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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1

刘家烧锅东厢房里有一铺大炕,地下摆了两张红漆八仙方桌,几把圈椅,上面铺着狍皮垫子,坐满了老客。炕上地下有十几个人,各色人等不齐,有的是贩酒老客,有的显然是车夫、跑买卖的,有的是二混子酒徒,专门来接“小烧”喝蹭酒的,他们喝着刚从溜子上接来的烧酒,吃着干豆腐、咸鱼干,拼命抽烟、喝酒,猜拳,屋子里烟雾弥漫。

戴礼帽、穿长衫的钟鼎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斯文的人。坐在他对面的一个戴旧毡帽的中年人给他倒了半碗酒,说:“读书人吧?你到这儿来得合群呀!来,干了它,不喝白不喝,来到烧锅别的没有,从酒溜子上接的,为啥叫二锅头?掐头去尾,最纯正,口感那是没比的。”

钟鼎没动,说:“这场合不合适吧?别误了正事。”他显然认为,今晚光临刘家烧锅的应该都是地下党要员,怎么可以酗酒?

那人一口干了一碗,一抹下巴说:“屁正事?离了老娘们,正事就是抽它一个泡,你头一次来这地方吧?”

钟鼎说:“是呀,所以我特别激动。”

那人哈哈大笑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没沾过腥的,待会儿我带你去圈楼,尝尝日本窑子娘们儿啥滋味!那才叫激动。妈拉巴子的,全满洲国,只有圈楼里讲平等,有钱就是大爷,掏钱,咱也可以把日本娘们儿压在身底下,狠干,也他妈出口恶气!”说完哈哈大笑。

一席话惊得钟鼎目瞪口呆,讲出这等粗野下流话的人,哪像地下抗日志士呀?

此时好歹进来两个穿呢大衣和长衫的中年人,钟鼎从他们的眼神就可判定,这才是真正与会者,便向他二人颔首致意。那两人也冲他点了点头,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他看看表,七时整,正站起来向外张望时,外头连响了几声闷哑的枪声,在人们掉头向外看时,原来声称从哈尔滨来买酒的那伙人全都从腰里拔出枪来,高喊着:“不许动,谁动就打死他!”

后进来穿呢大衣和长衫的两人警觉地跳起来,显然有意大喊一声:“快跑,胡子来砸窑了。”“砸窑”是土匪黑话,入户抢劫之意。钟鼎明白,他二人是想制造混乱局面,便于脱逃,也够有经验的了。

还等什么?钟鼎怔了一下,也随人流往外跑。

但人们刚跑到院子,就全傻了,从南北两个方向接连开来四五辆敞篷军用卡车,上面架着歪把子轻机枪,车厢里站满了戴钢盔的日本兵。枪一响,日本兵迅速跳下车,早包围了烧锅院,机枪对准了人群。

显然是烧锅掌柜的,那个下巴上有一撮山羊胡子的人从第二进院子出来讲情,对日本人又打躬又作揖,他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在新京特别市协和会里还挂衔呢,满以为会有面子。他一劲儿说:“太君,这是从何说起呀?刘家烧锅可是守法良民,税不少交一分,捐不欠一厘,就是来拉酒的老客,也都常来常往,是良民,我敢打保票,这纯粹是误会!”

但没人理他。一个宪兵中佐说了一句:“谁给你打保票啊!”接着下令,“统统带走,只要在这院子里的,一个也别放过!”

日本兵和便衣同时上,把在场的人全都五花大绑起来。连烧锅掌柜的和他家人也不放过,连穿开裆裤的孩子也绑上了卡车,一时喊冤声、哭爹叫娘声四起。

只有钟鼎一声没吭,他与两个穿长衫的人交换一个眼神,顺从地任人捆了。

被抓的人被推上随后赶来的囚车。

2

东行的票车停在新京火车站一站台,车厢上嵌着“东满之星号”五个金字。其中8号车厢是张景惠的专车,临时加挂的,两边车门口警卫森严。

恭送仪式的乐队已到位,站在月台雨搭下,这是必不可少的礼仪。日、满各界前来送行的官员也陆续到达。

车站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张景惠此时还没起行,张景惠和白月朗从官邸里出来,小原二郎等随从前呼后拥,刘月也随同前往。

几辆黑色轿车和一辆运行李的货车停在院中,大大小小的行李已经摆在车下,正在陆续装车。

白月朗看见一个仆人提起了她的箱子,是三道梁大皮箱,因为太重,往车上放时“咚”的一声。白月朗赶忙上前叮嘱,说她的箱子里有怕打、怕压的东西,请轻拿轻放。

张景惠便训斥家仆说:“妈拉巴子的,小心摔坏了白小姐的东西,她那化妆品可值了银子了,打碎一瓶雪花膏,你干一辈子也挣不来。”

白月朗反而不好意思了,埋怨道:“总理说得太玄了。”

看着装完行李,张景惠与送行的人挥手,二人钻进他的零号轿车。

此时甘粕正彦和徐晴的座车已行驶在大同路上,他二人坐在奥斯汀车后面,他们刚从刘家烧锅现场下来,要赶到火车站为张景惠送行,这也是礼节性的例行公事。

徐晴很兴奋,说:“你真是马不停蹄呀,刘家烧锅这一次,抓了三四十人,大概的高层差不多连窝端了吧?”

甘粕正彦却不敢乐观,说:“我与共产党打交道多年,共党太狡诈,我方才在现场观察了一下,在烧锅院抓的人,大多数味儿不大对,很难说究竟有几个是正牌货。”徐晴不这么看,她说:“难道共产党个个都得是有模有样的?”

甘粕正彦并不争辩,特高课连夜一审就见分晓了。话题一转,徐晴突然笑道:“你拉我一起去送你心中的女神,不觉得我会扫你兴吗?”

甘粕正彦说:“当然不会,因为半路上她就得下去。”

徐晴不明白,问:“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甘粕正彦叫她亲自去新京医大看看,有人协助她。看杨小蔚保管的箱子还在不在床铺底下?

徐晴想了一下,就立刻会意过来:“我明白了,梁父吟的东边道特别通行证不是到手了吗?你怀疑梁父吟带走了药箱。”

“你太聪明了。这么多天,他们按兵不动,为什么?没机会把药品运走,皇军和国兵把公路、铁路封得死死的,一片药也带不过去。他们指望梁父吟的特别通行证,化腐朽为神奇呢。”

说到这一步,什么疑惑都解开了,不过徐晴也有疑虑,她说:“从昨天起,不是一直没有见到过梁父吟了吗?他肯定在《东满之星号》票车上。”

甘粕正彦也这么断定:“如果他带了药品上路,就到了抓捕梁父吟的时候了,人赃俱获,看他怎么狡辩,这迷藏捉得太久了。”

徐晴问他:“如果梁父吟犯了事,咬出了白月朗,会抓她吗?”

