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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

冯月真如约在吉野町武藏野餐馆门外现身。她不常到日本租界地来,她知道,吉野町有如东京银座一样,呈现出畸形的繁华,多是日本人和伪满高层人物进进出出的场所。

在武藏野餐馆门外站了片刻,冯月真看看腕上的表,十一点整,她便推着转门进去。

盛妆的日本女招待打量一眼装束不俗、举止文雅的冯月真一眼,露出笑容,弯腰接待冯月真说:“小姐是等人吗?”

冯月真已经看到约定的五号包厢卡式座里坐着一个戴大墨镜穿风衣的男子,显然在等她。就对女招待说:“那边有人在等我。”女招待又笑笑,闪开,放冯月真走过去。

她问戴墨镜的人:“我等我表哥,这里可以坐吗?”

那人摘下墨镜,原来是白刃。冯月真大吃一惊:“是你找我?那么,写字条救我的也是你?”

白刃又戴上了镜子,给她倒了一杯茶,他说:“想不到,是吧?我们常常是对面不相逢。”

冯月真打量着他说:“我也许不该问的,你是不是地下……和西江月是一样的人?”

白刃却是表情冷淡,竟然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跟你冯大夫熟,你又救过张云峰,是个热心肠的朋友,我才帮你个忙,纯属偶然。”

冯月真当然不信,说:“你若不是‘那个’,怎么会知道西江月危险,又去救我呢?”

白刃解释:“我是偶然从朋友那听来的消息。”

又是偶然,冯月真知道问也无益,只好算了,也不想多嘴了,反正她得谢谢白刃的救命之恩。

白刃品了一口茶,恭喜她有惊无险。

冯月真把自己伪装成女大学生逃过一劫的经过复述一遍,然后问:“我不明白,我从来没干过什么,日本人为什么会对我下手啊?”

白刃告诉她:“一来是受西江月牵连,二来你毕竟是有良心的中国人,日本人抓人,不用有理由,你说一句有良心的话,就可能被送进思想矫正院或下到大狱里去。”

“这倒也是,周围的朋友常常因为一句不满的言论就被抓进矫正院或宪兵队,有什么道理可讲?”

这时女招待过来,客气地鞠躬,道了午间好,问他们想吃点什么?还特别推荐了武藏野新添的烤鳗鱼,问他们要不要品尝一下?

白刃谢了她的推荐,就点了两份,又要了两份米饭,一碟海带丝,两碗米素汤,一瓶麒麟牌啤酒。

女招待走后,冯月真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日本食客,总有点别扭,她替白刃着想,低声问道:“怎么选择这么个地方,都是日本人出出进进的,这里不是太危险了吗?”

白刃得意地笑道:“台风旋涡的中心是安静的,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啤酒上来了,又送了几碟小菜,女招待启开瓶子,倒了两杯,说:“请先喝着,饭菜马上就来。”

白刃举起杯子,与她默默地碰了一下,低声说:“给你压惊。”

冯月真默默地饮了一口酒,“我真犯愁,一夜间,我变得无家可归了。好端端的医生也当不成了,我以后该怎么办啊?”

白刃安抚她说:“你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女招待送上了烤鳗鱼和饭、汤,说了声“请慢用”,便离去。

白刃安慰她:“这正是今天找你来的目的。救人救到底,你必须先躲一阵子,看看没事了再抛头露面。正好,我有个朋友从奉天来,是奉天医科大学毕业,学口腔科的,他办妥了新京的营业执照,开个济众镶牙院,想请个助手,你不正合适吗?”

干私人诊所?冯月真一百个不情愿,可不得已而求其次,事已至此,为谋生存,冯月真还敢有什么高要求,只能说:“这当然好。”

白刃拿出一本“国民手账”(身份证)和“通账”,放到桌上,告诉她:“从今往后,你必须改名换姓了,冯月真必须彻底消失,这是为你补办的手续。”

“天哪!”她拿起手账一看,是她的照片,名字却变成了李步新。她忍不住苦笑了,李步新?白刃起的名字吧,以她当下的处境,倒很恰当,不步新又能怎么样?她随即将证件揣了起来,又问:“那位合作的医生叫什么?”

“钟鼎,”白刃告诉他,“钟表的钟,钟鸣鼎食之家的鼎。”

她喝了一口酱汤说:“这名字挺有学问的。可我也不是专门学口腔科的,不知道能不能不胜任。”

白刃笑笑说:“治牙、镶牙,听他的就是了,一通百通嘛,除了你们俩,还有一个跑前跑后打零杂的伙计。”

冯月真点了点头。她见白刃一边喝汤一边不住地看她,就问:“你总看我干什么?”

“有话不好说。”他犹豫着说。

冯月真很奇怪,白刃是个外向型的人,他从来不是吞吞吐吐的性子呀。

白刃让她再细看看她的手账各个栏目。

冯月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重又掏出手账,打开,这才又仔细浏览,只见婚姻栏里填着“已婚”字样,而“配偶”一栏里,名字正是这个素昧平生的钟鼎。

冯月真大惊:“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用解释吗?你和钟鼎是夫妻呀。”白刃这一说,冯月真更吃惊了,为什么要拉郎配?她忙问:“为什么要我们假扮夫妻?”

