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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跺去皮靴上的冻雪,甘粕正彦向满映主楼走去。扔下“搡巴”,他脱去手套刚要进楼,秘书课长天岗长喜从秘书室迎出来,递上一张名片,上有“弘报处徐晴”几个字。“一上班徐课长就来了,不知您见不见?不见,我自有办法挡她驾。”

这一次,天岗长喜可没摸清甘粕正彦的脉,甘粕正彦正想会会这位谍海女杰呢,怎么不见?弘报处得罪不得,他告诉天岗长喜:“马上请徐课长到会见厅去。”

天岗长喜答应一声说:“她就坐在一楼会见厅里等呢。”

甘粕正彦一出现,一个二十七八岁年纪,打扮入时,很有几分姿色的女郎笑吟吟地站起来,甘粕正彦抢先说:“你来了怎么不叫他们马上找我?怎么好让徐课长久等!”

二人握过手,徐晴说:“理事长身先士卒,亲自扫雪,我哪敢打扰,坏了你的清名啊!”

甘粕正彦一边叫人上茶,一边说:“待慢了徐课长可要倒霉的,弘报处可不得了啊!想查封哪家报馆、出版社,一句话的事,我们满映的片子,也在你们审查之列呀。得看着你们的眼色吃饭。”

徐晴从坤包里掏出一盒坤烟,甘粕正彦忙上来替她划火柴。徐晴说:“我自己来,这可不敢当。”吸着烟,徐晴说,“理事长得拍着心口说话,自从你执掌满映以来,我们弘报处为难过你们吗?”

甘粕正彦说:“这得承蒙关照了。”

徐晴说:“你真会开玩笑,还不知道谁关照谁呢。别打哈哈凑趣了,我今天是来点卯报到的。”

甘粕正彦装傻说:“你想当明星?就凭你这张漂亮脸蛋,你若真演电影,准红。”

徐晴转而严肃地说:“你又打趣我。”随即言归正传,徐晴是来领任务的。是星野直树厅长让她来晋见甘粕正彦的。徐晴倒直率,她说:“说真的,在我看来,甘粕先生本来就不该离开老本行来拍什么电影,自从你卸了警务司长的职务,后来的继任者一个不如一个,第二任长野吉五郎、第三任大岛陆太郎、第四任涩谷三郎,都不行,没有你的魄力。这几天,军警宪特情报部门的人都说,梅津司令官英明,请甘粕先生出山,就等于给满洲国上了保险,你才是反满抗日分子的天然克星。”

甘粕正彦笑着说:“你一口气恭维得我快招架不往了。”甘粕正彦声明,其实他并不愿重操旧业,一来得力的人不多,二来着眼点也不同,常常掣肘。

徐晴觉得他的担心多余,梅津司令官不是授予他全权了吗?

她倒全知道!甘粕正彦说:“那倒是。”甘粕正彦不想走老路。传统的办法很简单,只会抓人,杀人,这是治标,不是治本。征服人心,是上策,但不是一时之功。

徐晴问甘粕正彦给她什么任务,她急于想知道。

甘粕正彦注视着她说:“你还干你的弘报处嘛。”

徐晴:“那我就不必来麻烦先生了。”

甘粕正彦的目光像研究她的内心,在她脸上扫来扫去:“你是受过日本谍报训练的,不用我教吧?”

“但我更知道,甘粕先生的作风、章法、思路都与众不同,我相信甘粕先生会独辟蹊径。按老路子干,我也用不着来满映拜真神了。”

这话让甘粕正彦很受用。不过他说,徐晴的顶头上司是星野直树,他不好过多干预,相互间可以配合。至于徐晴所期待的独辟蹊径,甘粕正彦也不愿悉数吐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要点,对文化人,要让他们感到温暖,知识界渴望尊重,这样,一些本来心存敌意的人会感化过来,一些死心塌地的人也会被他们发现,才能直捣其穴。不知是真的领悟还是出于吹捧,徐晴连说了几次“太精辟了”。

在甘粕正彦看来,日本人“入主满洲”快十年了,杀了不少人,不过是割韭菜,割掉一茬,新一茬又长出来,想消灭韭菜,最好是挖到根,才能一劳永逸。

徐晴明白,他是指活动猖獗的地下党。甘粕正彦点头,这便是他说的根。徐晴显得很振奋,表示弘报处今后会事事请示,至少她本人如此。徐晴是个很有心机的女人,她在日本学成归来,她身上流淌的虽不是大和民族的血液,可左右她精神的力量来自那个岛国。她深知甘粕正彦的威望和力量,深知他在天皇心目中的分量,这是她敢于“背叛”她的直接上司星野直树而死心塌地投靠甘粕正彦的原因。

甘粕正彦并不要求她这样。徐晴另成系统,有顶头上司,有自己的管辖权限,甘粕正彦已向梅津司令官申明,对外,他只是满映的理事长,不想公开他的身份,这反而有利,当然也不希望情报部门事事把他推到前头,但他表示会尽力的。徐晴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甘粕正彦打量着面前这个成熟而漂亮的女性,任何人都不会对她的魅力无动于衷,他也一样。他需要自我抑制,才能抵御住徐晴不时投来的可以俘获任何男人的秋波。他不客气地表白,一个最高境界的谍报人员应当给人以亲切、平和、普通的印象。他对她幽了一默,说:“徐小姐过去在满洲艺文界可是个狼外婆形象啊!”

徐晴有几分尴尬:“是吗?”

甘粕正彦笑道:“对不起,我说重了。换一个说法,你让很多报界人士、作家、艺术家、演员害怕,这总是事实吧?”

徐晴学西方人那样耸耸肩,“这没办法,我干的就是这个活。”

甘粕正彦变得严肃起来,“你跟着别人这么干,我无可指责,归我领导,得换个干法。”

徐晴不太服气,“戴上假面具,变成阁下所说的平和、亲切?”

甘粕正彦说她的悟性还及格。甘粕正彦告诫徐晴:“必须学会与满洲的文艺人士交朋友,在公开场合为他们说话,为他们两肋插刀!”

徐晴果然悟性很高,一点就透,知道甘粕正彦想让她得到中国文化人的好感,然后打入其中,获取情报。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甘粕正彦引用中国一句现成的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徐晴觉得甘粕正彦果然技高一筹,她答应改弦易辙,今后广交朋友,这倒轻松多了。

甘粕正彦却说了一句“未必”。话锋一转,他忽然问起她舅舅这人,问她怎么评价?徐晴的亲娘舅正是国务总理张景惠,有这个靠山,也正是日本人也高看她一眼,轻易不敢惹她的原因。

徐晴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一来她怕别人误解她,以为她是狐假虎威,没真本事;二来也怕沾上坏光,满洲国的百姓公开骂张景惠是“扛豆腐盘子出身的草包、饭桶”,别人非议张景惠,徐晴总是本能地反感。甘粕正彦也不例外,她容不得他怀疑张景惠,那感觉是连她一起怀疑了!这是不能容忍的耻辱。

想不到甘粕正彦正色道:“怀疑、不信任是永恒的,连溥仪也不能例外。信任是经过无数次推翻不信任之后才会有。当然,溥仪也好,张景惠也好,他们不会是抗联,不会是地下反日组织成员,他们是另一类人。但你不要忘了一条谍报工作的准则,‘任何人都在你捕捉和怀疑的范围内,你忠于的只有一人’。”

不管是否发自内心,徐晴都必须马上给出答案:“只有天皇陛下。”她的快速反应让甘粕正彦满意。

甘粕正彦又把话拉了回来,说:“张景惠的忠诚,是不容怀疑的。话又说回来,在天皇面前,包括我甘粕正彦在内,也包括满洲皇帝,其忠诚与否,都是应当接受考验的,没有例外。你是在大日本帝国受过特殊训练的人,这一点应该明白。”

徐晴马上表明态度:“请你放心,即使我舅舅有了二心,我也会大义灭亲的。”甘粕正彦脸上总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徐晴觉得甘粕正彦运气不佳,刚接手满洲情报工作,就碰上了棘手的事,建大学潮已经波及到了新京、哈尔滨和奉天十几所大学了,难为他还能稳坐钓鱼台。徐晴都替他捏一把汗。

说起学潮,甘粕正彦吸着烟,慢条斯理地问:“如果你是我,你想怎么处置?”