甘粕正彦还不明白徐晴想什么吗?她当然希望连白月朗一起抓。甘粕正彦却说:“一人犯法一人当,为什么要株连呢?”

徐晴撇撇嘴,说:“即使白月朗是,你也舍不得抓。”

甘粕正彦说:“你的话不能听,得抛开女人的立场,才公正。”

徐晴来了个反唇相讥:“那你得先斩断儿女情长。

两个人都笑起来。

车子已来到新京医大校门前,车子停住,有四五个便衣在校门口等徐晴了。

甘粕正彦叮嘱一句:“一有结果马上赶到火车站告诉我。我更关注的是宪兵司令部特高课取调室里的审讯。”

钟鼎并不慌张,早有心理准备。他一道被捕,势所必然,也才顺理成章。他并不害怕,抓他是为掩人耳目,否则他将暴露无遗,这是日本人保护他的手段。

屋子里只有他一人,隔壁刑讯室里传出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声。钟鼎坐在那里,听得毛骨悚然。

少顷,门开了,岸信石斋在币原司照陪同下进来。钟鼎连忙站起来。币原司照把一叠纸“啪”地摔到了桌上。

岸信石斋还算客气,手摆了摆,示意他坐下。

币原司照就很凶了,他走到钟鼎面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座位上提了起来,说:“你的情报不准!你在撒谎,欺骗皇军!”

钟鼎哆嗦着解释:“我岂敢撒谎?那不是找死吗?”

币原司照一松手,钟鼎闪了个趔趄。

岸信石斋一脸迷惘,指着桌上的那叠纸,平和地说:“这些取调书,都不大可信,虽然有几个承认是地下党了,却是前言不搭后语,怎么听怎么不像是正牌货。”

钟鼎只能说:“也许、也许,他们故意装疯卖傻,想蒙混过关呢。”其实他心里有数,也早看着刘家烧锅那些人不像正路货了。

币原司照不信钟鼎的话,问:“你的同党,又一起去开会,难道你一个也指认不出来?”

钟鼎说:“我真的不认识。地下党的规矩很严,从来不准发生横的关系,我又是很少出席会议。不过,穿呢大衣和长衫的那两个肯定是,这也是我的直觉,不敢说有什么把握。”

岸信石斋想了想,吩咐钟鼎说:“待会儿你可以回去了,然后千方百计弄清地下党受损情况,告诉我们。”他说的‘情况’当然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损失,怎样将计就计,为什么多数人漏网?还是本来就是圈套?

释放他,照理说钟鼎应求之不得,可他反而害怕起来,他说:“我还敢出去吗?这一次的叛变我无论如何是抵赖不掉的,我的同志们是不会饶了我的。”

币原司照却不这么看,他说:“共党并没受损失呀,或者说损失小小的,你也可以告诉他们,抓的人都是稀里糊涂的老百姓,都放了,你本人也是当老百姓放的。这就不会引起怀疑了嘛。”

这简直是自欺欺人,钟鼎转念一想,出去也好,可以趁机逃走,既躲开组织的视线,也逃出日本人视野,否则他只有死路一条。钟鼎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准备出去再打主意。

3

周晓云、陈菊荣她们刚下晚自习回来,周晓云让唧唧喳喳的女生们抓紧时间洗涮,准备晚祷。

有人说:“级长偏向,杨小蔚夜不归宿都替她打掩护!今天又是一天没见踪影。”也有人说:“谁不挑软柿子捏呀?”

陈菊荣小声对周晓云说:“可也是,杨小蔚也太不像话了,不给我长脸,又漏宿。”

正在这时,在舍监和丸山彻二校长陪同下,闯进一群人来,徐晴没上前,只在门口站着。七个女生吓得吱哇乱叫,有的已经穿得很少了,忙着扯被子遮掩。

丸山彻二想起杨小蔚就是梁父吟送来的旁听生,旁听生还不老实,给他惹事,令丸山彻二很恼火,一进寝室就高声喊杨小蔚的名字,恨不得打她一顿嘴巴。

周晓云说:“她不在,她家有病人,请假上医院了。”

丸山彻二又问:“哪个铺是她的?”

周晓云没等回答,便衣已经从床铺底下拽出那只落满灰尘的藤编箱子来。

陈菊荣忙上来干涉,说:“她本人不在,谁也不能搜查她的东西。”

一个便衣用力一搡,把陈菊荣搡出老远,撞到门框。他们不由分说,撬开了箱子。

女学生们又好奇又害怕地远远地围观。陈菊荣转过身去,一闭眼,对周晓云说:“完了!”她料想,里面不是枪械弹药,也是反日传单,违禁品是肯定了的。

徐晴走过来,点上烟,也不动声色地看着。

箱子上面盖着一层报纸,掀去报纸,露出来的是书,便衣们把书往地下摔,第二层还是书,周晓云与陈菊荣交换了一个很意外的眼神。

徐晴沉不往气了,她掷掉烟头,走过去,推开便衣特务,两手一提,把箱子底朝上扣过去。从上到下全是书,整整一箱子书,除了书没有别的。

徐晴傻了。周晓云和陈菊荣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色,这结果让陈菊荣欣喜若狂。她来了个后发制人,得理不让人地冲丸山彻二说:“校长可得替学生做主啊!什么人都可以无缘无故地到我们女寝室来查抄,这成什么学校了!”

这一开头,女学生们全都七嘴八舌地抗议,一片吵嚷声,丸山彻二只好说句“误会”,带着便衣们一溜烟走了。

徐晴急着要赶到火车站向甘粕正彦报告。

就寝息灯号吹响前,张云岫来到新京医大校门外,他扶着一辆富士牌赛车,在仁丹广告下与陈菊荣见面。

张云岫是来打听杨小蔚消息的,问她在不在学校?

陈菊荣说:“她根本没回来,而且出大事了,日本鬼子来搜查,什么也不搜,专门搜杨小蔚床底下那口箱子,底朝天地倒出来了。”

张云岫倒一点不担心,嘻嘻一笑,断言:“啥也搜不出来是吧?”

