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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

关灯后,冯月真脱掉外衣钻进被窝。如水的月光斜照进来,屋子里并不黑,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她又坐了起来,有点发愣。

钟鼎问她怎么了?

她两手捧脸说:“没什么,只是不习惯。从小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和一个男人同居过呢,更何况你是陌生男人!”

“是呀,”钟鼎摸索着从盖在被子上的棉袄兜里掏出两块糖,扔给冯月真一块,冯月真说:“我都刷完牙了,你这牙医不是最讲究口腔清洁的吗?”

钟鼎不在乎,说:“医学理论和生活习惯总是冲突的。”他看着冯月真问,“你说,我们这么个睡法,像不像演戏?”

冯月真笑而不答。

钟鼎想起从古典小说里看来的故事,也是一对青年男女,不得已住到了一张床上,女的怕男的不老实打把式,就在床当中放了一盆水,不准他过界。

冯月真说:“那我也放一盆水吗?”说得两个人都笑起来。

外屋的时钟带着疲惫的沙哑声重重地打了一下,午夜一点了。两个人显然都无法成眠,不停地翻身。冯月真一直瞪着眼睛看天棚,听着远处不时传来的火车辗轧钢轨的铿锵声,还有警车的鸣笛声。

钟鼎也总是来回地翻腾。

冯月真问:“你还没睡吗?”

钟鼎说:“越是想快点睡,越是睡不着,查数、入静,什么招都不管用。”

冯月真说:“你可能有择席之病。”

钟鼎否认道:“没有啊,不过,我承认失眠了,也许是这种环境太特殊了吧。”

冯月真说:“睡不着就别强睡了,还不如聊会儿天。”她又把灯拉开了。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并伴有喊声:“查夜,快开门。”

冯月真心里一阵阵发慌,咚咚直跳,第一天就碰上查夜,太倒霉了。钟鼎显然比她沉稳,已冲外面喊,叫龚建国准备开门了。

诊室里,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和钟鼎喊他开门的声音,睡眼惺忪的张云岫从诊疗椅上爬起来。外面敲门声越来越响,他拉开灯,答应一声:“来了,这就开。”趿着鞋走过去。

里间卧室里,冯月真见沉稳的钟鼎一丝不乱,心里很钦佩他,是个干大事的人。

钟鼎突然提出一个问题,万一查夜的闯进来,他们这样,也不像是新婚夫妻呀,是要露馅的。

冯月真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他指何而言,说:“怎么不像?”

“又不是老夫老妻,哪有小俩口不在一个被窝,分开睡的?再说,也不能像我们这样穿着卫生衣、卫生裤睡觉啊!”

尽管他说的在理,冯月真愣了一下,还是感到很害羞,又很为难。

这时,显然张云岫已经打开了外屋门,只听来人对他盘问:“叫什么?干什么的?”

听张云岫回答:“俺叫龚建国,是镶牙院里打零杂的。”

“拿国民手账来。”警察很横的声音。

见钟鼎一直焦灼地注目着她,冯月真已经没法再犹豫了,她忙把自己的行李往钟鼎跟前一拉,把两床被子重叠盖上,钟鼎悄声说了句“难为你了”,他迅速脱去了卫生裤、衬裤,只剩背心裤衩了,冯月真也不敢看他,慢吞吞地脱卫生裤。

这时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正向后屋传来,有人问:“后面住的是谁?”

听张云岫回答:“是钟医生、李医生夫妇。”

就在警察用枪托撞开门的一刹那,冯月真一咬牙,把卫生衣也甩了,只剩了胸衣,她钻进了钟鼎的被窝。钟鼎伸手搂住她,做出十分亲密的样子,冯月真像发虐疾一样,浑身抖了起来,脸孔燥热。

来查夜的人有十多个,有保甲长引领着。后面几个是警察,前边的是日本宪兵。

日本宪兵一进来就淫邪地笑,一个小个子问:“他们是夫妻吗?”

保长说是真的,他肯担保,说吃过他们喜酒哪。

另一个日本兵说:“这对男女是不是正在交欢啊?那我们打扰了,多有不便。”

宪兵和警察们淫邪地大笑。冯月真气得蒙上头。

保长打圆场说皇军是开玩笑,叫他两人别介意。他冲炕上说:“钟大夫,没法子,例行公事,把国民手账拿出来让他们验验就完事了。”

钟鼎便显得很不情愿的样子从被窝里钻出来,咝咝哈哈地下地,从桌子抽屉里取出证件递过去。几个警察和宪兵传看后才算完事,其中一个说:“对不起,影响你们交欢了。”他们在哄笑声中离开。

披上衣服的冯月真低着头,钟鼎说:“这帮畜生,这就是他们带给我们的文明。”

2

显然张云峰不想就敏感话题同杨小蔚攀谈下去,但杨小蔚却说:“你就是不敢承认。我明说了吧,我怀疑你是山里抗联。不然,老百姓谁敢带枪?那不是找死吗?”

张云峰说:“你别信口开河,想害我呀?”

杨小蔚说:“我巴不得你是,那就更崇敬你了,红胡子先生。”

张云峰正色道:“这玩笑不能再开了。”

杨小蔚说:“好、好,你用得着板起脸来吗?我不会再多嘴了,但你是山里干那个的肯定没错,我又不出卖你,你怕什么!”

张云峰哭笑不得地说:“又来了,你再胡猜,我可不客气了!”

杨小蔚说:“嗬,你有能耐冲日本人去使呀,别欺负自己同胞。”

张云峰真拿她没办法。

杨小蔚叫他不必害怕。若是去出首,奖金少不了。

张云峰索性说:“枪一露了,已经是死罪了,死罪加死罪也是死一回呀。再说,天一亮,你我就各奔前程了,你想找都找不着我。”

杨小蔚突然说:“连我都想跟你走,这才不白活一回。”

张云峰当然不相信,撇撇眉说:“你到新京来,是要找你的心上人,岂能不找?”

