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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

杨小蔚一口气跑回锁过她的房子,屋里居然有微弱灯光从门缝透出,她很惊奇,难道宪兵队把钟鼎放回来了?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趴门缝向屋里看,果然是钟鼎在里面,他没开电灯,只点了一根蜡烛。他一脸愁容,外面稍有响动,他都悚然心惊地张望半天。

杨小蔚突然推门进来,钟鼎如同见了鬼一样跳起来,退到墙角,直到认出是她,才渐渐平静下来说:“你,你叫我好找啊,你跑哪儿去了?”

杨小蔚一声不吭地逼视着他,弄得钟鼎六神无主。他把门重新关好,悄声说:“回来就好,没出事就好,我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呀。”

杨小蔚问钟鼎:“你为什么把我像囚犯一样锁起来?”

“还不是为了你好?我得阻止你也去刘家烧锅开那个会,不能让你被宪兵队抓走,锁了你,是想让你躲过一劫。”

钟鼎也许不明白杨小蔚此时的心境,他说的是实话,却恰恰等于敞开了他卑污的灵魂。“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日本人昨晚要动手在刘家烧锅捕人?”

杨小蔚这么咄咄逼人地一问,钟鼎才后悔失言,忙说:“我怎么会知道?预感而已。”

杨小蔚装作不知道他被抓,问:“你怎么得以幸免?”

钟鼎说:“我岂能幸免?我刚从宪兵队里侥幸出来。”

杨小蔚现在很能沉得住气了,她的口气缓和了很多,席地坐下来,抱着膝盖,依然盯着他问:“出了什么事?出叛徒了吧?”

钟鼎说得含糊其辞:“可能是吧,刚到七点,会还没等开,宪兵队就包围了刘家烧锅,在场的人一窝端,无一漏网。”

杨小蔚又问:“你们的损失很大吧?”

钟鼎说:“反正抓走好几十人,有的显然不是,多数是去买酒、买酒糟的老客,也倒了霉,一起抓走了,我也不认识谁是自己人,受多大损失说不清。”

杨小蔚又提出质疑:“宪兵队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把你放了呢?”

钟鼎只好编谎,说:“我说我是来联系买酒的,别的啥也不知道,他们看我也不像反日分子,又有国民手账,就把我放了。”

杨小蔚说:“那就没事了呀,干吗躲到这破地方来背风?走,回镶牙院去,我都困得不行了。”

一听说回镶牙院,钟鼎显得十分恐惧,坚决说:“不行,绝对不能回镶牙院去!而且永远也不能再回去了。”

“这又为何?”杨小蔚问他,“你怕再次被抓?”

钟鼎说:“听我话没错,反正不能回去。”

杨小蔚又一次逼问钟鼎:“看起来,你早就知道昨晚上一定出事?”

钟鼎死鸭子嘴硬,依然说:“我只是预感,心灵感应而已。”

杨小蔚不依不饶,问:“心灵感应?那你和谁感应?”

钟鼎有些不耐烦,说:“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打嘴仗?还不是为你好?”

杨小蔚说:“是呀,把我锁在这空屋子里,也是为我好,以免被人抓去。”

钟鼎说:“你明白就好。”

杨小蔚还是劝他回镶牙院去:“别在这遭罪了,你的担心多余。既然日本人放了你,就是相信你不是抗日分子,还会再来逮捕你吗?那压根不放你岂不省事?”

钟鼎驳不倒她,脱口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光是担心日本人。”

一语泄露了天机,杨小蔚一双犀利的大眼睛咄咄逼人地盯视着他,说:“你不会是怕自己人收拾你吧?”

听了这话,钟鼎浑身一震,一脸的恐惧,连连否认说:“没有的事儿,怎么会呢?”

半晌,杨小蔚的目光才移向房门,她眼里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泪水,她的心彻底凉了,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过了片刻,杨小蔚说她真有点饿了,问钟鼎是不是也饿了?她想出去买点酒菜来。

钟鼎反对,说他方才吃了几块饼干。也劝杨小蔚吃几块垫补垫补。

杨小蔚站起来往外走说:“那顶什么。”

钟鼎走过来拦住她,说:“太危险了,你也不能露面。”

杨小蔚说:“那咱们俩等着饿死在这儿呀?”

钟鼎说:“再说,天还没大亮,啥店铺能开门下栅板呀?”

杨小蔚说:“我认识一家饭馆掌柜的,多给点钱没有办不到的。”

钟鼎劝不住,只好嘱咐她:“你要十分小心,万一发现有尾巴,可千万别回这儿来呀。”

杨小蔚没言语,只斜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杨小蔚真的抱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瓶高粱酒。钟鼎没想到她这么有办法,弄了这么多好吃的。

杨小蔚把纸包一个个打开,都是熟食。

看她脸冻得通红,钟鼎说:“看你,脸都冻红了。”

杨小蔚说:“外面变天了,看样子要下雪了。”

钟鼎把她一双手暖在自己手里,问:“路上没碰到可疑的人吧?”

她把手抽出来,说:“我是溜着墙根走的,巡逻的过来我就藏起来。”

钟鼎抓了一块酱肉扔到口中,“这酱牛肉真香,不容易买到啊。好久没吃过酱牛肉了。”

杨小蔚说:“要不怎么说我和掌柜的有交情呢。”这是驴肉,熏出来叫驴马烂,钟鼎没吃出来而已。她拔去瓶塞,又从怀里摸出两个酒盅,倒上酒,说:“来,今儿个咱俩好好喝两盅,也给你压压惊。”

二人便席地而坐,听着外面呼呼风响,喝下一盅酒的钟鼎发感慨地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其实人生就是一场游戏。”

杨小蔚说:“这叫什么话?游戏可是假的呀,人生能说是假的吗?你也太消沉了吧?”