“不是我要你,”白刃嘘了一声,左右看看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也是为了保护你,否则一男一女在一起不方便,也容易引起别人怀疑。”

冯月真感到受了屈辱,别的什么都行,这个她办不到。

白刃根本没商量余地,劝她别当真,反正钟鼎医生也知道怎么回事,演一回戏吧,又有什么不可以。

冯月真垂下头,半晌不语,不这样又怎么办呢?在满洲国,一旦上了军警宪特的黑名单,那你就是上天入地也躲不过去。大难临头,管它真假夫妻,逃过这一劫再说,李步新这个躯壳,如同一个蜗牛壳,毕竟能让她暂时钻进去,求得苟安。

当天,白刃就把冯月真带到了即将开张的济众镶牙院。镶牙院坐落在三马路最繁华的地段,买卖店铺林立,在鸦片专卖馆的招牌和贵发和当铺中间。

说实在的,初见钟鼎,就给冯月真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高挑的个子,一身西装,五官端正,大背头,脸孔白晳,星目剑眉,儒雅文静,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阶层人物。

钟鼎什么都没问,只说委屈她了,接着就谈正事,开张日期,购买药品,邀请四邻参加开业庆典,也谈到了冯月真的薪金,一个月一百块老头票,问她行不行?一百块还说不行?这是天价了,她在医大当临床大夫,每月才五十块。论市价,一斤大米不过两毛五分左右,按现在的薪水,她一个月下来,可挣四百斤大米,了得吗?

开张这天,镶牙院门前围了很多来祝贺和看热闹的人。贺帐、贺联、花篮铺天盖地,门前还摆了一张礼桌,有人在写礼单收礼金。

透过写着治牙、镶牙、补牙大红字的落地大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张能升降的新式镶牙椅子。白刃穿着青布棉袍骑车子经过这里,停在路边,看了一眼,他和冯月真的目光相遇,并未表示什么,满意而去。

在一阵鞭炮声中,覆盖在铜牌子上的红绸子被一表人才的钟鼎扯下来,站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夫人”冯月真(现名李步新)。她端着一块方盘,垫着红布,上面堆满了纸包水果糖。挑着一挂鞭炮在放的是失踪了很久的张云岫,他如今是镶牙院的小伙计,改名叫龚建国。

在一片掌声中,冯月真笑容可掬地给看热闹的人们分发水果糖。

白浮白坐着三轮车经过,他让车夫停下,特地问了张云岫一句:“治牙的大夫哪毕业的呀?”

张云岫认出了他,马上扭过头去,其实白浮白早看见他了。白浮白说:“你这小伙计,怎么不回答呀。”

张云岫只得转过脸来回答:“奉天小河沿医科大学的。”

白浮白呵呵赞道:“‘名校’啊,改天我来治牙,关照小伙计,别让我排队呀。”

张云岫说:“你来吧,优待。”白浮白的三轮车走后,张云岫悄声告诉冯月真,方才预约看牙的人,是他从前念一国高的校长,后来又兼建大的课。冯月真吓了一跳,她寻思白浮白会把她认出来了呢,看来她一点没被认出来。

2

一个日本宪兵中尉带着衣着讲究的徐晴徐步上楼,走进宪兵司令部留置场,中尉替她提着一个很大的蒲包,走过众囚瞩目的长廊,拐到楼房另一侧,来到一间没有铁栅栏的房前,这是优待室。

优待室门开着,门旁坐着一个看守。中尉放下蒲包,徐晴向里张望,西江月正伏在小方桌上写什么,桌上居然有两个苹果。

脚步声惊扰了西江月,他抬起头来,大为惊愕,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徐晴哽咽着说:“你瘦多了,他们折磨你了吗?”

虽说甘粕正彦说过,徐晴正出面救他,从感情上讲,西江月也愿相信这是真的,可残酷的现实却不能不让他有所提防,不可轻信,焉知这是不是宪兵队设的连环套?所以西江月把涌到唇边的烫人语句迅速冷却下来,说:“你怎么来了?来劝降吗?”

徐晴并不跟他计较,回头让宪兵中尉先回避一下,宪兵中尉很配合,什么都没说便带着看守走了。

徐晴走进牢房,把带来的那个大蒲包打开,里面全是点心,“上杂瓣、下杂瓣,还有芙蓉糕、槽子糕。这都是你最爱吃的。”

西江月心如滚水,他说:“当你自由的时候,你渴望山珍海味,但在牢房里,哪个更宝贵?”

徐晴听得莫名其妙,她说:“你跟我念诗呀?”

西江月抖着桌上写满字的几页纸,“是呀,这是在失去自由之前写不出来的诗。”

徐晴明显感觉到,西江月好像并不高兴她来看他。徐晴也不生气,知道西江月会这样看她,她还是对西江月表示感谢,毕竟没把她供出来。

西江月冷笑,“你把我当三岁孩子呀?我即使把你供出来,也撼动不了你的根基,你的靠山多硬啊。也许,你本来设的就是圈套,让我钻的。”

听他这么一说,徐晴一脸委屈相,她说:“错都错在我身上,我太急于想见上司了,才会给你带来了麻烦。但我打听清楚了,都因你锋芒太露,早就被他们盯上了,医大连续有学生神秘失踪,频繁出现反日传单,还有泄露731部队机密,他们有证据说是你干的。而我深爱着你,又想走抗日之路,怎么会出卖你?”

西江月此时可是戒心十足,他直截了当地质问她:“那为什么突然出了事?宪兵队为什么追问夹壁墙里的传单事?是不是你告的密?或许因为你见不到我的上司,一网打尽的计划落空了,恼火了,打不着大鱼,小的也将就?”

徐晴便把早准备好的说辞摊开来,首先否认她告密,敌人抓不到西江月,掘地三尺的搜查是免不了的,他既有传单藏在夹壁墙里,还有搜不到的吗?徐晴说她根本不知道西江月藏传单的事,想告密也无从告起呀。

西江月想,这话也在理。

接着,徐晴又说:“我承认这事确实是坏在我身上,我不该给你安那台电话,密探们在安装之初就做了手脚,在机芯里装上了窃听器。我是一片好心,哪知道你这么不慎重,利用电话说不该说的话呀。这次够幸运的了,咱们的上下级都及时消失了,不然就会顺着电话这条藤摸到所有的瓜。”

徐晴这么坦诚地揽了过错,令西江月高兴,西江月还是半信半疑地问:“我的同志真的安然无恙?”

