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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建国大学塾务课长青本平进的办公室正面墙上,已挂上他与甘粕正彦的合影照片,十分醒目。青本平进并没有什么学问,甘粕正彦何以相中了他?用甘粕正彦的话来说,不学和无术并不成正比,有学无术、不学无术都不可取,青本平进是个“不学有术”的人,这很难得。他虽兼着建国大学的课,误人子弟与否,甘粕正彦并不介意,他看重的是此人的“有术”。据甘粕正彦掌握的情报,他远在东京帝国大学就读时,就是个“学奸”,专门监视学生动向,能说无术吗?

现在甘粕正彦就把建国大学的担子压在了青本平进肩上。他编导的这出戏正有声有色地上演。

青本平进已经听完了李贵的陈述,李贵脸上犹有泪痕。如果他家里不遭遇这突然的变故,李贵根本不会搭上青本平进的船,现在为救父亲,他就是“认贼作父”也在所不惜了,只有日本人能救他一家人。

青本平进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一边听,一边表示很气愤,又骂人、又擂桌子,他完全站在李贵一边,骂底下的人太不像话了,欺负建大的学生家长,就是欺侮建大,建大是这么好欺负的吗?

一听青本平进把他的家事和建大的荣誉相提并论,心里一阵阵热浪翻滚,李贵说了无数感激话,请青本老师为他做主。

青本平进叫他放心,表示这事他管到底了,还说来找他找对了。

李贵心底仍不踏实,问他父亲能很快放回来吗?

青本平进把纸和笔推到他面前,叫他把他父亲的名字、住址、出劳工时间、去向,都写下来,越详细越好。

李贵无以报答,边写边表态:“如果青本先生能把我父亲救出来,那真是对我们一家恩重如山,我就答应您从前提过的事。”青本平进暗喜,这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这一次,青本平进反倒很平和了,他很仗义地说:“别这么说,现在救人要紧。”

李贵写完了,甚至趴下去要给青本平进磕头,青本平进一把将他拉起来说:“这是干什么,日本人也和你们一样,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嘛!”

李贵感激地望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晃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2

丸山彻二的校长室除了挂着生理解剖图和盛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器官标本外,桌上还架着军刀,还有一方巨大的出自长白山的松花砚,淡绿色,依原石形状雕成双龙戏水的模样,他还在砚端刻了一行小楷:康熙皇帝酷爱之砚。笔架是上好的酸枝木的,上面挂满规格不一的羊毫、狼毫笔,看样子他酷爱中国书法,四面墙上挂满他的手书,孔子的“三省吾身”与“日满精神一体”并列,显得不伦不类。

甘粕正彦和梁父吟浏览一番他的墨宝,梁父吟随口赞了一句他的汉字书法。但很有分寸,淡然的一句“很不容易”而已,在甘粕正彦听来,这不是褒,而是贬。他也觉得丸山彻二的书法还欠火候。

丸山彻二召来博役(打杂的)上茶,他谦逊地说:“写得不好,我从前是军医,练中国书法是想营造一种亲近感,是让学生体会日满和谐的一种尝试。”

梁父吟心想,这倒新奇。

甘粕正彦显然并不欣赏他的创举说:“如果让在满的日系人全部成为汉字书法家,就能实现一德一心,那就简单了,日本关东军也就多余了。”

一听不对味,丸山彻二忙改口,说:“我每天更重要的功课是全力向学生们灌输大日本的理念,让他们忘掉山海关那边的事情。”

甘粕正彦看了梁父吟一眼,“你这么说,梁先生是不舒服的。”

亡国必先亡其史,这是甘粕正彦的信条,他有机会就向在满洲的日本人灌输,不过,一般人只学了皮毛,并没领会内涵。所以甘粕正彦马上补充:“其实,日本人并非要消灭中国文化,恰恰相反,校长练习的书法,不也是中国国粹吗?我们提倡忠孝,也是中国文化的精髓嘛!”

甘粕正彦到底老到,比医大校长高明。梁父吟没出声。

甘粕正彦无意中看到丸山彻二桌上有一个小纱布口袋,打开,倒出些手指甲大小的饼干和花花绿绿的糠球,这是专门供应大中学校的糖果袋,这在战时物资极度匮乏的年月,也算是日本高层笼络学生的一种手段和恩赐,甘粕正彦常常对一些时政、国策提出批评,唯发糖果的小事他大加赞扬。他关切地问:“糖果袋能按时发下去吗?”

丸山彻二说:“前几年还行,现在常常难以为继了。”

甘粕正彦问他:“新京医大也能像建大那样,让学生吃上大米、白面吗?让满系学生也同样吃上细粮吗?”

原来,自从新总长作田庄—上任,他在建国大学实行了一系列针对中国学生的怀柔政策。上次学潮的导火索不就是伙食的三六九等吗?日系、朝系学生有细粮吃,满系学生却天天吃高粱米、大馇子,每星期只能改善两次。作田庄一暂时还办不到让中国学生也顿顿吃大米、白面,供应渠道有问题。可他来了一手“机会均等”,每天做二米饭,粗细粮两掺,中日学生一律平等,这一来,作田庄一赢得了一片赞誉声,日系学生纵有不满,人数少,毕竟兴不起风浪。

面对甘粕正彦的发问,丸山彻二很无奈地说:“我们哪有作田总长的气概和本事呀。”甘粕正彦不这么看,他说:“这要靠你们自己努力,必须要让满洲学生感到天皇的恩惠和温暖,感到自己是满洲未来的支柱,就是要有特权,让他们感到温暖。怎么可以不发呢?”