钟鼎苦笑着又喝下去一盅说:“消沉?只有醉生梦死的人才不会感到消沉。”

杨小蔚什么也没吃,静静地望着他。

钟鼎连喝了几盅酒,见杨小蔚不吃也不喝,就劝她:“你也喝点,天冷,酒能活血。”

杨小蔚勉强喝了一口,她也许心存一线游丝般的希望吧,问:“你今后怎么办?不如去找组织吧,对了,镶牙院开不开了?光躲着是事吗?”

钟鼎说:“不能贸然去找,违反纪律,等着他们来找我再说吧。”

杨小蔚说:“你藏在这里,又不敢出去,谁能找得到你呀?这样吧,你害怕,你就别露面,我替你去找人。”

钟鼎不知道杨小蔚这是最后的试探,他脸上又现出惊恐神色,连忙摆手道:“你千万别胡来,我谁也不想找。”

杨小蔚说:“你怕鬼子,还怕自己人吗?你不会是有短处、做了亏心事吧?”

钟鼎手一抖,酒都洒出来了,他发现了杨小蔚那逼人的目光,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陌生眼神。他连忙扭过头去。

杨小蔚看在眼里,她很难过,也彻底失望了,还有什么好说?

钟鼎索性说:“我没做亏心事。实话告诉你说吧,我干够了,过够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杨小蔚已不感到意外,她说:“怪不得你早就想与我一起远走高飞呢。”

钟鼎说:“是啊,我们必须走这条路了,到时候了。”

杨小蔚说:“即使不干了,也应当好好跟人家说一声吧?你不好意思,我替你去说。”

钟鼎说:“你别多事。我现在是前门有虎、后门有狼,谁都能处死我,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杨小蔚说:“其实,我早就明白了。谁是虎?日本人。谁是狼?你曾经效力的组织。”

钟鼎说:“你别胡说!”

杨小蔚一双眼睛直视着钟鼎,说:“其实,你最怕的不是日本人,你最怕的是地下党,你怕像西江月一样,被自己人处死,对不对?”

这话如一把锋利的刀扎在钟鼎心上,他愣了一下,不得不否认,说:“你胡说。”

杨小蔚说:“组织为什么会处死你?除非你是叛徒。你这是不打自招了。”说这话时,杨小蔚心里真像刀绞的一样。没想到哇!她双手蒙住了脸。

钟鼎还想狡辩,他说:“我没有……只是,我也有难处。”

杨小蔚带着哭声说:“有难处的叛徒与主动叛变的叛徒有什么区别吗?你其实早就叛变了,从你走进张景惠官邸那时起,你就出卖了组织。你的反常,早该引起我的怀疑,我太爱你了,太相信你了,你到现在还在骗我!”

钟鼎说:“这更是无稽之谈!我既然叛变,为什么还为组织弄药品?”

杨小蔚冷笑,“那么大量的贵重禁忌药品,你怎么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了?又为什么最怕我去接头拿药?因为你知道这一切都在日本人监视之下。”

钟鼎脸白了,说:“这是他们给你灌输的吧?血口喷人!”

杨小蔚又说:“你去开会,为什么把我锁起来?为什么偷着租了这间房子?你是怕受到惩罚,你在给自己准备后路。是的,你把我锁起来是为我好,为了我不坐牢,可这不恰恰暴露了你的真面目了吗?退一步说,你既然知道会场会被敌人包围,你为什么不通知地下党?你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同志落入陷阱?这只能说明,你就是为同志布下陷阱的帮凶!”

钟鼎脸色煞白,白中透青,他的脸抽搐着,手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小蔚说:“你怎么不解释?你怎么不反驳?我多希望你把我驳倒啊?可惜,你办不到,因为你确实是叛徒,为什么你刚抓进去就被放出来?你能洗刷得清吗?”

钟鼎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面对泪痕满脸的钟鼎,杨小蔚两眼茫然,她悲悲切切地想,从前,钟鼎曾是自己引以为荣的人。因为他和冯月真扮假夫妻,杨小蔚当时死的心都有,甚至想杀了他,与他同归于尽,这都是因为她太爱钟鼎了。可现在,他在杨小蔚心目中的圣殿一下子倒塌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钟鼎说:“小蔚,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唯一,我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只有对你的真情是一点不掺假的,你不相信吗?”

杨小蔚两眼呆滞,她还能原谅他吗?人活在世上,没有道德,没有人格,没有操守,只剩下一点私情,那他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钟鼎哀求她原谅自己,他说:“若连你也抛弃了我,那我眼前真的连半点光亮也没有了。你跟我走,忘掉这一切,一切重新开始吧。”

杨小蔚说:“可我是人啊,我不能像一头猪一样健忘。我这样跟你一走了之,我一生一世都会在精神炼狱里煎熬,生不如死。”

钟鼎说:“这么说,你是不想原谅我了?要跟我分道扬镳?”

杨小蔚没有正面回答,她又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她分析钟鼎目前的处境,说:“你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你对日本人也没用了,他们想用你再一次卧底,不然会放你出来吗?可地下党会给你空子让你钻吗?”

钟鼎承认,他说:“这不可能了。其实我心里早打定主意要洗手了,不给日本人干,也不再染指地下党的事,不然也不会躲起来。”

杨小蔚冷笑道:“你的手上已经沾了同志的血,还能洗得干净吗?”