徐晴有谍报人员的惯性思维,“当然是抓人,不过,人太多了,如同咬一个刺猬,无从下口啊。”

没想到,甘粕正彦反其道而行之,他已决定,一个不抓。

徐晴很感意外,问:“那怎么收场?怎么向关东军司令交代?怎么向天皇交代?会不会助长东北这块土地的反日风气?”

此前,甘粕正彦已经说服了梅津司令官,也向东京请示了,他认为,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是扬汤止沸。

徐晴不明白何所指,扬汤止沸是什么概念?

甘粕正彦说:“建大学生并没要求赶走日本人,不过是要求驱逐尾高龟藏总长,完全可以答应他们就是了,委屈尾高一个人,却可以平息这次风潮。”

这为徐晴所不取,她说:“这未免太手软了吧?”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能发动起这么大规模的风潮,决不是一群学生的一时冲动,肯定有严密的组织在后头指挥。让他们先尝点甜头,在他们认为大功告成后,意志松懈后再顺藤摸瓜,这就是我说的挖韭菜根,而不是割韭菜。”

好一个扬汤止沸!徐晴由衷地佩服甘粕正彦的高明。

2

戴着毛线帽,围着白线围巾的刘月站在满映收发室门外,她等了好长时间了,脚冻得像被猫咬的一样,不时地原地跺脚,收发室的人终于探出头来告诉她,电话挂通了,方才没人接,人都在外头扫雪,说梁先生马上出来。刘月便在铁栅栏门外等。

梁父吟从厂区里走出来,当着门卫的面,故意用训斥下人的语气说:“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找到厂里来?”

原来是协和会的人又上门来找人募捐了,刘月说她手里只有买菜的钱啊。也不知该捐多少。梁父吟便从大衣兜里摸出钱夹,抽出两张塞给她,又见旁边有叫卖“冰糖葫芦”的,便招手过来,买了一串给刘月,二人向有轨电车站走去。刘月和梁父吟站在离站牌稍远的地方等车。刘月吃着糖葫芦。雪太大,一辆电车出轨了,正等待救援车来拖吊。

梁父吟当然明白,刘月不是为募捐的事而来,知道是“家里”有什么消息了。

刘月四下望望远处等车的人群,点点头小声说:“省委有急电,刚刚译出来。”老规矩,电报是不能带出来的,向来是随到随销毁,全靠用脑子记。梁父吟就让刘月背给他听。

刘月背诵道:“东京已派出京都帝国大学经济法律学院院长作田庄一来接替尾高龟藏,任建国大学总长,斗争可告一段落,注意隐蔽力量。”

梁父吟一直盼望的台阶有了,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辆救援电车隆隆驶来,停靠后,开始吊出轨车。刘月决定步行回家。梁父吟大声嘱咐她,自己中午在厂里吃,叫她个人随便吃点什么吧。刘月答应着。

3

转眼间已是花木葱茏的季节,一队学生正被引导着来到满映后院。紧靠道具库、特技间,在电影厂院子里搭的一堂场地外景,是古装戏,不知导演通过什么渠道,把医科大学的白月朗、陈菊荣、周晓云、丸山洋子那班的学生拉来当群众演员,青年人爱热闹,拍电影本来就很神秘,一听说可以上镜头,个个欢呼雀跃。女学生们脱去校服,都换上了丫环的服装,在一边等待着。她们身后的拍摄预告上有当日拍摄计划:《尤二姐和尤三姐》,底下写着镜头号、拍摄场次、出场演员等。女学生们好奇地对现场化装的女明星们指指点点,有好几个都是她们崇拜的偶像。

陈菊荣指着正在补装的李香兰说:“那就是李香兰啊?她演尤三姐?谁演尤二姐?”

白月朗早打听清楚了,“是张静演尤二姐,那不,在机器后头站着呢。”张静和李香兰可是满映两个当红女星,家喻户晓,白月朗床头都贴着她们的剧照。李香兰的明星照常见,真人陈菊荣还是头一次见,一来觉得没电影里耐看,也看不出李香兰像日本人。

周晓云说:“这不奇怪,都是黄种人嘛。”

只有丸山洋子不苟言笑,她是丸山彻二校长的女儿。这个单眼皮、肤色白皙秀气的日本少女,美丽的外表掩饰不住高人一等的傲慢,她接话说:“同是黄种人也有主子和奴仆之分。”

白月朗平时就讨厌丸山洋子,一听这话,马上针锋相对,她话说得并不激烈,像与女同学们说闲话,故意刺激她的神经。白月朗说:“我考证过,日本人穿的和服是从中国唐朝传去的,所以叫唐装。日本字里一大半是中国字,从来都是向中国王朝称臣纳贡的,谁是主子、谁是奴仆啊?有点主仆颠倒了吧?”

陈菊荣报复地大笑,好多人哄笑着跟着起哄,直到训育主任松本宽代过来制止。日本学生在这个班毕竟是少数,丸山洋子斗不过她们,气得拉着几个日本女生走开。

有人对陈香兰评头品足,说:“她长得倒不是特别好看,戏好。”

陈菊荣不明白,问:“她干吗起个中国名?日本人多吃香啊,正应当叫龟田啊、乌龟儿子什么的。”跟前的女生全乐起来,这使丸山洋子恼怒了,返回来要拉陈菊荣理论,说她污辱日本明星,要找老师评理去。

白月朗故意咬文嚼字:“李香兰一贯自称是满洲人,怎么又成日本明星了?满洲和日本可是两个国家呀,还没合并呢。”丸山洋子张口结舌,同学中又掀起一阵嘲弄的笑声。带队的日籍训育主任松本宽代过来替丸山洋子出气了,他制止中国学生出声,“不准说话!不是训导过你们吗?你们是来出演跑龙套的大群众,没有台词。”

白月朗不服气,说:“戏里没台词,戏外也要把嘴封上吗?”

陈菊荣等故意大笑,气松本宽代,松本宽代大怒,板起面孔大声训人:“浑蛋!你们方才的言论有反日之嫌,再敢顶嘴,都滚回学校去严惩。”周晓云毕竟是级长,怕事情闹大,忙拉了还要抗言的白月朗一把。

手里拿着分镜头剧本的梁父吟此时恰好同五短身材的导演大吉俊夫走来,他们走到反光板后,大吉俊夫厌恶地看了一眼松本宽代,梁父吟用严厉的口气训斥松本宽代说:“谁在这吆五喝六呢?如果这位先生想训导你的学生,请回你们学校去,这里是拍电影的地方!”

面对这不容置疑的训斥,松本宽代一时哑口无言,气焰顿时全无,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陈菊荣连叫“解气,痛快”。

周晓云指着梁父吟猜测:“敢呵斥咱训育主任的一定是大吉导演了?”