杨小蔚也有几分犯愁,新京是伪满国都,人山人海,张云峰说的也是,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张云峰给杨小蔚出了个主意,说:“既然你的未婚夫一定在新京,那就好办,他离不开医院、诊所,从明儿个起,你不妨见着医院就进,不管大小,也不管是国立、省立、私立,早晚有碰上的时候。不过,我也担心,若是他变心了,找着又能怎么办?”

杨小蔚说:“我是新女性,也不会赖上他,但他总得给我一句话。我杨小蔚不怕未婚夫变心,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张云峰说:“你真是土命人心实,人家变心还告诉你呀?”

杨小蔚嘴上说他不会,心里也不能不画魂儿。他出走前这一阵子,的确有点可疑,鬼鬼祟祟的,说话也常常含糊其词。

张云峰帮她分析道:“真若变了心,可是危险了,十有八九没戏了。”张云峰想了想,“反正我不马上走,没事时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也帮你找。”

杨小蔚喜出望外,她说:“我就知道你会帮我。”她打了个哈欠,“困得不行了,我得睡一觉了。”

这时外面传来公鸣啼鸣声,张云峰看一眼发白的窗户纸,说:“你听,公鸡都打鸣了,天快亮了,还睡啥!别睡了,我上新民胡同请你吃锅贴。”张云峰说。新民胡同的锅贴虽说是素馅的,里边却有肉,卖的买的都心里有数。“你听跑堂的端上来就喊‘素馅大锅贴,馅大皮薄,您尝尝’。他站你旁边还问一声,‘有没有肉馅的香?’吃客全都笑,都说比肉馅的好吃。知道这叫什么?这叫鬼子哄弄宪兵队。”

杨小蔚笑起来,他这一说,杨小蔚现在就馋了,困意全消,拉着他马上要去新民胡同吃锅贴去。

3

忠灵塔坐落在兴安桥外,周围是一片荒草、灌木,已经远离城市了,但今天这里却很热闹,建国大学、医大、工大、师道大学及各国民高等学校全都列队来到这里,山坡上满是黑鸦鸦的人群。

高约四十米的忠灵塔正面是前任关东军司令官菱刈隆大将手书的“忠灵塔”三个汉字,写的是隶书。基座上放置着代表神祇的日本军刀,塔前有铜铸灵牛,牛背上镌刻着满洲国疆域图,还有日本号称“大大洲”的构成版图。

各路学生肃穆拜祭后,从左往右,开始把队伍拉走。医大队伍尚未动。陈菊荣疑惑地问周晓云:“今儿个不是祭扫忠灵塔的日子呀!”

站在队伍一旁的训育主任松本宽代训斥道:“不准说话!叫你来祭拜,你就得来。”

队列当中不知谁发现了新奇事,指着忠灵塔大叫:“快看哪!”

所有学生都踮脚张望,原来不知是什么人在忠灵塔花冈岩上用臭沥青写了几句顺口溜:

初一、十五塔门开。

牛头马面两边排。

阴魂厉鬼当中坐。

阎王爷快把东洋鬼子全请来!

学生们开心得大笑。忠灵塔是死人祭奠场所,顺口溜说把鬼子全请来,这可不是好话,难怪学生们笑。当然日系学生会反感了。

看那油漆,没沾半点灰尘,油汪汪的,显然是昨天刚涂写上去的。校长丸山彻二和松本宽代恼怒地大叫:“不准喧哗取笑!”

松本宽代忙跑过去,找了几个宪兵搭起人梯,卸下枪刺刮碑上的油漆字。刮了半天,虽不彻底,也马马虎虎没那么显眼了。

丸山彻二很耐心地对学生们进行现场教育,告诫学生们:“同学们应该知道,我们的皇军正在太平洋作战,每天都有忠于天皇的灵魂到忠灵塔和神社里安息,我们一有机会就应当祭拜。据精确统计,新京忠灵塔里供奉着以前关东军总司令武藤信义大将为首的战殁官佐共一千三百六十名,同学们不能忘记这些英雄,也不该忘记我们的敌人。待一会儿,大家就会看到我们的敌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谁是敌人?”学生们又惊讶又奇怪,互相猜测议论着,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

建大方阵里,有谁嘟囔一句:“谁是敌人?中国人都是。”

白浮白嘘了一声:“乱讲,这里只有满洲人!”

一个学生撇撇嘴:“瞧他那奴性样,就怕树叶掉下来砸破了脑袋。”

另一个说:“若不怎么得了个‘白协和’的外号呢!”

白刃听了,很觉脸上无光,但笑容依然挂在脸上,仿佛那些令人难堪的辱骂是一种褒奖。

离忠灵塔不远的一处低洼地,是一片沼泽,塔头甸子相连,水洼里杂草丛生,很荒凉。当各校学生队伍在洼地高坡上排好方阵后才发现,远处山岗上早已布满军警人员,还架着歪把子轻机枪、无座力迫击炮,如临大敌。

医大队伍里,日系教师尾荣义卫站在学生前面。他是知道内情的,对今天的举动很反感。他对丸山彻二发议论,杀抗日者,让大学、国高学生都来看,什么意思?杀鸡给猴看吗?据我看,这种教育必然使学生更加反感、更激起民族仇恨。

丸山彻二的脸色很阴沉,说:“我好意劝尾荣先生最好闭嘴,你屡出反战言论,对我不利。”

尾荣义卫之所以发议论,是因为来自文教部的统一命题作文。按上级命令,各大学、国民高等,今天回去,每个学生都要写一篇《法场纪事》的命题作文,尾荣义卫认为不妥,只会适得其反。

丸山彻二校长心里很不痛快,甚至斥责尾荣义卫:“你不是大和民族的子孙。这是文教部下来的指令,我警告你,不能带头抵制,不能唱反调。”

固执的尾荣义卫坚持己见,一字一句地说:“我授课的班级,绝不会让学生写这篇文章的。”

丸山彻二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多说。

4

作田庄一的座车来得很晚,下了车,他就站在建国大学方阵最后面,然后发现了白浮白,就凑到他跟前。

作田庄一问白浮白:“怎么没到一国高去督率,却站在建大后面?”

白浮白说:“一国高那里有松冈副校长呢,我放心。”

作田庄一点燃一支烟,又亲手替白浮白点上烟。二人吞云吐雾一阵,作田庄一像是征询意见地问:“看杀人现场,回去令每个学生写感想作文一篇,这主意怎么样?”