钟鼎似乎预感到某种悄然而至的危险,他颓然地说:“小蔚,我也不敢奢望你还爱我了,看在我们从前感情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吧。”说着跪了下去。

杨小蔚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提起酒瓶走到门口,看得出,她的内心正经历着急风暴雨般的折磨,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亲手给钟鼎倒了一盅酒,托在手中,走过去对钟鼎说:“你起来,我们的缘分也只能到这儿了,你喝了这杯酒,我有话对你说。”

钟鼎站起来,接过这盅酒,喝下去,泪眼迷离地说:“你说吧。”

杨小蔚告诉他:“我已经在酒里投了红矾,你活不到天亮了,我这样做,是对你好,是个解脱,就算你是自杀,以免被祖国制裁。”

钟鼎趔趔趄趄地晃了一下,绝望地张大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随后,已经感受到了腹痛,他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杨小蔚忽然又于心不忍了,她跪下去,扶起他的头,一时泪如雨下,连声叫着“钟鼎,钟鼎!”钟鼎极度痛苦地死死地攥住杨小蔚的手不松开。

杨小蔚的泪水滴到了钟鼎的脸上,她哽噎着说:“你恨我吗?”

钟鼎声音沙哑地说:“不恨,我只恨我自己,一念之差呀。我的事别告诉家里,别让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

死到临头,他说了一句人话。外面的风呜呜地吹,杨小蔚感到奇冷,冷得心直打哆嗦。

2

梁父吟住进了马迭尔旅馆二楼一间屋子,侍者走后,他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看,旅馆门口,在火车上监视他的人也跟来了,他正与另一个穿短风衣的人在小声说话,显然是交接。说过,他就走了,接班者却返身进了旅馆。

梁父吟只知道他可能被敌人的暗探盯上了,火车上跟了一路,又跟到了马迭尔旅馆,一时想不明白自己在哪个环节上出了纰漏,盯梢的人属于军警宪特哪个系统?好在他用文字游戏的手段,巧妙地将北满省委和哈尔滨特别市需要马上转移的干部名单传递走了,心里多少踏实些。他一直在考虑脱身办法。

梁父吟根本想不到,这一切的指挥者就是最器重他的甘粕正彦,甘粕正彦为他而失眠。

此时湖西会馆甘粕正彦客厅里,甘粕正彦正在等哈尔滨方面的最新情报。他不断地看表,静夜里腕秒表针的走动声嚓嚓响,声音显得格外夸张。这个时候,代号为“萨满鼓”的行动应该开始了,宪兵队和关东军情报部二百多人将兵分十几路,同时行动,共党北满中枢将被悉数破环,高层人员将无一漏网。这是甘粕正彦重新经营谍报网以来的一次大餐,他看得很重。他焦急,却并不担心,煮熟了的鸭子是飞不了的。表面上,他依然儒雅沉静,地灯照着沙发上的甘粕正彦,他边悠然地吸着香烟边看文件。

卫间生里有水声,透过磨砂玻璃门可以隐约看见女人的身影,徐晴也一直在这里,此时正在洗澡。

电话铃急骤地响起来,是情报专线。甘粕正彦放下文件,抓起听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激情可言:“哈尔滨吗?我正等着呢,接过来吧。”

稍停,甘粕正彦开始接听。他说:“什么?行动失败?你们都是饭桶吗?怎么让煮熟了的鸭子飞了?”

卫生间的门欠了一条缝,徐晴露出头,她关切地听着。

甘粕正彦向卫生间看了一眼,徐晴连忙关上门,开大水龙头。

哈尔滨宪兵队的佐佐木大佐在与甘粕正彦通话,佐佐木显得很慌张,他简直是在报丧,说:“非常奇怪,当宪兵队根据您的指令,在午夜零点执行‘萨满鼓’行动,按共党地下党名单去实施大逮捕时,几乎全扑了空,都跑了,有的显然刚得到消息,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被窝还是热乎的呢。”

甘粕正彦的心忽悠一下,向无底深渊沉下去。他不能在下属面前表现出半点绝望和气馁,他还抱一线希望,抱着话机走到里面办公间,打开保险柜,再打开底层抽屉,拿出那份逮捕名单,甘粕正彦最关心的是王新德和周朋武抓没抓住?王新德可是哈尔滨市委的头头,也是北满省委的骨干,周朋武居然当了中将参议,这个钉子不拔除还得了!

徐晴又把水声关小,房门只欠一小缝,她一直在偷听。

佐佐木泄气地报告:“这几个都溜掉了,也不是一个也没捕到,抓了四个,一个女的,是打字的,那三个,好像是交通站的,有一对是夫妻,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可能没接到逃走通知。”

甘粕正彦又走回到客厅,他再也无法儒雅下去了,将名册“啪”地摔到茶几上说:“我可是从来不发火的,现在,我必须骂你一句浑蛋!”

佐佐木大佐鞋跟响亮地一碰的声音都从电话线里传过来,他说:“是,我浑蛋。”

甘粕正彦出任第一任警务厅长时,佐佐木就是他的行动课长,所以甘粕正彦说他白跟了自己这么多年!骂他饭桶,愚蠢!愚不可及!什么解气骂什么。

佐佐木说:“是,我愚蠢。”

甘粕正彦骂人只是出气,也明白与事无补。他说:“毫无疑问,是我们自己人出了奸细,把名单走漏了,不然不可能逃得这么干净。”

佐佐木不想承担这样的责任,说:“不应该呀,这名单,我一直锁在保险柜里,行动前二十分钟才拿给行动组。除了我自己这一份,也就阁下有一份副本了。”

这话可戳了甘粕正彦的肺管子,果然,甘粕正彦冷笑说:“说得好。看起来,泄密的责任理应由我甘粕正彦来承担了。”

佐佐木说:“不敢。”

话题一转,甘粕正彦又问:“梁父吟不会也消失了吧?”