陈菊荣惊奇地瞪圆了眼睛,问:“你这么轻松,好像早就知道箱子里是书,根本没事。”张云岫并不正面回答她,一笑而已。

陈菊荣说:“我可吓个半死。看杨小蔚每天看着箱子那个小心、神秘劲,她虽然不露半点口风,可我和周晓云早猜到了,不是秘密传单就是枪支弹药。没想到,虚惊一场,白跟着担心了。”

张云岫说:“虚惊一场还不好吗?你倒像挺遗憾。”

也不知杨小蔚是故弄玄虚,还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箱子里到底是啥?陈菊荣有一种受愚弄的感觉,天天帮她照看,一起担着心,到头来是这样。

张云岫称赞她说:“你做得很好。不过,当务之急,现在得找到杨小蔚啊。”

“这还犯愁?”陈菊荣嘻嘻一笑,“找杨小蔚,你还不知道上哪儿找去吗?还用别人教?”

“你当然说得对,”可张云岫说,“她根本不在济众镶牙院那儿。”

陈菊荣说:“那你去问钟大夫啊!他肯定知道。”

张云岫说:“钟大夫呀,现在在宪兵队特高课里呢。”陈菊荣吃了一惊,才知道他被捕了,陈菊荣有点担心了,“会不会把杨小蔚也一起抓起来了呀?”

张云岫吃不准,说:“应当不会。杨小蔚这人,热情,单纯,又任性,有点像你。会不会出纰漏啊?”

陈菊荣断定说:“一定是出事了,你快托人打听,万一抓进去,就求白月朗,上次我出事,不就是她求了甘粕正彦,一句话就放了吗?”

“还会有那好事吗?你先回去睡觉,千万记住,你这事别告诉别人,如果明天杨小蔚还不来上课,有人问,就说她爹病重,回奉天了。”张云岫嘱咐道。

陈菊荣点点头,目送他骑车远去。

4

“东满之星号”还没到开车时间。普通旅客在改闸口检票,排成两条长龙,改闸口两边各摆着一溜长桌,桌后站着警察,对每一个旅客验证件、搜身、查验行李。所有携带的东西都得底朝天地倒出来,一样一样地查,好多东西都在没收之列,没收的东西一律投入旁边的大筐中。

张景惠专车前停着行李车,小原二郎正督促仆人把行李一件件送上车。

忽然军乐声大作,甘粕正彦和星野直树等官员簇拥着张景惠步出贵宾厅。白月朗想拉开距离往后躲,张景惠发现了,一把将她拉往,一起走在前面。甘粕正彦对她微微一笑,白月朗觉得浑身不自在,有一种被绑架、被展览示众的感觉。

旅客正闹闹嚷嚷地登车,甘粕正彦、星野直树陪着张景惠、白月朗上了专车。

张景惠的房间占了车厢的一半,分里外两间,里边是卧房,寝台宽大,行李整洁。外边是办公区,此时甘粕正彦、星野直树等官员就坐在办公区沙发上陪张景惠闲聊,更多的送行官员只能站在车厢外。

白月朗在隔壁房间整理自己的东西,这个房间有一张寝台一张沙发,也配有洗漱间。白月朗先把三道梁皮箱放在壁橱里,又觉不妥,又放到铺底下。

徐晴也赶到了车站,怀抱鲜花,手里提着一篮子水果朝专车走来,张景惠从车上发现了她,就走到窗前来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快上来坐一会儿,还有十分钟开车呢。”

与此同时,在其他车厢里,日本宪兵和警察正在逐个车厢仔细搜查,重点是头等、二等车箱,梁父吟这种身份的人不可能挤在臭烘烘的三等车里。他们在奉命搜寻梁父吟,甘粕正彦断定他必然混在这趟车中。

甘粕正彦站在专车车厢门口车梯上,徐晴站在月台上,甘粕正彦把握十足地问:“怎么样?不出所料,杨小蔚的箱子转移走了吧?”

徐晴带三分揶揄地说:“不幸的是箱子还在床底下。”

甘粕正彦深感意外,问:“药品难道也不跟着这趟车里面的梁父吟走?竟然判断有误?”

徐晴语调很灰,她说:“更不幸的是,箱子里一瓶药也没有,全是书。”

惊诧之余,甘粕正彦闭了半天眼睛,他出汗了,汗水弄湿了眼镜片,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摘下来,擦拭着镜片,又是一个失误!显然是被掉包了,什么时候?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竟然发生这种事?甘粕正彦觉得这是他的耻辱。

徐晴分析:“也许从镶牙院拿出来那会儿就掉包了呢!”

也有这种可能,两个人神色都显得茫然,甘粕正彦还从来没这样被人耍过呢!

出站方向的扬旗落下,开车的铃响了,站台上的军警人员和铁路员工退到安全白线外举手敬礼,乐队奏欢送曲。甘粕正彦跳下车,车已徐徐出站,张景惠和白月朗都站车窗前与送行者挥手致意。

“东方之星号”票车守车的尾灯渐渐消失在迷蒙的远方,甘粕正彦见岸信石斋带人走过来。

甘粕正彦相信他不会失手,肯定已把梁父吟从这趟车上拘捕起来了,可他在岸信石斋脸上捕捉到的却是惶恐。又是一个天大的意外,岸信石斋沮丧地报告说:“梁父吟根本不在这趟车上。”

甘粕正彦的脸涨得通红,语气冰冷,说:“是你们查得不够仔细。”

岸信石斋觉得冤枉,说:“我动用四十多人,从每节车的前后两头堵,梳篦一样梳了一遍,就是一只老鼠也不会漏网的,梁父吟确实不在这列车上。”

甘粕正彦大为晦气,接二连三出意外,他有点蒙了,作为特工老手,让人家这样戏弄,实在太丢人了!

“虚虚实实,”岸信石斋想到说,“梁父吟会不会改乘别的车?反正他有特别通行证。或者事先赶到前一个小站上车,躲过大搜查也未可知。”

“这也有可能。”于是甘粕正彦命令,“把新京周边各方向小站全控制起来,大屯、范家屯、小南、米沙子、兴隆山、卡伦,另外,两天内,不管哪个车次,哪个方向,一律搜查,不能让梁父吟这条大鱼溜走。”

岸信石斋补充建议:“城里旅馆、客店也要搜。”

其实梁父吟一直待在保险的警察总部大楼里。直到有人来接他。

下午六点,一辆挡着黑纱窗帘插着警务特勤旗的福特轿车徐徐停下。大楼转门里走出梁父吟来,仍是那个接待他的警佐陪同。司机下来,替他拉开车门,梁父吟迅速钻进去。车子无声地开走。

梁父吟被送进火车站的贵宾室。贵宾室里很安静,只有七八个旅客,不是日本人就是满系高等文官。

梁父吟安然地坐在沙发里看报,他倒是轻装,什么行李也没有。侍者给他送来一杯茶,他点头致谢。他看看表,问:“亚细亚号是否正点?”