白浮白一时猜不透作田庄一的好恶,笑着说:“要我说真话吗?”

作田庄一说:“听假话我何必问你。”前几个月,张景惠配合军方,试图用几万学生顶替罢工的煤矿工人,作田庄一就是听了白浮白的话,直接去找了梅津美治郎,才撤销成命的,请北大教授来讲学,也是白浮白的建议。

白浮白慨叹道:“你到底是日本高层中最开明的人。在我看来,看杀人,吓唬人,很笨拙。真正的反日者吓不住,草民不吓自退。”

作田庄一拍了白浮白肩膀一下,那是赞许的动作。“我之所以来迟了,就是去找他们了,推来推去,最后才弄明白,这主意竟是张景惠出的。”作田庄一摇了摇头,觉得意外。当然,对日本占领者来说,这是正中下怀的主意。

作田庄一虽然提出了异议的,但梅津美治郎说为时已晚,各校学生早出发了,况且,中国人的“杀鸡给猴看”,是很精辟的总结。作田庄一自作多情了,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白浮白问作田庄一:“建大学生看完了杀人,也要写那篇《法场纪事》吗?”

“这未免太小儿科了。”作田庄一一肚子气,态度坚决地说,“建大不写。建大学生是有思想的一代,换脑筋也不是这么个换法,只会激起反感,太蠢了。”

“还是你有胆识、有勇气啊!”白浮白连连赞道。

这时,远处土路上烟尘滚滚,烟尘消失后,看见有一长溜敞篷军用汽车开过来。学生全都起踵眺望,只见前面是几十辆全副武装的摩托车开路,随后是几辆坐满戴钢盔日本兵的警戒车,车篷上分别架有两挺歪把子机枪。再后,是十几辆囚车,每辆车上有三个五花大绑的人,背后插着写有姓名、用红笔勾决过的亡命牌。再后,又是几辆全副武装的押运车。

同学们在议论,但大喇叭响了,先后用日语和汉语交替广播:

新京中等法院将对作出裁决的危害满洲国的罪犯执行枪决,他们是抗日联军第一路军第一方面军匪首王昭明,间岛省抗联二路军妇女团副团长女匪周英娣,共产党东满特委匪首李贯九,国民党奉天省党部书记吴大川,国民党重庆派遣复国会首领建国大学支部书记长孙松龄,共产党南满省委特派员景洪顺,重庆派遣战时有害分子、反日三民主义读书会主犯西江月……

同学们目睹了这些抗日志士的风采,他们虽然个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但人人脸上都是大无畏的气势。

好多学生悄悄地流了泪,有的不忍心看。

新京医大队伍突然骚动了,有人喊了出来:“快看,西江月老师!”

举目望去,西江月在最末一辆刑车上,衣服上有血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他背后插着的牌子上写着:处决重庆系间谍西江月一名。名字几乎用红笔全涂满了。

医大好多学生流泪喊:“西老师!”

丸山彻二吓坏了,大声恫吓:“不准喊!”同学们还是边哭边喊。

一直半闭着眼的西江月听到了对他的呼唤,这时睁开了眼睛,向这边扫视了一眼,两行混浊的泪淌了下来。

陈菊荣说:“老师哭了。”他一哭,有的学生也哭出了声。

岸信石斋宪兵大佐带宪兵的摩托队过来了,岸信石斋厉声问:“谁是校长?谁是训育主任?”

丸山彻二和松本宽代站到了他面前。

岸信石斋还算客气地对丸山彻二说:“丸山君,你还是得约束一下你的学生,传出去不好吧?”

丸山彻二说:“我正在训斥学生,情况有些特殊。”

尾荣义卫不卑不亢地冒了一句:“这个西江月在医大任课多年,讲的课深受学生们喜爱,学生并不知道其他,这也只是师生间的深厚情义而已。”

岸信石斋哼了一声说:“今天要干什么,校长们想来会明白的,就是让他们从小就明白,什么是不好的,什么是要杀头的。这两年来,发生在国民高等和各大学里的反满抗日政治案件还少吗?已经有几十起了,这是教育的失败,是你们这些校长、训导主任、教师的无能、失职。”

三个人都不出声。

岸信石斋气昂昂地走了。

将近三十个待决人犯此时已经被推下汽车,在学生队伍对面的土坡上站成了一排。他们对面十米外,有两排持枪刽子手做好了准备,第一排是伪国兵,采取跪射姿势,后一排是日本兵,立射。

岸信石斋站在汽车里用喇叭广播说:“请国务总理张景惠先生给同学们训话。”

张景惠在侍从们的扶持下笨拙地爬到吉普车篷上,拿起喇叭筒向学生们讲演,他的讲演总是别具一格的,“同学们,咱们的好日子来得不容易,是不是?”

队伍里掀起了一片哄笑声。张景惠说:“大家笑,就是赞成我说的话。今天要枪毙的这些人,都是要破坏咱们好生活的人,不能让一条鱼腥了一锅汤,你们说对不对?你们知道,咱满洲国一年军费、警费开支多少?差不多是国库收入的一半,为什么这么多?就因为有这些反满抗日分子,若没有他们在底下瞎鼓捣,咱们省下钱给你们加餐,天天吃粳米白面,猪肉炖粉条子管够那有多好?”

底下又是一片哄笑声,张景惠很得意,也附和着笑。作田庄一皱起眉头,看了白浮白一眼,那意思是说,这张景惠真的连嘲笑也分不清吗?还是脸皮太厚?

岸信石斋听得直咧嘴皱眉,他提示张景惠,要说杀一儆百的话。

西江月面如死灰,几乎站不稳了,后面两个宪兵夹着他。

张景惠接着说:“你们好好念书,念好书做大官,吃香的喝辣的,别想歪歪道,别学他们做坏榜样,同学们别白看,回去后,各学校校长注意了,每个学生要写一篇作文,题目嘛,《看杀人心得》好不好?各学校自己定。我要督促文教部到各学校督导、检查,作文好的可以登在《满洲日报》、《大同日报》上,给赏金。主题要明确,所以让同学们大家来看枪毙人,是杀一儆百,也是杀鸡给猴看的意思。”

这回,连作田庄一都哑然失笑了。这话更起了反效果,学生队伍中有人跺脚,有人打口哨,有人鼓掌叫倒好。弄得一片混乱。急得岸信石斋拉他大衣一下说:“可以了。”

张景惠倒也听话,他说:“那我就不讲了,开始毙吧。”他从车上溜下去。

戴白袖标的行刑官举起了一面白旗,他喊了声:“预备!”