徐晴点点头,又问他:“你最想打听的一定是冯月真吧?”

西江月显得很紧张,生怕日本人折磨她,赶忙声明:“她是无辜的,她从不知道我的事,如果抓了她,那真是天大的冤枉。宪兵队对她下手了吗?我那天看见她寝室被翻了个乱七八糟,门也被砸破了,她是不是已落入魔掌,那真是我的罪过呀。”

徐晴眼里闪过一丝不快,她用充满嫉妒的语气说:“你若不去她那儿,你也许也就漏网了。你够痴情的了,你对我可从来没这样真心过。”

西江月现在还有什么必要瞒徐晴?他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我对冯月真确实是不能割舍的,正如你所说,若不是惦记着见她一面、告个别,我也不至于被捕。这都是为情所累呀。”

徐晴做出很沉痛的样子,说:“我本不想告诉你,怕你难过。”

西江月头上如打了个焦雷,难道她真的被捕了?忙问:“她被关在哪里?也在这个留置场吗?”

“若是抓起来倒好了,总还有机会营救。”徐晴编织了一个让西江月死心的瞎话,“去捕她时,冯月真倒是挺机警地逃脱了,可倒是远点跑啊,她没远走,跑到了范家屯,在第二天大搜查时,她叫人家查着了,她越墙逃走时,日本人开了枪……真惨,我在宪兵队看到了冯月真临死时血肉模糊的照片,那模样真是……”徐睛停下来,斜眼瞥了下西江月,见他一脸的自责。

西江月相信了,他痛心地哭着说:“冯月真,是我害了你,****这一行的人,本来就不该有真情,我一死也换不来你的平安啊。”

他一哭,徐晴眼中也涌出泪水来,一边劝慰一边赞叹:“西江月对冯月真的真情令我太感动了,能认识你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也是我的幸运,为你付出多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西江月的心又热乎乎的了,他说:“你快走,已经毁了一个,我不能再连累另一个我喜欢的女人了。”

徐晴告诉他:“按宪兵队的意思,也要抓我的,后来是甘粕正彦出面制止了,甘粕正彦考虑的是投鼠忌器,主要怕我舅舅的面子上不好看。”

西江月不明白,既然徐晴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怎么来保他过关呢?

徐晴说:“还没到山穷水尽地步,还有转机,不过你得配合。”

“怎么配合?”西江月早听明白了,一定要他在报纸上公开发表悔罪书,“如果要我叛变,那还不如一死干净。”

徐晴叹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不是看过大刑室了吗?你以为他们会永远这么优待你吗?”

西江月不会那么傻,只要软刀子撬不开他的牙关,迟早会大刑伺候。宪兵队拉他去看上刑,就是杀鸡给猴看,猴不惧,就是鸡的下场。

徐晴温柔地拉住他的手,问:“你不怕吗?想到你受刑的血淋淋样子,我的心都发抖了。”

“怎么不怕?”西江月说了实话,“我晚上一闭眼就是大刑室,耳边全是惨叫声。我太知道自己了,空话、大话也能说,胸脯也可以拍得嘭嘭响,可一旦上了刑,我一定受不了,倒不如死了,死,我能横下一条心,上大刑、遭零罪,肯定受不了。”后来西江月干脆求徐晴:“也不用来救我了,既然好过一场,就求你给我弄几瓶安眠药来,这就是对我好了。”

徐晴摇着头,拍拍他的手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可以说些假情报,真真假假,少受皮肉之苦,何必等上了刑再说?”

“你走吧。”西江月沮丧已极,垂下头去。

3

济众镶牙院开张第一天,患者还真不少,这都是因为来祝贺的人帮忙吆喝,钟鼎打出了名医招牌,一传十,十传百,上门看牙、镶牙的人太多,冯月真只能发号,今天看不上的发给预约卡。

白浮白特意赶来,挂了今天的号,一开门,他就来了。

转椅几乎放平了,白浮白躺在上面,戴着口罩的钟鼎踩着电开关,牙钻嗞嗞地响,同样戴着大口罩的冯月真在一旁配制补牙的涂料。

进来一个捂着腮帮子直哼哼的日本人,四十多岁,头发如一堆烂草,枯黄干燥,他穿一身破旧的油腻腻的呢质军服,没有军阶。

门口的张云岫点头哈腰说:“太君请进,是要看牙吗?”

“当然是看牙!”日本人不耐烦地说,“若是洗澡就上澡堂去了。”

这叫什么话!张云岫看了冯月真一眼,冯月真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应付:“现在有个病人,先生坐这边等一等,可以看看报。”她拿了一张报纸给他,又示意张云岫倒茶。但日本人不坐,直奔治疗椅走来,他一手捂腮,另一只手指着躺着的患者,对钟鼎说:“让他起来,我先治。”

几个人都感到突兀、棘手,钟鼎摘下口罩说:“对不起,不好这样,怎么能治一半停下来呢?”但日本人坚持,声称日本是优秀民族,应当优先。正在僵持,躺在那里的白浮白一掀单子坐起来,说:“可以让他先治,我等等不妨。”他要了口杯,接水漱了口,坐到了一边去。

那个日本人得意扬扬地躺了下去。钟鼎瞪了他一眼,替他围上单子。他回头关照白浮白说:“你看牙的钱不收了。”

白浮白叫他别客气,照收不误,刚开张,争执起来不吉利,万事开头难嘛。

钟鼎十分感激白浮白的大度。张云岫却很反感,给他倒了一杯茶送过去,小声问白浮白:“你是为帮我们呢,还是让日本人吓酥骨了?”

