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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

小原二郎把白浮白引进张景惠公馆外书房,招呼刘月快给协和会白会长倒茶。

刘月答应一声去沏茶。

小原二郎略带歉意地告诉白浮白:“总理大臣正在中式客厅接见几个大臣,他关照过了,等他片刻就来。”

白浮白说:“没关系,也没什么急事,也请小原先生自便。”

小原二郎说:“我确实也不能离开那边,对不住了。”说完便走了出去。

别看张景惠胸无点墨,书房里却琳琅满目,书架上堆满古装书和现代著作,其中不乏善本、孤本,为装潢门面,张景惠舍得花大价钱请幕僚们广为征集。

浏览一遍书架,从刘月手中接过一盏茶,白浮白喝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刘月聊家常,他故意问东问西,很烦琐,甚至问到是谁介绍她进总理府的,又问到受不受主人信任。很像个碎嘴婆婆。

刘月极为谨慎,白浮白问十句,她答不上一句,多数是“不清楚”“不知道”“还行”“挺好的”。刘月看到了白浮白脸上满意的微笑,她当然不会往心里去,一个爱搭讪的饶舌老头而已。过了一会儿,张景惠一路喊着:“对不起,让白先生久等了。”大步走进书房来。

他大声问:“刘月,上茶了吗?”

没等刘月搭腔,白浮白拍拍盖碗说:“这不喝着吗?”

张景惠揭开茶杯盖看看、闻闻说:“这刘月,小气鬼,这是打发外鬼的,重新沏,沏我从日本带回来的乌龙茶!”

刘月只得重新沏。张景惠又告诉他,刘月是警察副总监推荐来的,可靠,难得的是他这关和日本人那关都能过。对这个话题,白浮白似乎并不感兴趣,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人实在、勤快就好”。

刘月又来上乌龙茶,张景惠说她:“你把白会长当一般人了?在我这儿,他是上等客。”

喝着茶,张景惠又打量着白浮白问:“你老兄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啥事?快点说,一会儿我还得陪几个姨太太去打牌呢。”

白浮白说:“那我就不客气了,长话短说,我内人有个姨外甥,建国大学五期生,因得了斑疹伤寒休学半年多,学校按自动退学办理了。”

张景惠一听,马上推托:“这事我可管不了,你去找作田庄一,又不是不知道,我虽是建大正总长,实际是聋子耳朵,配搭,是作田管事,再说,他不是你在英国念牛经马经的同学吗?这时候不用他什么时候用?”

白浮白大笑一阵才说:“能不找他吗?他这人很正直,不能让他背不是。得有个大人物担保,他才好做这个人情。”

一听说白浮白把他捧为连日本人都看重的“大人物”,张景惠有点飘飘然,到真章时日本人不行了吧?还得他出马。于是拍拍胸脯说:“你放心,我愿担保,不就是一个学生吗?这学生不是反日分子吧?”

“那怎么会呢?我白浮白给不三不四的人担保,那这协和会长的椅子还能坐吗?”

这么一表态,张景惠便心里有底了,当场让白浮白写了个条子,他过目后署上大名,往白浮白手上一塞,完事大吉。这时有几个妖冶的女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了。白浮白知是他的众妻妾等他上牌桌了。

张景惠欠了欠屁股站起来说:“那就这么定了,我不留你吃饭了,你看那边三缺一了。”

2

镶牙院门前,张云峰终于认出来了,大叫了一声:“哥!”二人在寒葱岭分手后,音讯全无,想不到在这里意外重逢。

张云岫一扭头,更为吃惊,愣了一下才把水桶放下,动作太猛,水洒了一地。他拉住弟弟的手,说:“怎么是你,走,快进屋,我就在这镶牙院里干零活呢。”

张云峰说:“我不进去了。”他一指大烟馆招牌底下的杨小蔚,说:“我不是一个人,这里不方便,想约哥哥出去吃顿饭,我有一肚子话要唠呢。你能请下假来不能?”

张云岫说:“能行,钟大夫、冯大夫都挺通情达理,况且也快关门上栅板了。你该进去,冯月真冯大夫也在这儿干呢,你还记得冯大夫吗?那年你得了败血症,不就是她救过来的吗?”

果然是她。方才张云峰看背影就觉得眼熟,可惜方才她戴着口罩,他没敢认,但冯月真有可能认出他来了,他一说姓陆,她又不敢认了。张云峰所以不想进去,是因为他现在不能随便见人,这一点,张云岫当然明白,当时让弟弟进山,还是由他出面安排的呢。

张云峰让哥哥记住了,他现在叫陆大山,别叫顺口喊他原来的名。

张云岫看了一眼杨小蔚,问那女的是谁?张云峰瞧他那眼神,知道他肯定误解了,以为他们是相好的。

张云峰乐了:“哪儿跟哪儿呀?根本不挨边,刚认识,说来话长,待会儿再告诉你。”

既然弟弟不想进镶牙院,张云岫也不勉强,让他们在这儿等他,说他送了水,等着上了栅板关了店就出来。

张云峰不愿像“卖不了的秫秸一样”戳在大街上,就决定先走一步,约定在吉野町入口的大灯笼底下等哥哥,杨小蔚道了“不见不散”,张云岫挑着水进去了。

吉野町入口处,巨大的大屋顶式牌坊下吊着巨型日式长圆红灯笼,每只灯笼上一个字,合起来是“吉野町日本租界”字样。租界内外判若两个世界,租界里不分昼夜,灯红酒绿,一片丝竹管弦之声,一派日本风情。

张云峰和杨小蔚坐在吉野町外面的石鼓上等张云岫,闲得无聊,看着人流不息的街市,开始计算进入租界的中国人比例,过了大约十分钟,进出吉野町二百三十多人,只有六个中国人,全是有座车代步的。

他们不由得慨叹,这还是在中国吗?

那边吵嚷声骤起,牌坊外,两个警察正在毒打一个喝醉了的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一个醉鬼,打他干什么?”

警察横眉立目训斥说:“浑蛋!你看他吐的什么?”原来那人吐了一地,呕吐物中有大米饭粒。按满洲国的法律,警察显然是打得有理,这个次于主子日本人和“二鬼子”三等国民,竟敢偷着吃大米饭!真是胆大包天了,这是典型的“经济犯”!伪警察不由分说,给醉酒者戴上手铐,带回“局子”去了。群众敢怒而不敢言。

杨小蔚想上去打抱不平,这叫什么世道!吃大米饭也要坐牢。张云峰拉住了她,“这种事在沦亡的东三省,每天比比皆是,你想管,只能是鸡蛋碰石头。”

这时见张云岫来了,张云峰跳起来给他们介绍:“这是我哥,这是我在南关大车店刚认识的朋友,奉天来的杨小蔚。”

张云岫以为弟弟领她到诊所,是要看牙,就做个人情,说:“是想看牙吧,回去我跟钟大夫说说,可不用预约。”

杨小蔚调皮地一龇牙,露出细白如贝的一口白牙,还用指甲敲敲,意思说,这牙用治吗?