一阵拉枪栓的声音过后,跪射、立射的日伪兵几十条枪同时举了起来,枪口黑洞洞一排。左右挟持西江月的两个宪兵迅速闪开。

不知是哪个志士带头,刑场上口号声突然如山洪暴发般开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民族万岁!”“同学们记住,血债要用血来还!”

白旗再往下一挥,随着行刑官的“射击”口令,第一排枪的枪声响了,后排行刑队接着开枪,志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喋血倒下。西江月摇晃了一下,也栽倒在了雪地上。女学生们几乎都背过身去不敢看。

学生队伍离开杀人场,一些警察监督另一些穿囚衣的犯人在刨冻土坑,往下砸死者的脚镣子,掩埋尸体。

岸信石斋和币原司照向西江月走来,他大头冲下撅在那里。因为他没带脚镣子,几个囚犯正要把他踢到挖好的坑里。币原司照过来制止,说:“这是个陪绑的,根本没挨枪子,没死。”警察们一看,他身上果然没有枪眼,也没流血。

挖坑的囚犯互相看看,把西江月翻过来,一动不动,脸色惨白,与死了无异。伸手在他鼻孔底下试试,有人说:“有气。”另一个说:“这是吓死的。”

岸信石斋下令,把他抬上囚车弄回去。

币原司照向远处招招手,一辆囚车开过来。币原司照用力拍了几下西江月的脸颊,他哼了一声,从吉普车上下来两个宪兵,把西江月拖了上去。

5

白刃家书房里摆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白浮白夫妇设宴待客,请来的客人是建大总长作田庄一。

白浮白举起酒杯,对作田庄一说:“一杯薄酒,不成敬意,谢谢赏光。来,干。”两个人各饮了数杯。

作田庄一看了一眼桌上的菜盘说:“真是太丰盛了,满洲人能吃得起这个的,为数不多吧?”

白浮白:“叨光,这都是天皇的恩赐呀。”

作田庄一很得意,他说:“理所应当嘛。浮白君是人人尊敬的社会贤达,日本人的亲善使者,你们本来有特别配给证,你和我是一样待遇嘛。”

白月朗的卧房里也有一小桌饭菜,白刃、白月朗、张云岫三个人悄无声息地在吃饭,伙食也不错,大米饭,四个炒菜,一个小白菜丸子汤。

白刃一个劲给张云岫夹菜,劝他多吃,他吃的机会不多。

张云岫已有几个月没吃过大米饭了,若让他敞开肚皮吃呀,这一锅饭都给他一个人也不够。

白月朗便把饭往张云岫碗里拨,他躲闪着说:“你看你们,真把我当成饭桶了。”

今儿个宴请作田庄一,是为张云岫复学的事。白刃说:“能吃顿大米饭,还都得感谢云岫,别颠倒主次不领情,咱们是借他的光,当然也借白协和的光。”白刃的话很挖苦,说,“我们家,只有汉奸本人有特供大米,别人只配吃粗粮。”

这汉奸当然指白浮白了。妹妹说哥哥太不公平,既然觉得这大米饭有汉奸味,就该有“饿死不食周粟”的志气。

白刃敲敲碗:“吃你的饭吧,少管闲事。”

张云岫怎么看,白浮白都与汉奸挂不上钩。伯父多平和一个人啊,他觉得兄妹俩对他太苛刻了,特别是白刃。

白月朗笑道:“平时妈攒这点大米不容易,没处掖没处藏的,你们猜,藏在哪儿?”

白刃早知道,笑道:“在妈的枕头里,我知道‘蛾子事件’。”

所谓“蛾子事件”,是指大米生虫的事。去年夏天,有一回,白月朗周末回家,看见屋里有蛾子飞,不知什么米生虫子了,家里没陈米呀。后来她看见,蛾子是从妈的枕头里飞出来的,这才发现了秘密。

几个人都笑,白刃指指隔壁,大家又都捂起了嘴。

白月朗提醒哥哥:“你嘴下留情吧,今天可得对白协和另眼相看,他徇私情替云岫办事,这总不是汉奸行为吧?”

白刃承认:“这类帮人的事他也没少干,帮穷苦学生也常有。不过还是良莠不分,为孙德超谋取警察总监位子,不也同样卖力气吗?金条也没少送,难怪妈总抱怨家里没钱。”

白月朗不同意这说法:“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书房那里,酒过三巡,白浮白要说正事了。他看了看作田庄一,慢慢放下酒杯,叹了叹口气说:“真不好意思,我这人从来不求人的,今天不得不张口,不得不给作田君添麻烦了。”

作田庄一早猜到白浮白有事相求,就说:“彼此是老朋友,不用请我喝酒,我也一样尽力。”

龚新茹把话揽过来,说:“这事都是我逼的,他这人,作田先生还不知道吗?屋里打井,房上开门,万事不求人,长了一脸抹不开的肉。”

听她说得生动,作田庄一笑了,说:“我们是同学,他的个性我还不知道吗?他甚至不愿与我来往,怕人家骂他是汉奸,我呢,也不好过于亲热,不然早请他到建大任教了。我不好意思让浮白君戴上汉奸的帽子呀。”说毕哈哈大笑。

龚新茹说:“作田先生这话说重了。”

白浮白苦笑道:“难道不与作田君来往,就不会被人当成汉奸了吗?汉奸帽子是甩不下去的,协和会长一当,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作田庄一很痛快,说:“你当我是朋友就直说吧!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白浮白看了龚新茹一眼,咂着嘴似乎不好开口。

老伴埋怨他,“说出来,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呗。”

白浮白还是不肯说。作田庄一问:“这么难张口吗?”