丸山彻二辩解说:“这不是我们能定的,文教部核定的资金日渐萎缩,连发操衣也得学生自己掏腰包了。”

甘粕正彦断然说:“这不行,回头我要照会文教部。”

丸山彻二急忙恭维他:“这真是太好了,只有甘粕先生知道教育的重要。”

一个军事教官拿着个文件夹子在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不敢进来。丸山彻二也装看不见。甘粕正彦发现了,对丸山彻二说:“校长先生,有公事尽管办,不要因为我在这里影响了公务。”

丸山彻二这才向外招手:“进来吧。”

教官跨进门,先向甘粕正彦鞠躬,看了梁父吟一眼,再向校长行礼,举着手里的文件夹子,请示丸山彻二,问这个是送警务司还是宪兵队特高课?

丸山彻二突然想起甘粕长官曾是满洲帝国第一任警务司长呢,就礼貌地先请甘粕长官过目。说罢离座,将文件夹子恭恭敬敬地送到甘粕正彦手上。

甘粕正彦打开夹子一看,是学生们用楷体、连笔字写的“日本必胜、中国必亡”的纸张,每张都有学生签名。他翻了一阵问:“让每个学生写这个什么意思?这有决定战局的作用吗?”他的口气充满讽刺。

丸山彻二校长解释说:“在医疗系女一年级甲班制作的飞行辅助木桶验收的时候,发现有一只上头写了八个汉字。属于反日标语。”

“这八个字对我们有利呀!”甘粕正彦的话刚出口,马上明白过来,“我懂了,学生写的是字相同内容却相反的八个字对吗?”

丸山彻二点点头承认:“是的,我不能让学生们照原样写一遍,那我也有罪过了。”

甘粕正彦明白,他是想请警察情报系统通过鉴定笔迹,抓出这个写标语的人。这是很容易查出来的。甘粕正彦当然不会干涉,也主张送去鉴定。在大学里,出现“日本必败,中国必胜”的标语,这本来是很严重的事件,岂能不查个水落石出?不过甘粕正彦想得更远,对学生怀柔重于惩处,怀柔的效果往往会更好,他们并不想在满洲待一段时间就走,人心是至关重要的。他随手把文件夹丢到桌上。

听了甘粕正彦的话丸山彻二又惊讶又新鲜,他过去从来没有这种思维定式,尽管现在还是囫囵吞枣,理解不透甘粕正彦的意思,他却赶忙说:“我全明白了,谢谢长官指教。”

这时换上了朴素学生装的白月朗出现在校长室门外,丸山彻二知道她是甘粕正彦上门来请的贵宾,不敢怠慢,忙讨好地起来招呼:“白小姐快请进来。”

白月朗故意调皮地说:“我还没喊报告呢,再说,校长室是从不允许我们踏入半步的。”这一说,弄得丸山彻二很尴尬。

甘粕正彦就势离座,准备往外走,他说:“那还是不破坏校长规矩的好。”当他发现白月朗不时地在打量看报的梁父吟时说,“白小姐,那天在拍摄现场,你不是见过他吗?这位可是鼎鼎大名……”

梁父吟打断甘粕正彦的话,说:“见是见过,她并不知道我是张三李四。”

白月朗嫣然一笑,忽闪着大眼睛说:“我认识,你不是大作家梁父吟先生吗?”甘粕正彦很意外,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白月朗说:“认识他是在去年,严格说,那不能算相识,我在音乐堂听过梁先生演讲,为给梁先生鼓掌,手都拍红了。”

甘粕正彦以为她夸张地说说而已,拍手笑道:“好啊,又是梁父吟的崇拜者!我都有点嫉妒了。”几个人都笑了。

甘粕正彦说:“我们走吧。”

丸山彻二连忙挽留说:“这么忙,非得马上就走吗?我本来应当请甘粕长官吃顿便餐的。当然白小姐作陪了,难道长官不给我这个面子吗?”

甘粕正彦已大步走出去,正要登车的甘粕正彦半真半假地说:“若是白小姐愿意吃请,我不是不能考虑。”丸山彻二真的寄予希望地掉头去看白月朗。白月朗倚在车门上回望,二楼教室的窗户大敞开着,陈菊荣、张云峰和同学们全拥挤在窗口,笑着向她招手,白月朗也向他们摆手,她用揶揄的口吻打趣丸山彻二校长说:“请我一个人不行,若把我们一年甲班全班都一起请才行,最好上国都大饭店或武藏野料理,我会赏光的。”甘粕正彦哈哈大笑,弄得丸山彻二没法表态,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三人上了奥斯汀汽车,疾驶而去。

3

傍晚的建国大学人工湖畔,常给人一种朦胧的感觉。林木沐浴在霞光里,水汽在绿树丛中流淌,看书的大学生们时隐时现。李贵和张云岫都拿着一本书,漫步在夕阳余晖里,围着栽植着垂柳和落叶松的湖堤走。李贵几次想张口说话,一见张云岫不爱兜揽的样子又欲言又止。张云岫还是忍住了,既是李贵主动约自己出来,不会是一言不发地散步吧?他有这个雅兴吗?