白月朗说:“后边那个武大郎才是导演。”

陈菊荣问:“不知道替大家出气的这位是谁呢?”

白月朗目不转睛地追踪着梁父吟,告诉女学生们:“他就是女大学生们最崇拜的作家、电影编剧梁父吟啊!”

惊讶之声四起。陈菊荣瞪大眼睛张大嘴,夸张地说:“嗬,真有风度,我一看就知道,除了他,谁有这个魄力,敢把咱的训育主任损得像三孙子似的!”

周晓云说:“别马后炮了!”女生们哄笑。

有一个小女生很羡慕白月朗,说:“白月朗怎么谁都认识?”

这还不简单?陈菊荣说:“白月朗是头号影迷,天天翻《满映画报》,她连满映养几条道具狗都知道,何况人呢!”白月朗拍了她一掌,怪她嘴上没把门的,又胡说八道!

4

站前大和旅馆一间豪华日式客房里,白浮白正坐在榻榻米上,与一个很富态的大块头学者模样的人在喝茶。他就是日本京都帝国大学经济法律学院院长作田庄一,被指派来新京接替尾高龟藏出任第二任建国大学总长的职务。难怪他第一个来找白浮白叙旧,他们是在英国留学时的同窗好友。不过直到见面,作田庄一始终没说建大校总长的任命,白浮白还以为他是来新京出差。

作田庄一很感慨:“自从伦敦一别,二十五年不见,彼此都老了。”从前,白浮白与他虽偶有书信往来,自从日本人来到满洲后,也断了联系。他早知道,作田都当上京都帝国大学经济法律学院院长了,声名显赫,在老同学中也是佼佼者。

白浮白自谦地说:“不像我随波逐流,一无所成。”

作田庄一可不这么看,他说:“老同学如今是满洲帝国的协和会副会长,热衷于日满提携事业,很受人瞩目,何必过谦?”

白浮白说:“我指的是学术上可是一无所成,都荒废了。”

认真说来,作田庄一倒觉得白浮白大材小用了,在国民高等学校当校长,虽也很显要,但似乎应到建国大学或法政大学去才是正路。他征询白浮白的意见,要不要由他来说一句话?

白浮白说他现在就很好,不麻烦了。谈话中,作田庄一不止一次探问建国大学的事,这引起了白浮白的警觉,看来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白浮白喝了一口茶,直截了当地问他:“作田君此行与建国大学风潮有关?”

作田庄一笑着盯着白浮白,说:“你的思维还和年轻时一样敏锐,既然老同学提到了,我也不想瞒你,此行确是为建国大学而来,并且希望老同学能帮我。”

这又从何说起?连关东军部都挠头的事,白浮白岂有回天之力?白浮白说自己不是故意推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作田庄一退了一步,说:“至少,你能告诉我一些真相。建国大学是大日本准备培养忠于大东亚共荣事业的高级人才学府,岂容不良分子捣乱?”

“因为是老同学,我才肯以实相告,都是尾高龟藏不服众激起事变,学校毕竟不是兵营,赳赳武夫是当不好总长的。其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倘若是学者型的你出任建国大学总长,就根本不会出这种乱子。”

作田庄一听了,忍不住笑了。

白浮白不知他笑什么。

作田庄一说:“你莫非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吗?实话对你说吧,我真的是来接替尾高龟藏来当建大总长的。”

白浮白拊掌笑道:“这真是福音啊!”

5

站在满映场地外景忙碌的现场,梁父吟一边准备拍摄,一边和大吉俊夫在讨论剧本,白月朗特别关注,特地凑近他们,想听个究竟。来出演群众的医大男生们都打扮成贾府的管家、小厮之类,张云峰和小个子、塌鼻子的学生矢野美夫都是小厮,矢野美夫总往女学生堆里钻,一会儿给这个一粒糖吃,一会儿给那个一朵小花。

张云峰看不惯,就对白月朗说:“你看,矢野美夫成了大观园里的贾宝玉了,又钻女人堆去了。”

白月朗的话够挖苦了,说:“他当贾瑞还差不多。”

陈菊荣等人全乐了。矢野美夫并不知道在骂他,又掏出一块糖送给丸山洋子。丸山洋子不屑于理会,扬起高傲的头走开。

张云峰嘲笑他说:“矢野美夫,吃闭门羹了吧?”矢野美夫很狼狈地走开了。

忽然有人喊:“开机了,准备!”

不知什么时候,甘粕正彦连秘书都没带,悄然来到拍摄现场,梁父吟最先发现了,刚要发话,甘粕正彦在人群后摆手示意,不让他声张,他站到了梁父吟跟前观看拍摄。

大吉俊夫拿铁皮话筒喊:“各部都好了吗?”

摄影师站在高高的俯瞰台上说:“摄影好了。”

站在主灯后的灯光师说:“照明准备完毕。”

美术师说:“服、化、道就序。”

灯亮了,反光板举起来,量光的摄影助理闪开,俯瞰台升起来。大吉俊夫看一眼俯瞰台上的摄影师大声喊:“预备,开始!”

场记板“咔”地一声响,摄影机“咝咝”响着,俯瞰台上的机器开始下降。

这个镜头是拍尤二姐,鲍二家的赶到尤二姐的外宅报告:“不好了,凤辣子什么都知道了,趁二爷去平安州的机会,就要打上门来了。”

吓走了真魂的尤二姐一脸愁云问:“这可怎么办?”

鲍二家的说:“奶奶快拿主意吧,发昏当不了死,凤辣子大轿都到了大门外了。”

尤二姐赶忙更衣,无奈地说:“那就开中门迎接吧。”

戏走完,大吉俊夫喊了“停”,然后说:“戏好,这一条保留备用,再来一条!”

人群中白月朗扑哧一声笑了,她对陈菊荣说:“还保留呢,都穿帮了,能用吗?这导演也太粗心了。”由于现场太静,尽管她是小声议论,却显得很突出,很多人都听见了,有人气愤,有人恼怒,有人惊讶。一时,众人目光全投向了白月朗,她的芳姿和落落大方的举止,更引起了甘粕正彦和梁父吟的注意。

大吉俊夫最不能容忍,他吼了起来:“谁在说话?给我轰出去!”

矢野美夫有了报复机会,一指白月朗说:“是她。”

这一来,白月朗更是众矢之的了。她不屑地一笑,把演出服脱下去一摔,扭头就走。她一走,陈菊荣、周晓云、张云峰一大帮也跟上了。

这时,甘粕正彦拦住了她说:“小姑娘,请慢走。”

白月朗站往,打量着西装革履的甘粕正彦问:“你是谁?为什么不让走?”

甘粕正彦面带笑容说:“别这么大火气呀!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请你指出,方才那个长镜头,究竟是哪里穿帮了?你这是一番好意,我们得感谢你呀!”

大吉俊夫说:“让她滚,她懂个屁,也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白月朗丝毫不惧,她说:“你看,一个导演如此浅薄偏狭,能拍出好戏吗?”她发现了梁父吟那赞美的目光,她更有勇气了。

甘粕正彦让她不必介意,请她说出来,如果有价值,会得到酬谢的。白月朗不买他账,也不会因他一句话而献策,理由很简单,他又不是导演。

梁父吟走到她面前,告诉她,此人虽不是导演,却能管着导演,他是满映理事长甘粕先生,鼓励她有话尽管说。白月朗眼里有肃然起敬的神色,陈菊荣也在一旁给她鼓劲,让她说出来,镇镇他们。

白月朗受到了鼓舞,她一把拉过饰演鲍二家的女演员,撸开她的左袖口,她戴着一只明晃晃的手表。“曹雪芹写《红楼梦》那年月,恐怕没有手表吧?这还不是穿帮吗?”