张云岫可就不明白了:“那你们……”

“一言难尽,”张云峰说,“走,上武藏野去,饭桌上说。”

听说这两位爷居然异想天开,想进租界去吃馆子,张云岫吃了一惊:“你俩知不知道武藏野是什么地方?敢走进那地方?”

“不就是贵点吗?”张云峰相信钱能主宰一切,他开玩笑说,“杨小姐不犯愁别的,就愁钱多得不知怎么花。”杨小蔚听了咯咯地笑了,张云岫不得要领,只得跟着他们走。

来到武藏野餐馆门前,只见穿和服、拖木屐的两个日本女招待一边一个,弯腰鞠躬地逢迎衣冠楚楚的来客,亲自为他们推动转门。

张云峰有点打憷,杨小蔚自告奋勇打头阵,叫他哥俩跟着她,挺胸昂首只管进,眼睛看都不看女招待一眼,说:“你越没底气她越熊你。”

弟兄俩便跟着杨小蔚昂首直入。两个日本女招待相互看看,果然没敢拦截,放他们进去了,但其中一个立即走向街旁的值勤宪兵,向他说了几句什么。

武藏野餐馆一楼是散座,他们几个人找了一张卡座坐下,杨小蔚开始自吹自擂,“怎么样?我们不能自儿个气短,凭什么是三等国民!”张云峰有点崇拜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孩了。

可话音未落,两个日本宪兵推门进来,在女招待的眼色指引下,径直来到他们三人跟前,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们的,出去!”

杨小蔚扬起头问:“为什么,这不是饭馆吗?我们来吃饭啊。”这一来引起了日本食客们的注意,都往这边看。饭馆女招待们都躲在远处看热闹,还偷着笑。

日本宪兵根本不讲道理:“我的说不行,就不行!”

张云峰说:“凭钱吃饭,凭什么赶我们走?”

临桌一个日本吃客站了起来,指着墙上的告示说:“你们看看。”

他们一看,上面写着这个餐馆里唯一的一条汉字告示:

新京警察厅公告,武藏野只限日系及满系荐任官以上用餐,特此公告。

张云峰还想理论,张云岫已经站了起来,息事宁人地说:“我们走吧,不就是吃饭吗?”

杨小蔚和张云峰虽然没再别劲,可临走时,张云峰趁人不注意,把一瓶芥末酱倒在了地上,宪兵一转身,大皮靴踩在了黏糊糊的芥末酱上,摔了个仰面朝天,杨小蔚解气地笑了,张云峰还过去假惺惺地做搀扶状:“太君,你怎么不小心啊!”日本宪兵冲他怒目而视,他又没法发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新民胡同才是中国人的乐园。他们来到老字号元盛斋门外,用张云峰的话说,元盛斋是“倒驴不倒驾”,别看如今十天有八天没有肉菜,可还撑着,照样挑着四个幌在门前,四个幌意味着可以包办酒席、承接南北大菜的。若在九一八事件之前,你敢挂四个幌,客人点一道菜你若做不上来,人家是可以砸你招牌、端你汤锅的。如今这年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法子,人们都不苛求了,这是元盛斋能在乱世门面不倒的原因。一见了元盛斋招牌,张云岫说:“这才是咱们吃饭的地方呢。”

张云峰记得,白刃和张云岫都带他来蹭过饭,拿建国大学的星期天餐卷就可以在这儿用餐。张云岫说:“建大与元盛斋有协议,表面是方便星期天进城的学生用餐,这是元盛斋老板的精明处,他不想挣学生那几角钱,但建大学生满意了,就可以给他撑腰,别说警狗子不敢来‘打粳米骂白面’,就是伪国兵也轻易不敢上元盛斋来滋事。在满洲国,有一桩怪现象,警察打老百姓,常事,国兵可以打警察,大学生又可以教训国兵、警察,一物降一物。”

杨小蔚望着各色人等杂乱无章的胡同,说:“这地方怎么乱哄哄的?”

张云岫说:“这不奇怪,新民胡同历来是社会底层的领地,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她放眼一望,果然不假,唱二人转的、耍戏法、跑江湖卖大粒丸的、耍猴的,挑个幌子抽帖算卦的、卖各种杂货、土特产的,捏泥人、吹糖人的,卖故衣、经营寿材的……应有尽有,噪声震耳。

3

进了元盛斋,一个门童带他们找了个散座,赶紧上茶,茶倒不是好茶,沏上水,上面浮起一层碎末子。张云峰讲怪话:“这哪里像茶叶,倒像锯末子。”

张云岫说:“你就将就点,白喝,这就不错了。”

三个人落座后,一个老跑堂的过来,一看他那满脸核桃皮一样的皱纹,就知道是这店的三朝元老。他把抹布往肩上一甩,相面似的打量他们几眼,别看他们没穿建大操衣,竟敢断言,他们是建大学生。杨小蔚说:“你看走眼了吧,他们既没穿制服,脑门又没贴帖,怎么如此武断?”

老跑堂的还很自信,他说:“就凭感觉,建大学生有特别的精气神,嘴上说不清,可能感觉得到。”

三人相互望望,也不能说他瞎说,张云岫不是念过建大啊!他自己可不知带了建大什么幌子。杨小蔚乐得承认,说不定受优待。

果然,老跑堂的分外客气,问:“三位少掌柜的想吃点啥?”

张云峰说:“还是咱的地方温暖,一张口,咱全成了少掌柜的了,在武藏野,咱们是他妈孙子。”

老跑堂的马上用手点了点墙上“莫谈国事”的告示,张云峰不再出声。

杨小蔚说:“我们也不点菜了,信着你了,你有啥好吃的,尽管往上搬,大鱼大肉,不怕贵。”

老跑堂的一口气报了十多个看家菜:锅包肉、熘肉段、红焖肘子、香酥鸡、熘肥肠、挂浆白果、片炒黑菜……样样有!

张云峰乐了:“是吗?今儿个可来着了,活该解馋。”

老跑堂的笑他天真,说:“菜名是这么叫,过过嘴瘾而已,其实都是豆腐做的,也真有肉味。”

杨小蔚失望地说:“你逗我们呀!”

老跑堂的双手支在桌子上,低声告诉他们:“别声张,今儿个真有肉,不过,是地羊。”杨小蔚只知道有山羊、绵羊,什么叫地羊呢?

这名词张云峰懂,山里人忌讳吃狗,把狗叫地羊。

日本人虽不限制吃牛羊猪肉,可出荷厉害,肉全供应关东军和日本人了,市场基本见不着。老跑堂的说:“今儿个一大早,一个朝鲜人背了两只刚勒死的狗,从后门进来,卖给了元盛斋。刚刚炖了一锅狗肉,这个不犯禁,配给品里没有狗肉这一说,你们忌不忌口?”

