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幼憨痴，却酷爱绘画。当时大家庭中并无一人会画，也无一人喜画。父亲大约三四岁时，一次冬天晚上，祖父坐在床边桌子上记账，祖母带着他偎坐在被子里做针线。父亲只是顽皮胡缠，不肯睡觉。看见祖父出去寻找东西，便立即从床上爬起来，站在板凳上，抓起记账的毛笔就在账本子上画着人头、小猫、小狗，等到祖父回来，账本子已被画得一塌糊涂。祖父气极，抓起他的小手狠狠地打。祖母爱子如命，一贯都是顺着、护着，见儿子被打，赶紧起床，抱走了事。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越来越顽皮，简直顽皮得出奇。但他的顽皮常常与他童年的艺术“爱好”和“创作”相联系。有着许多有趣的童年故事。
泥美人的风波
父亲六岁时，一次到邻妇房间去玩，在梳妆台抽屉里发现许多银制簪珥插花之类的首饰，喜出望外，忙拿到门前塘边，取水和泥，塑了一个“泥美人”，把首饰插戴满头。邻妇外出回房，见首饰无影无踪，大惊，奔至门口，大呼：“不得了啦！我家的首饰不见了！”四邻都被惊动。大家正在猜论纷纷时，有个人走来说：“我刚才耕田，看见小五子在河边塑泥人，头上插满闪亮的东西，你们去看看。”大家跑去一看，果不其然。只见他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巴，正歪着小脑袋坐在那里欣赏着他的“杰作”呢。邻妇气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哭笑不得地说：“唉呀！你这个小祖宗！你淘气得离了谱，怎么想得起来的事呀？我的老命差点给你急掉了……”
风吹到祖父耳边，抓起一根棍子就追，跑不多远就把父亲给揪住了。这次“创作”的奖赏是吃了一顿棍棒。
祠堂闹鬼
我们家后山上有个林氏宗祠，是大祖父出资兴建的，供林氏家族春秋祭祀祖先之用，平时空着。族人林昌志在这里设了一个“私塾”，招收附近村庄儿童，教些《百家姓》、《三字经》之类的启蒙识字课本。父亲六岁时，带着妹妹林以霞在这里开始读书。旧时私塾刻板的教学方法，是极其落后可笑的，就在过去也早有人作诗形容和嘲笑，诗曰：“一阵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就中有个超群者，一日三行读大、中。”
祠堂是个四合院，后进三间正厅，供奉林氏祖先牌位，两边是厢房。前进三间用作厨房、过道和堆放杂物，当地老人喜欢在活着的时候把棺材做好，称为“寿材”。因祠堂空，许多人都把寿材存放在内。
林昌志时已五十多岁，按谱序班还是父亲的侄辈，留着花白胡须，架一副老花镜。一条腿跛得厉害，走路一瘸一拐的，是个典型的迂腐气十足的冬烘先生。
一天，父亲带着妹妹一清早来到祠堂，对妹妹神秘地说：“你躲到门后去，我要逗他们玩呢！”父亲迅速地从书包里拿出预先做好的鬼脸。这是用竹篓做成的，外面糊上纸，画上绿眼睛、黑鼻子、倒竖浓眉、剑戟般的胡须，在嘴的部位挖个洞，四周涂一圈红，口中拖出一条又长又大的鲜红“舌头”，吹口气，“舌头”便飘动不止。他躲在一口寿材后面。不一会儿，上学的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来了。他戴上鬼脸，一手用木棍猛敲棺材板，一手用破扇扑打着，同时嗷嗷怪叫，吹动“舌头”。孩子们一见，吓得魂飞天外，没命地向外边跑边哭喊：“有鬼，有鬼！”老师林昌志这时一瘸一拐地也来了，见学生们狂奔乱叫，大声呵斥：“胡闹，大白天有什么鬼！还不快给我滚回学堂去！”孩子们无奈，只好胆战心惊地跟随在老师后面向祠堂走去。正在装神弄鬼玩得万分得意的父亲，忽然听见老师的声音，想跑已来不及了，只好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装到底，便乱叫、乱敲、乱扑，猛吹“舌头”。林昌志见状，吓得发昏，腿更瘸，急向外跑，未跑几步，瘫在地上。较大的孩子们赶紧架着他跑到村上。躲在门后的妹妹见哥哥闯了大祸，吓得浑身发抖。父亲见老师远去，迅即摘去“鬼脸”，拖着妹妹溜之大吉。