在场的人全明白了,嗡地一声议论开来。

大吉俊夫用拳头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说声“该死”,随后又向别人发火,问副导演、服装师、美术师,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张云峰来了能耐,他嚷道:“导演凭什么张口骂人?必须赔礼道歉。”陈菊荣等也跟着起哄。可大吉俊夫放不下架子,怎肯向毛丫头赔礼?他根本不理睬白月朗,跳上升降机,吊到半空去拍戏了。演出群众的大学生们不依不饶,吼着起哄,现场几乎无法拍摄了。

这时甘粕正彦出来打圆场了,谁也没想到,他竟以满洲映画株式会社理事长的身份,代替导演向白月朗正式道歉,之后彬彬有礼地询问她:“这总可以了吧?”这一来,白月朗反倒不好意思了。起哄的学生也安静下来。白月朗说她得走了。

甘粕正彦说:“你是来出演群众的,你的戏还没拍呀。”

白月朗说:“不就是从镜头前滑过吗?有我没我都一样。”

甘粕正彦说:“我去向导演建议,以你白月朗的条件,演个有台词的不成问题。”

张云峰得陇望蜀,阴阳怪气地叫板:“有两句半台词,不也是群众甲乙丙吗?要演,我们白月朗就演尤三姐。”人群里又爆出了笑声。

白月朗坚持要走,她已脱去古装。一直没出声的梁父吟以欣赏的口吻对甘粕正彦评价说:“漂亮,上镜头自不必说,白月朗还真有演员天赋。”

白月朗听到了,向梁父吟投去感激的一瞥,她仍坚持向外走,甘粕正彦让剧务主任付十块钱给白月朗,说是指出纰漏的奖金。白月朗不肯收,陈菊荣说不要白不要,替她签字收下。

白月朗勉强跑完龙套,坚持要提前返校,甘粕正彦出其不意地要用他的车送白月朗回学校。这不但让白月朗感到意外,她的同学也都觉得突兀,张云峰甚至用怀疑、鄙薄的眼神看待甘粕正彦。认为他还不是看白月朗长得美,就献殷勤。张云峰拉了白月朗的袖子一下,提醒她注意,日本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白月朗的智商会比别人低?她是个自重自尊的人,当然会拒绝。甘粕正彦让剧务主任打电话给天岗长喜,通知他开车到这儿来,又转身对白月朗说:“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是酬答你方才指出穿帮镜头的贡献,当然也是酬谢你对满映的爱护之心。”

陈菊荣主张让他送,不用白不用。她知道白月朗本来要上建大看哥哥的,陈菊荣也正好想借光一起去,她当然是想去见张云岫。

很快,天岗长喜坐着甘粕正彦的黑色奥斯汀汽车来了,甘粕正彦亲自拉开了车门,很多人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白月朗。陈菊荣已经不由分说地把白月朗拉进了汽车。白月朗还想下来,汽车已经一阵风似的驶去。

6

奥斯汀汽车驶近坐落在忠灵庙南侧的建国大学,持枪卫兵显然认得车牌子。奥斯汀汽车享有特权,可以不理睬门口的持枪双岗,直接驶入校园,绕过花坛,正前方是恢宏的大礼堂,汽车就在花坛前停住。因为这部豪华的汽车太显眼,以至于过往的建大学生都朝这里看。

“就到这里吧,太招摇了。”白月朗一边跨下车,一边对天岗长喜课长说,“太感谢了,请回吧。”

天岗长喜却坚持要等,“甘粕理事长吩咐了,晚上必须送你们回到医大,我才能交差。”

走下车子的陈菊荣诙谐地说:“若是这样,这部车就永远拨给我们用好了,今天送完我们,还有明天后天啊。”白月朗瞪了她一眼。

谁能料到她这么讲话?天岗长喜一时不知该怎样作答。

这时一群学生经过这里,白月朗眼尖,一下子认出了戴战斗帽穿军服的白刃,她蹦跳着过去,叫了声“哥哥”。

白刃站住了,他显然知道谁是这辆车的车主。当他认出是妹妹从车上下来后,十分惊讶,她们怎么是坐这辆车来的?当他得到确认后,马上拉下脸来,说白月朗简直是胡闹!

妹妹颇有几分自豪地歪歪头,说:“怎么?不行吗?”

陈菊荣急着要去见张云岫,说:“我可不陪你们了,待会儿见。”说罢急忙跑了。

天岗长喜见兄妹见了面,同白刃打了招呼,叫白月朗不必着急,车子等她。尽管白月朗再三让他回去,天岗长喜就是不走,白月朗只好听便。这更引起了白刃的满腹狐疑,兄妹二人向着大礼堂方向走时,白刃仍在追问:“太奇怪了,你怎么会坐上这辆车?这车的主人非同寻常,他为什么这样高看你一眼?你毕竟还小,涉世不深,别上了他的当。”

第一次相见,甘粕正彦就给白月朗留下了相当完美的印象,白月朗一笑,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甘粕正彦又不是魔鬼。这人文质彬彬,很有修养,又坦荡,勇于任事,和别的日本人大不相同,不让人厌恶。”

她竟用了一连串溢美之词!白刃显得忧心忡忡,不得不警告妹妹:“能离他多远,就离他多远为好,这人可是个比魔鬼还可怕的人物。”

白月朗觉得这有点耸人听闻,哥哥的话即使不带偏见,也说得太重了。甘粕正彦是不是魔鬼和她也没关系。她把今天到满映出演群众,替《尤二姐和尤三姐》跑龙套,自己偶然指出他们的戏穿帮,并惊动了甘粕正彦的过程重述了一遍,甘粕正彦非要出车送她,算是致歉,如此而已。

白刃说:“甘粕正彦是个相当神秘的人物,有人称他为关东军之魂,关东军参谋长东条英机、还有满洲国总务厅长星野直树,次长岸信介,还有策动满洲国的坂垣征四郎,都是他的莫逆之交。”

“小题大做。”白月朗不明白,说:“这和我偶尔坐一次甘粕正彦的车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白刃觉得甘粕正彦正把一张可怕的网罩向天真未凿的白月朗,“你别看甘粕正彦表面一派绅士风度,骨子里却相当阴险。你不知道发生在1923年那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剧。甘粕正彦借东京大地震的机会,杀害了虚无主义政党党魁大杉荣夫妇和七岁的孩子,后来被判无期徒刑,又被右翼军人保护起来,逃到国外,到法国去学美术,再由军方派遣潜入中国,策划过炸死张作霖的皇姑屯事件,溥仪出关,也是他和坂垣征四郎代表关东军从营口迎接溥仪上岸,一直经汤岗子护送到长春的,这人能简单吗?”

白月朗笑了,“哥哥把他的履历都背出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刃见她不在乎,更加着急,他只是奇怪,甘粕正彦为什么对一个毛丫头这么彬彬有礼?有没有险恶居心?