张云峰说:“耗子肉我都想吃了,忌什么口?天上飞的除了苍蝇不吃,什么都吃,地上四条腿的除了板凳,也是什么都不放过。”

说得老跑堂的哈哈大笑。杨小蔚问:“狗肉怎么个做法?”

老跑堂的又说起了莲花落:“凉拌狗肉丝、蘸狗酱,炒狗肠子、酱狗蹄子、熘狗肝、狗肚,狗肉汤,全狗。过了这个村还真没这个店呢,你们真有口福,叫你们赶上了。”

张云岫说:“鲜人讲究大米饭泡狗肉汤,可香了。”

老跑堂的说:“大米饭可别想,狗肉汤泡高粱米饭也不错呀。”

杨小蔚早饿了,不让他俩再啰唆,叫老跑堂的赶快往上搬。

跑堂的下去了,不一会儿,和一个厨子就端来一大盆汤、一大盆高粱米饭,现成的凉拌狗肉。

他们自己动手盛饭,吃起来。

扒了几口高粱米饭,张云峰追问:“镶牙院的那个大夫叫什么?是不是从奉天来的?”

张云岫喝着狗肉汤说:“从哪来的没问过,姓钟,叫钟鼎。”

“他肯定改了名。”杨小蔚问张云岫,“知不知道钟大夫原来叫什么?”

张云岫摇摇头,这话问得蹊跷,平白无故问人家原来的名字,太不礼貌了,况且她怎么知道人家还有另外的名字。他听杨小蔚的口气不一般,觉得这里可能有什么说道。

张云峰抢话说:“说道大了。他是杨小蔚的未婚夫,奉天医大的名医,前些天突然不告而辞,神秘地失踪了,杨小蔚是根据钟大夫信封上的邮戳,才断定他在新京,一路追过来,好歹找到了他。”

“未婚夫?”张云岫显得很惊讶,他扫了杨小蔚一眼,“钟大夫好像比你大得多呀。”

张云峰说:“这不用哥你操心。”

张云岫对杨小蔚说:“你认错人了吧?他又没摘口罩,光从个头、眉眼,也不一定一下子认准。若不,明天再去认认,弄不好会出笑话。”

“错不了。”杨小蔚说:“不用再去看。”

张云峰笑哥哥傻,说:“谁都可能认错,唯有爱人是八辈子也认不错的。”

张云岫自己独自摇着头,反复地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是呀,钟大夫和冯大夫是夫妻呀,在大庭广众下出双入对,怎么又冒出个小未婚妻来?

张云峰说:“你嘀咕什么呢!什么不可能,人家杨小蔚自己都一口咬定是了,你还不信?”

这时跑堂的又来了,吆喝着:“炒狗肠子、酱狗蹄子各一盘,少掌柜的请慢用,用啥吱一声。”然后抹布往肩上一甩,走了。

杨小蔚望着张云岫,看他这半吞半吐的样子,好像这其中有点儿什么说道,就叫他直说。

既然她这么问了,张云岫也就不藏着掖着的了。他说:“我为什么说不可能呢?因为钟大夫早就成家结过婚了呀。”

“结了婚?这不是见鬼了吗?”杨小蔚筷子一放说,“他跟谁结的婚?”

“这个人你也见了,”张云岫说,“就是他的助手李步新大夫啊。”

冯月真也改名了?张云峰更感到奇怪了,这连他都不信,又不是不认识她。她看上的是咱们的老师西江月呀。

这也曾是张云岫百思不解的,他也偷着问过冯月真这事,她只是说西江月叫宪兵队抓走了,坐了大牢,生死不明,并没说他们是不是因为这个断的,他又不好问。

真见鬼了,闪电也没这么神速啊,杨小蔚还是不敢相信,但他们确实结婚了。

“这还有假吗?”张云岫说,“我看过他们的结婚手账,国民手账也记得一清二楚,三天两头查夜,日本人不比我们眼尖啊?若有破绽早露馅了,这还会错?”

一片阴云刮上了杨小蔚的脸,她饭也吃不下了,愣了一阵,又问:“他们在一起睡吗?”

张云岫说:“这话说的,真是孩子气。哪有俩口子分开睡的?刚开业那天,就碰上查夜,我看他俩在一个被窝里……”

杨小蔚暴怒了,手猛地一扫,把盛汤的锅和盘子全扫到了地上,摔得稀碎,汤汁四溅。

碎裂声惊动了后台,老跑堂的和厨师全跑了出来,掌柜的也惊动了,不过没上前,只在远处看。张云岫忙陪笑脸,“对不起,不小心、不小心,我们赔,按价赔。”

老跑堂的没说什么难听的,一边拿笤帚来扫,一边说:“好事,碎碎(岁岁)平安。”

杨小蔚掏出一张百元票,往桌上一拍,问够不够?

老跑堂的和掌柜的吓了一跳,掌柜的上来说话了:“姑娘这不拿小店们取乐吗?这顿饭,连包赔盘子碗都算上,十块钱也用不了。饭钱照算,打的家什就算了,谁都有不小心失手的时候。”

张云岫连声说“当赔”,急忙掏钱,都是零票,一张一张地凑,杨小蔚早不耐烦了,她把百元票往老跑堂的手里一拍说:“还有说话不算数的吗?我说我请,就是我请。老板的情领了,不过不让赔,下次不好意思踏元盛斋门槛了。”

掌柜的称赞杨小蔚豪爽,老跑堂的这才接了百元大票,笑眯眯地转过身去找钱,他也说,一看这姑娘就是个干大事的茬子。打雷就下雨,敢作敢当。

4

白月朗骑着自行车来到南湖小街,抬头看,只见梁父吟的二楼窗子上还挂着满洲国旗,早换了新的。今天天暖开化,有檐流水下来,旗湿了,耷拉着。白月朗看见有一个人刚从楼里出来,没穿建大校服,脸冲墙正把一包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夹到车货架上,并用绳子捆紧。她认出是白刃,就下了车子迎过去叫了声“哥”。

白刃似乎有些意外,但脸上随即浮上笑意,打岔说:“你不是在棚里拍戏吗?我们十八塾的同学还央求我,想去满映摄影棚里看看热闹、开开眼界呢。”

“小事一桩,”白月朗说,“这还不简单,近水楼台嘛。你回头定下日子、人数,我事先到天岗秘书那开一张观摹券就行了。”

白刃问:“你到这来找谁呀?”

白月朗心里已猜到了八九,调皮地反问他:“那你来这儿又找谁?”