那侍者回答:“正点,己经从前站四平开出来了。”

梁父吟又埋头看报。他从报纸边缘注意到,有几个便衣进来,在旅客间巡视,有一个人手里还拿着照片。

梁父吟用报纸挡着脸。

一只手扯开了他的报纸:“先生,证件。”这人原来是岸信石斋。梁父吟是名人,照片常在报纸上出现,岸信石斋凭借职业谍报人员的眼睛,一下子认出了梁父吟,不动声色也是他训练有素的本事。

梁父吟从容地掏出证件给他看。岸信石斋脸上并无特别表情,他把证件还给了梁父吟,又彬彬有礼地说了声“打扰了”,带人走开。

5

钟鼎被释放了。一出了宪兵司令部大院,一阵冷风吹来,钟鼎打了个寒战,这不是冷的,而是心悸。他惊悚地回头看看,岗楼那里有个人,显然在盯着他。

他沿着马路盲目地走着,晚风吹着从青杨树和槭树飘下来的枯叶哗啦啦地满地翻滚。这时候,他仿佛觉得有无数双眼睛透过夜色暗盯着他,他恨不得能像武侠小说里的武林高手那样借土遁逃走,逃出日本人的视野。

他把衣领竖起来,缩着脖子往前走,每走几步就回一次头,发现有个穿便衣的人一直跟着他,他走快,那人也快,他慢,那人也慢。他明白,现在他打个嚏喷、放个屁都在日本人监控之下,甘粕正彦都会知道,他被人拴了绳索,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必须想法摆脱这致命的绳索。

他看见前面到了灯火辉煌的商业街,这里灯海炫目,音乐声震耳,呈现着畸形的繁华。最大的三中井百货商店到了,他转着眼珠子在打主意。

三中井门外,霓虹灯下是一些光着大腿、叼着香烟的美人香烟广告,钟鼎装作看广告,盯梢的人也便停在十步远的地方装着系鞋带。

趁盯梢者不注意,钟鼎三脚两步地挤过人群,蹿进三中井百货商店,盯梢人发现了,直追进去。

三中井百货商店里人声鼎沸,虽是夜间,顾客却很多,多为日本人。便衣侦探追进商行到处寻找,但见人头攒动,却不见了钟鼎的踪影。

此时钟鼎就躲在柜台底下,用包装箱子遮挡着,他眼前是女店员穿玻璃丝袜子来回走动的腿。

那个盯梢的人楼上楼下找了一圈,便到了经理室,亮出证件,不等经理允许,就抓起电话机子打电话。

十点钟,闭店的铃声响起来,卷帘门缓缓下滑,顾客纷纷离店。

店门口,盯梢的人和另外几个赶来增援的人在守候,本来是守株待兔,可是直到确认商店里没人了,也没见钟鼎的踪影,他们才失望地走开。

店里的灯相继熄灭,店员也走了。蜷缩在柜台底下的钟鼎一动也不敢动,直到确信没有危险了,才钻出柜台,从防火通道里钻出大楼。

想到杨小蔚还圈在小屋里,说不定怎么骂他呢,他专走背街小胡同,总算回到三马路后街,他庆幸自己备了一窟,否则不堪设想。在钟鼎准备打开密室门时,他傻眼了,发现封窗的铁条被弄弯了,刚好能钻出人去。果然,杨小蔚不见了,钟鼎呆立了好一会儿,不知所措。街上的警车鸣笛驶过,他吓得一抖,赶紧打开房门躲进去,不敢点灯,大气也不敢出。

钟鼎的一举一动可牵扯着甘粕正彦的神经中枢啊。湖西会馆里灯火通明,从车站回来,甘粕正彦就枯坐在客厅里等消息,既等梁父吟的消息,也等钟鼎的消息。

徐晴来了,她刚把大衣挂到衣帽架上,电话铃就响了。甘粕正彦顾不上与徐晴嘘寒问暖,忙接起来,说:“是我。什么?军事禁区不让拍?我不能主动给他打电话,那太抬举他了,你去找他,就说我说的,你让小井师团长直接给我打电话。”

他“咔”一声挂断了电话,铁青着脸,与平日的儒雅判若两人。

正在抽烟的徐晴马上拍马屁,说:“这个师团长大概活腻了,满映拍片子他敢拦阻?他也不打听打听,甘粕正彦是谁?是在满洲大地一跺脚,连日本列岛都得颤抖的人!”

甘粕正彦的脸色这才逐渐恢复,他说:“你这可说过头了,不过,这个小小的师团长太不识趣了!哈尔滨平房的731给水部队秘密不秘密?我甘粕正彦一样自由进出,连解剖活人不都拍了嘛!”

电话铃又响,甘粕正彦皱起眉头去接,脸色顿现惊喜,这才是他最关切的消息。居然发现了梁父吟的踪影,还生怕他们看错了,宪兵队报告,连国民手账也核对了,还会有错?真是太好了。梁父吟虽没在东满之星号票车上,毕竟在火车站现了形,一听说梁父吟要去哈尔滨,这倒令甘粕正彦有几分意外。他想了想,决定稳住他,吩咐道:“不要惊动他,让他上车,不捕,到哈尔滨也不忙捕,把他严密地监视起来,别跟丢了就行了。”他觉得梁父吟会把他引向****地下党的核心,那正好毕其功于一役!

放下电话,一脸兴奋的甘粕正彦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人头马XO来,启开,咕嘟嘟倒了两个大半杯,递给徐晴一只高脚杯。

徐晴从甘粕正彦的表情可以判定,有了大喜事。

甘粕正彦说:“应了中国那句话,怎么讲我忘了,只记得踏破什么鞋!”

徐晴提示他:“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么说,找到梁父吟了?”

甘粕正彦与她响亮地碰了一下杯说:“正是。此时梁父吟正在火车站贵宾室里候车呢,他乘亚细亚号去哈尔滨。”

徐晴也兴奋异常,说:“溜走了的鱼重又钻回网里来了!这真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甘粕正彦沉思着,一直在琢磨,喃喃自语:“他去哈尔滨干什么呢?”