由于甘粕正彦给白月朗留下了良好的印象,白月朗倒觉得,认识了他,自己迈向电影厂的路近了一程,她的明星梦从虚幻走向真实,这有什么不好。

白刃也知道妹妹有艺术细胞,他告诉白月朗,他已经托人了,让妹妹别着急。

哥哥认识的艺术界人士有限,白月朗不相信会有什么结果。她有主意,宁敲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嘛。这词是从《红楼梦》里学来的,现学现卖。

这时她们已走到大礼堂前,白月朗仰望悬在屋檐下的大匾,正是“养正”二字,底下有张景惠的题款,那两个字一大一小,笔画粗细不匀,很不协调,白月朗忍不住哂笑:“找不着书法家了?看这两个字,歪歪扭扭,一大一小,真给建国大学丢脸。”

白刃说:“你真少见多怪,这是建大名义总长张景惠题的,字以人贵嘛,人显赫,水涨船高,字也就值钱了。”

白月朗形容这两笔字,跟蟑螂爬的差不多。她听说,张景惠发迹前当过老豆腐匠,扛着豆腐盘子窜胡同叫卖,斗大的字不识一口袋,让这么一个人当最高学府的名义总长,那不是丢人吗?

“他是国务总理呀。”白刃说,“好在他只是挂个名。”

白月朗说:“那个叫龟什么的总长不是叫你们赶走了吗?”

白刃向她介绍,新来的日木副总长作田庄一倒是个有学问的人,当过京都帝国大学的经济法政学院院长,是个博士,留过英、美、法。

白月朗觉得这名字好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啊,对了,她到底想起来了,“他不是和爸爸一同在英国留过学吗?”

“毕竟情谊在。”白刃证实说,“作田庄一还想让爸爸到建国大学来任教呢。那他肯定乐不可支了,人家都叫他白协和了,若当了建大教授,不成了名副其实的汉奸了?”

白月朗说:“爸爸也许是不得已,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公平地说,父亲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白刃认为,父亲在家还可以,一出去就往汉奸堆里扎,连句硬话都不敢说!冬天那会儿,他还帮着大汉奸孙德超筹款送礼打点,到底巴结上副总警监了,不知他得了什么好处。

白月朗说:“别说他了,倒胃口。”

他们已站到礼堂台阶上,白月朗仰头望着大匾问哥哥:“养正是什么意思?”

“这还用问?当然是养吾浩然正气的意思了。”

妹妹其实是故意装傻,她说:“不如改成养奸,这不是培养汉奸的地方吗?”兄妹二人都笑。哥哥回头看看说:“你这不是连我都骂了吗?你还是这么不管不顾的,口无遮拦,小心祸从口出。”妹妹扮了个鬼脸。

7

当陈菊荣兴冲冲地向二十三塾走来时,迎面碰上了吴连敏,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走过去了,稍顷,又不约而同地回头站住,吴连敏说:“咦,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陈菊荣顽皮地笑着说:“不会是梦中吧?”

吴连敏拍拍额头,到底想起来了,“西江月老师上个月举办的诗会上,你朗诵过屈原的《离骚》。”

确有其事。陈菊荣一笑,说自己朗诵得不好。吴连敏的评价倒不低,字正腔圆,音色很美,抑扬顿挫,节奏感很强。他说自己可给她鼓掌了。

说笑过了,他问陈菊荣:“要帮忙吗?来建大找谁?”

陈菊荣说:“来找张云岫,你认识吗?”

“怎么会不认识?”吴连敏说,“那是我们级长啊,很优秀,你可真有眼光。”

这人真讨厌!陈菊荣脸腾的红了,她说:“你这人,怎么信口胡说呢!我和他在国高同过学,仅此而已。”

吴连敏笑嘻嘻地说:“也没说别的呀。”

陈菊荣转身要走时,吴连敏又追上来,有几分神秘地说:“张云岫这人城府很深,闹学潮时是带头的,可想发展他入读书会时,他很冷淡,说什么会也不想加入。”

陈菊荣并不了解吴连敏,很自然地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张云岫给她打过预防针,特别是“读书会”之类的名堂,有可能是共产党抗日外围组织,也可能是国民党地下支脉,更可能是日本人设下圈套在搞侦缉,以前有过这样的例子,她怕上当,就淡然地说:“是吗?”

吴连敏说陈菊荣说话肯定比自己管用,希望她帮着劝劝,张云岫是个有民族气节、在同学中又有威望的同学,他入了会,会有一呼百应的效果。

陈菊荣不为所动,她始终显得冷漠,说自己没这个义务,再说,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要他干什么,何不去找他本人,省得拐弯抹角。

吴连敏没想到这个爽快外向的女孩竟这么难说话,很失望地叹了口气。

别看陈菊荣给吴连敏吃了闭门羹,心里却是一盆火。她早有心拉张云岫入读书会了,从前一提这事,张云岫总是左躲右闪,他不是胆小怕事的人,胆小鬼能伸头闹学潮吗?那他为什么对抗日救亡的读书会冷淡?她还要再下工夫,对,就从他的“城府森严”入手攻击。

陈菊荣在二十三塾门口一探头,发现屋子里有人在窃窃私语,一个是塾务课长青本平进,一个是李贵。

青本平进发现了陈菊荣,就问她找谁?

李贵认识她,介绍说是新京医大的,是张云岫的朋友。又回头告诉陈菊荣,张云岫在东阶梯教室看书呢。

陈菊荣道了谢,忙退出去。

青本平进接续他的谈话,他说:“建国大学虽有前途,还是比不了东京帝大吧?谁不想去呀?如果从东京帝大深造出来,那可抖神了,高官任你做,骏马任你骑。”

青本平进所以用东京帝大来诱惑李贵,是有原因的,他看出李贵出身寒微,胆小怕事,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没敢参加学潮,他想在日本人面前留个“良民”印象,这种人倘诱以官、禄、财,是有价值的。

李贵嘴上说可不敢做这样的梦,却十分盼望美梦成真。但他也自卑。谁都知道,建国大学每学年只能送两三个优等生去深造,建大校园里藏龙卧虎,个个背景显赫,光各部大臣、各省长的公子就不下二十几个,都削尖了脑袋等着往东京帝大钻呢,哪轮到他这平头百姓呢?

“那可不一定。”青本平进的话颇有吸引力,他说,“有日本人保你,什么总理大臣、议长、省长,都不在话下。”

李贵没反驳,可眼神告诉青本平进,李贵怀疑他在吹牛,似乎在说:你不就是个少佐军阶小小的塾务课长吗?用乡下土话形容,那是耗子尾巴上长疖子,能有多大能(脓)水。

青本平进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便把脑袋凑过去,小声告诉他:“我是不行,可我有个表哥厉害,不管哪一任关东军司令上任,第一个就得去拜他。”

李贵来了兴趣,他有这么硬的表哥?这人是谁呀?

青本平进一字一顿地说出了甘粕正彦的名字,问:“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甘粕正彦?他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呀,李贵怎么会没听说?“他不是满映的老板吗?我也听说这人厉害,连天皇都看重他,但他名气虽大,官可不大呀,满映不就是拍电影吗?”

青本平进解释说:“他是不想当官,当腻了,如今一心向往艺术,若不然,他是和土肥原、板垣征四郎、东条英机平起平坐的人。当今的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都自称是他的晚辈,甘粕正彦说一句话,就和天皇御旨一样管用。”

李贵动心了,想不到青本平进还有这样硬的靠山。不过李贵也不傻,他明白,青本平进是想利用他,否则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青本平进笑了,也不再迂回,他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没一点目的,谁能轻易把这大馅饼送到你嘴边?”

李贵早已猜到,青本平进想让他告发学生里的反日言行。

青本平进说:“别说得那么难听。”青本平进抱怨他这差事难干,在建国大学,有一股地下反日势力,与日本人作对。上次学潮闹得那么凶,把尾高总长都赶跑了,若没人组织,一盘散沙怎能那么天衣无缝!