白浮白只是不在乎地一笑,不置可否。

钟鼎对日本人说:“大张嘴,牙怎么了?”

日本人说:“有两颗活动了,咬东西疼。”

钟鼎皱着眉头又戴上口罩说:“这满嘴臭气,哪有不坏牙的。奉劝你以后每天刷牙,优秀民族哪有不刷牙的?”

冯月真背过身去偷着笑,坐在旁边长椅上候诊的患者也解气地笑了,那个日本人无言以对,气焰被打了下去。

这一天把最后一个看牙周炎的伪警察送出门,街上路灯都亮了,钟鼎吩咐张云岫赶快上栅板关门,防止再冒出一个患者来,那样大家又得饿肚子了。

张云岫一边上窗栅板一边回头看看,这条街上,除了饭馆、赌局和暗娼的“半掩门”,大多数店铺都关门上栅板了,张云岫上完玻璃窗前的最后一块栅板,回到屋中,冯月真已经开始做饭。

张云岫倒了污物桶里的垃圾,把该消毒的器械丢进消毒钢精锅,点火煮沸,给水缸挑了三挑水,又开始清扫。冯月真已摆好了餐桌,钟鼎拿起了筷子。她招呼着说:“来吧,龚建国,吃饭了。”

张云岫坐下,伙食极简单,桌上有一碟玉米面煎饼,一盘炒土豆丝,还有小葱、鸡蛋酱。钟鼎用煎饼卷土豆丝,又抹上大酱,咬了一口说:“挺香啊,比吃窝头强。先将就点,将来赚了钱,就可以到黑市上去买点好吃的,别看什么都配给,只要肯出大价钱,黑市上什么都有。”

“可不是!”冯月真在医大时吃包伙,不知柴米油盐价。今天出去采买,才知道价格奇高。猪肉公定市价已由五年前的六毛钱涨到每斤三元五,可民价就是三十块二斤,所谓民价就是黑市价。大米公定价一斤才两毛二分到两毛七分间,可民价是十二块,就是不抓经济犯,老百姓也吃不起呀。

吃过晚餐,钟鼎开始制作牙模,冯月真当助手。时钟打过十点,钟鼎又看了一会儿书,才张罗要睡觉。

张云岫早困得不行了,见钟鼎放下书本要休息了,他把镶牙的椅子尽量放平,可还是有很大角度,他躺上去试试,冯月真问他:“不得劲吧?”

张云岫说:“能将就,比在火车站睡票房子的冷板凳强多了。”

钟鼎从里面出来,一边走一边刷牙,他见张云岫又在吱吱嘎嘎地摇镶牙椅的手柄,很心疼,就过来制止他,“不能这么摇来摇去的呀,那会缩短使用寿命的。”

他随即发现冯月真不太高兴地看着他。钟鼎就说:“咱医院本来该雇个女孩,还能兼当护士。可他,只能打零杂。”

冯月真争辩说:“也需要一个打零杂的呀!跑外买菜、进药、挑水、升火,若不是他谁来干?这小子挺机灵的,也不光因为可怜他,人家还想考大学呢,干长干不长还说不定呢。”

钟鼎见她认真了,又笑了:“你看,我随便一句话,惹来你一大车话。”

张云岫知道钟鼎心疼治疗椅,就把行李铺到地板上,说:“我怎么都行,搭地铺也能对付。”

钟鼎让他先将就一宿,答应明天去买张行军床来。他说完进里屋去了。

外面有警车驶过,警笛声震耳。张云岫趴到栅板缝向外看看,说:“好像又抓人了。”

冯月真捅了捅炉子,又加了几块煤,火焰旺了,冯月真端下钢精锅,把煮沸消过毒的镶牙器械盛放在消毒袋里,又煮另一锅。她接话说:“整个东北都快成个大监狱了。”

墙上的圆挂钟打了十点半,张云岫打了个哈欠,冯月真又一次叮嘱他说:“我没说你身份,过去的事也没跟钟大夫提,他的事你也少过问,各扫门前雪,懂了吗?”

张云岫点点头。

冯月真说:“你困了吧,我给你闭灯。”她顺手拉灭了电灯,熊熊的炉火映红天棚,屋子并不显得黑。

张云岫让她去休息,他看着煮。

冯月真笑道:“我可信不着你,你人小觉大,万一睡着了,还不给我煮干锅了呀。”

张云岫躺在镶牙椅上,两手枕在脑后问冯月真:“钟大夫在奉天,你在长春,是怎么认识的呀?”

“小鬼头。”冯月真说,“你拐什么弯?你是不是又想问我,怎么突然嫁给了他?”

张云岫嘿嘿地笑了,他说:“我恍惚记得,你和诗人西江月挺好的,也般配。”

冯月真很不平静地说:“他不是坐牢了吗?”

张云岫的话不太中听,“不会是因为他坐牢,你就这么快地嫁人了吧?”

冯月真显然生气了,她说:“这是我个人的事,你不要问了。”她把钢精锅端下来,到里屋去了。

4

黄昏时分,警察厅留置室的犯人开晚饭,西江月照例享受着四菜一汤的伙食,还有熘肝尖、片炒黑菜和羊杂汤,味道不比馆子差。他饱餐一顿后,推开碗,为了缓解紧张情绪,开始大声朗诵诗:“我们是权力轮子中间的一粒沙子,命运只有两种,被轮子碾碎,或者紧紧地依附在轮子上,成为它的齿轮、螺丝钉,成为帮凶……”

两个日本宪兵持枪走来,面目不再和善,其中一个说:“你的,出来,取调室!”