徐晴想的倒简单,说:“暂避风头。在新京,他无处藏身了呀!”

甘粕正彦似乎并不苟同,仍走来走去地思索着。

此时的梁父吟已坐进亚细亚号火车二等车厢。列车在漆黑的松辽平原上行驶。梁父吟坐在宽敞明亮的二等车厢里,打开一半车窗,风迎面吹拂,晚秋的夜风吹起车窗帘,有点凉意。梁父吟凝眸旋闪而去的树丛、村庄和灯火。

一上车,梁父吟就敏锐地觉察到了威胁,有个戴呢礼帽,衣冠楚楚的人脚前脚后上了车,和他一样,没行李,连手提包也没有,有点特别。那人就选择他对面的座位,用《大同日报》挡住自己的脸,上了车始终在看报,只偶尔看梁父吟一眼。

梁父吟发现了他的目光,他先发制人,搭讪着说:“去哈尔滨?”

那人说:“去做点买卖。你呢?”

梁父吟说:“去探亲。”

又没话了。梁父吟站起来,向厕所走去,他走了几步,回头看,那人正在探头探脑地张望。

梁父吟进了厕所。他并没大小便,他要试探一下那人的反应。弯腰从锁孔里向外看,戴礼帽的人果然跟过来,就守在厕所门外。

他皱起眉头,这证实了他的判断,那个人是特务。他放水冲洗了一下,洗洗手出来,对那人笑笑说:“请。”

那人倒是进去了,既不尿尿,也并不锁门,梁父吟故意走到车厢连接板处,那人慌忙跟过来,却发现梁父吟在点火吸烟。

梁父吟对他笑笑,那人也只好尴尬地冲他一笑。

6

去往建国大学的路已接近郊区,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马路上很少有行人,路灯把树影投到马路上,黑黝黝的。

从三马路逃出来后,杨小蔚无处可去,首先想到去找表哥梁父吟,却发现梁父吟住的小楼前后不时有行迹可疑的人出没,楼窗黑糊糊的,一丝灯光都没有。她想到这时候找梁父吟可能会有麻烦,便决定去建国大学找张云岫。她一个人快步走在出城路上,碰上鬼子巡夜车过来,她就停下来,躲到行道树后观察一会儿再走。

她很顺利地在上晚自习的教学楼里找到了张云岫。张云岫一见了杨小蔚就埋怨开了:“正不知你跑哪去了,学校你也不回,到处找不到你。又怕你贸然去找梁父吟,撞在枪口上,无论如何你千万别再去找你表哥了,梁父吟到很远的地方出差了。我担心你这么乱闯会出事的。”

杨小蔚忽然哭起来。张云岫反倒怔了,不知她哭什么,问:“你出什么事了?”

杨小蔚又不肯说,一直沉默着,流泪不止。

看她一副疲惫样,张云岫要给她找个地方,叫她先休息一下养养神,天亮再说。杨小蔚却坚持要回医大去。

张云岫很惊讶,说:“你还敢回学校去?”

杨小蔚说:“我不放心床铺底下的药箱啊,就是我不回去,也得派人把箱子偷运出来呀!”

张云岫却说:“不用了。日本宪兵队的人已经查抄了那箱子。”

杨小蔚大惊失色,心咕咚一沉,自责地说:“这不是全完了吗?我辜负了表哥的重托呀!”

张云岫安慰她:“好在日本特务什么也没翻着,那不过是一箱子书。”

“一箱书?”杨小蔚大为惊骇,“我不信,这怎么可能!谁会开这么大的玩笑?那里明明装的是西药,我亲眼见过的呀!”

反正现在告诉她也无妨了。张云岫这才揭开谜底,她在医大门前下三轮车那会儿,张云岫就把箱子偷梁换柱了。这当然是转移日本人的视线。

杨小蔚吁了口气,又惊又喜,又埋怨不止:“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连我都蒙在鼓里。早告诉呀,可害苦我了,叫我担心了这么多天。”

“现在你总该明白处境了吧?既然敌人已经去查抄过你的箱子了,医大还回得去吗?”张云岫说。

杨小蔚忽然觉得好凄凉,说:“那不是无家可归了吗?我在新京认识的人有限,除了钟鼎和表哥梁父吟,就没地方可去了。”

张云岫说:“这两个地方你都不能去!梁父吟已经离开新京,想找也找不到了。钟鼎那儿,更是绝对不能再去。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甚至有点残酷,可难也得忍痛切断这条线。这可不是儿戏。我是为你好!”

杨小蔚一抖,马上想到钟鼎出事了。张云岫告诉她:“钟鼎被捕了。”

这一来,杨小蔚反而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这她能理解。不管谁入了狱,都得斩断关系,谁知道他叛没叛变啊?

张云岫说:“被日本人抓去,不敢保证人人守得住节操,当年西江月不就是例子吗?”

怎么拿西江月跟钟鼎比?杨小蔚心里七上八下地没底,就试探地问:“钟鼎不会当软骨头吧?”

张云岫一脸严肃,说:“这正是我必须禁止你与他再见面的原因。”

杨小蔚不由得想到了此前钟鼎的种种反常,却又不相信那最严酷的现实,无论如何不肯承认他真的会是软骨头。

张云岫反问她:“你与他接触最密切,你没发现他有反常之举吗?”

杨小蔚回答得不够理直气壮,她说:“没、没有啊。”

张云岫肯定地告诉她:“钟鼎是叛徒。”尽管杨小蔚已有了最坏的心理准备,这话从张云岫口中道出,还是让她震惊、战栗。张云岫告诉她:“在岭南28号刘家烧锅开会前,已经发现有大批日本军警宪特穿了便衣混在附近,果然,七点一到,敌人就动手了。抓走了几十人。”

杨小蔚还想辩解:“去开会的人那么多,怎么一定怀疑是他干的呢?”

张云岫告诉她:“其实,早就怀疑他了,弄药品,这是难度极大的事,他那么轻易地弄到手,这本身就可疑,更何况,你到镶牙院接药那天,敌人也出动了很多便衣,你一直被人盯着,所以没动你,是在等着钓大鱼。”

杨小蔚很担心,问:“咱们没受损失吧?”

张云岫说:“因为原来只是怀疑钟鼎,并没有确凿证据,这次是真开会,也是试探,但预备了两个方案,发现情况不对,马上通知人撤,但还是有两名同志被捕了。钟鼎是叛徒,铁板钉钉了。”

杨小蔚低头半晌,她忽然想到报纸上的一张血淋淋的照片,那是同党处决西江月的,那是决不手软的。难道钟鼎也是这样的下场吗?她觉得脊背直冒凉风,她问张云岫:“他们想怎么处置他?”

