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上茶,一级龙井。碧绿的茶汤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服务员全是一色的女知青,大方得体自然,热情似火,又是倒茶,又是剥橘子削苹果。客人连说“谢谢”、“不敢”,十分谦恭。
牛主任离开桌子,拉我到一边小声说:
“支书呢?他在不在?”
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说:
“肯定在,一会准来。”
“那好那好。请找找支书,我们有急事见见他,不耽误他过多时间,很快就走。拜托拜托……”
等了半小时,客人有些坐不住了。牛主任不断伸头往窗外瞅,满脸的焦急不安,脖子都长了。
鱼们个个像被煎在油锅里,左翻右翻,油煎火燎,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胳膊腿都不知往哪摆好。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秦支书终于满脸堆笑地进屋了,与来宾一一握手,一边说话,一边埋怨我:
“牛主任来多长时间了?怎么不早通知我?罪过罪过……”
牛主任一脸的尴尬,双手抱拳致意:
“秦支书,兄弟是来道歉的……”
秦支书微笑着的脸顿时严肃起来,正色道:
“哪里哪里,颠倒了颠倒了!县上的领导光临基层指导工作,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谈何道歉?上菜!”
支书一声令下,院子里一应人等忙活开了,倒酒点烟上菜,时不时地还上热手巾,供客人擦手擦脸。这大概是方大姑在省城宴会上学来的新招。秦支书在主陪的位置上正襟危坐,举起酒杯,眉眼里溢出真诚:“诸位县上的领导光临河西,是我们庄户人的荣幸。咱这儿呢,是最基层的农村,没有文化,不懂规矩礼数,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就请领导多多包涵了,干杯!”
于是就干。三杯开场酒一过,牛主任艰难地站起来,端酒的手微微发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带光波的东西在闪亮,五官都在努力制造笑容,所以笑出来就有些僵硬,话也有些结巴:
“县、县委张书记今天、今天早、早上就批评我了,我、我跟张书记这么多年,还是头、头一次见他发、发这么大的火。他说,咱县里出个全省闻名的报告团,县常委正开会商量如何开展向河西学习的问题,我,我却……哎……本来书记要亲自来赔礼的,我说,不管怎样,也得把这个道歉的机会给我……”
“坐下坐下!站客难打发。”秦支书把牛主任按在椅子上,“喝酒喝酒!其他事免谈免谈!要是看得起咱庄户人,就把这杯酒喝下去!”
一个碰杯,两杯酒下肚。
最不好受的恐怕是招待所长和胖师傅,(据说胖师傅还是伙食班长)他们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都是还没张口,秦支书就叫喝酒,这二位一脸的油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插空儿,秦支书还和他们唠家常,问他们府上是哪里。当得知二位也是家在农村时,秦支书瞪大吃惊的眼睛:
“这么说二位也是头顶高粱花的乡下人?这一拉咱就近乎了!只有庄户人能尿在一个壶里。不像人家牛主任,天生城里人一个,根本不知道咱庄户人的心思。牛主任,现在我们几个拉起统一战线了,你可别看不起咱社员喽!”
牛主任半边脸的肌肉歪了几歪。
招待所长有些急眼,抓过酒瓶,往茶碗里倒酒,双手捧起,往秦支书哪儿举了举,闭上眼,一气喝干。用手按了按秦支书的手臂,站了起来,双手抱拳道:
“秦支书,你饶了我们吧!兄弟知错了,求支书给个改过的机会。我上有老下有小,努力了十几年才混了个副科级,我办了这么个混球事,您一句话,县里就可能撤了我……”
所长说完,拉着胖师傅给秦支书深深鞠了一躬,泪如泉涌。
大概是受了感动,秦支书眼睛湿润了,嘴里喃喃着:
“社员,社员,不容易啊……”
送客人走时,突然冒出了个小插曲。牛主任点头哈腰地离席出来,顶头遇上了早就等候在那儿的方大姑。
一开始,牛主任酒意朦胧,没有看清楚,以为是送行的大队干部,就伸过手来握别,方大姑照着伸过来的手背抬手就是一巴掌,把牛主任的酒意打掉了一半。
“是,是你!你……近来好吧?”牛主任甩了一把满脸的冷汗,僵在那儿。
方大姑双手叉腰,冷笑一声:
“姓牛的!十二年了,你还有脸来!睁开你的狗跟看看,我方大姑也是个人物了!往上说,省委书记都握过我的手,也是广播里有声报纸上有名的人了。我要告诉你,庄户人也不是好惹的!你要记住了:从今天起,我同意离婚!你要再到河西来,我砸断你的狗腿!”
方大姑哽咽着,汹涌而至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用袖筒狠狠擦了一下双眼,一转身,大踏步走了。
身后,是知青们的一片掌声。
与此同时,县委办公室的王秘书告诉我,说是青年饭店那桌饭菜钱已由招待所长付过账了。我多了个心眼,将今天宴席上买东西的发票交给他,就地报销了。
如果以后写村史,今天将是最扬眉吐气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