西江月眨眨眼,诗性全无,只得跟他们走。

来到取调室,五短身材的取调官币原司照中佐好像突然变了脸,他站在写字台后,手扶着战刀。西江月身后站着宪兵,旁边小桌旁站着中尉书记员,币原司照杀气腾腾地说:“西江月,你应该知道,留置场监狱,不是你吟诗的乐园。”

西江月尽量镇定地说:“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隔壁大刑室会让你明白的,”币原司照说,“你是不是以为你可以一直这样受优待下去,而不用张口说一句话了?”

西江月找借口,抬出甘粕正彦,说:“甘粕先生并没有让我做什么。”

币原司照说:“他是不想用上刑来对待你,不等于说你没事了。甘粕正彦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何况,这里是我币原司照负责,甘粕正彦管满映,管不着宪兵队特高课。你不录取调书,是我失职。我也不想再跟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他示意中尉坐下,中尉拧开自来水笔,铺好取调纸等待着。

币原司照冷冷地盯着他问:“谁是你的上级?彼此间怎样联系?都做了些什么反满反日的事?”

西江月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说:“我只是教书、写诗,思想有些激进,这是有的,可这是艺术需要。至于你说的,我没有,也无法说清。”

币原司照发怒了:“你不要装糊涂,你是不是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呢?你也是个社会贤达,我本来不忍心对你加刑的。”

西江月咬牙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币原司照喘了一口粗气,向中尉使了个眼色,中尉一按墙上的电钮,活动墙壁向两边拉开,又一次露出大刑室,今天受刑的只有一个人,他****着被绑在电椅上,胸部缠满线圈,行刑者在向他吼叫,那人扭过头去不吭声。行刑者一推刀式电闸,打火花声吧吧响,受刑人向上一挺,全身一阵痉挛,“啊”地一声惨叫,头便耷拉到椅子上晕了过去。

币原司照注意到西江月低下头不敢看的恐惧表情。他示意宪兵连推带搡地把西江月推进了大刑室,大墙又悄然合上。

西江月看到,一桶凉水泼上去,方才上电刑的人微弱地动了一下,只剩了一口气,行刑者解开缠在他身上的绳子和电线,两个人把他拖了出去。

币原司照说:“电刑一上,就是醒过来,也是个傻子了,作诗的细胞可就全死光了。怎么样啊,诗人先生?在大刑室里,你还有诗意吗?”

西江月说:“我求你们给我个痛快的,枪毙我吧,不要给我上刑,让我遭零罪。”

币原司照说:“所有进来的人都一样。但是,我告诉你,吃一颗枪子,那太便宜你了。你必须慢慢地尝够所有刑具的滋味,这像你教书一样,不念一年级,能跳级念三年级吗?”

西江月的头嗡嗡直叫,他坚持地说:“我要见甘粕正彦先生,或者徐晴小姐。”

币原司照说:“这不可能,他们不能代替我受处罚,你招供,我能得到奖赏,说不定由中佐升为大佐。你不招,我无能,我会降职、降薪,你说,因为你而倒霉的事,我会干吗?”

西江月瞟一眼五六个腰缠白布带、光着脊背的打手,腿肚子不能不打哆嗦,个个是五大三粗的壮汉,胳膊上刺着青,此时正喝着啤酒,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西江月,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币原司照指着大刑室的各种刑具说:“我还是高看诗人一眼的,别的犯人都没有选择的自由,你西江月可以选择。这些刑具,滋味各不相同,有的是让你筋断骨折的,有的是让你五脏六腑出血的,有的能让你痴呆,这当然不好,西江月若痴呆了,就写不了诗了。”他狞笑起来,行刑者附和地狂笑,这声音在大刑室里形成一种恐怖的声浪,使西江月左顾右盼无处躲藏。

“说话呀,”币原司照狞笑着,说,“我允许你可以选一个最轻松、最适合的刑具,先试试,然后再逐步升级。”

西江月头上冒出了冷汗。

币原司照说:“你不选,只好由我替你选了。我看灌辣椒水是相对比较好受些的,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币原司照一晃头,立刻上来两个行刑者,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扭住,按到条凳上,他的挣扎几乎是无用的,他很快被结结实实地绑牢。他瞪着恐惧的双眼,喊着要见甘粕正彦。

全都没用。币原司照抓起水瓢,在水桶里舀起一瓢辣椒水,举到空中再倾泻到桶中,那是红色的瀑布。他问:“闻到辣味了吗?你喜欢吃辣吗?那我们开始吧。”

一个壮汉上来捏住他的鼻子,另一个用刀子撬开他死死咬住的牙关,再把一个铁漏斗插入他口腔中,西江月口里呜呜地叫着,扭动着、抗拒着,眼里充满绝望和恐惧。

第一瓢辣椒水灌了下去,他本能地挣扎,却挣扎不动,第二瓢又灌下去了,行刑者一松鼻子,噗一下,辣椒水和着鲜血从鼻孔里直喷出来。他语气微弱地说:“停,停下来,我说……”

币原司照脸上露出喜色,对又想插入铁漏斗的行刑者说:“听听他想说什么?”

血,从西江月的口中、鼻子里和眼角淌出来。币原司照拍拍他的脸,问:“这很有诗意吗?你招不招啊?”