李贵尴尬地笑笑,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大家都看不起我。”这从哪儿说起?张云岫说谁也没看不起他呀。再往前走,张云岫看见白刃正坐在蒲草丛前边看书,蒲棒已经有三寸长了,抽出绿叶,像一根根香棒。张云岫便向他打了个招呼。

白刃也同李贵打招呼说:“这位同学好像姓李,也是你们班的吧?”

李贵忙说:“是,我叫李贵,你不认识我,你是学生自治会会长,我认识你。”

白刃笑笑说:“出来走走好,湖边空气多好啊。”这纯粹是敷衍了。他们二人又沿着湖边往前走。

李贵说话的口气有点自怨自艾:“大家也是该看不起我,我承认自己胆小,想大,大不起来呀!没办法,贫寒人家出身,没见过世面,又没有撑腰的,能进建大,知足了,恨不得天天烧高香,生怕有什么闪失。”

张云岫倒很宽厚,他安慰李贵:“你不必自责,各有各的活法,没人怪你。我知道你只希望平平安安地混到卒业,弄个县长当,已是平步青云,都够本了。”

张云岫字字句句都说到李贵心里去了。李贵不由得脸红。上次闹学潮,他一个人如同离群孤雁,他觉得对不住大家,他确实吓坏了,不敢和他们一起绝食,怕失去好不容易获得的天堂。但他毕竟是有羞耻感的读书人,事后想来,总觉得没脸见人,这只是与青本平进达成某种默契前的状态。现在,为了救父亲,他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来见张云岫,李贵明白自己比游离正义抗争之外更卑鄙。可他没办法,他只能在内心里宽慰自己,就这一次,这是孝心啊!

张云岫说:“胆小,怕惹事,这都可以理解,怎么做,是每个人的权利。但是有一点是不能忘的,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不能失去中国人的尊严和良心。”

这话像一根钢丝鞭狠狠地抽在李贵心上,心在渗血。他只能违心地赞叹:“你说得对,真让我无地自容!”他也信誓旦旦地表白,“下次再有这样事,我第一个站出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怎么听,张云岫都觉得他的话言不由衷,不得要领地斜了他一眼。

李贵见张云岫眼里藏着不信任的成分,就表白自己也是热血青年,也不甘心当亡国奴,心底其实挺羡慕张云岫他们的。

张云岫忽然有几分警惕了,他说:“我有什么可羡慕的,和你一样,不也是亡国奴吗?”

李贵进一步说:“可你们在抗争。我心里有数,大家背地里在干着大事……”

他所说的“大事”极其敏感,双方都明白何所指,这游戏已经接近危险指数了,张云岫不能承认,立刻打断他:“这不是空穴来风吗?有时候大家出于义愤,有些激昂言辞是不假,可没听说私下里有什么活动。进了建大都很用功,谁不想出人头地?可不能凭臆测胡说呀!”

李贵很失落,这证明他还是不信任自己呀,其实,他嘴上不说,心里明白。最后李贵鼓起勇气表态:“我想好了,也想和先进青年一样,加入到你们当中,这也是洗心革面啊!

张云岫突然朗声笑起来,笑得李贵有点发毛。张云岫说:“你可真能抬举我,我可没你那么敏锐,不知道建大校园里还有你说的这种事,依我看,都是各怀心腹事,各有各的小九九,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大门在李贵面前重重地被关死了,想不到张云岫这么不好对付,他好失望。

4

晚饭后的空闲时间,女学生们在寝室里自由活动,有洗洗涮涮的,也有缝缝补补的,洗头的、洗脚的,各忙各的。陈菊荣和两个女生弄了个小电炉子,把切好的土豆片放到电炉子上面的铁板上去烤,烤得黄中透焦,屋子里弥漫着香味。

级长周晓云催促大家:“动作麻利些,快到默祷和上晚自习的时间了,还有谁没回来?”

陈菊荣翻弄着土豆片开玩笑,喊“没来的,举手”。

周晓云过来制止她:“你又偷着弄电炉子,这不是惹事吗?你这臭毛病是改不了啦,总是滑马掉嘴的,你天天挨骂还不长记性。”

陈菊荣把一片烤好的土豆片扔到口里,自我解嘲地说:“我属猪的,是记吃不记打。”她一开吃,好多女孩子伸手来抓土豆片。陈菊荣不在乎,“反正日本学生又不住一起,除非咱这里头出汉奸。”有人说:“都几点了,咱们的大明星还没回来?不会是夜不归宿吧?”也有人说:“别让梁父吟拐跑了呀!白月朗可是最崇拜梁父吟的呀。”

有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说:“白月朗不来,晚上点名这一关怎么过呀!”

“这才叫杞人忧天,”陈菊荣说,“晚点名能把白月朗怎么着?她就真是夜不归宿,校长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甘粕正彦是皇上顾问,又是总理大臣顾问,进皇宫、进关东军总司令部如走平地,在新京南岭打个喷嚏,整个新京都得吃感冒药,谁敢惹他?咱们月朗成了甘粕正彦的座上客,那是走了红运了。”

周晓云为白月朗庆幸:“白月朗早就想当明星,这回遇上伯乐了。”

陈菊荣说:“白月朗也就是灵,那天谁看出演鲍二家的手表穿帮了?只有她眼尖,一下子出了大风头。”

有人附和她:“说得是呀。满映那些红星,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白月朗的。”

也有人持不同看法:“当电影明星又不是青楼女子,光有脸蛋、腰条就行啊,得看她会不会演戏,导演说声哭,人家大明星那眼泪来得可快了,跟自来水似的,那叫真功夫。”

陈菊荣顶了她一句:“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演戏。”

不知谁冒了一句,“那个甘粕不安好心咋办?白月朗长得太漂亮、太出众,换了别人,甘粕正彦会这么破格?”按她的说法,甘粕正彦是有所图,是在下套。这话说到女学生心里去了,反倒没人出声了。

过了一会儿,话题又转了,开始探讨白天有惊无险的那桩奇案,今儿个校长为啥让全班中国学生写两遍“日本必胜,中国必亡”?