白浮白举起酒杯说:“来,喝酒、喝酒。”

作田庄一却放下了杯子:“你不说,我可不喝了。”

白浮白又给他布菜:“来,吃菜、吃菜。”

卧房里,三个年轻人已经风卷残云般将饭菜一扫而光。

白月朗说:“爸爸是从不张口求人的,有人说他死性。”她问哥哥,“那句俗话怎么说的了?”

白刃笑道:“这是妈的口头禅,说他上炕就认识老婆,下地就认识鞋。”几个人哈哈地笑起来。

白月朗所以很纳闷,是谁的力量这么大,能改变爸爸?又何况这是一件几乎不可为之事。她问哥哥:“这不是你的魅力吧?”

“我可没这个魅力,我和他犯克,这大概是不可知的力量吧?”白刃的表情有点神鬼莫测。

“你说得太玄了。”白月朗并未往深里想。

“这可不是玄!”白刃说,“张云岫复学的事,我跟爸说了几次,妈也夹攻,爸壁垒森严,纹丝不动。后来不知怎么,没人提了,他倒旧事重提了。”

白月朗转而严肃了,她心里没底,说道:“作田庄一能答应吗?虽说云岫离校请了病假,也有诊断书,毕竟是先斩后奏,让走也走,不让也走啊,这在建大是严重违犯校规的,当立即除名啊。”

“这倒是。”白刃点点头说,“我还不知道建大校规之严吗?建大学校有个叫袁樾林的学生,是尚书府大臣袁金铠的孙子,他一入学,学生中便有议论,断定他是靠门子进来的。为此,作田庄一总长组织了一个由中日教授、中日学生共同组成的七人委员会调查,结果,人家还真是凭成绩考上的,袁樾林是考了两年才考上的。还有一个谷学谦,是交通部大臣谷次亨的侄子,无故旷课半月,除名,谁说情也没用。这两件事一传开,建大的名气更大了。”

白月朗说:“不是我打破头楔,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当初你就不该走,我不信你真的是病到必须休学的地步。”

张云岫没法解释,很无奈地说:“我没事,建大不要我,我还在镶牙铺打零杂。对了,满映拍电影有没有打零杂的?”

“当然有啊,”白月朗说,“推移动道的场工就是。”

张云岫不知何为移动道?

白月朗说:“就是在固定轨道上的移动车,和煤矿上的轱辘码子相差不多。”

张云岫说:“你们要不要场工?这碗饭我能吃。轱辘码子我在下煤矿时推过,力气活呗。”说得几个人都笑了。

白月朗嘲笑他孤陋寡闻:“你以为是煤矿上的轱辘码子呀?这移动车得推得又平又稳又没声,摄影师在上面把机器,推拉摇移,节奏、速度差一点都要挨骂的。你行吗?”

张云岫不相信有多神秘,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正在筹拍《林则徐》吗?什么时候拍,我要去试试,看看热闹。”

“快了。下月在棚里开拍内景,秋天到通化大山里出外景。”

白刃表示异议,摇着头说:“不对啊!林则徐在广东禁烟,你们在通化出外景,地形、地貌、树木都大相径庭,能哄弄得过去吗?”

“导演倒想去广东,怕******不给发签证啊。”白月朗说了一句很幽默的话,大家又笑了起来。

书房里,作田庄一见白浮白只喝酒不说话,就对龚新茹说:“只好请嫂夫人替他说了,何况,本来也是你的意思呀。”

龚新茹看了丈夫一眼:“那我要说了。”

白浮白故意借酒盖脸说:“你说,可不是我支使的,万一被总长大人驳回,我可不丢面子。”

龚新茹说:“行,丢人的事都由我担着。”她转向作田庄一说:“我有个两姨外甥,叫张云岫,是建大五期生。”

作田庄一仰头想想,好像有印象。作田庄一到底想起来了,“他因病休学了。”

龚新茹说:“是因为得了急性斑疹伤寒。”

作田庄一说了实话:“张云岫未必不是心虚,我听到过风言风语,说他弟弟是在逃思想犯?参加过西江月的反日读书会。”

龚新茹怕他提这个茬,连忙否认:“这纯粹是无中生有。那个小外甥啥事没有,就是懒怠读书,如今在山里放木头呢。”

作田庄一皱着眉头说:“我真是爱莫能助,时间太长了,等于已经自动放弃学籍了,不好办。这是有先例的,交通大臣谷次亨的侄儿才缺课半月,都被除名了。”

白浮白插了一句:“谷学谦不一样,他是无故旷课,而我的外甥张云岫是有诊断书的,为什么耽误这么久?还不是怕没好利索传染了别人?这是为别人着想,属于有操行的事。”

作田庄一口里虽说“明白了”,但沉思着仍没表态。一下子僵住了,气氛不妙,龚新茹无咒可念。白浮白赶紧端起酒杯打圆场,劝作田庄一喝酒,“来来,再喝一杯,这事成就成,不成也无所谓。”

作田庄一终于说:“不过,我也不好不帮这个忙,推不开老同学这个情面啊。我还从来没有办过这种事。”

白浮白夫妇都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作田庄一想了个主意,说:“如果有大人物担保,可以破例,我也好说话,可以堵众人的悠悠之口。”

龚新茹说:“那你说谁大?我让老白去找,平时尽结交上层,汉奸黑锅都背了,找个人担保还找不着吗?”这一说,作田庄一和白浮白都忍不住乐了。

白浮白给老伴使了个眼色说:“既然有这个门路,总长又告诉了咱们,总长的意思还不明白吗?我找就是了,国务总理张景惠担保够不够大?我这可是醉话了。”

作田庄一指着白浮白的脸说:“我就知道你非搬他不可,你可并没有喝醉呀,你太清醒了!我可是醉了。”

白浮白说:“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还能知道别人清醒与否,这个人能是真醉吗?”两个人拊掌而笑。