李贵不想给人当枪使,说自己想帮也无能为力,光听见辘轳响,不知井在哪。

青本平进对他施加压力,说那看李贵想不想尽力了。只要李贵想办,就一定有办法接触这个秘密。

这等于说,这是检验他“忠诚”与否的一次考验。

李贵明白,一旦被日本特务相中,就上了贼船,很难跳下来,跳下来的下场可悲。为了取得缓冲时间,李贵只好说容他再想一想,没应承,也没敢一口回绝,他知道,回绝,那和与日本人为敌是画等号的。

青本平进明白李贵在耍滑头,虽大为不满,可还是耐住性子,答应让李贵想个够,他有足够的耐性等待。他看了看腕上的表,该突击查塾了,得去监督,就站起身。

8

主楼阶梯教室外,张云岫夹本书出来,一眼看到陈菊荣在台阶上等他,感到意外惊喜,他知道今儿个陈菊荣去拍电影出演群众了,却没想到这会儿会来建大?

两人沿着通往人工湖的方向走去。人工湖畔,垂柳如烟,波平如镜,张云岫和陈菊荣坐在湖畔长椅上,陈菊荣突然说起张云岫城府很深,自己怎么没看出来。

张云岫笑了,“这话从何说起?”

陈菊荣说:“我方才碰见一个人,在诗会上见过,是他评价你城府很深的。”

张云岫问:“谁说的,指何而言?”

陈菊荣说:“闹学潮时,人家拉你入读书会,你十分冷淡。”

张云岫马上明白,她是从吴连敏那儿听了闲话。

陈菊荣是直性子,她可害怕城府很深的人,牛皮灯笼里外不透亮的人交不透。她说要考虑是不是继续与张云岫交往。

张云岫连叫冤枉,说:“在你面前,怎么凭吴连敏一句话我忽然成了小人了呢?”陈菊荣是故意这么说的,心里却知道张云轴从来都不是小人,她说:“你为人如何,我还不知道吗?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给吴连敏这样一种印象呢?”

如果说城府很深是缺陷,张云岫认为锋芒外露更危险,吴连敏正是这种容易坏事的人,离他远点为好。

陈菊荣问:“噢,你烦他。那,你也烦我吗?”

张云岫说:“我若烦你,你还能来找我吗?”

陈菊荣这才说正事:“这还差不多。那好,现在,我请你加入读书会,你一定不会拒绝了?”

张云岫怔了一下,他反问道:“这么说,你早就加入什么读书会了?”

陈菊荣也是一怔,又马上否认,说:“我正在表现,人家还没有要我呢!”

张云岫哈哈一笑,“真是笑话,你自己都不是读书会成员,却要拉别人入会。”

陈菊荣还坚持,说:“只要是好事,替别人拉有什么不好?”

张云岫显得很认真地问她:“这个读书会都读什么书啊?宗旨是什么?”

陈菊荣说:“我也不太清楚,书,自然都是好书、进步书了,他们借给我过《中国之命运》,宗旨嘛,他们不说,我也猜得到。”她折一根树枝,在潮土地上写了“反日”两个字,又用脚擦去,然后期望地看着张云岫。

张云岫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摇摇头,表示他不想入,也劝陈菊荣别替人家拉夫。

陈菊荣很生气,他什么时候又变成三锥子扎不出血了呀,陈菊荣激他:“将来我入,你也不入吗?”

张云岫还是说不想入。他说自己放荡不羁惯了,不惯于过约束日子。

陈菊荣更来气了,“真看错你了,你竟是个亡国奴脑袋!”她站起身气呼呼地跑了,张云岫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一边喊她名字一边追,还是没追上,迎面碰上了白刃和白月朗兄妹,白刃问:“这是怎么了?打起来了?”

张云岫看了白刃一眼,说:“没什么事,耍小姐脾气呗。”

白月朗审视着张云岫的脸,“不对吧?她可是个玻璃灯笼,里外透亮,一定是你不对。”

张云岫息事宁人地说:“好,好,我不对,还不行吗?”

分手后,白刃约妹妹到塾里坐坐。校园里忽然响起了大鼓声,咚咚响得震天。

白刃疑惑地说:“不到点啊!”白月朗不知道这敲鼓是什么号令。

原来,建国大学除了上下课用铃声外,其余所有活动,如去练建国操啊,军训啊,起床、吃饭、就寝啊,紧急集合呀,全用敲鼓来传令。这倒很奇特,白月朗不明白这有什么讲究,为什么不打铃或者吹号?白刃也不知道来由。建国大学称这鼓声叫“兴亚大鼓”取“振兴亚洲大业”之意,暗合“大东亚共荣”。学生却并无神圣感,背地里却叫它“坑亚暮鼓”。

白月朗解气地笑了,“妙,还是你们建大学生点子多。”

白刃看见青本平进带人四处乱窜,才知道又是在突击查塾,通常想在学生不备的情况下,查出违禁书刊或其他反满抗日证据。

这时他们兄妹已来到十八塾门前,塾头二宫惠辅是个矮胖子,秃头,一副笑面,坐下时凸起的肚子与大肚弥勒佛一样,折皱重叠。他对人和气,肯包容学生,连中国学生他也庇护,所以有“弥勒佛”的外号。

见白刃兄妹进来,二宫惠辅平淡无奇地说:“是突查,检查学生寝室有没有违禁书报。今天星期天,学生大都外出玩去了,学校里没有几个人,趁这机会下手,叫学生无从防备。”

白月朗说:“我还以为建国大学都是天之骄子,是无冕之王呢。”言外之意当然是说满洲国没有一块净土。

二宫惠辅没见过明眸皓齿的白月朗,就问白刃:“白刃君,这位是……”

白刃给他们介绍说:“啊,是我妹妹,新京医大的。这位是我们十八塾塾头二宫惠辅先生,弥勒佛,大好人。”

二宫惠辅向白月朗弯腰说:“请白小姐多多关照。”

9

甘粕正彦正与青本平进密谈,李贵是他们交谈的中心人物。轰动满洲的建大驱逐总长风潮居然平静地结束了,原来的军阀总长被驱逐,以学生的胜利告终。在甘粕正彦的坚持下,一个学生没抓,一个学生没开除,以作田庄一继任为分界线,各大学很快恢复了平静。学生们奔走相告,庆贺他们的胜利,小试牛刀,不也使日本人屈服了吗?

就在军警宪特交相攻击甘粕正彦“软弱”“给帝国抹黑”时,甘粕正彦很能沉得住气,好在梅津美治郎支持,没有为难他。但不等于甘粕正彦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他绕开军警宪特,通过青本平进介入侦察,就是别人觉察不到的一手。选择李贵当突破口,这是甘粕正彦亲自定的。据青本平进分析,李贵出身低贱,胆小、自私,可也挺狡猾,轻易不上钩。他不激进,学业好,人缘也可以。

甘粕正彦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突然记起来,“你说过,李贵家好像开小油坊。”

青本平进说:“是乡下土油坊,一个月榨不了几百斤油,日子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甘粕正彦往天棚上吐着烟环,问:“他家出过劳工、勤劳奉仕吗?”

“劳工、奉仕谁也跑不了。”青本平进特地到他家乡访察过,说,“李贵这种人家摊上劳工也没事,可以雇人代替,花钱消灾。”

甘粕正彦笑眯眯地很平和地把他想的主意说了:“告诉下边,抓他一次劳工不就行了吗?而且不准用钱来顶。”

青本平进先是一怔,但很快心领神会了,他明白了,这真是出奇制胜啊!他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这本来是现成的呀!