这也是周晓云的一块心病,她说:“说不准,看那阵势,不像是什么好事。”一向爱抢话的陈菊荣对这个话题好像天生反感,她怪同学们吃饱了撑的,讨论这个没劲。

正说到这,上晚自习的号声响了,号声回荡在校园里。日系舍监在外面扯着喉咙喊:“各回各位,坐在床上默祷,然后上晚自习。”

号声一响,陈菊荣连忙拔了电炉子插座,藏到床下。在寝室里洗衣服的、洗脚的全停止了,上铺的爬梯子,下铺的把洗脚盆用脚钩到板铺下,人人正襟危坐,闭上眼睛。

舍监一进屋就抽鼻子,厉声问:“烤什么了?谁又偷点电炉子了?”

陈菊荣忙举手说:“是我妈捎来的烤土豆片。”说着举起一片给舍监看,“可香了,老师尝尝吧?”

女生们哄笑。舍监伸手打掉土豆片,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又是你,捣乱鬼!你再闹,我关你禁闭。”

陈菊荣吐了吐舌头。舍监叉着腰站在当中大喊:“不准笑!默祷,要为死去的皇军勇士的灵魂祈祷!不能想别的,听见了吗?”这时不知是谁,突然放了一个响屁。这下子可乱了营,女生寝室里爆出无法抑制的笑声,有的人笑得躺在床上打滚。舍监又吹哨又跺脚,也无济于事。

正在舍监无计可施的时候,门外忽然拥进十多个持枪的日本宪兵,为首的是中佐,他厉声问:“谁是陈菊荣?”女生都预感到要坏事,屋里静极了,没人出声,陈菊荣邻铺的两个学生下意识地挪挪身子,本能地想遮挡住陈菊荣。

生性刚强的陈菊荣站出来,“我是陈菊荣,找我干什么?”宪兵中佐打量她几眼,说请她到宪兵队说话。说罢一甩头,上来两个宪兵,一边一个,架起陈菊荣。

周晓云站了出来:“我是级长,你们这样带走人是不行的,我得去报告级任老师和校长。”

中佐不屑地说:“这个不用你管!”说着又一甩头,宪兵拥着陈菊荣往外走。同学们一片喊声,“陈菊荣!”“陈菊荣!”

陈菊荣倒很镇定,回头对周晓云小声说:“我没事。”女寝室里传来的大呼小叫声很快惊动了隔壁的男生,张云峰、唐庆华等人都跑来了。唐庆华带头要找宪兵司令部说理去,凭什么无故抓人?

张云峰更为陈菊荣担心说:“别说没用的了,得找人救啊,再晚了,还不得打个半死呀!”

唐庆华提议:“去找尾荣义卫先生吧,他虽是日本老师,还有正义感。”

张云峰说:“得,还不如去找西江月老师。他是名人,跟上层交往多。”

不知什么时候,丸山洋子和矢野美夫等日本学生也围过来,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笑话。丸山洋子直接把大家的隐忧捅开了:“陈菊荣肯定是书写反日标语的抗日分子,不杀头也得送思想矫正院!”

矢野美夫在一旁添油加醋:“没错!你们能救她出来?她是罪有应得,早看陈菊荣是个战时不良分子。”张云峰火了,骂矢野美夫放屁!

矢野美夫说:“你敢骂人!”扑过来抓住张云峰的衣领,挥拳就打。张云峰也不示弱,两人扭作一团。随后,又有两个日本学生上手,唐庆华等人便也扑上去,打起了群架。恰这时,尾荣义卫来了,他四十多岁,面孔白晳,一根胡须也没有,一副太监面孔,他是教国语(日语)作文课的。他左拉右劝,喊不许动手。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打架双方都住手了。

鼻子冒血的矢野美夫一指张云峰几个人说:“他们全是反满抗日分子,都该抓起来!”

尾荣义卫说:“胡说,若他们都是,我也是了,我教的学生都是好样的。陈菊荣也不会是坏人,都给我回去睡觉,我去找人疏通。”

双方陆续散去,张云峰觉得不能光指望尾荣义卫一个人,他虽是日本人,毕竟无职无权。张云峰突然想到了甘粕正彦。周晓云也被他点拨清醒了,对呀,甘粕正彦不是把白月朗请到满映去了吗?万一白月朗求他,他给面子,可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张云峰虽无把握,病急乱投医,多方使劲不更好吗?说不定甘粕正彦能给她面子。他们决定一试。张云峰也担心,白月朗刚认识甘粕正彦,人家会管闲事吗?何况这是政治犯嫌疑。瞎猫碰死耗子吧。周晓云便约张云峰跟她一起去满映。张云峰满口答应,叫她稍等几分钟。

5

天色已晚,来借书的人渐渐稀少。离闭馆还有半小时,建大图书馆偌大的书库里只有白刃和张云岫两个人,他们不紧不慢地在书架上挑书,分立于书架两侧,彼此可以从空隙间看清对方的脸孔。借书员伏在桌上已昏昏欲睡。

张云岫已向白刃报告了李贵的举动,白刃肯定他做得对,在李贵面前要保持绝对警觉。

张云岫不解:“李贵自私得人人讨厌,怎么突然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呢?不能不引起怀疑。”

白刃分析:“闹学潮后,他很孤立,心里有很大压力,这都是事实,可这绝不会成为他突然想寻找救国组织的动机。”

张云岫说:“确实奇怪,不合逻辑。”

白刃敏感地想到:“他会不会是受人指使来刺探呢?”