西江月闭紧双眼,昏死过去。

5

镶牙院的卧室很窄小,房间不足十坪,只有一铺小炕,占了大半面积。炕头炕梢各有一个行李卷,中间有一坪的空当。此时钟鼎已钻进炕梢的被窝,正举着一本书在灯下看。

冯月真进来,见钟鼎把炕头让给她了,很过意不去,炕梢太凉,睡凉炕容易坐病,坚持要换过来。

钟鼎不是不想多烧点,木柈子太贵,不敢多烧,这铺炕可能挺长时间没掏炕洞子了,灰都堵满了,炕梢怎么烧都不热。女的受不得寒的,钟鼎说他火气大,没事,睡雪地也一样。

冯月真伸手在他褥子底下摸摸,一点热乎气没有,冰手呢,这怎么行?会坐病的。见他坚持不换,就把她自己的褥子抽出来扔给他,说多铺一条褥子,能隔点凉。

钟鼎又扔了回来,不准她让来让去的。

冯月真默默地坐在炕沿上,若有所思。

钟鼎心里也想,天地间的事,真有意思。到新京来开镶牙院,本来只想找个助手,托朋友找了她,倒也觉得合适,却没想到要假扮夫妻,莫名其妙地娶了个假媳妇。

男女独处,时间长了,难免会发生意外感情纠葛,冯月真觉得有必要打打预防针,她说:“我男友出了点事,下了大狱,我受了牵连,不得不出来暂避风头,给钟大夫添麻烦了。”

钟鼎明白她的意思,忙说了句“委屈你了”,又说:“这是真正的拉郎配,过去只在戏台上看过,没想到现在轮到了我们。只有这样,别人才不至于起疑心。假戏既要真演,让人看不漏,但又不能真做,这是很尴尬的事,男人脸皮厚,倒没什么,女人就太勉为其难了。”所以,别看对外他们是夫妻,私底下他都不好意思多看她一眼。他为了让冯月真放心,随即加了一句,“我也有女人,在奉天。”

“这就好。”冯月真好不高兴,劝道,“你别多想,这不是为了大家嘛。”

她见钟鼎放下书本,打了个哈欠,就说:“困了吧?你睡吧。”伸手要拉灭电灯,想想不妥,便又松开了开关拉绳。她问钟鼎:“开着灯你能不能入睡?”显然她觉得开长明灯合适些。

钟鼎说:“我不困,太长的夜,不妨聊一会儿。你好像有心事。”

冯月真说:“没有啊。”

钟鼎翻过身来趴在枕头上问:“如果你不介意,又无须保守机密的话,我想问一点你个人的事,你男友是干什么的?”

冯月真说:“教书的,是个诗人,也写剧本。”

钟鼎又问:“他在不在新京?”当冯月真回答在新京时。钟鼎坐了起来,显得很不安,“那你的压力太大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你男友知道了你和别的男人住在一起,又以夫妻相称,清不清、浑不浑的,那怎么解释?这不是给你添麻烦吗?”

冯月真说:“这倒不必担心,他不会知道的。”

钟鼎问:“为什么?”

冯月真凄然苦笑道:“因为他关在宪兵司令部的留置场里,也许正在受着非人的酷刑。”

钟鼎意外地一震,他首先想到,可能是经济犯。

徐晴却说:“是******。”

钟鼎困惑地说:“那很麻烦了……”

冯月真说:“所以我才不得不躲躲呀。若是经济犯,就无须隐姓埋名了。”

钟鼎还在追问:“照理说,你没必要转移呀。”

冯月真打来一盆水,脱了鞋袜,一边洗脚一边说:“咱不谈他了,说说你,我该叫你钟老师,你比我高两届呢。你的夫人也是医生吗?”

钟鼎摇摇头,说:“我没结过婚,但是有个女友,差不多比我小十岁,护士学校快卒业(毕业)了。”

冯月真问他:“你女友知道你到新京来开医院吗?”

钟鼎摇头说:“这正是我放心不下的。这次走得大急,来不及和她打招呼,我担心她不会消停。她是个刮风就下雨的性子。”

冯月真笑了,问道:“你说的不会消停是什么意思?”

钟鼎说:“她这人,是出了名的,外号山刺梅,干事倒也麻利爽快,但性子火爆,不容人,不管不顾,我怕她找上门来。”

“干吗等着她来找啊,”冯月真劝他,“把未婚妻接来不就完了吗?”

钟鼎似有隐衷,叹口气说:“日后吧,创业之初,先把镶牙院开好了,立稳脚跟再说吧。”

“这也对。”冯月真说,“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背着女友出走,除非你存心想甩掉她。”

钟鼎没有正面回答,他支吾地说:“你真有想象力。”

冯月真见他不开心,就劝慰他说:“若暂时不想见她,也无须担心,东三省这么大,她想找你,还不是大海捞针吗?”

钟鼎说:“那你就低估她了。我后悔不该往奉天写那封信,虽然没告诉她我在哪儿,也没有落款,可我当时还是疏忽了,邮戳上是有地址、有年月日的。”

冯月真安慰他说:“邮戳多数时候模糊不清,再说,她也未必那么心细,仔细地去看邮戳。”

钟鼎说:“别人可能不看,她不可能不看。”

冯月真笑了,“这真是个人精了,我还真想见识见识她了。”

钟鼎复又躺下说:“还是不见的好,万一她发现你我在一起,不定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呢。”

冯月真擦了脚,把水盆端出去,回来后,说:“天不早了,睡吧。”

为了省电费,钟鼎和冯月真还是达成一致,闭灯睡觉。

6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钟鼎担心循踪而来的女友还真顺着邮戳的线索追踪到新京来了。

一列票车刚刚到站,放送器里播送着“亚细亚号急行车(快车)到达新京”的信息。从站里拥出人流。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十七八岁左右,丹凤眼,薄嘴唇,眼眉向鬓角处斜入,看上去是个干净利落又不同凡响的人。她是奉天医科大学附属护士学校的杨小蔚。