祠堂闹鬼的事很快传遍全村。大家知道林昌志是个迂夫子，从无戏言，而且众学生都是亲眼所见，所以皆深信不疑。于是，去人到乌江镇买来香烛纸马，村民和老师来到祠堂，虔诚地焚香跪拜，学生们也一同在祠堂内跪拜，祈求林氏列祖列宗的神灵赦宥这些无知顽童的骚扰，赐予福祉，保佑平安。父亲和他的妹妹也夹在大伙里磕头作揖。谁也没有怀疑到是顽皮的“小五子”演出这幕恶作剧来。
《辞源》里的“蜈蚣”
林昌志对学生很凶，备有一条竹鞭子，常用来抽打顽皮和读不好书的学生。学生们既怕他又恨他。一次，父亲没有把书背熟，无情的鞭子便落到他的头上。父亲心里盘算着回敬一下他的老师。
一天早上，父亲像平常一样和他的同窗在摇头晃脑地念书，但眼睛却时时斜瞅着老师的桌子，只有他知道将要暴发一桩新鲜事。一会儿，林昌志一瘸一拐地来了，在桌旁坐下后，习惯地泡了一杯茶。装好水烟袋，吸了几袋烟，喝了几口茶，就一如既往地去翻开放在桌上的《辞源》琢磨起来。翻着翻着，突然惊叫一声，把《辞源》摔在桌上，急速脱下一只鞋，惊慌地向着爬在《辞源》内的一条大“蜈蚣”猛打猛抽，可是“蜈蚣”却依然无恙。他扶正老花眼镜俯身一瞧，原来是一条画在纸上的蜈蚣。体长而扁，背部暗绿，腹部淡黄，头部大红，躯干有许多环节，两旁有许多对足，真是栩栩如生。老师这些失常的动作早引起哄堂大笑。父亲则更是“别有一番喜悦在心头”。林昌志知道是谁在戏弄他，碍于我祖父的情面，这次没有大加箠楚。
骡子的尾巴
乌江庆家窑村有位曾梓亭，是我祖父的挚友，为人正直，在地方上颇有声望。他有一头高大的骡子，毛色纯黑，乌光发亮，尤其一条粗长的尾巴，跑起来飘举飞扬，显得骏伟而潇洒。他走亲戚、上集镇、赶庙会，都要骑着这头心爱的骡子。只要别人一夸他的骡子好，他就得意地摸着小胡子笑，自以为是方圆百里内罕见的龙驹。为了买这头骡子，他花了整整五十两银子，这够平常人家吃用一两年的。一天，他骑着骡子来看望祖父，把骡子的缰绳拴在门外的大树上，到后堂与我祖父纵谈古今去了。
这天，父亲正和小伙伴们在打谷场上扮演《三英战吕布》，追奔鏖战，难解难分。突然发现这头大骡子，一条长尾巴甩来甩去的，煞是威风好看。心想：把尾巴剪下来做长胡须，该多好。可骡子不是好惹的，它会踢人。父亲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下，有办法了。他飞奔进屋，找出一把剪刀和用铁丝临时做成的长柄钩，叫小伙伴把骡子从树上解下来，一人牵着，一人为之搔痒，到了大门口，使之头朝外，父亲把大门虚掩着，仅留一条缝，小心翼翼地用钩子把骡尾巴钩进门缝，用剪刀把尾巴上的长毛剪得干干净净。剪完后，仍将骡子拴回原处，便和小伙伴们转移阵地，兴高采烈地拿着长长的骡尾毛，到屋后园内继续他们的“战斗”去了。
日薄西山。曾梓亭与祖父酒阑兴尽，起身告别，祖父送到门外。曾梓亭忽然看到自己最心爱的骡子只剩下一条光秃秃的尾巴桩子，悠搭悠搭地挂在屁股上，神气沮丧，威风顿失。这一惊非同小可，骡子尾巴毛剪掉是再也长不起来的。曾梓亭急得顿足大呼：“我曾某得罪了哪个？这简直是用刀子捅我的心！”祖父心里陡地一震，气得两眼冒火，拿着一根棍子，直奔屋后，父亲正一手捋着刚做好的髯口，一手高举竹棒当大刀，向扮吕布的小伙伴喝道：“请吃俺关老爷一刀……”突然身后“咚”地一声，一棍子打在他的身上。“你这个孽障！”祖父又举起棍子抡将下来，被曾梓亭赶来一把抓住。曾梓亭知道祖父动了大怒，劝道：“成璋，你儿子的命要紧，还是我骡子的尾巴要紧？”这时，祖母也赶来了。大家又劝又拉，祖父气得直喊：“天上地下，找不到像你这样的淘气胚！真要把我气死！”
钓公鸡
父亲幼时最爱美丽的公鸡毛，模仿戏台人物，用鸡毛插在自制的小泥人头上，或做毽子。整个村上，只要哪家有好看的公鸡，父亲总是千方百计地要把它捉住，取其所需。最初是喊小伙伴们围攻，但这样做风险大，容易被人发现，告诉祖父，那还得了，他的耳朵已几次被拧过。“吃一堑，长一智”，硬捉不如智取。他效仿渔民用“卡子”卡鱼的方法：用一寸多长的小竹签，削成两头尖中间粗，再把两个尖头弯合在一起，插在一颗用水泡软的麦粒上——这就是“卡子”。再在“卡子”弯曲的“弓背”处系一根长而细的麻线，然后将“卡子”放在草地上，父亲拉着麻线，躲在隐蔽处等公鸡上钩。只要公鸡去啄食麦粒，“卡子”就立即张开，卡住公鸡的嘴，跑不掉，叫不出，乖乖地就范。父亲可以任意地选拔它们尾巴上最美丽的羽毛。自从发明“卡子”之后，村上的公鸡大多成了怪模怪样的“秃鹫”。起初，村里人不知是怎么回事，以为公鸡得了什么焦尾病。后来事情败露，父亲少不了挨打、罚跪。但他却暗自庆幸，收藏的公鸡毛没有被祖父查抄出来。