张云岫摇头:“不像。他这人,平时不与人来往,因为更怕日本人,为了明哲保身,也轻易不会为日本人卖命。”

“若是日本人以高官厚禄引诱他呢?他会富贵不能淫吗?”白刃担心地说,张云岫回答不出来。

“现在我们必须高度警惕,这件事有点不寻常。省委分析了当前局势,这是处在反常的平静期,像暴风雨到来前一样令人窒息,照理说,学潮给日伪当局的打击不轻,他们却答应了学生的要求,总长撤了,训导主任免了,也没大张旗鼓地抓学生。日本人会突然发善心吗?”白刃说,“还有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吴连敏,还挺逍遥的。这也许和新总长的开明有关。但一个大学总长毕竟左右不了政局。自从甘粕正彦重新执掌军警宪特以来一直很低调,但绝不是仁慈,只能理解为策略转变了。我们得加倍小心。层层传达下去,尽量隐藏身份。”张云岫点点头。

6

西江月在张云峰心中的地位无法动摇。不论从哪个角度,救陈菊荣的事都不能越过他心底的门槛。张云峰气喘吁吁地赶到西江月住处时,西江月正给他的恋人冯月真朗诵他的新诗,张云峰在门口徘徊,不敢贸然打搅。冯月真穿着旗袍,外罩短呢大衣,极有职业女性风度,人也长得很漂亮,身上洋溢着女性成熟的美。

西江月在她面前踱来踱去,充满激情地朗诵着:

我艰难地攀登,终于攀上你的第二十八级台阶。

啊,我叩响了你清纯的山门。

我的灵性有了皈依。

我献上我的祭礼。

天地间少了一个孤寂的灵魂……

冯月真笑着说:“倒挺新鲜,只是不好懂,我这当大夫的,只明白怎么治病。”

西江月:“诗嘛,讲意蕴,贵在含蓄,攀登二十八个台阶,就是你的年龄,叩响的山门和灵魂皈依的圣殿,正是你的心扉。”

冯月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们文人真有意思。”

西江月清了一下嗓子,还想接着念,门外的张云峰实在等不及了,用力咳嗽了两声,西江月一扭头发现了他,才走到门口。冯月真觉察到他们有不便别人听的话,便走到阳台去看风景。

听了张云峰的报告,西江月一脸严肃地问:“真有这事?”

西江月在屋子里踱着步说着:“陈菊荣真是胡来,幸亏没有发展她入读书会。否则就坏事了,这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

“现在埋怨也没用了,她毕竟是爱国青年,老师交际广得想法先救人啊!”张云峰说道。西江月叫他守口如瓶,先回去。

张云峰心里没底,问:“那,老师不救她了?”

西江月说:“傻话,怎么能撒手不管?不管于公于私,都得保她出来呀。”他也没有绝对把握,人进了宪兵队,要出来会比进警察局要难几倍。

7

满映的湖西会馆是坐落在满映院落东南角的一栋豪华的白房子,表面看朴实无华,却又透露着高雅。一楼客厅很宽敞,紧连着甘粕正彦的办公间,最里间是他的卧房。四壁装饰着紫檀木,天棚有实木井字形方梁,是水曲柳的,花纹清晰可见,中厅棚顶吊着西式水晶枝形灯。正面墙壁上悬挂着天皇戎装画像,对面是裱制精美的中堂,是用汉字书写:以力合者是为协,以义合者谓之和。这是对协和会宗旨的诠释吗?白月朗还是头一次见识。

此时留声机里放着纯日本北海道风情的歌曲,绿色松花石砌成的壁炉里火光熊熊,透露着冬日的温馨。甘粕正彦和白月朗分坐在茶几两端,茶几上摆着清酒和威士忌、白兰地等洋酒,还有些日本点心、冷荤之类。对面有一个侍女,正在为他们布茶道,在碗里调制着翠绿的茶末。

甘粕正彦见白月朗朝着汉字中堂看,便问:“你喜欢书法?”

白月朗没正面回答却问:“这是谁的字?”她觉得这字有几分眼熟,她家也有一幅同样的字画,不是中堂,而是条幅而已,是她父亲白浮白手书,字体相似。他看看落的阴纹篆刻印章是“若水”字样,她并不知道这位书法家是谁。

甘粕正彦说:“除了国学大师白浮白先生,谁有这么苍劲手笔?字好意思更好,他把协和会的精髓都说得极其透彻。以力合为协,这协字右边不是三个力字吗?”