杨小蔚走出新京火车站改扎口(检票口),在车站钟楼下站了片刻,随着人流向大马路走去。她兜里的钱有限,不知要在人海茫茫的帝都漂流多久,钱得省着点儿花,于是决定不住旅馆,一路打听下来,来到最便宜的南关大车店。

大车店地处出城的城边子,却相当热闹,这里是号称“车、船、店、脚、牙”的天堂。车是车老板子、押运跟包的,船是船夫,店是开店、贩运杂货的买卖人,脚是脚行,扛大个出苦力的,牙是牙行、掮客、经纪人。

门柱子上挑着两串拴着红布条的罗圈幌,马厩和正房、东西厢房门前都亮着灯,马嘶人吆喝,车老板子们、小商贩们喝酒划拳和打牌的呼喊声,离很远就能听见。

背着个小包袱的杨小蔚走进院子,她已经把短发拢起来掖到了狐狸皮帽子里头,脚蹬叫“趟趟马”的那种小毡靴,腰扎布带,完全打扮成男孩模样了。这么打扮,才能少生是非、少挨欺负。

来到上房,举目往账房先生桌前一望,只见账房柜台后的墙上有两块木板,一块写着“日满一德一心”,另一块写着“莫论国事”,都是用油漆写的。鼻梁上卡着老花镜的账房先生从眼镜上头了柜台前的杨小蔚一眼,告诉她,没有单间,只有大通铺。一宿两块,管一顿早饭,一碗高粱米,芥菜疙瘩咸菜丝,每晚上供应一盆热洗脚水,问她住不住?

天色已晚,杨小蔚没法再折腾换地方了,只得先将就一宿,送上两张一元的老头票。

账房先生冲她索要国民手账,没这个,天王老子也不敢收留,警察署隔三差五来查店。警察们说,他们这样的鸡毛小店就容易藏贼。

杨小蔚把证件递上去,账房先生认真地登记着:“小蔚,奉天的,咦,这上头怎么写你是个女的呢?”

杨小蔚一笑,道:“若不我怎么要单间呢?”

账房先生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可不是,声音也是丫头动静。你一个女孩子,不好住大通铺的。”那些赶大车的,不带脏话不开口,没听人说吗?车、船、店、脚、牙,不死也该杀吗?没几个好饼。

杨小蔚不在乎地说:“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账房先生说:“倒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能受得住就行,那帮家伙,个个喝得烂醉如泥,酒气熏天,睡觉全都光着腚,咬牙放屁吧嗒嘴,毛病全了……”

杨小蔚咯咯一乐说:“那怎么办?你又不给我准备单间,我也不能住露天呀。我不怕,躺下就蒙上头,听不见也看不见。”

账房先生沉吟着说:“若不,我给你掂对掂对……”据他说,西厢房倒是空着一间,可那是人家号下的,是个倒腾山货的小老板,他住了几晚上,说出门去,三两天回来,不退房,既然人家房钱照付,房子当然得给人家留着。“这样好不好?账房愿做主,准许你先进去将就一宿,他今晚上估计回不来,明天腾出房子再给你调换。”

这倒是个两全的主意,杨小蔚道了谢,又问怎么个收钱法。

账房先生随意拨拉着算盘珠子,说:“优待你,半价,五块。”

杨小蔚说:“你挺会赚钱啊,挣双份。行啊,五块就五块。”她又补了三块钱。

账房先生吆喝着:“店小二!领这位老客到房里歇着了!”立刻有个戴旧毡帽的小伙计夹了个铜盆跑过来。

半夜时分,蒙头大睡的杨小蔚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开锁的动静,她忙从被窝里爬起来,扣上了帽子,盯着房门。

门被打开了,一个黑影闯进来,把一件什么东西重重地扔在地上,伸手去拉灯。灯亮了,他原来是张云峰,岁月的风霜使他变得成熟多了,已是标准的大小伙子了。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杨小蔚质问:“你是谁?怎么跑我包租的房里来了?”

“你别嚷!”杨小蔚赶紧解释,“我可不是强占别人房子,也是花了店钱的。并没占你什么便宜。”

店家没资格租二茬!张云峰说:“你倒有理?讲不讲个先来后到?这房子是我租下来的,他们凭什么再租给你?一女兴许俩婆家吗?”

杨小蔚自知理亏,好声好气地笑着说:“小老板先坐下,半夜三更的,吵起来四邻不安,有什么好处?不如将就一下,也快天亮了,天亮后,再一起去找店掌柜的算账,到时候保证帮你说话,账房先生说小老板今儿个肯定不回来,照理说,不回来也不能再租两回呀,这事理在你这儿,至少能找回来十块钱,咱俩各分一半,买烧鸡吃。”

张云峰被她逗乐了,他坐下来说:“我倒不在乎几块钱,这事气人,你人不大倒挺会说话的,若换个人,我非说道说道不可。”

“我也吃亏呀!”杨小蔚说:“我给你烧壶水吧。”杨小蔚把早已熄灭的火炉子捅了捅,想加上几块煤,挑来挑去,都是煤矸石,只得对付着加进去。提着水壶晃晃,又舀了两瓢水加上,才把水壶放到了炉子上。

张云峰挺通情达理,说:“这年头,煤也烧不起了,店家还不是能省就省?知道一吨煤多少钱吗?”