佐佐木说:“他跑不了,他一住进马迭尔旅馆,就在我的严密控制下了。抓吗?我的意思是,先不动他,看他与什么人接头,也许从他这下网,还能把跑掉的鱼再捞回来呢。”

甘粕正彦无奈地说:“好吧,你又让新京的特高课看笑话了。”这次行动,本来新京想争的,甘粕正彦有意给了他的学生独办,却弄成这样!他有气无力地放下了电话。

徐晴已从卫生间出来,她断断续续地听了些,关切地发问:“哈尔滨那边也不顺利?”

甘粕正彦还想遮掩:“还可以,哪能十全十美?”

徐晴揶揄地笑着说:“大鱼全跑了,只抓了几个小虾米,这是几全几美呀?”

甘粕正彦脸上的肌肉跳了几跳,说:“你偷听了电话?”

徐晴说:“怎么叫偷听?我长着耳朵呀,你若防着我,接电话的时候就该把我从卫生间里赶出去呀!”

甘粕正彦说:“何必这么酸!我们彼此干的是一种职业,也没必要瞒你,这又不是什么好消息,知道了反生烦恼。幸福和快乐可以与别人分享,至于痛苦,我喜欢一个人承受。”

徐晴说:“中国有句古话,叫休戚与共,你懂吗?”

不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号称中国通的甘粕正彦怎么不懂?

徐晴说:“这就对了。方才我听你说,那份逮捕名单只有你和哈尔滨的佐佐木有?”

甘粕正彦点头,“连新京宪兵队这边我都没通气。”

徐晴据此断定:“窃密者一定是你周围的人,像天岗秘书、打字员、侍者,他们都有重大嫌疑。”

按理说,徐晴的推断没错,但甘粕正彦认为,这些人都不可能。他们跟他不是一年半年了,从来没出过事。

徐晴点拨他:“你点的并不全啊,我徐晴,还有白月朗,也是能够自由出入这湖西会馆的人,你为什么不怀疑?为什么不查?”

甘粕正彦怔了一下,望着不怀好意笑着的徐晴,他明白了,说:“你是在暗示,白月朗有嫌疑。”徐晴却故意嬉皮笑脸地说:“我可不敢怀疑你甘粕正彦的心上人。”

甘粕正彦脸上掠过一丝厌恶,但很快就变成了沉思。他突然狂按了几下床头的小铜铃。

少顷,一个卫兵来到客厅门外说:“长官,有事吗?”

甘粕正彦披着睡衣来到办公间,隔着门下令说:“去把天岗秘书叫醒,五分钟后到我这儿来,不得有误。”

卫兵在门外答应一声,脚步声远去。

三分钟后,穿戴整齐的天岗秘书站到了甘粕正彦面前。徐晴真疑心天岗根本没脱衣服睡觉,不然怎么会如此神速?

通向办公间的门紧紧关着,徐晴不好公开露面,她只是扒门缝向外看。

甘粕正彦很平和地挥挥手,让天岗坐下,他选择了天岗对面的沙发落座。他十分客气,把装小人酥的漆糖盒打开,送到天岗跟前说:“你不抽烟,吃糖吧。”

天岗说:“谢谢。”拿了一块小人酥,却不剥糖纸。

甘粕正彦点着一支烟,慢慢摇灭火柴,说:“这么晚了叫起你来,打扰你休息,真不好意思。”

受宠若惊的天岗忙起立说:“这不算什么,应该的。”

甘粕正彦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随风飘摆的枯叶,说:“你帮我回忆一件事情。”

天岗说:“好的,理事长。”他跟随甘粕正彦好几年了,不敢有一丝马虎,每天每时都有记录,近期的他根本不用翻本子,脑子就记住了。

甘粕正彦说:“我记起,有一次,我把钥匙忘在桌子上了,那是几号?”

天岗马上对答如流:“四号,前天。”

甘粕正彦盘问:“那天都有谁到过我的办公室?”

天岗回答:“上午有五个人,有弘报处长武藤富男,九点十分来,九点四十离开,制作部长八木保太郎是十点零五进来的……”

甘粕正彦摆摆手,“上午我在,不用说了。”

天岗便说:“下午,二点半,根岸副理事长来过,没进屋。十分钟后是特高课的岸信石斋,他到摄影棚去见理事长了,三点十分,李香兰来求见,也没进屋,只在我的办公室稍事停留。只有白月朗进过您的房间,是属下放行的,因为她每次都可以自由进入。”

甘粕正彦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果然应在她身上了?他马上坐直了身子,急切地问:“白月朗是在这间客厅,还是进到我办公间了?”

天岗回答:“只在客厅,不过,办公间门开着,她听过唱片。”

甘粕正彦又问:“她在这里逗留多久?”

天岗说:“二十分钟,曾让她再等一会儿,她说没什么重要事,只是告个别,就走了。”

甘粕正彦追问:“她是单独在房间里吗?”

天岗说:“是,我给她倒杯茶,就回我值班室了,中间我又进去送过一次文件,没停留。”

甘粕正彦又问他:“一直没发现我的钥匙遗忘在桌子上了吗?”

