“这不是东海十七公主么?怎么一个人在园中散步,连个随从也不带着?今日西海有些不太安宁,一人独处恐有不妥呢!”
是个年轻男子声音,听起来似有几分耳熟。
我心念急转,已是想到一人,脱口道:“可是三郎么?”随即转过身来。
月白珊瑚丛后,转出一个年轻男子,手中如意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可不正是那号称华岳少君的金虹三郎?
金虹三郎促狭地笑了起来,道:“公主与本君倒是一见如故,第一次说话,便能直呼本君之名。”
我脸上一热,突然想起自己只是听太素公主一人这样叫过,不知为何却顺口叫了出来,顿悟自己有些唐突,连忙说道:“十七无礼,还望少君海涵。”
金虹三郎懒懒道:“无妨,便叫三郎也罢。本君亲友旧识,俱是这般叫法。”
我突然想起太素公主,她也是叫他三郎,莫非……莫非她与他也是旧识么?
金虹三郎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道:“你倒猜得没错,我与太素,是从小青梅竹马的相识。”
我吃了一惊,不意他如此厉害,竟能看透我心中所想。虽是窘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红晕却更是深了。
金虹三郎看我窘状,好笑道:“当初我与她同住天庭,我在东华宫,她在玄武宫,那时……”他伸手拨弄了一下游过身边的一尾金色扇状小鱼,叹了一口气,道:“她本来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可是现时长得大了,却是越来越爱做些蠢事。天下俊彦可谓多矣,她身为玄武公主,嫁给何人不好,却偏要来趟一趟四海这汪浑水,又是何苦来呢?”
我又是一惊,心中对他贬低大表哥之言有些不以为然,当下抬起头来,责道:“少君位高权重,说话还当斟酌言语才是,四海如今富庶安乐,又何来浑水之言?”
金虹三郎的唇边,又浮起那一缕含义莫名的微笑,揶揄道:“是么?富庶尚可,安宁未必。十七公主,你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今日殿上局面,难道还看不出来么?若你能嫁得远远的,倒还能享享下半辈子清福。偏你方才在殿上还大发豪言壮语,说什么誓以东海大业为自身重任,当真是愚不可及。”
我对他此类论调本就不以为然,先前只是瞧他家族面上,一再容忍。但此时听他句句都是鄙薄四海之词,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后退一步,冷然道:“十七身为东海龙女,东海生我养我,我自然是以东海安宁为毕生重任。四海兴衰对于少君而言,自然是微不足道,但若五岳有事,不知少君是否亦能如此超然世外?”
此言一出,我便见他笑容立敛,眼中隐有寒光一闪,显然是被我所言触怒。我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动,自觉有些过分。但转念又思及他方才之言,便有一股无名之火充塞胸中,竟然也是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他紧紧地盯着我,眸中除了怒意,竟似还带有几分若有所思。我有些不安,但与生俱来的倔强之性,使得我仍未肯有丝毫示弱。
我们两人四眸相投,静静地相对而立,却又剑拔弩张。殿内的丝竹喧笑之声从窗格里飘了出来,但隔着层层的碧波,总觉得象是隔得十分遥远。
良久,他的眸光软了下来,轻轻叹息一声,低声道:“象、真象。”
粼粼水波的光影,映在他俊秀如女子一般的面庞之上。那优美而略具轮廓的面部线条,在夜明珠的光芒之中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象?象什么?”
他淡淡一笑,笑容中却似是带有无限的感慨。
隐约的海波荡漾声中,只听他轻轻说道:“你自然是不记得啦,都过去了那么多年……可是……可是,为什么会有很多人记得你,不管是恨你的人,还是爱你的人……”
他热切地望着我,眸中的火光却在渐渐暗了下去。他突然转过身子,向殿中走去。海中的碧波,在他的身前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中间一条洁白云石铺垫的道路。他的脚步轻捷而从容,身上的白色衫子,临风轻轻飘拂起来,映在檐下渐深的暗色阴影里,如春夜里缓缓盛开的百合。
一只修长柔韧的手掌,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不用回头,只需从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之中,我便能判断得出来,来者正是夜光夫人。
她握着我的手,半晌才道:“华岳少君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脸上没来由地又是一热,嗫嚅道:“夫人,我们……我们并没有说什么……”
夜光在我背后幽幽一叹,说道:“我知道。”她将我身子扳转回来,正对着她而站立,目视着我的脸庞,轻声道:“十七,我来问你,你要好好告诉我……你的这对宝剑,真的便是秋水和望鱼么?”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不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柔声道:“夫人,当初我赠长剑与你之时,不是对你说过么?这对宝剑是我百岁生辰那年,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子赠给我的。只是我向来不好剑术,那长剑太沉,我年幼力薄,拿着又好生吃力,这才赠给夫人使用。莫非有何不妥之处么?”
夜光略一沉吟,问道:“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你还记得她的模样么?”
我摇摇头,道:“那时我还小,以为她是父王的朋友,那天宾客又多,我哪里认得清她是何方的妖怪抑或是神仙?只记得她穿一身青绿色的衣裳,头上戴着纱幕。虽然看那身段是个年轻女子,但相貌我倒真是没有看到过。”
夜光低声道:我是觉着奇怪,当日你将长剑借我所用,我甫拿到手中,便看出这是一柄法力无穷的神剑。然而不知为何,无论我怎样贯注法力,却始终无法驭使出大的神通,它的功能却只如普通宝剑一般,只是更显锋利罢了。
我只道是自己看走了眼,孰料今日这双剑到了你的手中,竟然能发挥出如斯的威力。我也是听那荒云道出,方才得知这便是水族神兵秋水剑。秋水望鱼,形影不离,我这才猜出,你随身携带的那柄短剑,必然便是与秋水剑形影不离的望鱼剑了。
我今日一再听人提起,说这两柄宝剑乃是绝世的神兵,可是却并无一人详细说起它们的妙处。心中早就有些好奇,趁势问道:“秋水望鱼二剑究竟是何来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看上去也绝不起眼,怎可称为宇内第一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