果然是父亲的字!她还真不知道父亲还有“若水”这么个字号。白月朗仿佛受了羞辱,扭过头去,幸而甘粕正彦并不知道她是白浮白的女儿。

甘粕正彦见她没反应,追问了一句:“白月朗小姐不认识白浮白先生吗?不认识不为怪,不知道可就不应该了。”

白月朗未置可否地笑笑,转移了话题。茶泡制好了,当侍女分给他们时,白月朗说:“茶道是有钱的闲人享用的,太麻烦了。茶本来应当是解渴的。”

甘粕正彦显得温文儒雅,他转动着手中的日本青花瓷碗说:“湖西会馆够得上世外桃源了吧?金曲美酒、茶道,还有这安静的氛围,是不是足以让人忘掉这是动荡的交战年月?”

白月朗饮了一口茶说:“只有两种人会有这种感觉。”

甘粕正彦问:“是哪两种人?”

白月朗说话简直口无遮拦,她说:“一种是您这样的支配者,占领了满洲的战胜者,另一种是醉生梦死的人。”

听了这明显带有挑战味道的话,甘粕正彦并没有生气,他反倒认为白月朗说得对,还说她是个有民族气节的人。

白月朗心里有几分奇怪,他是有耐性呢,还是有修养?她刚才的话是日本人、特别是掌权的日本人无法容忍的。

“是的。”甘粕正彦坦率地说,“你听说过杨靖宇吗?”他见侍女仍跪在那里,就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白月朗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若说不知道显得虚伪,说道:“在《大同日报》上看过他的照片,他死后被日军军医解剖了,头也被砍下来,泡在了福尔马林溶液中,听说还剖了腹。你觉得这和鞭尸一样不人道吗?”

这太尖刻了,甘粕正彦也没恼怒,他说:“打开杨靖宇的肚子,并不是因为残忍,是因为要破解一个谜。”

白月朗不信,“人死了,还有什么谜?”

原来,杨靖宇被野副昌德的部队追得无路可走时,竟然在三尺厚雪的原始森林里转了七天。日本军方、军医们都想知道,他是靠吃什么活下来的。

白月朗问:“你们找到答案了吗?”

甘粕正彦的语气显得沉重说:“找到了。杨将军的胃肠里一粒粮食都没有,都是草根、树皮,还有从棉衣里掏出来吃下去的棉花。”

白月朗心里一阵阵难过,眼里禁不住涨起了泪潮。她怕甘粕正彦发现,便把脸转向被探照灯照得雪亮的窗外。

甘粕正彦声音平和地问她:“你流泪了吗?”她急忙否认。

甘粕正彦轻轻叹口气说:“这又何必遮掩呢?你是中国人,你有权崇拜你们的英雄。”

白月朗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话是从一个战胜者口中说出来的吗?他是讨好、还是虚伪?抑或是别有用心?总不会因为他是个正直的君子吧?

甘粕正彦便告诉白月朗一个不能公开的秘密。他说:“杨将军的气节,连解剖他的日本军医都感动得流泪了,你能相信吗?人是很奇怪的,我希望全满洲的人都成为俯首帖耳的奴才,这是需要。但这不等于我从心眼里喜欢卑躬屈膝的奴才。崇敬英雄的心理,有时是不以敌我立场划分的,你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吗?”对甘粕正彦的好感几乎不可抗拒,白月朗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甘粕正彦随即一笑,又提出一个更为尖锐的问题:“听过这番话是不是以为我是个仁慈的人了?”

白月朗说:“我希望,但我不会这么认为。”

“聪明。”甘粕正彦夸奖了她的智慧和坦诚,“我承认,有两个甘粕正彦,一个是人性的、超越国家和民族的甘粕正彦,一个是理智的、准备为大日本帝国的既定国策献身的甘粕正彦。”

这一次白月朗很清醒,她明白无误地说:“你更多的表现是后者吧。”

甘粕正彦并不否认:“是的。”

8

西江月刚一走进徐晴公馆,徐晴就扭着细腰出来迎客。她穿着质地精良的裙子,外罩毛领短大衣,很时髦。风姿绰约的徐晴笑着迎到台阶下,说欢迎大诗人光临。

二人并肩上楼梯,徐晴问他:“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呀?”

西江月打哈哈地说:“当然是你的香风啊!”

徐晴才不信,讥讽他真会说话!料定他是有求于自己。

进了客厅,徐晴脱去呢子大衣,也替西江月把呢子大衣挂在衣帽挂上。西江月半开玩笑地说:“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倒有心常来,心里发憷,弘报处可不是轻易敢来的地方,它是悬在文化艺术家头上的一把刀,躲还来不及呢。再说了,表面上弘报处负责审查新闻、文艺,其实是情报部门,谁不知道!”

徐晴用友善的口吻警告他:“最好别乱说,嘴上有把门的不吃亏。”

西江月说:“我出了这个门,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一提弘报处,谁不胆战心惊啊!”

徐晴说他没良心,她是有所指的。去年西江月那首诗让人告发了,警务司和宪兵司令部都当回事了,是徐晴替他模糊过去的。过后西江月一直记着徐晴的情。

徐晴提醒他:“别忘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徐晴就是弘报处,弘报处就是我徐晴。”

西江月恭维地说:“这话不夸张,谁不知道徐晴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又是国务总理张景惠的外甥女,背后有一根镀了金的桩子啊!”

徐晴并不喜欢这种恭维,她撇撇嘴说:“没想到你西江月也这么世俗!我是国务总理的外甥女,可坐上弘报处课长的椅子,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靠自己的能力、才智和魅力。你不承认我有魅力吗?”