天岗摇摇头,“直到理事长从棚里回来发现,我才看见。对不起,是属下粗心了,请求理事长处罚。”他又诚惶诚恐地站起来。

甘粕正彦却说:“要怪,只怪我自己粗心大意,与你无关。当然,你发现了更好。好了,你去休息吧。”

惴惴不安的天岗又问了一句说:“出了什么事吗?”

甘粕正彦说:“噢,没事。”

天岗这才出去了,甘粕正彦闭了灯,站在窗前。金黄的落叶在楼外探照灯光束里旋转飞舞着。

这应当是甘粕正彦心情最糟的时候,徐晴没见他灰颓、气恼和烦躁,反倒进了洗漱间,开始洗脸、刮胡须。

徐晴披上法兰绒大衣跟进来大为不解,说:“看样子,你今晚不想睡了?”

甘粕正彦说:“我太兴奋了,躺下也一定睡不着。”

徐晴很觉奇怪,说:“兴奋?反话吧?”

甘粕正彦却说:“是真的。我一直弄不明白,既然白月朗费了那么大力气,给梁父吟弄到了去东边道的特别通行证,那梁父吟一定是亲自出马,给山里的抗联送药品。可没想到,他居然去了哈尔滨。”

徐晴认为说:“这说明,他们知道梁父吟已经被盯上,送药品的任务只好又落在别人身上了。”

甘粕正彦分析道:“一切迹象表明,梁父吟是仓皇出逃,他连这么好的社会地位都放弃了,可见他知道自己暴露了。我一直在追寻那批药品的去向,难道会不翼而飞吗?现在我终于找到下落了。”

徐晴并不明白他何所指,更不知那批药品在哪?

甘粕正彦看了一眼穿戴整齐的徐晴,问他:“你要走?”

徐晴指指腕上的表,说:“都快凌晨一点了。”

甘粕正彦卖关子地说:“天冷了,带上皮衣服,咱们赶早班车赶往东边道。”

徐晴皱着眉头想了一下,问:“上东边道干什么?对呀,白月朗不是去了东边道吗?”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天使白月朗可能是元凶!

甘粕正彦并没肯定她的猜测,只是催促她快收拾,只有一小时就开车了。

徐晴也颇振奋,说:“这任务肯定充满刺激性,我并不急,实在来不及,可通知满铁,把这趟车的发车时间向后延半小时不就完了吗?你有这个特权啊。”

甘粕正彦却说:“这种遭人骂的特权能不用最好不用。”

动身前,甘粕正彦给佐佐木打了个电话,指示他可以“动”梁父吟了,要以礼相待,秘密押回新京。

天阴着,厚重的黑云在天上滚动,已在飘雪花了。行道树还是绿的,花圃里的花还开得很艳。

甘粕正彦和徐晴坐在奥斯汀后座上,徐晴说:“今年头场雪来得太早了,树还绿着,花还没谢呢。”

甘粕正彦催促司机说:“再加点速。”

徐晴提示甘粕正彦:“此行还有个麻烦呢。不知你意识到没有?”

甘粕正彦猜到是谁,说:“你指的是你舅舅张景惠。”徐晴点点头,说:“他可能正像楚襄王一样,做着巫山云雨的好梦呢。”

甘粕正彦点点头,说:“我也考虑到这一层了,才把他的外甥女请来镇邪!”

徐晴说:“少抬举我,这种干柴烈火的事,外甥女去灭火,那不是杯水车薪吗?”甘粕正彦哈哈大笑起来。

3

杨小蔚在建国大学门口走动着。这正是天亮前气温最低的时候,杨小蔚虽然穿着卫生衣(绒线衣),还觉得冷,就在校门外跑步取暖。她跟传达室的人编了一大套谎言,说要找白刃,是她表哥,家里死了人,必须马上见到他。白刃是学生自治会会长,大名鼎鼎,连传达室的人都知道,还真给面子,真去塾里把白刃找了来。

远远的,白刃和张云岫一起走了出来。传达室的人还为他们的会面提供了一间屋子。进了屋,门一关严,张云岫马上责怪道:“你太不像话了,应该等安排,你居然溜了,出了事情怎么办?”

杨小蔚冷着脸一声不吭。

白刃说:“算了,没出事就好。我现在要郑重宣布,你绝对不能再抛头露面了,也不能在新京待了。我们已经得到了可靠情报,钟鼎被敌人放出来了,这对组织将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你的安全更无保证了,希望你能理解。”

杨小蔚目光呆滞,喃喃地说:“不用担心了,他永远也不会是害群之马了。”

白刃和张云岫相互看了一眼,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说:“听你这口气,好像见到释放后的钟鼎了,这更叫人担心。”

杨小蔚承认见了。白刃忙问:“钟鼎现在在哪里?”

杨小蔚说:“他在哪里也没事了。”

张云岫说:“为什么?”

杨小蔚说:“我把他处死了。”

这话令白刃和张云岫大吃一惊。张云岫说:“你没说胡话吧?”