画驴
我们家有门亲戚，姓庆，住庆家窑，和江家畈一河之隔。一年冬天，其子结婚，喜气盈门，家中到处粉刷一新。祖父母应邀参加婚礼。其时父亲十一岁，吵着要同去，祖父怕人家办正事，父亲太调皮，可能会闹出乱子，执意不肯。父亲抱着祖母哭闹不休。祖母性极慈善，见儿子急得那样，实在不忍心，同时也怕留下他一人在家闯祸，终于征得祖父同意，带他去参加婚礼。去时，祖父再三叮嘱：“一定要听话，守规矩。”
那时家乡风俗，婚期前一天“贺号”，重要亲友都要去吃“贺号”酒，热闹非凡，直到深夜，客人们才各自安息。热闹了一整天的庆府，此时才安静下来。唯有“小五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原来他被白天看到的新粉刷的白墙吸引住了。他既爱白墙，又觉得太单调，要是在上面画一幅画就更漂亮了。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找到瓦工粉刷锅灶用的黑灰，用水调好，又找到一把刷子，爬到桌上，在客厅正中雪白的墙上，用刷子蘸满黑灰水，画了一头十分肥壮、精神抖擞、昂首嘶鸣的大黑驴。画成后，他爬下桌来，坐在板凳上，得意洋洋地欣赏一番。他想：明天大家一定都会大大地夸赞他的驴画得好！于是便安心上床睡觉去了。
翌晨，大家看到墙上这头驴，无不愕然，但都异口同声地说，这头驴画活了，只是画在大厅上不伦不类。主人认为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怎么说也不能在大厅上画驴。谁画的呢？谁也不会想到这头形神宛肖、笔墨雄浑的驴竟是一个刚满十周岁的学童画的。这件奇事把庆府闹得沸沸扬扬。祖父闻声跑来一看，脸色立即变得刷白。把拳一抱，向主人说：“实在抱歉，这定是我那不肖的儿子干的，我去收拾他。”正好曾梓亭在旁，一把拉住祖父，哈哈大笑：“你有了这么才华出众的儿子，为什么要磨蹭他？诸位看看，这头驴在我乡有谁能画得出？对孩子要因材施教，我就喜欢他。要知道我那头骡子，尾巴毛被他剪掉，我毫不怪他。因为我那头骡子是不容易对付的，这说明他有头脑，顽皮得有出息。”主人也连忙打圆场说：“难得少爷这么精灵，这墙马上重新粉刷就是了。”祖父还是一再道歉。父亲呢？由于夜间“创作”的劳累，仍在酣睡中。如不是曾梓亭出面调停，定要受皮肉之苦。
后来，父亲能正式跨进艺术的宫殿，还多亏曾梓亭的引荐哩！这是后话。
江水滔滔一孤舟
1909年，父亲十二岁。这年夏天，长江水位过高，破了圩，江水一直淹到江家畈大宅门口，放眼一片汪洋。大人们为严重的水灾而日夜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父亲却兴奋异常，在门外捉鱼摸虾，好不痛快。
当时祖父正在患病。一次，祖母叫父亲去镇上抓药，本来后山有旱路去乌江镇，但父亲却异想天开，决定从水上行，这样既近些，可快点把药取回，同时又可以借此历险一番。父亲找到一个小渔盆（比澡盆略大的捕鱼用盆）和一把伞，一根竹竿儿。人仰卧盆中，张开伞，以伞代帆，以竿代舵，适逢顺风，渔盆摇摇晃晃，直向乌江镇驶去。
邻人见了大骇，忙去告诉祖母。父亲不会游泳，风浪虽不大，盆却不稳，稍一不慎，就有灭顶之灾。祖母听了，如雷轰顶，急忙请人驾船去追。一直追到镇上，还未见到父亲，最后在药铺才找到，他正在那里等配药呢。祖母在家心急如焚，一直倚门遥望。等见到请的人用船把父亲平安载回，又惊又喜，抱着父亲痛哭不止。此后再也不敢让父亲去抓药了。
父亲从幼年时期的顽皮中往往表现出了他对艺术的爱好和相当的创作才能，而且具有一股为实现自己的愿望会不顾一切的“痴劲”，这种性格对他后来能不畏一切艰难险阻、终生顽强不息地攀登艺术高峰，可以说是一个极重要的内在因素。
祖父从来没有当面说过表扬父亲的话。只有一次和别人在房中交谈说：“小五子顽皮虽顽皮，但画画得还不错，今后在这方面可能有点出息！”这话刚巧被父亲从房门外走过时听到，高兴极了。因为一贯对自己非常严格的爸爸也在夸自己。祖父的这句话对父亲少时力求把画画好曾起过鼓舞作用。一直到九十多岁还记得此事，常在家庭闲话中提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