杨小蔚好像听人说过,答道:“公定价应该是三十六七块一吨吧。”

张云峰哼了一声:“那是写在煤场牌子上的,你真去买,是九百元一吨,还有一半是煤面子、煤矸石。”

杨小蔚说:“地底下不是有的是煤吗?挖呀。”

“挖?说得轻巧!”张云峰说,“好多煤矿工人都罢工了,西安矿、营城矿、鸡西、双丫山、鹤岗……到处罢工。日本人炼铁、发电、造枪炮,哪不得用煤,去年,连国高学生都赶下矿井去背煤了,这么下去,可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杨小蔚心想:这小伙子胆子不小,初次见面,就敢口无遮拦。她笑道:“你可和思想犯离不远了。你不怕我去告密?”

张云峰笑着说:“你不像告密者。再说了,真正黑了心的中国人有几个。怎么听你说话女声女气的,像个丫头呢?”

杨小蔚说她从小嗓子细,没变过声来。

张云峰走过去,仔细端量着她半天,摇头不信,看杨小蔚这细皮嫩肉的,丹凤大眼、柳叶眉,绝对是个女的。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一把抓下她的帽子,杨小蔚一头短发瀑布一样散落开来。

张云峰笑了:“怎么样?我可以当大侦探了吧?”

杨小蔚也不再掩饰:“我不是故意要女扮男装,出门在外女孩不方便。今儿个大车店账房先生让我睡大通铺,几十号男人,怎么睡?更有必要临时装男的了。”

张云峰问:“你从哪来?

杨小蔚咯咯地笑着说:“从来处来。”

张云峰说:“那你也不用打听我了,我也是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两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开水壶哗哗响了,杨小蔚有点饿了,问他有吃的没有?

张云峰从他的帆布褡裢里摸了半天,抓出一捧黄豆,他把水壶提到下面,盖上铁炉盖,吹吹炉盖上的灰,把黄豆撒上,用炉钩子来回拨拉着,很快就发出噼哩啪啦的响声。他抓起几粒,递给她,说:“吃吧,炒黄豆可香了。”

吃着黄豆,杨小蔚笑着,觉得张云峰这人真有意思,出门在外,还带几把黄豆。

张云峰随口说:“山里人嘛,不知什么时候就走麻达山了,有几把黄豆就饿不死。”

杨小蔚打量着他说:“你是山里人?干啥的?做木头的还是挖人参的?听说挖一根六品叶的老山参能买十垧地?”

张云峰说:“那倒不假。挖参叫放山,就是挖棒槌,上哪去碰六品叶?你以为长白山里满山遍野是人参啊。我不是木帮上的,是打猎的,山里山外打狼虫虎豹。有时也下山贩点山货,卖皮张、人参、药材、榛子、松子什么的。”

炉盖上的黄豆粒很快吃光了,杨小蔚说:“真香,没吃够。”

张云峰笑道:“吃多了小心胀肚,跑肚拉稀。”他拿了一只搪瓷缸子,从开水壶里倒水,“还想吃,自己去掏,褡裢里还有。”

杨小蔚便也不客气,走到门口,蹲下去在褡裢里掏,喝了一口水的张云峰忽然想起什么,大叫一声:“别动,我来掏,你找不着地方。”

杨小蔚掏到一些山核桃和松塔,她说:“你真小抠,有这么多山核桃、松塔不给吃,炒黄豆。”

张云峰向她解释:“这两样都不能放在急火里烧,等剩下灰火时才行。”杨小蔚还在里面掏。张云峰有点急了:“不叫你乱掏你怎么不听?”

他放下搪瓷缸赶紧跑过来阻止时,为时已晚,杨小蔚已经摸到了一件东西,她脸色大变,手从褡裢里提出来时,她手上竟是一把大镜面二十响匣枪。

张云峰简直暴怒了,走过来一把夺去匣子枪,骂了句“你浑蛋”,挥手打了她一个耳光。杨小蔚手捂着腮,怔了一霎,回过味来,也回手打他一个嘴巴,杨小蔚岂能受这份窝囊气!

这一来,两个人都愣住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晌无言。

还是张云峰先冷静下来,说:“对不起,不过也扯平了。你现在必须向我保证,你什么也没看见。”

“可我看见了呀。”杨小蔚调皮地说,“那你也得保证,你把你的真实身份无保留地告诉我。”

张云峰又沉不住气了:“那对你没好处,我是猎人啊!当然有枪。”

杨小蔚才不信:“唬三岁小孩呀?用手枪打猎?”

张云峰又警告她:“你话太多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别吓唬人,”杨小蔚不买他的账,吓唬他,“天一亮,我就向警察局去出首,还能得一千块奖金。这太诱人了。”

张云峰气得脸都青了,一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就要出手的架势。

杨小蔚却笑嘻嘻地挑衅:“握拳头干吗?你手里不是有枪吗?一枪打死我,不是就灭口了吗?”

张云峰忽有所悟,他放松下来,心里想,险些上了她的当。他把枪又藏在了褡裢里。杨小蔚问他:“怎么又这么友好了?”

张云峰也不回答,又抓了一把黄豆撒到炉盖上,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招呼杨小蔚:“过来吃炒豆,不是说没吃够吗?”

杨小蔚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张云峰拨拉着黄豆粒说:“你若真想告密,你就不会当我面喊出来了,咬人的狗不露齿。”

杨小蔚又坐到了炉前,她说:“你才是咬人的狗呢。”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张云峰看一眼她白嫩的脸上明显的红手印,再次说:“真对不起,我出手太重了。”

杨小蔚说:“我打你的嘴巴可没你那么狠。”

张云峰说:“我可不领情。你不是不想狠,是手没劲,若觉得不够本,现在再打我一个嘴巴,我挺着。”

杨小蔚甩甩手说:“我嫌手疼,不打了。”

张云峰把灰火从炉子里掏出来,堆在地上,将一堆松塔和山核桃埋进去,叫她耐心等着,一会儿就好,这算是对她的赔偿。

杨小蔚瞪他一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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