杨小蔚说:“真的,我用红矾把他药死了。尸体在三马路一间租来的房子里。”

二人哑了半晌,白刃和张云岫都没想到,这小姑娘能这样果决地大义灭亲。他们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感谢她?祝贺她?同情她?安慰她?好像都不对。

这时,杨小蔚反倒嘤嘤地啜泣起来。

还是白刃最先冷静下来,他安慰地拍着她肩膀说:“别哭了,我们很敬佩你,这本来不该由你来承担的。生活对你来说,太残酷了。”

杨小蔚流着泪说:“我想给钟鼎弄口棺材,别让他黄土压脸,行不行?我现在是无能为力了。”

白刃很痛快地表了态:“这怎么不行!你放心,后事你别管了,回头只需把停尸地址告诉云岫,由他去办。”

杨小蔚说:“谢谢你们,也替有罪的钟鼎谢谢你们。”她又哭起来。这一哭,张云岫鼻子也发酸了。

白刃再次强调:“你必须马上离开新京。连夜走,你不是一直向往着成为光荣者当中的一员吗,这回你如愿以偿了。你去的地方,正是投入母亲的怀抱。”

杨小蔚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她说:“离开医大课堂,我并不惋惜,可与同窗好友相处一回,总得回校去跟大伙告个别吧,东西也得收拾一下呀!”

白刃说:“你还敢回校?证件替你准备,票给你买好,你坐最早一趟车走,去长白山里。”

杨小蔚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凌晨,杨小蔚上了一列东行火车,为了行动方便,张云岫把她打扮成男孩子,给她弄了一套山里人衣裳,更生布衣服,抿裆裤,两道梁大洒鞋,头上扣一顶四块瓦的旧毡帽,也学山里人习惯,几块老头票和国民手账就掖在帽子里。在火车站,她去打开水时,发现了丸山洋子,随后发现整车厢都是穿医大校服的学生,才知道她们出发到东边道终日实习了。她多想去见见陈菊荣她们啊,可想起白刃、张云岫严厉的嘱咐,她不敢任性了,入了神圣的团体,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痛快而危及组织安全。好在她的打扮没让丸山洋子认出来,她压低帽子,躲到远离学生专车的最末一节车厢里去了。

足足占了八节车厢,学生总是有活力的,虽然一夜未眠,此时很少有人打盹,有的在唱,有的在说笑。

周晓云和陈菊荣在喁喁低语。周晓云告诉她:“听说白月朗也到东边道来了。”陈菊荣说:“可不知道,也没听她说要出外景啊。”

周晓云说:“不是拍电影,听说是陪着张景惠出来视察的。”

陈菊荣说:“真抖神呀!咱们去找她,在张景惠那告上一状,说不定就不用砸石头,遭半月罪了。”

周晓云说:“你真能想窍门呀。”

这时,丸山洋子和另一个日本女生从另一节车厢过来,走在过道上,陈菊荣捅了周晓云一下,让她看。周晓云看了一眼,说:“不就是她吗?值得你大惊小怪。”

陈菊荣故意大声说:“你瞧她那德行!鼻孔长到天上去了!张云峰就是发洋贱,救她干吗?”

这话引起了丸山洋子的注意,她扭头一看,显然认出了她俩,竟然一改常态地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还打了个招呼:“你们好,你们在这节车厢啊?”

周晓云报以微笑:“你在前一节是吧?”

丸山洋子回答“是”,说了句“回头见”,到另一节车厢去了。

陈菊荣说:“怪呀,这个眼睛长到脑门的日本姑娘,今儿个怎么这么谦卑呀?”

周晓云说:“人都是可以感化的呀。”

4

好歹挨到了天亮,起床后的梁父吟穿戴整齐,撩起窗帘向外望望,发现马迭尔旅馆门前又多了几个便衣。

他想了想,走出房间,立刻发现楼梯口有人守候。梁父吟转身上三楼,但三楼也下来两个人拦住去路,回头看,楼下的便衣也逼上来,而且全都拔出枪来,他只能束手就擒了。

梁父吟显得很镇定,质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这时佐佐木大佐从一个会客间里出来,竟给梁父吟敬了一个军礼,他显得很文雅很友善,说:“你是有名的大作家,我愿意看你的小说和电影。”

梁父吟幽默地说:“我的小说、电影里可没有这样的情节呀,敬着军礼给人戴手铐。”

佐佐木说:“先生是故意这么说,记得你那部叫《枫桥》的电影里,就有这么个情节,革命党人徐锡麟被堵在桥上,两边都是持枪的满清士兵,先生好像是给自己设计的结局!我很同情先生,可是爱莫能助,请吧,别伤了和气。”

梁父吟说:“你没弄错吧?我是满映的人,你该知道满映的理事长是谁吧?”

佐佐木大佐说:“这我能忽略吗?甘粕正彦是我的老上司、老师,请允许我如实地敬告,我们来请你的命令正是甘粕正彦先生亲自下达的。否则,谁敢轻易地动他手下的人?”

梁父吟很轻松地笑笑说:“这种请法荣幸之至。”

佐佐木说:“你放心,在哈尔滨,你不会受苦的,对你,只是暂时限制自由,指令里没有逮捕的字样,甘粕正彦先生还特别关照我们,不要委屈了先生呢。”

梁父吟潇洒地说:“好吧,这样高贵的囚徒生活,也值得体验一番,将来写起来感同身受。”

走出马迭尔旅馆的一刹那,梁父吟看见在火车上邂逅的摩登女士,从一辆华贵汽车里走下来,她显然是来见他的,这时大感意外,情急之下,她好像对旅馆的人发话而实质是在向梁父吟传递信息:“马迭尔旅馆房价太贵了,昨晚上我带来二十多位客人,全吓跑了。”

梁父吟听明白了,北满省委和哈尔滨特别市委的高层全都安全转移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用眼神向她交流了一下,露出欣慰的笑容,上车走了。