西江月讨好地说:“那是,在我认识的女性当中,你是唯一能让男人为之倾倒的人。”这话有言过其实的成分,也有一半是真的。西江月喜欢徐晴的火辣和野性的美,冯月真就太冷静、太没激情了。可若让他与徐晴的关系往前发展一步,他又胆怯,徐晴太厉害了,再加上她的特定身份,与她同床共枕,谁都会有怀抱炸弹的感觉。

徐晴是喜欢别人恭维的,她在高位,尤其愿意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一听西江月夸她,就喜滋滋地向他飞了个眼:“这还差不多,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的真心话。”

徐晴是知道他有未婚妻的,就讥刺他说:“你对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冯月真是不是也常这么说呀?”

西江月不愿在徐晴面前承认有恋人,这也是一种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奇怪心理。他敷衍地对徐晴说:“又来了,我和冯月真是同事,只是一般相识罢了。”徐晴似信非信地扫了他一眼。

徐晴仰在太妃椅上,姿势优雅地吸着烟,虽在冬日,她也穿裙子,短裙掩饰不住裹着真丝高筒袜子的性感大腿。她直截了当地说:“你别拐弯抹角了,说吧,碰上什么难事了?不然也不会到我这来烧香啊!”

西江月说:“我的一个学生让宪兵队抓去了。”

徐晴早就猜到不是什么好事,又问:“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莫名其妙,”西江月说,“什么男生女生,这有什么关系吗?”

徐晴怪模怪样地笑着说:“诗人都是多情种子,若是女生,多半是关系暖昧,我才犯不上为你的小情人舍脸呢。”

西江月哈哈地笑着说:“还真是个女的,不过,人家才是一年级小女生。”

徐晴阴阳怪气地说:“小的才好哇,老牛还爱吃嫩草呢!”西江月又恼不得,点着她的鼻子,说她专会打哈哈逗趣。

徐晴叫女佣给他冲了一杯咖啡,这才收敛笑容,问这学生犯了哪一条啊?徐晴有言在先:“若是经济犯、国事犯,我就伸一手,若是思想犯、政治犯,免谈。”

见她封门,西江月忙说:“若不是思想犯,用得着来动你大驾吗?那不是大炮轰蚊子了吗?”

徐晴说:“你别给我灌迷魂汤,我不吃这一套。”

西江月嘿嘿地笑着说:“小事求你也不过瘾呀。”

徐晴很受用,心上美滋滋的,她说:“行了,告诉我,是个什么案子?”

西江月简要地描述了事情经过:“上边让医大学生出勤劳奉仕,是做飞行木桶,验收时却在飞行木桶里发现了一条反日标语,结果怀疑我的学生,不由分说抓走了人。”

徐晴当然内行,首先询问:“做笔迹鉴定了没有?”

西江月不好说谎,只好说:“做了,”又马上表示不信任,“那有什么准确性!人家不会变字体?不信,我给你写几个字,你拿去叫他们鉴定,若能鉴定到我头上,我输你一万块老头票!”

徐晴笑嘻嘻地说:“我只想把你赢到手。”这话是半真半假,充满挑逗性。

西江月说:“那容易,我这一百多斤,怕值不了一万块钱呢!”徐晴松口了,让他把名字写下来。

西江月说:“你真仗义,太叫我感动了。”

徐晴说:“别假惺惺的了。大诗人,你不会是她的同党吧?万一她真是有根有蔓的线上人,我可就担不是了。”

西江月又一次哈哈大笑说:“是同党,我送上门来了,你抓吧。”

徐晴说:“谅你也没这个胆儿,你们这班文人,我见得多了,充其量是无病呻吟,在诗行里说几句假装忧国忧民的梦话,发几句收买人心的廉价牢骚,如此而已。”

西江月恭维她说:“你看人真是入骨三分啊。”徐晴得意地笑了。

9

垂头丧气的李贵一走进建国大学塾务课长室,青本平进就笑了,看他这被霜打了的神态就猜到,一定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李贵实话实说告诉青本平进,人家把大门封得死死的,根本不承认有什么反日组织,他吃了个闭门羹。

青本平进拿起桌上摆着的一瓶清酒,说:“你看,我准备了一瓶好清酒,准备为你庆功呢。”

李贵耷拉着脑袋说:“我太笨了,事情一下子就弄砸了。”

青本平进照样启开那瓶清酒,倒了两茶缸,推给李贵一缸说:“失败了也要喝,这次碰了钉子,下次成功就是了嘛!”说着喝了一大口酒。

李贵不喝,他有点想打退堂鼓的意思说:“我真不是这块料。”

青本平进不生气,反劝他:“别自己看不起自己呀!放心吧,办成办不成,我都会够朋友。”

这承诺对李贵来说太重要了。他当初答应为日本人干事,不就想救他爹吗?现在他最担心的是,自己完不成人家的任务,老爹又命悬一线了?青本平进的表态,听着暖人心,却让李贵信不实,与他又没有交情,人家干吗平白无故为你办这么大的事?青本平进从卷宗里拿出一张纸,拍到李贵面前,让他仔细看看,“黑河那边回话了,找到了你父亲的下落。”

李贵拿起电报看着,激动得手都在抖,他说:“可是……可是……”

青本平进喝着酒,叫他别担心,第一步是查实,有无此人;第二步就该下令,让他们无条件放人了。青本平进依然仗义,他说:“不管你办成办不成,都一定让你们一家人重新团圆。”

李贵很感激,他发自内心地表态:“请青本老师放心,我一定加油,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张云岫这小子不开窍,我去找吴连敏。吴连敏心直口快,直炮筒子脾气,比张云岫好对付。”他看得出,青本平进正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呢,便来了兴头,一口气干了那茶缸酒。

回到第二十三塾,李贵晕晕乎乎的,脚下发飘,心里却什么都明白。塾里台灯全亮着,晚祷一过,同学们开始上晚自习,李贵却看不进书去,故意没话找话地同挨他坐着的吴连敏搭讪。吴连敏敲敲桌子说:“走神了,想什么呢?”