张云岫说:“现在想处置也处置不了。他在敌人监狱里。”

杨小蔚又有点幻想问:“既然他投敌了,敌人怎么还会抓他?”

“那不过是演戏,他叛变不是在这次被捕,而是去张景惠公馆看牙那次。这次刘家烧锅事件抓他,其实是日本人掩护他。光抓别人,不抓他,不等于宣告他是告密者了吗?日本人才故意鱼目混珠,掩人耳目。”张云岫把推断的结果告诉杨小蔚。

“如果是这样,我估计,宪兵队迟早得放他。”杨小蔚有些心寒。

张云岫点点头,“只要放他,就更证明他是叛变者。”

杨小蔚扭过头去,借着淡淡的月光,张云岫看见她满眼是泪,牙齿把嘴唇都咬破出血了。

7

东满之星号票车豪华专车里,穿梭般进来几个餐车上的服务生,摆上了八个碟子四个碗,还有红葡萄酒。

一切摆放停当,侍从才请坐在沙发上听收音机的张景惠过来用消夜。张景惠起身,看了看餐桌,说:“去请白小姐。”

少顷,小原二郎拉开房门,送白月朗过来。张景惠说:“来,大长的夜,吃点夜宵。”白月朗摇摇头说:“我不饿,不想吃。”

张景惠便劝,“人家做了,你好歹吃上几口也是赏脸啊。”

白月朗只好入座。侍者斟了酒,退到一边,张景惠端起酒杯与她碰了碰,说:“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和大明星一起出来走走,到东边道匪窝视察,这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活,玄乎。可有你陪着,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白月朗笑着说:“我更没胆。”

张景惠说:“漂亮女人避邪,你知不知道?”一边说一边给她舀了一勺鹿血糕,说:“女人吃了大补。”又夹起一块切出花来的东西,不知是什么肉,黑糊糊的,就回头大声喊厨师,叫报菜名。

侍者忙问站在过道上候着的厨师们,一个胖领班忙躬腰进来,说:“总理老爷,这道菜叫斜切。”

张景惠说:“斜切?这叫什么玩意儿?”他这人,以嘴大吃八方自诩,什么菜没吃过?可从来没听说过正切、斜切的。莫非凡是斜着切的肉就叫斜切?

领班居然陪笑答“是”。

“这叫什么话?”张景惠可不是好唬的,他说,“斜切是刀工、刀法,难道不管驴肉、马肉,凡是斜着切的都叫斜切吗?”

领班斜了白月朗一眼,附在张景惠耳边小声告诉他:“是牛鞭,只有牛鞭斜着切才叫这个菜名,斜切是为了出花,叫红烧牛鞭不是不好听吗?才起了这么个菜名,师傅传下来的。壮阳、大补。”

张景惠大笑,夹了一块放到口中嚼着说:“嗯,有咬头。”刚想夹一块给白月朗,却又收回筷子说:“哎呀,不能给你,这是壮阳的。”一边说,一边把这块又扔进自己口中。

白月朗扭过头去看车窗外,很尴尬。

张景惠说:“香,好,壮阳。”他回头看了一眼在过道站班的厨师下令侍从们放赏,给小柜(小费)。

小原二郎便拿了些钱分发给厨子们,得了钱,厨师们鞠躬道谢后才散去。

张景惠敞开肚皮放开酒量,一连灌了三杯,喝得满脸通红,还在与白月朗碰杯说:“来,干,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是我的红颜知己,我高攀没高攀?”

白月朗不得不应付他:“这话不是说反了吗?哪敢称是总理大人的知己呀。”

张景惠不爱听,说:“别左一个大人,右一个阁下的,酸!你别学他们。”

白月朗向外望望,转移话题,问:“是不是快到梅河口了?”

张景惠不接这个话茬,却追问甘粕正彦在她跟前献殷勤的事。

白月朗马上声明:“这都是市井无聊传闻,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别人更是瞎说,他是满映理事长,我是演员,能不接触吗?我可没看出甘粕正彦有什么不正经。”

张景惠却宁可信其有,他说:“我了解甘粕正彦,别看他表面上正经,那是装蒜,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你离他远点,他这种人,亲爹他都信不过。”

白月朗笑了:“是吗?”

张景惠舌头都有点硬了:“我还不知道他?他一撅尾巴拉几个粪蛋我都知道。妈拉巴子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能对付他。就说对你吧,他又要靠你这大明星给他脸上贴金,又想占你便宜,又信不着你,背地里调查你。”

一听这话,白月朗很在意,故意激他说:“不能啊,他最信任我呀,我出入他房间,他连秘密文件都不收起来。”

张景惠说:“那准是当擦屁股纸的烂文件,这种文件,我那里能有一筐。抓抗日分子的名单,他会摆在桌子上让你看吗?”

白月朗马上想到甘粕正彦绝密保险柜里的北满****高层名单,白月朗装作不感兴趣,说:“我看那个也没用。”

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诳她,张景惠兜了底,说:“你冲我要个特别通行证的事,甘粕正彦都派我外甥女来调查,你还把他当好人?”

白月朗心里陡然一惊,却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她再次解释:“甘粕正彦也太能疑神疑鬼了,我不是说了吗?到柳河去接舅舅到新京看病。”

张景惠说:“甘粕正彦可不这么看。听徐晴说,你周围的人都有嫌疑。”

白月朗故意往张景惠身上引,说:“那总理大人也有嫌疑了?”

张景惠说:“妈拉巴子的,我都成了他们的摇尾巴狗了,他再怀疑我,那他还找谁去给他拉套?”

火车头拉了一声长笛,车速降下来,前边一片灯火,到梅河口了。

张景惠说:“梅河口熏鸡好吃,旧中华民国时,我每次路过这一定得买只烧鸡吃,比沟帮子烧鸡好吃。”车已徐徐停在月台上。张景惠要拉她下去透透风,还帮她把大衣披上,张景惠也披着呢大衣,“一到霜降,天说凉就凉了。”果然,车门一打开,冷风扑面而来,叫人打个寒战。

刚踏下车梯,站台上果然有挎着篮子叫卖烧鸡的,长一声短一声地吆喝。

白月朗问张景惠:“想不想吃,我买一只让你尝尝?”

