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之智识无涯,有涯之生,莫可尽知;物之数量无穷,七尺之躯,何能遍享。由此,我对物之知欲物欲,无论其如何殚精竭虑,夜以继日,以一己之有限,而对外在之无限,不言可喻,必将两下落空。我与物之矛盾关系,正由人之无知而多欲,非只化除不易,且必愈陷愈深。退而求其次,唯当在两者之间,寻出适度的相处之道以期阻遏此项矛盾之恶性发展,这是道家思想,在人生方面,意见最为落实之处,盖亦救世之心使然。
欲能寻出物我的适度相处之道,其先决要件,当从了解物我的各自变化情况入手。物我矛盾虽由主观的欲望引起;但论物我变化,又当远从客观的事象去分析。首对客观事象认清,从而明白物我生长发展的规律,然后主观的欲望因之改变以谋适应。转可由矛盾中,求得新的和谐。
本来,庄子的环中化之道,属于动的形而上学;站在这一种理论,来观察客观万物的存在,无一不是在变化之中。对于这外界无量数的变化,属于自然之律令而形成者,称之曰“化”。进一步推溯此化之由,复又假想,出诸宇宙间一个最高的力量,名之曰“造化”。意即一切自然之化,皆由其所造。这一造化非他,当即由道或自然的无形功能流露而出。在这伟大的造化力量运转的环中,万物的变化,全脱离不了其影响。虽谓造化无形而不可见,然其功能中所含蕴,则有阴阳二气之流行,并充塞于天地间,如说:
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则阳》)再由此阴阳二气之交通成和,而生万物,如说: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 ……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田子方》)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木小石之在大山也。(《秋水》)此其间,人之生,亦秉气于阴阳。如说:
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大宗师》)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知北游》)(宣颖注“非阴非阳”云:浑乎阴阳之际。)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德充符》)(钱澄之注云:一阴一阳之谓道。天与道所以为气之号名耳。)借用阴阳说明宇宙之间一切变化,亦可以将之解释为相反相成的两种抽象意味。因为万物之有不断变化,推溯原因,当由阴阳之一正一反,激荡而起,阴阳相调相合,其现象为吉为善,阴阳相违相乖,其现象为凶为恶,如说:
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则阳》)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知北游》)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在宥》)阴阳错行,则天地大。(《外物》)
同理,人之形体及其行为变化,亦隐然受阴阳影响,如说:
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刻意》)
(郭象注云:任自然而动,蜕然无所系。动静无心,而付之阴阳也。)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人间世》)透过阴阳二气之影响,扩大视域,而看万物之变化现象,似乎永不停止,而且在不断更新之中,如说:
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秋水》)物之生也,若驰若骤,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同前)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天道》)这许多变化,至为复杂。经庄子归纳后,将之简化为物之有、无现象的一种交替历程。故说:
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知北游》)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齐物论》)在这有、无(或成毁)之相互关系间,可以见到,物之未有,由有而无。这种演化现象,可比喻之为“出”。物之能有,缘于生自他物,等于由他物之无,过渡到此物之有。这种演化现象,可比喻之为“入”。物非永有,转又灭而无,这种演化现象是复由“入”而“出”。故物之为物,就其不断演化过程言,本身之现象为“出”,前后之现象皆“入”。遂由有、无之现象,体悟得此出入演化之理,如说: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知北游》)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出入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庚桑楚》)此“出”“入”之演化,其间过程,无一刻停顿,一直绵延不绝。于是有“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说。故简单讲,尽管整个宇宙现象如何变化,古往今来,桑田沧海,要不外便是这样“一物之出入”与“他物之出入”,相继流转,亦即一物之变化与他物之变化,无限推移。有有无无,出出入入,合而形成此一健动之宇宙。兹复抽样,一观人生之变化如何?固然,人在万物中,比较分量甚小,所谓“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但其遭受之变化,衡诸自然界,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物我两者之间,其变化有同有异,相同为形体之变,均受物性支配,而人不能例外。相异为人心可不随外境变化而变化,此为他物所不能、所不及。有此人心之超越物性,便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高级表现。
论到人所遭遇,而无可回避的剧变,则为“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知北游》)的存亡问题,最受庄子关注,全书对生死的讨论,用力至多(请参阅第六章);足与其中心思想道德的阐释,等量齐观。但归纳说来,其结论仅是“生死、命也”
(《大宗师》)四字。命就是造化(或道或自然)的一种规定。由这一“命”的认识,于是而有“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师》)以及“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养生主》)的论调。形体所受生、老、病、死种种变化,既是命,也是自然的规律,非人所得与;余下仅能做到“命物之化,而守其宗”(《德充符》);“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也。 ”(《山木》)他如穷达、富贵、毁誉、饥渴、寒暑之类,虽与生死同为“事之变,命之行”,已属次要,更不值得介意。类如这种顺自然而行的演化,便是人与物相同之处,唯就形体方面为限。
另于形体之外,人与万物不同之点,尚有一颗富于高度智慧之心。尽管形体一如万物,顺自然规律而行,这颗心也承认其必然性。可是心之本身,未必随之变化。这便是前述万物变化中,人与物绝对相异之处。故庄子对于这颗心,异常重视,认为不幸心随形化,最可痛惜,如说:
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齐物论》)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田子方》)如欲避免此一悲哀之发生,并表现人之所以为人的卓异德性,外境纵有任何变化,此内在之心,则须保持其寂然不动状态,所谓“外化而内不化”(《知北游》)是。如说:
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大宗师》)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大宗师》)常季曰 ……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德充符》)只要内心有主,不随形化。阴阳与乎任何外界力量,对之无可动摇。如说:
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庚桑楚》)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田子方》)果能如是,内心勘破生死大关,便可从物我的自然变化中,寻找出不变的人生重点,作为精神之所寄托,而求生命之开展,那就是说,人心将如鲲鹏之化,而作逍遥之游,以达“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之境。司马彪曰:
“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也。”故所谓“御六气之辩”,亦即包含“御阴阳之变”在内。再说御阴阳之变,当有超越阴阳之意,超越阴阳也就是超越造化,而“与化为人”(《天运》)。这便是不随形化之心,可能独有之最高成就,将人生由形体重视转向精神,从有限扩张而向无限。
至此,可以确知,凡由物我变化引起的人生哀伤,可从此心之不化,呈现希望;同时,物我矛盾的真正解除,亦因此心之超化,获得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