6

由伪满前任总理郑孝胥公子命名的净月潭,是个幽静的去处。平波如镜的净月潭中很少有游船,因为这是城市的水源地,平民百姓不得到净月潭垂钓、泛舟。净月潭岸边起伏的山岗全被红松、黑松、黄花松所覆盖,放眼望去,莽苍苍不见尽头。襟带一座大城市,有一块占地一百平方公里的人工林,这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潭水至清,绿树倒映在水中,如同座座山峰,碧绿如染。

甘粕正彦是有特权的,他想在净月潭划船,没人敢挡。他此时和徐晴正划着一条浅底船在潭中荡漾。划了一会儿,徐晴放下桨,她累得不行了,也饿得不行了。

甘粕正彦也停止划桨,从怀里掏出一大块精美包装的巧克力,递给徐晴说:“早给小姐准备好热量了。”

徐晴看看包装,眼睛一亮:“还是比利时的果仁巧克力呢。你可真细心,会讨女人欢心。”她撕去包装纸,掰了一半给他塞到嘴里。

两人任小船在原地打转。甘粕正彦许诺说晚上请她吃饭,馆子任她挑。

对吃饭,徐晴没多大兴趣,她关心的是即将崛起的明星,于是咄咄逼人地问甘粕正彦:“是不是看上那个叫白月朗的了?若不,会把那么重的角色给她?”

甘粕正彦一笑说:“胡说,她才十九岁。”

徐晴一脸坏笑,“小还不好吗?老牛还爱吃嫩草呢。”

甘粕正彦一本正经地说:“挑她当主演,是梁父吟力荐,梁父吟和白月朗倒是有那么点儿意思。最后定谁主演是大吉俊夫的事,我这个理事长从不过问这些事。”

话题一转,甘粕正彦问她:“这几天过来劲了吧,不再憋气了吧?”

“怎么不憋气?”徐晴想不到小河沟里翻船,让西江月给耍了。

甘粕正彦摇了摇头说:“我认为,西江月没有那么深的道行,他上头有高人。也是你太急了,老想直接见他的大上司,太急功近利,能不引起人家怀疑吗?”

徐晴对宪兵队的做法很反感,她本来快劝降成功了,宪兵队却违背承诺给他动刑,使她功亏一篑。更没想到,把西江月拉到死刑场去陪绑!徐晴一直怀疑这正是甘粕正彦的主意。

甘粕正彦道:“我岂会出此下策?关东军情报部请示了总司令官,我知道时人已押往刑场,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建大总长作田庄一也反对,当然他是另外的角度。不过,事已至此,只能任其发展,从效果看,还是起作用的,吓西江月一下也好。”

徐晴问:“他的嘴撬开了吗?”

甘粕正彦说:“陪过绑的人,等于在地狱里走一回,胜过任何大刑,他能不招吗?不过我早料到了,西江月所能招供的,不是过时的,就是我们已经知道的。情报部很扫兴。”

徐晴试探地问:“既然榨不出油水,下次该真的杀头了吧?”

甘粕正彦望着她问了一句:“听徐小姐这口气,很是于心不忍哪!”

徐晴内心的复杂情感难以用“是”与“非”来准确衡量。感情这东西如同一匹劣马,极难驾驭。她与西江月是敌对的,想利用他,可也留恋他床第间的万种风情,他是个会体贴人的大才子。说真的,作为情人,西江月这人挺好的,如果不是他脚踩两只船惹恼了她,她也许不会出首西江月的。

甘粕正彦劝她别这么想,更别这么说。

“我偏要这么说!”徐晴很固执。因为西江月真爱的是冯月真,徐晴才真的恨他,恨不能让他栽了,进了大狱,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冯月真得到,这是女人本能的妒火,并非对职业的忠贞不二。

甘粕正彦不得不承认,女人一旦打翻了醋罐子确实很厉害,它可以泡酥世上一切硬金属,包括男人的心。这回徐晴该称心如意了吧?西江月蹲了大狱,他的爱情诗也浪漫不起来了,冯月真虽然逃走了,也从此在徐晴面前消失了,但徐晴也失去了她所追求的东西。

徐晴问:“冯月真也是他们一伙的吗?我看着不像。”

甘粕正彦明确说:“应该不是。想抓冯月真,不过是想顺藤摸瓜,引西江月入瓮,从她口中挖出点有用的线索,如此而已。”

西江月没倒霉时,徐晴恨不能即刻让他入狱,现在,她又觉得对不起他,所以这几天精神恍惚。徐晴因为告发西江月是得了奖章和奖金的,甘粕正彦没想到她又为西江月而伤怀。

徐晴眼里竟有了泪潮,她竟自责,出手太狠了,太狠了……

甘粕正彦不禁摇头,到底是女人心肠。

徐晴说:“我知道,你以为我很可笑。”

甘粕正彦似乎很诚恳地说:“不,这是你心地善良的表现。虽然从帝国的利益来说,排斥这种善良,可作为人格的属性,我还是赞赏的。”

徐晴在兜里掏了半天,烟都湿了,没法抽了,她把湿烟丢到潭中。

甘粕正彦奉上香烟和火柴,说:“早给小姐准备好了,西江月有我这么殷勤周到吗?”

徐晴吸着烟说:“没你周到,但比你可靠,你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吗?你一生中有过多少女人?你为什么不结婚,你怕承担责任,是不是?”

真叫徐晴说对了。从她的话里,甘粕正彦听出来,徐晴对西江月还有眷恋之情。

但徐晴叹口气说:“都晚了,自己酿的苦酒只好自己来尝啊!”

甘粕正彦也点燃了一支烟,他抽着说:“你如果愿意,还能救西江月。反正你那个情敌冯月真也被吓跑了,你如果把西江月从苦海里捞上来,他会不感激涕零吗?他能不移船靠岸吗?”

徐晴冷哼一声,说:“你这是在打趣我吗?我不喜欢你拿别人的痛苦取笑。”

甘粕正彦是认真的。他倒不是为西江月,而是为徐晴。甘粕正彦说他既然器重徐晴、喜欢徐晴,就不愿看到她受伤害。

徐晴不信,挑着眉盯着甘粕正彦,注意他的每个表情变化,希望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这么说,你口口声声说的帝国利益不要了?”