白刃当然不能说真话,他拍拍车后座上的牛皮纸包,说:“我到一个日系教授家拿讲义。”

白月朗心想,你骗我,我也不说真的。就诡称自己到满映一位化妆师家去取假睫毛。

白刃显然也不信,却也不说穿,跨上车子离开前告诉妹妹,总理大臣张景惠的担保书到了,估计下周张云岫就能返校,他说这是爸爸办的唯一一件好事。

白月朗戏谑他说:“这不算。爸爸最大的功劳是他养育了一个自命不凡的叛逆儿子。”

白刃笑嘻嘻地骑上车子走了。

白月朗望着他的背影沉思着,又抬头看了看梁父吟二楼平台上那湿漉漉的国旗。

白月朗一进入梁家,梁父吟一边往里让一边说:“你是不烧香不迈庙门槛啊。没事肯定不来。”

白月朗笑了,也不反驳,只是说:“就请梁老师猜猜,我今天到你这宝刹是来烧什么香啊?”

梁父吟拿了一个橘子给她,“不管什么事,准是找麻烦。不是又让我改哪场戏,就是哪句台词又不舒服了,或者要求加戏。”他劝白月朗适可而止,“行了,白小姐演的那个林媚娘的戏,都压过林则徐了,林则徐是钦差,林媚娘成了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了,还不知足?”

白月朗咯咯一乐,想起方才在门外碰上哥哥的事,突如其来地问梁父吟:“哥哥是不是上您这儿来了?”

梁父吟先模棱两可地说了“是吗”两个字,观察着她的表情说:“没有来呀,他跟你说来我这儿了?”他又把球踢回去了。

白月朗故意诈他,说:“哥哥都承认是来拜访你的。”

梁父吟根本不信。除非她把白刃堵在梁家门里。梁父吟用平常的口气说:“那他是逗你呢。他猜到你肯定是上我这来的,故意这么说。其实我跟你哥没有更多的交往,点头之交而已。”

他越是轻描淡写,白月朗越不信,她怀疑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梁父吟岔开话题,问她:“今天好像在三棚拍戏吧?”

白月朗刚在棚里排完一场戏,晚场才有她的戏,瞧梁父吟急于转移话题的样子,白日朗也顺势说道:“你别害怕、别烦,我来找你什么事都没有,纯粹想放松放松。还有,想吃你的打卤面了。”

其实梁父吟厨艺很差,吃面条机会多,熟能生巧,打卤面确实拿手。他说:“你太功利了吧,也就想着我的打卤面的时候,脚步才往南湖这边歪。更多的时候,什么湖西会馆啊、国务总理府啊,那才是你的风光之地。”

白月朗吃着橘子,斜了他一眼,一语双关地说:“这么酸啊?”

梁父吟听拧了,笑着说:“这是无核蜜橘,不酸啊。”

白月朗说:“我是说你酸。”

梁父吟这才明白她是在挖苦自己,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说起那位宝贝国务总理,白月朗说她去了一趟张景惠总理府,还真没白去。

“知道,”梁父吟故意阴阳怪气地笑,“跟着国务总理吃了满汉全席并不算隆遇,如能让他亲自拿卤水给你点一锅豆腐,那才开心啊。”

白月朗笑声响亮,梁父吟又拿张景惠扛过豆腐盘子的出身开涮,她就喜欢梁父吟的冷幽默。

梁父吟问她:“豆腐匠总理为什么那么破格待你?知道原因吗?”

白月朗分析道:“我可能借的是甘粕正彦的光,他是国务总理的顾问,张景惠对他可客气了,毕恭毕敬。”

梁父吟的话又是冷嘲热讽:“客气?分对谁。一条日本种的狗,他都恨不能鞠躬顶礼。万一怠慢了,他怕日本狗在主子面前不为他美言。”

“这倒也是。”白月朗笑过说,“张景惠这个国务总理当的也够窝囊的了,在甘粕正彦、吉冈安直面前大气不敢出,狗一样。汉奸当到这份上也够可怜的了。”

梁父吟一笑,“连溥仪都是儿皇帝,儿皇帝手下人只能是三孙子,他就更是矮人一头了。活该!”

白月朗以前也瞧不起张景惠,鄙视他,把东洋人当祖宗供奉,对中国人却是张牙舞爪,太没骨气了。这次见了面,她有了另外的感想,觉得这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他并不情愿当日本人的狗,好多事阳奉阴违,对日本主子一脸谄笑,没人时对着墙骂娘。他很滑稽,天天关上门算卦,不出上上好卦不算完。什么肉都吃,又不想杀生,饭前必念往生咒,他看见一只猫叼着老鼠,便可怜老鼠,动员手下人围追堵截,好歹吓住猫,松开了耗子……

梁父吟并不认为他有好的一面,鄙视地说:“那是大狗小狗为争肉多肉少的骨头的矛盾,狗咬狗一嘴毛。”

“那倒不尽然。听张景惠话里话外的口气,他是防着日本人的,怕屋里安了窃听器,不敢在屋子里多说一句。”

梁父吟笑着开了个玩笑,“你再去几回,张景惠说不定会跟你说更多的体己话呢。”

“这可不是好话了,”白月朗假装生气地说:“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老是插科打诨。”

梁父吟断定,张景惠肯定暗示她,希望她有机会常去看看他。

“你怎么猜到的?”白月朗说,“他很孤独,他谁都不敢相信,万万没想到,他这个总理如此窝囊。”

梁父吟说:“那你可要小心了,张景惠可是个有名的花花太岁。”

“不至于吧?在我面前,张景惠并没显出不正经啊。”只有一点可疑,他手上有她的照片。想到这里,白月郎也隐隐觉得不对劲,她对梁父吟说:“若这样,我再也不去了。”

“别介意呀。”梁父吟笑嘻嘻地说,“能巴结上国务总理,多大的荣宠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梦呢。”

白月朗撅起了嘴巴,“不叫你梁老师了,你不是好人。”

梁父吟又收敛起笑容,变得一本正经了,说:“其实,张景惠是挺可怜,挺可悲,却更可鄙。正确点说,溥仪更甚。但是,他们首先是可恨可恶,其次才是可悲又可怜。拿溥仪来说,日本人想让他娶一个日本女人,像溥杰一样,生个混血儿,将来接了皇位,满洲国不更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吗?溥仪不甘心,他心里想的是恢复大清江山,就和日本人别着劲,偏要娶一个中国姑娘。”

“依我看,这劲别得也对。日本总务厅长还逼着张景惠去劝溥仪娶日本人呢。”白月朗猜度,他是反对自己与张景惠接触的,就说这是好奇而已,今后不会再趟浑水的。

没想到梁父吟却并不这么看,他说:“玩笑归玩笑,我并不反对你当张景惠的座上客。”

白月朗说:“这会儿又不担心我了?”

梁父吟正色地说:“我相信你有能力,以不变应万变。我是真心的,倒不是让你去丢人图私利,总之,有好处,以后也许能借上你的光。”

白月朗觉得奇怪,说:“你和哥哥的说法如出一辙,你们都够自私的了,让我去趟浑水,到时候你们借光。连我父亲也一样,也没反对,好像挺光彩,照理说,你们这几个人不该殊途同归啊!”