他被带上一辆军车,是中型吉普车,后排座上坐着三个人,两个日本兵,中间夹着梁父吟,但没有给他带手铐。军车很快驶出哈尔滨市区,向新京方向急速驶去。

梁父吟到底想不出自己在哪里露出了破绽?还是被自己人出卖了?钟鼎吗?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哪。白浮白命令他躲避时,看来已经很危急了,他还是没有逃脱。他索性不去想自己的事了,他庆幸没有由他护送药品进山,也不知现在白月朗在哪儿?到了山里吗?一切顺利吗?此时的白月朗正享受着贵宾待遇。

长白山的山山岭岭还是灿烂的五花山季节,一夜间却被一场大雪覆盖了,白绿相间,分外壮观。如棉絮般的大雪还是没完没了地下。

讨伐司令野副昌德少将正在宴请张景惠和白月朗。野副昌德的妻子今井芳子一身传统和服,绣工精美,闪闪发光。她陪坐在白月朗旁边,殷勤地为她布菜说:“这是金枪鱼,没有日本那么新鲜,要蘸绿芥末吃,吃得惯吗?”

白月朗蘸了一片,立刻被辛辣之气刺激得受不住了。

野副昌德说:“小姐得预备好手绢,若是感冒伤风,什么药也不用吃,多吃芥末就行了。”一桌人都大笑。

野副昌德走到白月朗身旁,举起杯来说:“我敬大明星一杯。”

白月朗连忙站起,与他碰杯说:“我从来不喝酒的,实在不胜酒力。”

野副昌德说:“喝一口也行。”

白月朗只得抿了一口。野副昌德说:“从前都是在银幕上见到小姐,今天见到真人了,太荣幸了!”

今井芳子也说:“是啊,我想跟小姐合个影,挂在家里,可以吗?”

白月朗微笑着点点头。

守候在门口的照像师立刻上前,给今井芳子和白月朗拍照。后来野副昌德也加入行列。

张景惠说:“我看哪,白月朗可以把照片洗它万儿八千张,每个烟盒里放一张,这烟卷一定涨价。”

野副昌德拍手赞同说:“真是好主意。小姐要在通化多住几天,如果肯屈尊到讨伐队军营里去献艺,那将是官兵极大的荣幸。”

白月朗说:“很抱歉,我还得赶到柳河去接舅舅呢。”一边说一边目视张景惠,让他替自己说话。

张景惠会意,便说:“对了,我听说柳河是胡子出没的地方,不大安全,将军如果方便,能不能派兵护送一下白小姐?”

野副昌德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马上应承,说:“应该效劳。”

张景惠对白月朗说:“这回你该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了吧?”

与此同时,冯月真和张云峰在讨伐司令部客馆房间里吃饭,同样丰盛,桌上盘子快摆不下了,厨子还在上菜。厨子下去后,张云峰挤眉弄眼地说:“真没想到,咱们成了小鬼子的贵客了,七个碟子八个碗的满招待呢。”

冯月真踢了他一脚,说:“好吃的还堵不住你嘴。别顺口胡说。”

张云峰说:“咱可借白月朗光了!明天派兵护送进山,咱们省心了,他们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冯月真说:“还胡说!”夹了一块肉塞了他满口。

停了一下,冯月真又说出她的担忧:“有人送,好是好,咱们错过了站,到了通化,再返回柳河去,就误时了,接应咱们的人不是扑空了吗?”

张云峰不以为然,说:“省事还不好吗?这多安全!”

5

通往柳河的山路还是那么神奇。这场雪经太阳一晃很快化得无影无踪了,又显露出五花山的灿烂,郁郁葱葱的远山近岭被红枫、紫藤、橙色的柞树叶和明黄色的青杨叶涂抹得斑斓无比。

两辆日本军车上坐满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车篷上架着轻、重机枪。两辆军车中间夹着一辆中型卡车,白月朗和冯月真、张云峰坐在车中,白月朗的三道梁皮箱放在车后座上。

白月朗问:“这里离五道沟还有多远?”张云峰说:“还没到柳河呢,从柳河到五道沟还有二十多里,从五道沟再去大通沟,路虽不远,不好走。”

冯月真说:“家里人听说你回来,乐坏了,不知怎样招待你呢。”

望着高耸的连绵的远山,白月朗有一种从没体验过的快乐,流露在脸上。

杨小蔚这时已到了五道沟,她刚从火车上下来,在车站前转悠。在她后面,尘土飞扬,护送白月朗的队伍从公路上驶来。

车站附近的村公所门前,村长带着几个保丁、伪警察抬着开水桶和一筐筐煮鸡蛋准备慰问皇军。

杨小蔚向一个背着粪筐拣粪的老头打听道,问:“从这里到大通沟怎么走?”

拣粪的老头四下望望说:“小爷们,你敢上大通沟?叫日本人和警察知道了,还不坐你个通匪的罪名啊?那是地皮都红透三尺的地方啊!”

杨小蔚说:“我本来是大通沟的,有良民证,怕啥。”

老头更奇怪了,问:“既是本地人,那你怎么不认道?”

杨小蔚编谎说:“我离家外出好多年了,是过房给柳河城里三姨家了。所以没回过大通沟。”

怪不得呢。老头这才告诉她:“出了五道沟村子照直往东走,上小桥过小河,见到岔通道走里股。”他看了一眼即将进村的鬼子军车,“你快走,日本人说来就来了,别撞上倒霉。”

杨小蔚道了谢,正要转身离开,看见护送白月朗的队伍已浩浩荡荡进村,她一眼认出了车上的白月朗、冯月真和张云峰几个人,高兴得快要喊出来了,朝他们跑过去。

张云峰也认出了杨小蔚,见她扮了男装,忙说:“那不是我大表舅家的拴柱吗?”几个人连忙下车向杨小蔚迎过来。

杨小蔚明白了他的用意,这才叫一声:“二表哥,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好神气呀?”