甘粕正彦说:“其实,我们掌握西江月的罪证并不多,也不致命。如果想放他,也容易,查无实据就完了。甚至可以宣称是另外的原因捕他,比如违犯法律,走私大米什么的。”

徐晴很惊讶:“难道你真的想这么办吗?这太不可思议了,当初下令抓西江月的,不也是你吗?为什么出尔反尔?”

“此一时彼一时也。我早已做好准备。陪绑前我就到狱里去了,至少,给西江月换到了优待监号里,他可以看书看报,可以写浪漫抒情诗,有优待伙食。”甘粕正彦有他的打算。

徐晴明白,甘粕正彦不会平白无故这么做,也不会顾忌她的面子和感受,他一定又在打什么主意。

徐晴确实聪明,甘粕正彦的要求不高,徐晴总得让他过得去。陪绑过后,甘粕正彦要创造个奇迹,先放了西江月。

“放了西江月?”徐晴不信,“你在给我开玩笑吧。”

甘粕正彦却很严肃,说:“我在与你谈工作。我办事一向一丝不苟。”

徐晴能想到的是,甘粕正彦想让西江月在《满洲日报》或《大同日报》上登个悔过启事,借以瓦解、消解地下抗日组织的气焰。

甘粕正彦并不想这么做。一旦登报悔过,那西江月就是一条臭鱼干了,甘粕正彦的意思是,日本人抓他,是有人密告,他以走私大米的经济犯入狱,以交罚金保释出去,反正他并没有交代什么,这样上级很快会信任他的。

徐晴听明白了,绕来绕去,还是拿西江月当钓饵。这是甘粕正彦设计的两全其美的方案,由她出面,大张旗鼓地去保释西江月,再配合艺文同盟中有影响的人出面呼吁,最后叫警察厅和宪兵队高抬贵手放人就完了。

徐晴明白,这不是放人,是欲擒故纵,是变着法儿再找借口抓他,以期把西江月的同党一网打尽。

这有什么不好呢?难道这不符合徐晴弘报处的宗旨吗?徐晴当然无话可说,何况甘粕正彦向她保证,今后永远不碰他呢。

徐晴不得不佩服甘粕正彦的老到,他确实比其他人高明。

7

张景惠公馆客厅里,刘月正给来访的一位客人倒茶。他正是从山里来的张云峰,他穿一身协和服,不住地看刘月,刘月有点发毛。

张云峰告诉她,刘月二姨身子骨挺硬朗的,让她不用惦念。

这是暗语呀,因为意外和惊喜,刘月一怔,但马上对暗语说:“我没有二姨呀。”

张云峰说:“那就是三姨,我记错了。”

刘月又说:“我根本没有姨,我娘是独生女。”

张云峰说:“干姨总有吧?”

刘月说:“干姨倒有七八个。”

暗号对完了,刘月激动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小声说:“憋死我了,家里可算来人看我了,平时我多想听卖老刀牌香烟的吆喝声啊。”

见有仆人出入,张云峰叫她别想家,在总理大臣家里干活,等于掉到福堆里了。

仆人一走,张云峰马上说正事:“你干姨让转告你,上次送去的照片,洗出来了,多数废了,都是没用的数字、表格,没找到有用的东西,谁家会把破鞋烂袜子和钻石、黄金混在一起?”说这话时,张云峰有意无意地瞥一眼里间机密室。

刘月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离开总理府,张云峰回到南关大车店,赶忙脱下别扭的协和服,换上山里人打猎的装束,这才觉得自在了。张云峰从包里拿出买来的食物,正在屋子里吃大煎饼卷驴肉时,杨小蔚回来了。张云峰问:“你大海捞针捞到没有?”

杨小蔚有气无力地坐下,摇摇头。

张云峰递上卷了驴肉的大煎饼,说:“这煎饼是包米面掺豆面,甜滋滋的,吃着解馋,可香了。”原来他在永春路黑市上买了一斤“驴马烂”(酱驴肉),张云峰把驴肉卷饼凑到她鼻子底下让她闻闻。

杨小蔚躲开,“没心情,不想吃。”

张云峰说:“不吃拉倒,又饿不着别人。你若吃,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杨小蔚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有线索了?快说!”

张云峰说:“那你得请我上日本租界去吃武藏野料理。”

杨小蔚嘲笑他:“就你这打扮,一进租界,就得叫警察轰出来。”

张云峰说:“那就中央大饭店!”

杨小蔚说:“行,你说吧。”

张云峰说:“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我才出马三天,就旗开得胜。一不留神在三马路发现了一家新开张的镶牙院,我这几天,什么医院的门都没进过,专门找牙科、口腔科,因为我听你说过,你那位是口腔科大夫。”

杨小蔚眼睛一亮,还真佩服他的心计和机敏。还埋怨他留了一手,让她跑了不少冤枉路。

张云峰说:“告诉你,我怎么立功也是讨好不了你了吗?”

杨小蔚说:“你这坏小子,快告诉我,他是在三马路哪家牙科?”

张云峰说:“这我可还拿不准,回来先报个信。进了那个牙科一趟,装着问镶一颗牙要多少钱。那个男大夫大高个,大背头,白净脸,文质彬彬的,对不对?”

杨小蔚惊喜地说:“对,是他,你没问问他叫什么吗?”

张云峰说:“都叫他钟大夫,当然是姓钟了。”

“姓钟?这就不对了。他明明姓楚啊,叫楚天一,怎么冒出个钟大夫来?看来不是。”失望的情绪又爬上杨小蔚的脸。

张云峰提醒她:“兴许改名了呢?”

“胡说!”杨小蔚说,“名能随便改吗?”

张云峰抿了一下唇,说:“不管怎么样,先去认一认再说,不是,也搭不上啥。”

杨小蔚立刻坐不往了,夺下张云峰手里的煎饼甩到桌上,让他马上跟她上三马路。

多远啊!张云峰面有难色,说:“走了一天,一站车都没坐,腿都溜直了,明天不行吗?”

杨小蔚是急性子,今天弄不明白,她睡不着觉,她一边央求,一边许诺,答应请张云峰去中央饭店吃大餐。

张云峰只得扣上帽子自己嘟囔着:“不告诉你就好了,真是个急性子,养活孩子不等毛干。”

杨小蔚揪着他耳朵说:“你说什么呢?”