梁父吟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

5

甘粕正彦、岸信石斋和币原司照几个人坐在特高课取调室沙发上看着案卷。甘粕正彦看过后放在茶几上,用那双保养得很好的手下意识地拍着,作出了他的判断:“西江月供出来的线索是真的,不必怀疑。”

这等于上司在表彰他,岸信石斋情不自禁地说:“那真是太好了。”他马上为自己正名,上次叫西江月陪绑假枪毙,许多人有非议,现在岸信石斋有说的了,“不把西江月吓破胆,他能有口供?谁说没用?”

币原司照也出来争功,强调道:“陪绑前给他用刑也有效果,灌一次辣椒水,他就不行了,他宁可死,也不愿遭罪。”岸信石斋不允许下级抢功劳,于是抢道:“西江月毕竟是在假枪毙之后才开口的嘛。”

争的正在兴头上时,甘粕正彦给他们泼了一瓢凉水,说:“都不要太乐观,据我所知,西江月供出的这些人和地址,虽是可信的,他也不存在误导意图,可在他被捕之后,接头地点、接头人物还存在吗?不是早就转移了吗?连有‘聊胜于无’的安慰也没留给我们。”一句话,几个人全泄气了,大家不再争功了。

岸信石斋不甘心,甘粕正彦又说:“即使没转移,也不动,一个不动。我想给外面造成这样一种印象,西江月是硬骨头,至死不招供,陪绑都没吓住。还要让外面人知道,他没什么大事,根本不是******。”

岸信石斋立刻点点头,“我明白,理事长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甘粕正彦点点头。他已有了一整套想法,打算回头让徐晴出面,保释他出去,徐晴的身份不会引起怀疑,他们是恋人关系。光她一个人还不够,然后再让徐晴动员艺文同盟有影响的艺术家们出面具保,这就把戏做足了。

岸信石斋明白了甘粕正彦的意图,便出了个主意,说:“甘粕先生最好就请梁父吟出面替西江月担保,在文化圈,他影响大,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他有以一当十的功效。”

甘粕正彦不否认梁父吟的作用,却摇摇头,说:“不一定用他,他也不会当领衔的。”甘粕正彦太了解梁父吟其人了。

岸信石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难道他……”

甘粕正彦打断他,也不想听他的高见。只是表示说:“当然,可以找他签名,不要把他往前推。”

岸信石斋说“明白了”,其实他并不明白甘粕正彦的真正用意,甘粕正彦也没深说。

岸信石斋为甘粕正彦的计谋叫好,相信西江月以“误捕”的名义被放出去,一定会麻痹地下抗日组织,上头就会找人来跟他接头,他会比以前更受重用。

甘粕正彦指示他主动出击,不能一放了之,要派人去新京医大,召开师生大会,正式宣布他无罪的公告,让校长派教师、学生代表们到监狱来接他出去,要大张旗鼓地发给抚慰金。

“真是把戏做足了。”岸信石斋不得不佩服他的前辈,“想得如此周到,这简直就是一个没有缺口的连环计。”

甘粕正彦说:“你言过其实,世上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东西。”

6

扎着围裙的梁父吟从厨房端来两碗面和一碗卤,他这卤,最大的特点是加了黄花菜和木耳,他让白月朗尝尝味道如何。

白月朗舀了两勺卤浇上,吃了一口,连说“好吃”,确实,面无所谓,关键是他这卤别有风味,绝不仅仅因为加了黄花菜和木耳。

梁父吟扯去围裙,坐在白月朗对面,吃着手擀面说:“将来万一写不成剧本失业时,开个打卤面馆也能混日子,一定要请你来给我打下手。”

白月朗笑了笑。梁父吟剥了几瓣蒜,并且递给她两瓣,她摇摇头,不肯吃,嫌味太大。

梁父吟开玩笑道:“不是不接吻吗?”

白月朗脸腾地红了,说了句“你真坏。”连忙低头吃面。

梁父吟说:“我怎么坏了?我是说戏里。”

白月朗有点不高兴:“现在并没拍戏。”

梁父吟吃着面说:“甘粕正彦对你够特殊的了。”

“打住!”白月朗用筷子敲着碗边说,“好话重复三遍也没人听了。”

梁父吟倒是不说这个话题了,但是,又提醒她:“借甘粕正彦那一千块钱,还是及早还上为好。那是没有利息却更可怕的高利贷。”

这种明显带有指责味道的“规劝”让白月朗很不舒服。她吃完了,推开碗说:“我当然不愿欠人情,八木保太郎都同意预支片酬了,我想及早还他,可甘粕正彦说不能开这个先例,不准预支,只能在发片酬时扣还。又不是我不想还。”

梁父吟放下碗,擦了手,打开他装稿子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很厚的一摞钱,刷刷地数了十张百元老头票,放到他面前,叫她拿去还甘粕正彦。

白月朗心里一阵发热,先说了句:“你挺有钱啊,哪儿来的?”随后又把钱推了过去,“借你的和借甘粕正彦的有什么不同,最多是五十步笑百步。”

梁父吟说:“我的钱正大光明,是《林则徐》的稿费发了。”随后又暗示白月朗,“谁知道甘粕正彦的钱是以什么支付利息的?用钱付息反倒叫人放心,早还了早心净,睡觉也踏实。”他并没把话说透,可意思到了,白月朗是何等聪明的人,会听不明白吗?

白月朗故意气他,说:“恐怕踏实不了。我不知道谁可靠,防了甘粕正彦又怎么样?谁知道是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一听这话,梁父吟纵声大笑,竟然没生气,反而说:“太深刻了,真是入骨三分。”

白月朗笑眯眯地看着他说:“说你是狼,你还笑?这么说,你真的是狼了?”

梁父吟一双眼睛里藏着显而易见的欲望之火,说:“我承认自己是狼,狼的本性是掠取,包括对美好东西的获得。”这么说了后,他问白月朗:“你听了我这话,一定把对我从前的好印象一扫而光了,是吧?”

没想到白月朗说:“对你印象从来也没好过,不存在‘一扫而光’。”

“是吗?”梁父吟说,“我是个很坏的人吗?”

“倒不是坏。”白月朗说,“你这人城府深,说得难听一点,很狡猾,而又老练,内心隐蔽,深藏不露。”

“是吗?”梁父吟说,“承蒙夸奖。难怪没有女人喜欢我。”

白月朗说:“那倒不是,你是个招女人喜欢的人,可我很纳闷,你都三十多岁了,又是文人,自古文人多情啊,我才不相信你没有过情史,没有过死去活来的爱情,没有过梦绕情牵的意中人。”

梁父吟的脸色阴暗下来,垂下头去,样子像很难过。

白月朗心想,触到他心底的痛处了,觉得很后悔,忙说:“对不起,我不该多嘴,但我不是故意碰你的痛处、揭你的伤疤。”

梁父吟的眼里含着泪,摇摇头说:“我并不怪你。其实,我这种人是不该有爱情的,更不该渴望成家。因为不可能有好结果的,必然是以害人害己为结局。”

这叫什么话?为什么会这样?望着他那痛苦的样子,白月朗说:“我想到了你写给戏中人林媚娘那句台词,多好啊,爱,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和权利,谁都剥夺不了的。这台词难道不是给你自己写的吗?”