张景惠却不让她买,说:“如今早不行了,没有鸡,就拿熏老鸹(乌鸦)充数,烤的黑糊糊的,分不出真假,谁还敢买?”

他二人相继来到月台上,后面有侍卫跟着。梅河口是枢纽大站,上下车的旅客川流不息。

白月朗忽然发现了两个特殊的旅客,都是城里人打扮,一男一女,他们不急于登车,故意在白月朗跟前晃悠,以引起她的注意。

男青年指着张景惠的专车说:“姐,这节车厢漂亮,是咱的二等车吧?”

女人笑道:“尽想美事,那是专车,连省长都未见得能坐上这节车厢。咱的车在下一节。”

听这声音耳熟,白月朗扭头望去,竟是冯月真和张云峰。她的眼睛倏然间亮了,白月朗看了一眼张景惠,冲冯月真叫道:“二表姐!”

冯月真会意,迎过来说:“这不是月朗妹妹吗?我和弟弟听说你坐这趟车来,我们也赶了这趟车。”

张云峰说:“我还寻思在车上找你不好找呢,没承想,一进站就碰上了。”

白月朗见张景惠踱过来,就说:“总理,你看多巧!在这碰上我二表姐和表弟了,他们也赶这趟车去柳河我舅舅家。”

张景惠点点头,说:“那好哇。”转过身去同小原二郎说话了。

白月朗问冯月真:“在几号车厢?”

冯月真一指,说:“是十号车厢,与你的专车中间只隔一节餐车。”

开车铃响了,白月朗让他们先上车,开了车再过去看他们。

开车后,白月朗来到二等车厢,大多数旅客都上了寝台入睡了,冯月真和张云峰正在寝台上铺毯子,见她过来,忙给她让了个位子。

白月朗拉住冯月真的手,一时百感交集,像出远门的孩子见到了亲人,他们来了就好了,她心里就踏实了。

冯月真说:“家里人听说你回来,都等着接你呢。”

张云峰也说:“怕路上有闪失,才让我们赶到梅河口,也上这趟票车接应。”

白月朗说:“我借了国务总理的光了,一切顺利。”

张云峰撇撇嘴,“国务总理就那胖头胖脑的模样啊?不像卖豆腐的,倒像个杀猪的。”几个人都捂住嘴哧哧地笑了起来。

白月朗担心,在柳河下了火车,到大通沟还有好几十里地,会不好走。

她指的“不好走”,当然不是指山路崎岖或有劫道的,冯月真告诉她,家里来人接,还要经过五道沟,不过路上也不太平,闹胡子。

张云峰突发奇想,说:“若是让张景惠派人送她,那有多好。”一听他这么说,冯月真眼一亮,说:“那敢情好,那谱可大了,这能办到吗?”

白月朗有些为难,说:“太招摇了,不好吧。”

白月朗回到专车时,张景惠还没睡,门敞着,一股烟酒混合味儿扩散出来。他一见白月朗过来,就站起来招呼她,问她:“怎么去了这么半天?”

白月朗说:“这么长时间不见面了,总有说不完的话呀。”

张景惠说:“还不是陈年谷子旧年糠,我就烦婆婆妈妈这玩意儿。来,进来,坐一会儿,喝杯浓茶解酒。”

白月朗要回自已包房,就说:“不了,太晚了,你也该歇着了。”

“启明星出来上床都不算晚!我搓麻将,打上十六圈,一宿到天亮是常事。”张景惠可不会轻易放过与白月朗单独相处的机会。

白月朗一笑,顺从地进了张景惠的房间。睡眼蒙眬的侍者赶快又来沏茶、上热手巾。

张景惠听说白月朗要在柳河下车,就表示反对,要她跟自己一起先到通化。

白月朗说:“那可不行,亲戚都来接我了,我把人家撂到一边,那像什么样子?再说,总理忙的是公务、国事,我跟着算什么!”

张景惠点着白月朗的鼻子说:“不给我面子!你是谁?在满洲国,你的名气不比我小,你是人人喜欢,我嘛,还不得有一半人骂我呀?”

白月朗笑了说:“谁敢骂国务总理呀?”

张景惠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他讲了一件不快的事,“去年我回老家,本来是光宗耀祖的事,寻思风光风光,没成想闹了个王八掉灶坑——憋气又窝火。”

白月朗忍住笑问:“怎么了?”

原来张景惠挨他一个本家叔叔一顿臭骂,那老东西灌了几盅马尿,就不知东南西北了,他骂张景惠给东洋爹溜须舔腚,若不是大伙拉着,张景惠差点掏枪崩了他。

白月朗说:“他哪知道你的苦衷啊。”

张景惠说:“这话对呀!妈拉巴子的,让你来当这个国务总理试试,你也得这么个当法吧?胳膊能拧过大腿吗?我在这个位上,还算好的,换个没人味的,还不知怎么样呢,说不定把张王李赵都取消了,全都姓他妈龟田、鳖田了!”

白月朗笑了起来。话题很快又转回来,白月朗还坚持己见,说:“我真的不能跟你去通化。原本讲好了的,我在柳河下车呀。”

张景惠却说:“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野副昌德将军都知道你来了,特意安排让夫人出面接待你,你半道溜了,算怎么回事?”

白月朗趁机说:“那,我再折回来,谁接我呀?听我二表姐说,从柳河到五道沟可不太平了,闹胡子。”

“这不是小事一桩吗?”张景惠承诺说,“只要你给我面子,我包到底。我跟野副昌德说说,一句话的事,叫他派兵护送你回去不就完了吗?一来安全,二来在乡亲面前抖抖威风。”

白月朗心中暗喜,嘴上却说:“那好样吗?太招摇了吧?”

张景惠说:“没事,有人想招摇还招摇不成呢。”他坐到白月朗身边来,伸手从后面搂住白月朗,凑过酒气熏天的嘴就想亲她。白月朗用一本杂志挡开了他的嘴。

张景惠不高兴地说:“你总这么假清高,我可生气了!”

白月朗敷衍地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希望苟且,你想要办成这事,必须明媒正娶,名正言顺。”说着站了起来。

张景惠见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只好说:“好好,依你。回去我就把家里那些老娘们全打发了,你说的也对,一个国务总理,一个大明星,婚事得办得轰轰烈烈才行,别委屈了你。”

8

亚细亚号在松辽平原夜暗中穿行,探照灯光束扫着两根钢轨,飞速地拉近,又永远拉不到尽头。

车过陶赖昭,停车一分钟,一个穿薄法兰绒大衣、戴金丝眼镜、提鳄鱼皮手袋的三十多岁的时髦女人上了二等车厢,看那装束,不是官太太,也是贵妇人,一上车就用流利的日语与车警、乘客打招呼。

梁父吟抽完烟回到座位,监视他的那个“礼帽”还没等回座,新上车的女人便坐在梁父吟对面,监视者只好坐在过道另一侧空座上。车启动后,贵妇人指着茶几上的一张报纸问:“先生,你这张报纸不看了吧?”