青本平进出去前,甘粕正彦突然说:“你不是说,我是你表哥吗?表兄弟该有一张合影啊。”他按了一下桌铃,天岗长喜进来,甘粕正彦吩咐他去找一架相机来,给他们俩拍张合影留念。青本平进一听,受宠若惊,乐得合不拢嘴了。天岗长喜答应一声,很快拿来一台蔡司相机。

10

日军越来越泥足深陷的战争,把所有机构都绑在了战车上,满洲国的学校也不例外。新京医科大学教学楼也成了一座工厂,白月朗班的教室后面堆着一些木料,女学生们正按工序制造飞机辅助木桶。学生们分成几组,男生干重活,抬木头,锯木头,女生打砂纸磨光的、箍桶的、上油漆的,有几个日本工匠在指导学生们做。

教室走廊里堆了一些已做成的飞机辅助木桶。白月朗穿着有背带的工装裤,正在给木桶刷油漆,弄得脸上、身上都是油彩。学生都猜不出飞机上要这木桶干啥。

“也许用它装汽油吧?”级长周晓云这样猜测。

“那怎么可能!”白月朗说,“密封不严,装油那不全漏光了?”

陈菊荣说得更玄:“万一飞机中了弹,说不定飞行员抱着这个大木桶跳到海里,当浮桶用吧。”这真是海外奇谈。女学生们全咯咯地笑了。

张云峰还很认真地驳斥她,说:“你的想象力可以和牛顿媲美,万一不掉到海里怎么办?再说了,跳飞机逃跑也不符合大日本皇军的武士道精神啊,不都是要玉碎不瓦全的吗?”

这公然的讽刺让丸山洋子很反感,她一边刷油一边说:“你们这是对天皇不忠!”

矢野美夫也帮腔说:“班上有战时不良分子!”在伪满洲国,“战时不良分子”就是反满抗日犯的代名词,与坐牢杀头是紧密相连的。

矢野美夫的话却吓不住张云峰,他打哈哈说:“不凉(良),不就是热吗?好事呀!”同学们大笑。矢野美夫显得孤立,张口结舌,丸山洋子怪他窝囊,气得摔了油刷子出去了。

陈菊荣伸了个懒腰,她说:“都饿得前腔贴后背了,再不开饭,可真要玉碎了。”

“还玉碎呢,瓦碎还差不多!”白月朗拍拍她那丰硕的屁股,打趣她说,“就你这一身膘,谁信你成天吃高粱米?若我是宪兵队,不用问,就抓你个经济犯,你不吃珍馐美味,怎么能脑满肠肥?”

陈菊荣不让了,扑过来说:“你又拿我穷开心,我这叫胖吗?这叫丰满。看我怎么治你!”

陈菊荣过来抓她胳肢窝,抓得白月朗笑得喘不过气来,一再告饶:“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一旁的几个日本工匠也跟着乐。

忽然门口担任放哨任务的女生用力咳嗽几声。潇洒的西江月陪着松本宽代训育长和军事教官过来了,姑娘们虽不怕西江月,却怕身后的日本人。都吐舌头扮鬼脸,赶紧低头干活,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一片忙碌的假象。

松本宽代用军刀拍打着军靴,很不满意地对西江月咕噜了几句,西江月便故作威严地训斥说:“怎么我们一来,都哑巴了?再起哄不好好干活,我可不客气了。就你们这个班最调皮,任务完不成,合格率也低。”女生们全都不看他,偷着乐。

待松本宽代一走,女学生们故态复萌,依然唧唧喳喳。西江月一边检查质量一边说:“这是怎么了?又犯毛病了?还得像方才那样挨训,就都老实了。”

白月朗说:“西江月老师,忘了你上满语课时,给我们讲的狐假虎威的成语故事了?”西江月愣着,一时未解。

快嘴陈菊荣做了注解,“是呀,前面走着的狐狸还自以为挺威风呢,没有跟在后头的老虎,他啥也不是,谁怕他!”这一说,学生们哄堂大笑起来。

西江月也不恼,他说:“好啊,我教的课,你们用到我身上来了,拿老师寻开心!看我怎么处置你们。”学生们还是乐,西江月学问好、课讲得好,爱情诗很抓年轻人的心,何况他为人平和,从不体罚学生,没人怕他。

陈菊荣问西江月:“西老师最近又写爱情诗了吗?诗里风花雪月多了,消磨人斗志,得像号角啊。再说,写的话剧太悲惨了,您别总写哭咧咧的悲剧,看这样的戏得预备一打手绢。国民们想看点提气的、解气的。”

白月朗也说:“西老师的戏写得动人,抓人眼泪,只是您笔下的中国人太窝囊了。”

西江月听她们一口一个“中国人”,就警告大家说话可要小心,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什么中国人,都是满洲人!

陈菊荣的见解沒错。对女学生们的挑剔,他并不反感,他宣告:“目前我正在为戏剧协会写一个多幕剧剧本,已经杀青,有一位导演看中了,这个剧本也抓人眼泪,但结尾还是能让中国人出一口恶气的。”

陈菊荣马上揭短:“老师也要小心,您方才可也说‘让中国人出一口恶气了’。”这一说,同学们又唧唧嘎嘎地乐了。

西江月走后,陈菊荣把张云峰叫到一边,眉飞色舞地小声嘀咕着什么。张云峰听了一劲儿摇头,“不好吧?这很危险。”

陈菊荣说的还是入读书会的事。她知道不但建大有读书会,医大也有,有人借给她进步期刊,有人涂写反日标语,有人散发反日传单,就是找不着源头。她决定自己单枪匹马地干一回,干出响动来,不怕他们读书会不上门赶着来找她。

张云峰劝不了她,也不肯入伙,说要干她个人干,别拉上他!

“不干拉倒,”陈菊荣跟张云峰赌气,“缺了你这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呢!”

11

李贵脚步匆匆地跑出建国大学校门,见一个老太太愁眉苦脸地坐在一个土布包袱上抹眼泪,这正是他娘。他又惊又心痛,心想:准没好事,娘活了五十岁,连县城都没到过,一双小脚本来出门不便,一个人跑二三百里上新京来找儿子,肯定凶多吉少。李贵叫了一声:“娘,你怎么来了?”

果不出所料,他娘一见了儿子,立刻抱住他大放悲声:“儿呀,完了,天塌下来了,这可叫人怎么活呀!”

李贵的心怦怦乱跳,他扶住娘,搀扶她坐在马路牙子上,劝她先别哭,追问到底出啥事了?

娘渐渐止住哭声,抽噎着骂了半天“丧良心的、挨千刀的”,才说伪保甲长、协和会可把人害苦了,如今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活路了。

说了半天,也没说出子午卯酉,李贵焦急地制止娘骂街:“别光说没用的,到底怎么了?”

原来是李贵他爹叫人家抓了劳工,送到黑河去了,劳工十个去了九个没命,这可怎么办啊!

李贵觉得并不严重,问:“前有车后有辙,往年不都用钱打点就顶差了吗?”

“邪了,可今年不顶用啊!”娘说,“牛卖了,油坊兑出去了,后来连那几垧地也折腾了,该死的保长、甲长、协和会长,全都是吃肉不吐骨头的坏蛋,钱吞了,却不办人事,说是日本人不准用钱赎。”

李贵听了,不禁打了个冷战,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娘摇晃着儿子的胳膊说:“儿呀,跟娘回去吧,还念什么驴马经,有什么用?书念的再多,也当不了主,叫人家骑脖梗拉屎。”

李贵的眼里快冒出火来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不能回去!不能咽下这口气!”这更使他暗下决心,非要混出个人五人六的样子来,有朝一日,要让那些欺负他的家伙趴在地上管他叫祖宗!