梁父吟苦笑道:“正因为自己的这份与生俱来的东西已经不再属于我,我才总是在作品里表现它,那未尝不是一种向往和憧憬。”

白月朗还是不明白:“听你的口气,看你的表情,好像是受过伤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梁父吟不想多说了,就支吾搪塞她:“有机会再给你讲。”

话又回到了本源,他说:“既然我不想拥有爱情,也就没有危险性、没有攻击性,所以,借给你钱,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不用害怕我是后门的狼。我最多是个柏拉图而已。”他问白月朗:“知道柏拉图吗?”

白月朗当然知道,柏拉图这位古希腊哲学家,除了主张知识是人的灵魂对过去在“理念世界”中所见东西的回忆外,也提倡精神恋爱。白月朗倒也时常有这种感觉,纯精神的男女之情更叫人痴迷,那是一种超越和升华。

梁父吟把钱装到她口袋里,说:“就这么定了。”白月朗当时没有再推辞,默默地望着梁父吟那有些凄恻的表情。临走趁他不注意时,还是掏出来,夹到桌上的剧本里。

7

在永春路吃过狗肉,杨小蔚决定去看表哥,就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南湖方向。来到南湖高等人住宅区,付过车费,从三轮车上下来,一路上看着门牌号走过来,正好楼里出来一个穿背带裙、小红皮鞋的小女孩,杨小蔚问她知不知道梁父吟在哪儿住。

小女孩说:“知道,不是大作家吗?他在旁边那个门,二楼。”杨小蔚道了谢,向梁父吟的楼门走去。

来到梁父吟门外,杨小蔚敲门,屋里传出梁父吟的声音,问是哪一位?

杨小蔚捏住自己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装男人,说:“宪兵队的,快开门!”

梁父吟虽不紧张,也有点意外,不知宪兵队光顾是什么来头。他和白月朗交换了一个眼色,小声告诉她去开门,嘱咐她不要太快,尽量拖延。

白月朗心里想,为什么要拖延?她已来不及细想,为了拖时间,便冲门外说:“来了,别急,我穿上鞋。”这时她有意地回头看了梁父吟一眼,只见他先是踩着椅子把通向棚顶的天窗拉严,又从小座钟后头取出个什么纸片,扔进口中嚼着,他也发现白月朗看见了,但他咽下纸条后,若无其事地走过来。

打开门时,门外的人令梁父吟啼笑皆非,原来是表妹杨小蔚。梁父吟向她身后看了一眼,杨小蔚说:“往后看啥,我就是宪兵队的。”

梁父吟说:“你还这么调皮!”杨小蔚从小就调皮,喜欢恶作剧。她和小朋友捉迷藏,竟然钻进祖父备在仓房的空棺材里,见小伙伴们无论如何找不到她,她就在棺材里学鬼叫,把二姨家的孩子吓出一场病来。

杨小蔚没想到表哥这么不客气,刚见面就揭老底出她丑。

他见白月朗还愣着,就介绍说:“这是我表妹,舅舅的女儿,叫杨小蔚,在奉天,是医科大学附属护士学校的。”

杨小蔚说:“你报户口啊?”

梁父吟又问她:“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来个信?好去接你。”

杨小蔚没理梁父吟,转而打量着白月朗,猜她一定是大明星了,问:“都演过什么片子呀?你可比李香兰、张静都漂亮。”

梁父吟说:“她得借你吉言了。这是白月朗,正在拍《林则徐》,女主角。”

杨小蔚撇撇嘴,“《林则徐》有什么看头,还不如看《狸猫换太子》,表哥尽写那些不咸不淡的剧本,我都不敢跟人家说你是我表哥了。”

白月朗和梁父吟都忍不住大笑起来。白月朗说:“你这小表妹快人快语,有性格,太可爱了。”

梁父吟问杨小蔚:“吃没吃饭?若没吃,给你下碗面条。”

“你就会下面条,木耳黄花菜的卤。”看样子,杨小蔚领教过他的手艺。她看了看桌上的空碗,把头掉向白月朗问,“他是不是拿这个对付你的?”

“这可不是对付,”白月朗说,“很好吃呀。”

“那是你客气。”杨小蔚说,“我才不稀罕吃打卤面,吃过了,是在武藏野开的东洋荤。”

梁父吟不信,说:“你真敢吹!被戳穿了!”杨小蔚哈哈大笑。

梁父吟猜不透小表妹是出张(公出)啊,还是来闲逛,问她:“住在哪儿?”

杨小蔚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宣称:“我住在南关环球大旅馆。”

梁父吟看着白月朗,猜她又信口雌黄,“好大的名堂,有这么个旅社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杨小蔚说:“怎么没有?便宜,牲口草料钱全免。”

梁父吟明白了,笑道:“什么南关环球大旅馆?大车店吧!”见杨小蔚默认了,就埋怨她,“怎么住那地方去了?”

杨小蔚自然有她的理由,说:“办事方便,又省钱。”

这时楼外忽然响起摩托车声。白月朗说:“有人来了。”

梁父吟警觉地走到阳台上,必挂旗的地方朝下看看,来人面熟,好像是艺文同盟的孙干事。

一阵楼梯响后,有人敲门。梁父吟拉开门,果然是孙干事,忙客气地请他进来,猜到艺文同盟可能有什么活动。

孙干事摇手,不想进屋,说改天再来打扰,今儿个忙不过来。他从文件包里抽出几张纸,递过去,说:“艺文同盟的翟委员长让我送个急件,是营救西江月的联名上书,委员长说梁先生的名气大,没你签字分量减半。”

梁父吟看了白月朗一眼,多少有点意外。沉吟着,不知这姓翟的哪来这么大胆子,敢替西江月求情,于是刺探道:“他的案情听说很重啊,不是拉出去差点枪毙了吗?”