梁父吟微笑着说:“不看了,小姐请便。”

那女人便拾起来看,她忽然问:“先生,你看,这报上又说哈尔滨闹鼠疫的事了,人心惶惶,你知道有什么办法预防吗?”

梁父吟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盯梢者,不免有些激动,这是他离开警察总部大楼前新得到的暗语,想不到在快车上就用上了。他赶忙用暗语回复说:“只有一种办法,消灭老鼠。”

女人说:“老鼠在洞里,灭得了吗?”

梁父吟说:“所以危险无法解除啊。”

女人又问:“这个时候你还到哈尔滨来,你不怕?”

梁父吟说:“我正想把我的亲戚都接走,逃离危险。”

暗语都对上了,两人交换了一个深情的目光,梁父吟看了一眼监视者,暗示这女人说:“别看是二等车厢,也有蚊子,从新京上车,就让蚊子叮上了,咬了一个大包。”

女人明白了,看了盯梢者一眼,说:“天都快下雪了,蚊子还没冻死?”

梁父吟说:“可不是。”

梁父吟苦于无法摆脱监视人,终于想出了招,就提议玩文字游戏,以消磨旅途的寂寞难耐的时光。

时髦女人矜持地一笑,没有反对。梁父吟用手盖住一个纸条,问她:“一加一不等于二,你猜这是什么字?”

这女人果然聪明无比,张口就来:“姓王的王。这太容易了。”

监视者注意地听着。

梁父吟笑了说:“对了。”他松开手,纸条上有个“王”字,趁监视者不注意,他迅速在王字下边添了个新德二字,变成“王新德”。女人把这字条不经意地捻在手心里。

梁父吟又在纸条上写了一个字,然后用手盖住,说:“二月平,打一字。”

女人用手指头在茶几上画着说:“二加个月,这也不念字呀。”

梁父吟说:“你以为都是一加一不等于二那么简单呀!”

监视者也来了兴趣,忍不住了,插了一嘴:“两个月平行并列不是二月平吗?”

女人拍手说:“对了,是朋友的朋。”

梁父吟张开手,纸条上果然是朋字,那个监视者还伸头看了看。趁他打哈欠,梁父吟又在朋字上添了周,下边加了武,变成“周朋武”。女人又把字条团到一起,握在手中。

梁父吟又写了第三个字条说:“这回来个成语猜字,先礼后兵,打一字。”

女人歪头想想,开始胡乱猜:“是哈尔滨的滨吧?再不是军字?”

那个监视者已毫无兴趣,倦怠地打起瞌睡。机会到了,梁父吟说:“这是斌字,文武斌,不是先写文后写武吗?当然是先礼后兵了。”他松开手,在原有的斌字上加了个张字,看监视者已打起了鼾声,梁父吟一口气在纸条上写了一串人名。又在另一纸条上写下“三十六计,走为上”,那女人看过,梁父吟自己揉烂在手里。

女人藏了那张字条问:“还有吗?来两个好猜的。”

梁父吟打了个哈欠说:“困了,不玩了,我今天破的字你好好记住,回去考别人。”

女人会意地说:“我也学了一招,可以应付了。”

凌晨,亚细亚号停靠在灯火辉煌的哈尔滨站,车站放送器反复播放着“亚细亚号特别快车到达终点站哈尔滨”的信息,接站的、出站的一片喧嚣声,附近喇嘛台的钟声也响了,悠长而响亮地震撼着夜空。

梁父吟与摩登女士一同下车,监视人磨磨蹭蹭地在后面跟着,女士问梁父吟说:“先生直接去亲戚家吗?”

梁父吟说:“天太早,人家还都没起床,不好打搅,我想先找家旅馆。”

女士就提议,像他这种有身份的人,最好住道里中央大街的马迭尔旅馆,离车站又近,地段好,又舒适,就是贵点。

梁父吟说他每次来都住那儿。

女士挥挥手说:“那就后会有期了,有机会再跟先生学猜谜。”

梁父吟一笑说:“雕虫小技而已。”

9

张云岫把杨小蔚领进黑咕隆咚的教学楼,也不敢开灯,为避免发出声响,二人都脱了鞋,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推开一间没锁的教室,张云岫带杨小蔚进去,说:“你先将就一宿,别开灯,别出声,明早晨再给你找地方。”

杨小蔚打了个嚏喷,又赶快捂住嘴。张云岫觉得天凉了,答应一会儿给她弄件棉大衣来。

杨小蔚不让他麻烦了,说:“再有几个钟头就亮天了,还不好将就吗?”

张云岫临走时小声嘱咐她:“千万别弄出响动来,若叫塾头、舍监们知道了,那可坏事了。”说完,他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外面风很大,风吹电线和树木呜呜作响,杨小蔚抱着肩坐在讲桌前的踏步上。黑暗中,钟鼎缓慢地向她走来,他似乎很凄苦,柔情蜜意地对她说:“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要你不背我而去,我就不虚此生了。我要带你远走高飞,到一个不用担惊受怕的地方,去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

杨小蔚一抖,心里想,难道,那时他就干了违背良心的事了吗?这话太像了。没做亏心事,他怕什么?为什么不敢在人群里待着?

黑暗中,又出现了那可怕的空房子,钟鼎为什么要把她锁了进去?她反抗,不让他锁门,钟鼎不是说了这样的话吗?“小蔚,你别怪我,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你好,过后你就明白了。”

过后明白什么?张云岫的话印证了钟鼎的无耻。“你与他接触最密切,难道没发现他的反常之举吗?”

不知是冷,还是恐惧,她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杨小蔚忽然推开门,跑过长长的走廊,跑出了建大。

杨小蔚脚步匆匆地在长春街头奔跑着。她一口气跑到济众镶牙院门附近,天已放亮了。她不敢贸然前往,在对面当铺前隔街观望,但见镶牙院门上有锁,附近有几个便衣特务走来走去,显然在监视。

杨小蔚从三马路西口一露头就发现这里不安全了。她脚步迟疑了一下,向着黑胡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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