远水能解近渴吗?可眼下怎么办?救不回来,他爹这一去,可就等于上了黄泉路了,一把老骨头非扔在黑龙江边荒草甸子里不可。李贵的眼前一明一暗,他像是在做出某种人生的重要抉择,终于,心一横,咬咬牙,叫他娘先回去等信,他先把爹从黑河劳工营里救出来再说。

说得倒轻松!他娘以为儿子在诳他,根本不相信,儿子有几两沉,当娘的心里还没数吗?一个穷学生,乡下小子,一无权二无势,能办这大事?

儿子便安慰他娘:“娘您放心,建国大学不是平民大学,是享有特权的,凡是建国大学学生家属,是免征勤劳奉仕和免出劳工的。”

“这是真的?那可谢天谢地!”他娘于绝望之中,如同得到了皇上的丹书铁券,享受到了豁免权一样喜从天降。她充满希望地看着儿子,又信又有几分疑惑,“有这好事?儿子可长本事了,那娘可得给菩萨烧高香了。”

12

甘粕正彦的奥斯汀轿车无声地疾驶而来,在新京医科大学大门外,把门的人刚要伸手拦,坐在司机旁的秘书课长天岗长喜从车窗里亮出个证件晃了晃,把门的忙鞠躬后退,奥斯汀长驱直入,冲到大楼玄关下才停住。

随他从车里走出来的是那个一举手一投足都浸透着艺术家气质的人,正是蜚声满洲的作家梁父吟,满映的首席大编剧,今天他被甘粕正彦拉来见白月朗。

在梁父吟看来,满映理事长亲自来物色明星,这太不寻常了。甘粕正彦说得更俏皮:“再拉上一个编剧来,就更不寻常了。”

梁父吟提醒他:“别因小失大,得罪了有背景的李香兰。李香兰若知道了,一定大惑不解,能让理事长如此倾倒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说罢,二人都笑个不停。

这正是干活的学生刚收工时刻,没来得及脱去工装的女生们都被罚站了,沒完成的木桶散乱地堆了一地。一群教职员和几个军事教官如凶煞神般站在黑板前,而日籍学生却没事人似的坐在一边,喝开水看热闹。丸山洋子盛气凌人地看着白月朗,白月朗不屑一顾。她的目光在日本人脸上溜来溜去,不得要领。

留仁丹胡的校长正是丸山洋子的父亲丸山彻二,他的汉语很流利,他在中国呆的年头太多了,连俚俗话都会讲。不过,校园里平时是禁止使用“满语”(汉语)的,为了表示亲切,丸山彻二倒常常犯规,当然他不会受责难。

丸山彻二不动声色,先夸奖学生们制造飞行辅助木桶,干得不错,呱呱叫,应该嘉奖。他宣布,今天晚饭,每人发半根猪肉蒜泥香肠。

有些学生面露喜色,陈菊荣却觉得不寻常,小声对白月朗耳语,“嘿,今天日头怎么打西边出来了?”

白月朗捅了她一下,让她别出声,她觉得没那么简单。

果然,又听丸山彻二校长随后发令,把纸笔给每个学生发下去,却不包括那些幸灾乐祸的日系、朝系学生。几个尉级军事教官便把早备好的纸笔塞给每一个中国学生,每人一张演草纸,一根红蓝铅笔。同学都莫名其妙地交头接耳议论,不知出了什么事。

丸山彻二示意大家安静,随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八个歪歪扭扭的汉字:日本必胜,中国必亡。

这是干什么?学生们更加茫然。

张云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直用眼睛瞟着陈菊荣,陈菊荣察觉了,故意装看不见。

丸山彻二用日语宣布:“这八个字,在场的满洲学生,每个人必在纸上写两遍,一遍写工整的楷书,一遍写草体字、连笔字。”

陈菊荣举起手来。丸山彻二不悦地问:“要干什么?”

陈菊荣调皮地说:“我不能写,要写,应该用国语写,日文才是国语呀。”

丸山彻二很恼火,他说:“陈菊荣你再捣乱,就罚你站,到操场再跪玻璃碴子。”

陈菊荣不惧,说:“我现在也没坐着啊!”同学们又低着头吃吃地笑。

丸山彻二校长哭笑不得,再次重复命令:“写,快写,马上写,谁再捣乱关她禁闭。”

级长周晓云劝告同学们快写:“不就八个字吗?写完了该开饭了。”

陈菊荣嘻嘻哈哈地说:“对了,为了半根肉香肠,也得写呀。”

于是学生散开,因为桌凳都摞起来了,她们便伏在窗台上、木桶上,也有的把纸铺在黑板上、门玻璃上写。各种笔体、笔势的“日本必胜、中国必亡”纷纷出现在纸上,又一张张叠到讲桌上。

这时,一阵皮靴声响起,一身笔挺西装、器宇轩昂的甘粕正彦和优雅洒脱的梁父吟,带着天岗长喜出现在教室门前,他们并没有进来,甘粕正彦只是面带揶揄的笑容,看着发生在这里的一出闹剧。

丸山彻二校长受不了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嘲讽,他不客气地问:“阁下是谁,你来干什么?”

白月朗扭头一望,惊喜地叫出声来:“甘粕先生!”

这一叫,丸山彻二校长忙问:“甘粕?是哪个甘粕?”在日本姓氏里,甘粕是个怪僻的姓氏,很少见,丸山校长只知道满洲国皇帝和国务总理顾问、满映理事长姓甘粕,而且是他哥哥的朋友,那是他极为崇拜敬重的人,可惜一直无缘相识。

天岗课长告诉他,站在校长面前的正是甘粕正彦理事长阁下。

丸山彻二校长和在场的日本人一听,全都双足并拢,向甘粕正彦打立正。

白月朗大着胆子越位走出来,向甘粕正彦打招呼:“你好,没想到你会到新京医大来。”

甘粕正彦笑容可掬地说:“你好,白小姐,我是践行诺言,专门来看望你的。”

这一说,以陈菊荣为首的女学生们似乎感到很提气,又惊又喜地唧唧喳喳议论开来,丸山彻二也不敢干涉了。再看白月朗也是刮目相看的眼神了。

甘粕正彦对校长说他是来接白小姐的,问现在可以走吗?

白月朗故意说:“你看我这身打扮,能走出校门吗?这都是丸山校长大人的主意。”甘粕正彦一看,可不是,她还穿着不合体的粗布背带工装,衣服上、脸上抹了不少油漆,看上去滑稽可笑。

丸山彻二忙解释:“学生们在出勤劳奉仕,为空军飞行队做辅助木桶,为大东亚圣战尽力,这也是上头的意思,并非我这个做校长独出心裁。”

甘粕正彦表示理解。他转对白月朗说:“快回寝室去换衣服,我和梁父吟等你。”

丸山彻二有了亲近的机会,连忙邀请甘粕正彦赏光,到他办公室喝一杯茶。

甘粕正彦没有拒绝:“好吧。”拉着梁父吟随他去了。

学生们于是一哄而散,陈菊荣对往外走的白月朗挤眉弄眼地笑,说道:“借白小姐光了,哎,官大一级压死人。”她让白月朗在甘粕正彦面前给丸山彻二奏上一本,省得他天天折磨大伙。女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笑着跟随陈菊荣起哄。白月朗没出声,向门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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