孙干事说:“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说又不是******了,只是走私了一车大米,是经济犯。弘报处的徐晴都出面了,她可是国务总理的外甥女呀。艺文同盟也想把他保释出来,若真是反满抗日分子,艺文同盟也不敢伸头啊。”

这话有理,梁父吟看了一眼文书,上面已有几个签名,都是梁父吟认识的,有唱京剧老生的周景充,有擅长画马的魏国辰,还有说大鼓书的窦宝贵。

孙干事说:“这上头还没签几个人名,我们五个人分头跑呢,我跑西南城这一片。”

梁父吟拿了一包烟递给他,又忙着到厨房烧开水,孙干事说:“我不渴,别烧水了,你签了我就走,还有二十多家没跑呢。”

“哪能连口水都不喝呢,”他一边开煤气点火烧水,一边一个劲儿向白月朗使眼色,白月朗不懂,后来终于明白了,她悄然站到窗下,向外指指,梁父吟心领神会地点头。

于是白月朗像是很无意地站到了窗下,向外观看,她忽然煞有介事地演起独角戏来,她向楼下喊:“你找梁先生?急事?就一分钟?好,我告诉他。”

梁父吟从厨房探出头,问:“谁找我?”

白月朗说:“是个警察,他说有急事,让你下去一下,一分钟。”

梁父吟显得很不耐烦,一边抱怨地说:“大概又摊派什捐税了”,一边向孙干事致歉,“对不起,稍坐,去去就回。”又叮嘱白月朗,“请白小姐帮我看着点煤气炉子。”他一溜风地下楼去了。

梁父吟一口气跑到街口到四海居酱菜店,先给老板甩过去十元钱:“买几包烟,地球牌的,剩的不用找了。”随后又说要借电话用用。

老板客气地说:“这不和自个家的一样吗?梁先生不用客气,随便用。”

梁父吟摘下耳机拨了一串号码,通了后,他说:“是理事长吗?我是梁父吟,我还怕你不在呢。呵呵,也没什么大事,方才艺文同盟派了个干事来,说要发起一个签名活动,援救西江月出狱。”

这既是通报,也算是请示,甘粕正彦肯定会满意。不过甘粕正彦在电话里说,这是他的自由,想签就签,不想签就不签嘛。

梁父吟说:“我毕竟是满映的人,怕万一不慎给理事长带来麻烦。西江月其人,我虽然认识,却无深交,西江月的事我也不知底细,所以想请示一下理事长。”

对方显然很满意,称赞了他的慎重和本分,甘粕正彦完全以客观角度说:“听说西江月事儿不大,上次拉他去陪绑都没诈出什么来,好像最后只是走私大米的事查有实据。不然,这些人也不会伸头保他吧?”

这等于支持梁父吟签名,他忙说:“既然这样,那我就随帮唱影地签了。”

甘粕正彦说:“你想好了就签吧,也是救你们同行的善举呀。”梁父吟道了再见,放下耳机,从柜台上拿了烟,向老板点了点头,走了。

回来后,梁父吟说了句“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了”。马上拧开自来水笔签名,他说:“既然西江月只是个经济犯,就又当别论了,只要不是战时有害分子,就该具保营救,何况有翟委员长说话,还能不遵命吗?”

8

在特高课留置场优侍室里,西江月病体恹恹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徐晴一口一口地喂他稀饭。他吃了几口就摇头不想吃了。徐晴问他:“尝出这是什么粥没有?”

西江月茫然,“不是小米粥吗?”

徐晴说:“你可白瞎我一片心了。”原来这是冰糖银耳燕窝粥,她让舅舅向帝宫御膳房里要来的,叫他快吃了。

西江月这才自己接过碗全喝了下去,一边说自己是“食不甘味”。

徐晴大骂币原司照这个王八蛋,太坏了,让西江月去法场陪绑就是他的主意,私自对西江月用刑,也是他背着上头干的,本来上次徐晴上上下下打点得差不多了,都准备放他出去了,这家伙来了这么一手,甘粕正彦极为恼火,请求处分他呢。

西江月的目光有点呆滞、发直,不知徐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晴哄着他说:“好在噩梦都成为过去了,一天云彩都散了,不单我和舅舅为你鸣冤叫屈,甘粕正彦也说话了,艺文同盟也挺够意思,征集了二百多个艺术家、作家签名,是梁父吟领衔,强烈要求保释你,事情闹大了,也是好事,关东军当局已答应放人了。”

西江月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倜傥风流,也失去了热情。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出去还有什么意思?谁还会相信他?况且,在酷刑和陪绑过后,他什么都说了,地下组织会像处理叛徒一样把他除掉。他不想出去,也不敢出去,相对说,留置场倒是安全的,是苟活的避风港。西江月让徐晴跟宪兵队说他不出去。

徐晴说:“你胡说些什么呀,告诉你,你不会被他们当叛徒的,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供出来的人,他们一个不捕、一个不抓,就当没那么回事。你的同志还会把你当同志看待,这你放心了吧?”

西江月更加茫然,“这又是为什么?日本人的特高课不就是要千方百计破坏我们反满抗日组织的吗?狼怎么会不吃羊?”

徐晴说:“以后抓,是以后的事。那就不关你的事了。不能让人家知道是你供出了他们。将来你的同志因为别的案子牵进去,也就和你没关了。”

西江月明白了:“你是说宪兵队放了我,还想让地下组织对我信任如初,这可能吗?我落过一次水了。”

“落水有什么关系?”徐晴说,“我的同志落水的多了,接上关系不也都照样效力吗?关键是他们肯定要摸清,要经过甄别,看你是不是变过节,如果你没给同党造成半点损失,那他们凭什么不信任你、不重用你?你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只会更高。”

西江月想想也是,说:“可我还是有隐忧,我都陪过绑了,为什么又这么轻易放我?人家不会起疑心吗?”

“陪过绑都挺过来了,证明你坚贞不屈,上哪儿找这样的英雄去!结果嘛,还是我从前就已经给你设计的,也不能说你是被错抓,总得找点儿理由,说你是因为走私一车皮大米,经济犯。”

西江月哭笑不得。如果大家真的相信他只是个经济犯,那倒轻松了。

徐晴便帮他换衣服,催他刮刮胡子,要仪容整洁才好,说:“下午三点,新京医大师生派代表来接他回校,很隆重,够光彩的了,还不打起精神来。”

西江月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徐晴一手操办的,没有她张罗,自己早死了。

他刚说了一句感激的话,徐晴就打断他说:“你知道就好,我不管你是听命于重庆还是听命于共产党满洲省委,也不管你将来是不是为特高课服务,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我只求你平安,只求两个人永远相亲相爱……”她的眼里甚至涨起了泪潮。

西江月深为感动,抱住她,一时,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徐晴了……

9

张云岫提着菜筐从街上回来,见张云峰蹲在三马路镶牙院门前街旁看人家耍猴卖药呢。他拍了弟弟一下,知道张云峰是来找他的。

张云峰说:“等哥哥半天了,我是来告别的,明天就要回山里去了。”

张云岫也不好随便请他到镶牙院里坐,兄弟彼此都明白,是不能随便接触人的,特别是横的关系,离开建大后,这么久了,他连陈菊荣都没敢去见。他写信都托人拿到外地去邮,陈菊荣近在咫尺,却有如隔着天河。

张云峰也不是从前头脑简单、好冲动的张云峰了。他倒关心起哥哥的婚事,问道:“难道你一辈子不想见陈菊荣了?”