张云峰一指白月朗说:“这不,白月朗表姐回来接舅舅了。”

杨小蔚说:“太好了,正好同路,也捎上我吧,省得我架步量,累死我了。”

冯月真说:“这咱不敢做主。”一边说一边给白月朗递眼色。

白月朗说:“没事,我去跟山本少佐说。”说着朝山本走去。

在五道沟车站前的村公所,穿日本军服、披黄呢军大衣的翻译官下车,吆喝前来迎候的村长,让他快给皇军烧水,备吃的,他要派人去监督。

村长一指脚下冒热气的水桶说:“一接到皇军电话,就烧了一大锅水,管够!”

翻译官看了一眼走过来的山本少佐说:“岂有此理!谁让你事先烧水?知道有没有投毒药?”山本赞赏地点点头。

村长起誓发愿地说:“我们村十家连坐,都是良民,谁愿意拿脑袋开玩笑啊,怎么会给皇军下毒药呢?”

翻译官毫无通融余地,说:“不行,必须重烧。”

村长只得喝令保丁把开水桶抬回村公所去,泼了,让皇军监督着现从井里打水、现烧。他又看了一眼鸡蛋筐,下令把鸡蛋也拿回去,重新挨家挨户收齐生鸡蛋,重新煮。

翻译官从筐里拿起两个鸡蛋,在手里掂掂,又冲亮看看说:“鸡蛋就别现煮了,你们总没本事往没缝的蛋里投毒吧?”

村长点头哈腰地说:“我们村可是模范村啊,爱皇军如子……哪能出那事?”

翻译官打断大喝一声:“你说什么?你找死呀?”

村长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走嘴了,我该死,过去常听说书的说,爱兵如子,我就以为是好话呢!”

翻译官说:“幸好太君没听见你胡咧咧啥,你可小心点,你这五道沟村也不是省油的灯!”

村长说:“哪能呢,交出荷、出劳工,我们村回回占头筹。”

翻译官冷笑着说:“前年那件无头案可没了啊,有人说,你们秋收时故意把粮食藏在野地里,让杨靖宇匪徒挖走。”

村长脸吓得煞白,说:“这事可真的和我们村没关系,翻译官可别吓唬我呀,我这人可是耗子胆。”

翻译官说:“哼,你是个两面光村长,瞒得了日本人,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村长忙拉着他的袖子往村里走,油滑地把几张老头票塞到他手中,叫他买包烟抽、打壶酒喝,求他在皇军面前美言。

翻译官指着村长脑袋说:“若不是我美言,你这吃饭的家什早搬家了。”

五道沟村磨坊旁,一头蒙了眼睛的黑毛驴在磨道里不紧不慢地走着,磨道坚实的地上留下铮亮的蹄痕。一个驮背老妪在推磨,不断地把橡子扫进磨眼,磨下来的是灰白色的粉末。

张云峰和杨小蔚来到这里,张云峰又惊又喜,他没想到,在南关大车店见面时,杨小蔚还啥也不是,现在居然是同志了。

杨小蔚很低沉地说:“现在也没正式迈进门坎呢。和你一样,露馅了,在城里待不下去了。”

张云峰却很兴奋地说:“太好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你可别笑话我,我有一次梦见你了,说咱俩下河抓鱼,抓了一大桶。”他忽然发现,杨小蔚的脸色很不好,急忙打住说,“对不起,看我,见了面尽扯些没用的。”

杨小蔚勉强笑笑说:“我没怪你呀。其实我也梦见过你,梦见你给我带来一大麻袋橡子,在炉子上烤着吃,比糖炒栗子都甜。”

张云峰哈哈笑了说:“我的傻妹子!橡子是野猪、山牲口吃的,日本让咱中国人吃,吃得都拉不下屎来,这玩艺又干又涩,可难吃了,不信你尝尝!”说着从磨盘上抓了一把,送到杨小蔚眼前,杨小蔚真的尝了尝,又吐掉,她还以为真的和板栗一样好吃呢。

张云峰说:“今后,吃橡子面就是常事了,进了山可得准备受苦了。”

杨小蔚说:“你能受得住,我也能。”

张云峰忽然想到,问:“你这样一走,钟大夫不是闪了一下吗?一个假老婆进了山,真的也离他而去,这也太残酷了吧?”

杨小蔚扭过脸说:“你别跟我提他。”

张云峰看了她一眼,怀疑她和钟鼎吵嘴了。见她哭丧着脸,不敢多言。就改换话题,问:“你是不是在城里藏不住身了,一定是出了叛徒。”

杨小蔚突然流泪了,“那还用问吗?”

张云峰一边说叛徒太可恨了,一边又忍不住发问:“这叛徒我认不认识?”

杨小蔚忽然扑到了张云峰肩上,并着哭声告诉他:“叛徒不是别人,就是钟鼎啊,你能想到吗?”

张云峰愣了,双手撑着她肩膀,盯着杨小蔚的泪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杨小蔚说:“别提他了,他这种人,死了臭块地而已。”

张云峰很敏感地问:“他被处死了?”

杨小蔚泪流满面地说:“你也许想不到,是我把他处死的。”说着又哭起来。

张云峰把她搂到怀中,替她拭泪,安慰着说:“我没想到,你大义灭亲,你是这样一个刚烈女子!别伤心了,他这种人,不值得为他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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