张云峰说:“不敢了还不行吗?”

当张云峰和杨小蔚坐三轮车来到补镶牙院门前时,天光已发暗,店铺门前的灯相继亮了起来。他们看见有一个小伙计从镶牙院里出来,挑着一副空水桶去挑水。望着他的背影,张云峰愣了半天,杨小蔚拉了他一把:“你见鬼了?发什么愣啊?”

张云峰问她:“看见那个挑水的了吗?怎么那么像我哥呢?”

杨小蔚说:“那你追上去看看不就完了吗?”

张云峰说:“不忙,反正他挑水还得回来。不如先进镶牙院去观察一番,再晚了人家要上栅板关门了。”

杨小蔚趴大玻璃橱窗向里一看,一男一女正在忙活,旁边长椅上还有一个人在等。

张云峰问:“你看清了没有?是不是你找的那个人?”

影影绰绰的,杨小蔚有点看不大清,不太肯定地说:“觉得背影有点儿像,怎么还有个女的呢?”

张云峰说:“雇个护士啥的也正常啊。”

杨小蔚转了转眼珠子,她多长了个心眼,嘱咐张云峰别说漏了,进去后看她眼色行事。说着从兜里掏出事先备好的大口罩戴上,再扣上张云峰的帽子,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然后推了张云峰一把,叫他在前头走,她装牙疼,她不能先说话,她一张口容易露馅。

二人推门进了镶牙院,杨小蔚手捂着腮帮子光哼哼不说话,钟鼎坐在高椅子上背对着门,又捂着口罩,看不清脸。戴着口罩的冯月真笑着迎过来:“二位看牙吗?请这边坐。”

张云峰没有认出冯月真来,冯月真也没注意看张云峰。张云峰一指杨小蔚说:“我不看牙,她看,一口虫牙,再不拔,都得掉光了,还不得像没牙老太太似的了!”

气得杨小蔚瞪了他一眼。冯月真笑着说:“这么年轻,怎么会呢?来,把口罩摘下来,我看看。”

杨小蔚却躲闪着不肯让她看,咿咿呀呀地指着钟鼎叫。她的意思是让男大夫看。

钟鼎屁股下的椅子一转,掉过脸来,说:“她也是大夫,先让她看也一样。”

声音是装不了的,这一刹那,杨小蔚认清了,她眼睛亮了,愣了一下,却又莫名其妙地跑了出去,张云峰只得向冯月真道歉:“对不起,她一见穿白大褂的就晕。”说着也往外走。冯月真一把拉住他,细细打量着他,问:“你这么面熟呢,你姓什么?”

张云峰说:“我姓陆。”

冯月真又问:“你是哪里人?”

张云峰说:“没看我这身打扮吗?山里人,木帮上的。”

冯月真失望地松开手,摇摇头说:“像,真像啊,就是个子高点。”张云峰跑了出去。

张云峰追出来,左右看看,发现杨小蔚在大烟馆门面前站着呢。他过来埋怨地说:“你跑这来干啥,想抽大烟啊?看清了没有,是不是你的那个楚天一啊?”

杨小蔚情绪很复杂地点点头,说:“是他。”

张云峰说:“你别认错了啊,戴那么大口罩,只露两只眼睛。”

杨小蔚说:“还会错?剥了皮我认识他瓤。”

张云峰很纳闷:“那你怎么不认啊?跑出来干啥?”

杨小蔚很激动,平息了一下情绪,她说:“你看我这身打扮,男不男女不女的,见,也得换换衣服啊。”

张云峰笑着打趣她:“你怕这身打扮丢丑,人家看不上你了?”

杨小蔚打了他一巴掌:“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他问:“那怎么办?”

杨小蔚决定先回去,反正他又飞不了。她不忙见他,杨小蔚还得偷着侦查一番,他到底为什么跑这来开镶牙院?那个女的是谁?他们从前认不认识?怎么凑到一块的?她都需要查个水落石出。

张云峰笑了,“想不到你还真有心眼。”便依从了她,返身往回走。

杨小蔚拉住他,“我说话算数,马上兑现,要请你上馆子,地方随你挑。”

“让我挑,我就挑吉野町的武藏野日本料理,那家馆子全新京有名,全是细粮,鸡鸭鱼肉全科着呢,在那打着滚吃也不算你经济犯。”张云峰可是毫不客气地开口。

杨小蔚斜了她一眼说:“你真想狠宰我一刀啊,不是说那地方看人下菜碟,咱中国人进不去吗?”

张云峰不信邪:“都是自儿个吓唬自儿个,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开饭馆挣的是钱,就怕你没钱。”

杨小蔚从棉衣里面兜里摸出个女式钱夹,打开,有一百多块钱,她数了,问他:“一百二十多块,够不够?”

“够了。”张云峰说,“念国高时,一个月伙食费才三块五,一百二十块这够两三年饭伙钱了。不过,若是一顿吃了,香香嘴臭臭屁股,也不怎么值。”

“又没好话!”杨小蔚嫌他粗野,“你说话就不能斯文点吗?不吃拉倒,好像谁愿意赶着请客似的。”

张云峰说:“我是不忍心,穷家富路,你把盘缠都花光了,以后吃什么?喝西北风啊?”

“吃你的呀!”杨小蔚说,“你总不能看着我挨饿呀。”

“那倒是。”张云峰说,“只是,我在这儿也待不长啊。”

杨小蔚笑道:“你还真小心眼,待不长没关系,你走你的,把钱扔下不就行了吗?”说毕哈哈大笑,笑过又说,“你别害怕,赖不上你,我还没去找我那大名鼎鼎的表哥呢。”

“你还有表哥?谁呀?”张云峰问。

杨小蔚说:“说出来吓你一跳,梁父吟,听说过没有?”她的表情有点自豪。

“天哪,”张云峰夸张地说,“不知道张景惠也得知道梁父吟啊,那可是咱满洲国的大作家呀。”

正说到这,张云峰看见张云岫挑着水回来了,他对杨小蔚说了声“等着我。”便迎着挑水的张云岫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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