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论上讲,物我既属同源,则两者之和谐关系,由形成而维持,当系必然之事。但实际情况,并非一如想象。万物本乎自然而生,顺乎自然而行,问题症结,不在乎彼。而是由于人类常不免对万物发生错误的看法和作为;这一类错误看法和作为的发生,遂造成物与我的矛盾现象。若进一步问,人类何以有此错误,则必归结于两种欲望:一为知欲,一为物欲,从中作祟。有知欲后,总想对物设法分析,不断要求了解,但由于官能之能知限度,所产生的看法,仍归迷乱困惑。有物欲后,更思对物加以利用,并求独自享有。从此所产生的作为,无非丧性失己。故这两种欲望之起,便是物我关系,一反常态之由来。
兹先试言知欲。宇宙万物现象,原很复杂。且又在不停变化之中。因之而生的智识,也就无限。如说:
知也无涯。(《养生主》)
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秋水》)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同前)
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天道》)
照此而言,我们对于万物现象,不能知道的地方太多。证以今日新实在论所谓“潜在”(Subsistens)之说,由“潜在之有”构成所知对象之世界,其范围至为广大。从通常所认为之实际存在事物,一直延伸到可能被思想而尚未被思想之一切具体抽象之事物或“有”,皆为一种实在。至于实际事物呈现之世界,则不过一部分“潜在之有”呈现于实际时空而成,与“潜在之有”相较,至为渺不足道。故我们具有之智识,乃远少于“潜在之有”可能产生之一切,当无可置疑。然则,庄子所云:“岂惟形体有聋盲哉,智亦有之”(《逍遥游》),不为无因。设再勉强求知,以有限之生命,去作无限的追逐,何异是自寻烦扰。如说: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养生主》)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秋水》)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知北游》)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则阳》)为求消除生命上的此类烦扰,庄子一再大声疾呼,我们人类虽朝夕面对万物现象,始终无法得知其本来面目及变化:
唯有恍然了悟智识的界域,知所止步,才是最聪明求智态度。
如说:
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齐物论》)
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大宗师》)知止乎其所不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庚桑楚》)
苏格拉底尝谓:“余较他人为智者,在于自知为无知。”庄子此处“知止”之意,初视颇与相近。不过苏氏乃在本其“无知”之自谦,进而虚心探寻更为深广之智识。而庄生之“知止”,则欲借此摒绝心智,返朴葆真。一重智,一重德,各保东西哲学的原有特色。
知止于已知之智识界域内,自此以外,一律当以“不知”了之。这一理论,诚然不错,但将造成物我的永久膈膜。庄在“不知”之余,惋叹微意,犹存乎辞气之间。如说:
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齐物论》)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同前)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齐物论》)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大宗师》)对物求知的知欲,显然既有困难。对物利用的物欲,更会造成不幸。这些由物欲而及于人身的不幸,从内到外,从本性到形体,无一可以幸免,如说:
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大宗师》)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齐物论》)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缮性》)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天地》)要使这些陷溺物欲引起的不幸事实,可得完全免除,初步先当做到“物物而不役于物”和保持“物焉得而止”的超物情态。最终期能进入“浮游乎万物之祖”,与“通乎物之所造”的高级心境。然后,物对于我,将又“胡可得而累邪?”或“奚自入焉”?如说: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役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山木》)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达生》)论到“浮游乎万物之祖”,与“通乎物之所造”,其中所讲的“万物之祖”和“物之所造”,乃是未受到人的主观好恶及智识分解,所干扰过的万物原有之本真,即自然是。如从《庄子》原书求解,也就是《田子方篇》中之“物之初”。故“浮游乎万物之祖”,“通乎物之所造”,适与该篇“游于物之初”同义。兹且借其所论,何谓“物之初”,以及如何“游”,用作补充前面《山木》、《达生》两条引文所讲“浮游乎万物之祖”,“通乎物之所造”意义之未尽处。篇中借孔老问答为喻云: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曰)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
(老聃)曰……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聘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
(老聃)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由此一段问答内容,可以得一了解,即是凭“喜怒不入胸次”之心,以与“莫见其形”、“莫见其功”、“莫知其所穷”的天地之气相接,于是而悟“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之理,便是“游于物之物”的情态。简而言之,则可谓“游乎天地之一气”。(《大宗师》)天地之气亦即充塞宇宙、无乎不在的自然力量,人能体会此自然力量之真实作用,乃万物之所从出,于是而有:物我为一之感。若再由领味此自然力量之美善形式,一心沉浸其中,生出高度之宗教虔敬或艺术欣赏情操,于是另有:物我双忘之境。庄子思想颇具神秘主义色彩,若干精微之处,原无文字语言解说余地。欲求对“浮游乎万物之祖”、“通乎物之所造”以及“游于物之初”有一简明说法,现在,可暂由人对自然隐藏之真实力量的体会,所有之物我为一之感;与由人对自然呈显之美善形式的领味,所生之物我双忘之境,借以作为浅近之举例。
话虽如此,对于此类“物我为一”之感,及“物我双忘”之境,唯赖乎直觉之妙悟;这便须精神上有极深的修养功夫,所谓有道之士,始能窥其门径,入其堂奥。并非人人当下立可达到,故在通常情况下,物我之间的矛盾现象,因而无法化解,一直成为人类难题,且呈扩大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