“快熬出头了。我一旦回到建国大学,就不用偷偷摸摸地活着了,我就可以去见陈菊荣了。”张云岫停了一下,他叫弟弟等他几分钟,他把菜送了进去。

张云峰进去后,发现白浮白从镶牙院里面出来,看来他牙不好,是这里的常客。张云峰愣了一下,想扭过头去,可白浮白却直视着他,张云峰只好凑过去打招呼:“校长,看来你还认识我。”

白浮白却摇摇头说:“你是谁?眼生,我怎么会认识你?”说完,倒背起手来看了几眼耍猴的,上了一辆三轮车走了。

张云岫走出来,有几分担心地问他:“方才看见白校长了没有?”

张云峰说:“真怪,他目不转睛地看我,我以为他一定认出我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打招呼,可他说他根本不认识我。他忘性能这么大吗?”

张云岫说:“他帮我那么大忙,可见了我也不冷不热的,他这人就这样。他未必不认识你,我看他是装糊涂。”

张云峰问:“他跑镶牙院来干吗?”

“治牙呀!”张云岫说,“他隔三差五地来,光扒开嘴看,这敲敲那打打,没见钟大夫怎么给他治,既没拔,也没补。我溜过几眼,他的牙挺整齐的,只是清清牙石而已。”

张云峰对白浮白没好印象,认定他是汉奸,提他没劲。倒是觉得他的儿子、女儿都出类拔萃。

张云岫告诉张云峰一个消息:“方才我进去送菜,听冯大夫说,西江月老师快被放出来了。”

这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可张云峰想不明白,问道:“他不是陪过绑差点被枪毙了吗?怎么一下子又这么轻了?”

张云岫同样纳闷,说:“听说是走私大米罪,那就轻多了,这人也不简单,陪绑可不是闹着玩的,枪声一响,一倒一大片,吓也吓死了,听说他什么也没招。”

张云峰点点头,分析道:“宪兵队也不能说抓错了呀,就弄出个走私罪来,抓得有理,放得也有理。”

张云岫点点头,又问:“奉天那个杨小蔚没走吧?”

张云峰说:“你还没领教她的个性?她没弄个水落石出之前,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事张云岫又无法告诉冯大姐和钟大夫,他怕杨小蔚捅坏了事,就让张云峰走前再劝劝她。张云岫冷眼观察,觉得他们俩倒挺对脾气,她能听弟弟的。

张云峰说:“我试试吧,未必。”杨小蔚这人神出鬼没,一天到晚抓不着她影。

此时的杨小蔚正在济众镶牙院附近转悠。济众镶牙院后院靠着院墙有个堆杂物的小棚子,油毡纸苫顶,棚子里,破筐、煤坯和污物桶、柴草横七竖八堆在那里。这里有一扇后门通向后面一条小巷。杨小蔚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柴草堆中,伏在那里等待着。

天地间渐渐静了下来,钟鼎推开后门,亲自察看了一下,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别忘了把后门锁好啊。”

钟鼎答应着:“我正准备锁呢。”

又听冯月真关切的声音:“你这人真是的,天这么凉了,怎么就穿一件薄卫生衣就出去了?小心冻感冒了啊。”

钟鼎说:“一点不冷。”

杨小蔚极为不舒服地扭歪着脸。“砰”一声后门锁死了。杨小蔚注视着后窗,挡着的橘红色撒花窗帘,透出一片红光。窗子上先是映出两个人影,杨小蔚轻手轻脚地溜到窗下,想找个缝隙向里看,可是挡得太严了,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屋里钟鼎说:“你还害羞啊?你已经不是新媳妇了。”

冯月真的声音,“老钟你又开玩笑。”

钟鼎说:“像我们这样离奇浪漫的结合,你说世上会有第二个吗?”

冯月真说:“也不一定没有吧……”

杨小蔚听到这里怒火中烧,她把小棚子里装满石膏模子、染血棉球的污物桶搬了起来,照着玻璃窗猛地砸去,一声巨响,有几扇玻璃粉碎,屋子里冯月真惊得大叫,对钟鼎嚷着:“快起来,来贼了。”

杨小蔚早从后角门旁的板障子上翻过去消失了。

钟鼎和张云岫追到后院,张云岫断定,贼人一定是从后面板障子翻过去跑了。冯月真也披上衣服出来,一时无法判定这是什么人干的,目的何在。钟鼎分析,不像小偷,倒像是报复、使坏,让他们不得安生。

张云岫在身后一言不发,他已隐约感到是杨小蔚干的。她从奉天来到新京,是追踪未婚夫而来,当她得知,自己的男友和别的女人结了婚同居,她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冯月真很纳闷,不但她,就是钟鼎,平日都极为小心、恭谨,也没得罪什么人啊!

钟鼎一时很踌躇,问他们俩:“这事报不报告警察署?”

张云岫抢先说:“不能报。”

钟鼎很觉奇怪,问:“为什么?”

张云岫说:“这事若传出去,人家首先会想到我们为人不厚道,才遭报复,对济众镶牙院名声不利,咱又是新开张,还没站稳脚跟,还是忍一忍为好。”

冯月真也觉得张云岫说得有理,点点头说:“就是警察来了,又能咋样?不就砸你几块玻璃吗?这点小事,警察会往心里去吗?”

钟鼎皱着眉头,说:“我不是不想息事宁人,就算这口气忍了,以后他再来砸怎么办?”

张云岫却说:“也许不会了。”

钟鼎叱他一句:“你是那个坏蛋啊?替他打保票!”然后赌气进屋去了。

砸过玻璃,杨小蔚很晚没回南关大车店,张云峰怕她有个三长两短,焦急地在大门口等她。已是夜里十二点,喧闹的大车店逐渐静下来,只有马厩里的马为争吃草料不时地发出厮咬声、打响鼻声。

张云峰仍在大门口灯笼下走来走去的。账房先生从上房里走出来,奇怪地看着他:“这小老板转悠啥呢?都几点了,也不困啊?”

张云峰说,“大筒子屋里那呼噜打得山响,睡不着,还不如在外面待会儿。”

“别太晚了,”账房先生说,“我让他们给你留着门。”他答应了一声。账房先生进去了。

远处有一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柱晃来晃去的越来越近,他迎过去,见果然是杨小蔚,他吁了口气埋怨道:“这么晚了,你倒是雇一辆三轮呀,你也不怕遇上劫道的棒子手(劫道的)。”

杨小蔚道:“我怕棒子手,蹬三轮的更怕,都嫌这儿太背,我多出两倍的脚钱都没人来。”

两个人往院里走,杨小蔚问:“哎,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在这干吗呢?”

“等你呗。”张云峰说:“我早回来了,一见你的门锁着,心里就不落底,后悔不如跟你一起去了,也有个照应。”

“我没事。”杨小蔚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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