李贵看了吴连敏一眼,掩饰地说:“啊,没什么。”又拿出一本书,翻开,却没发现放倒了。

吴连敏忍不住笑了,替他摆正了书,说:“你丢了魂了?”忽然凑近他嗅了嗅,说,“你喝酒了?”李贵谎称几个日本学生弄了一瓶清酒,自己赶上了,灌了他几口。

“日系学生请你喝酒?”吴连敏说,“他们挺高看你一眼啊!”李贵按捺不住冲动,忽然请吴连敏跟他出去一下,说点事。吴连敏感到很奇怪,就问他说什么?

李贵说心里憋闷。他连个能说句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这倒是实话,算他有自知之明,吴连敏觉得他挺可怜,就站起身,答应陪他出去走走。两人跟塾头说了一声,请了个假。

10

湖西会馆客厅里,一张唱片放完了,甘粕正彦又在选唱片,他征询地问白月朗:“喜欢听什么曲子?”

“远离战争的。”她的回答很笼统,却彰显个性。甘粕正彦看了她一眼,白月朗看不透那眼光里包含的是惊讶、赞赏还是反感。

不管怎样,甘粕正彦依从了她,选了一曲斯特劳斯的《乡间圆舞曲》,绝对轻松的曲风,他摇着手柄,一边给留声机上劲一边说:“我也不喜欢火药味浓的曲子,《乡间圆舞曲》多好,这里有小河流水、呢喃燕子,也有蓝天碧草和鲜花。”他放下磁针,悠扬美妙的旋律顿时弥漫空间。

白月朗长长地吁了口气,问他:“刚才这一席话,在别的场合也说过吗?”

甘粕正彦摇摇头说:“不,从未说过。”

白月朗好奇地问:“那你今天为什么要敞开心怀?”

甘粕正彦沉默一下说:“也许积压在心中太久太沉重了,总得发泄一下吧。”顿了一下,他哑然失笑地说,“我今天反常了。”

随后甘粕正彦又转换了话题:“不说这沉重的话题了,你怎么样,此前我带你看了满映的摄影棚、美工间、录音室,也看了内景拍戏,有没有兴趣要不要到满映的后藤养成所(训练班)来?那可是明星的摇篮。”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白月朗都明白,甘粕正彦真的努力想让她当上电影明星。他想当伯乐吗?还是另有所图?白月朗现在心里有点乱,她从小做着明星梦,一旦来得如此轻易,倒让她踌躇了,她告诉甘粕正彦,现在不能回答他,她得回去问问家里人的意见,她担心,古板的父亲不会赞成,连哥哥也未必支持。

甘粕正彦突然揭开她不愿承认的事说:”令尊大人不是新京一国高的校长吗?”

白月朗一双黑眼睛里透露着惊奇,原来他早就知道!白月朗还是问:“你怎么知道?”

甘粕正彦一笑说:“他大名鼎鼎啊。令尊还兼着协和会副会长,虽不是实权,却有地位呀。”他问白月朗,“方才我说这幅字出自他手,你为什么装得像不认识一样?”

白月朗遮掩地说:“哦,我也不能帮着甘粕先生一起吹捧我父亲呀。”

甘粕正彦说:“虽与令尊交往不多,却知道他是个谦谦君子,是个可以交朋友的人,满洲人敬重他,日本人也喜欢他,为日满亲善身体力行,难得呀。他绝不会反对女儿进满映的演员养成所。”

白月朗说:“甘粕先生太自信了吧?我是他女儿,我都不敢打保票。”

甘粕正彦很具煽动性地说:“我为什么选择满映这个差使?我如果继续留在军界,军阶不会比现任关东军总司令梅津美治郎大将低。就是现在,他见了我也要先敬礼,我才还礼。我觉得艺术更适合自己,也是对自己心灵的一种净化。”白月朗似信非信地望着她。

甘粕正彦说:“我自从爱上电影,就如同着了魔一般,一旦碰上有艺术天才的人,不把他领进电影的艺术圣殿,就睡不着觉。”这显然是针对白月朗的一种解释,避免她疑神疑鬼。

白月朗半开玩笑地说:“这远比当警察头子要高雅多了。”

甘粕正彦绝对自信,相信自己的眼力不会欺骗他。他第一次见到白月朗,心灵就有一种强烈的感应,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未来支撑满映的大明星,绝不比李香兰、张静逊色。白月朗今天所到之处感受到的眼神,受到的隆重欢迎,也证明了他的判断。

靠墙立着的大钟音韵铿锵地打了八下,她看了一眼大钟,站起来说:“我得走了,太晚了,学校快熄灯就寝了,迟了会挨罚的。”

甘粕正彦问:“怎么个罚法?”

白月朗说:“不准进屋,在外面站一夜,困还在其次,冬天滴水成冰,冻死人,夏天更不好受,蚊子能把人吃了!”

甘粕正彦说小事一桩:“回头给你们学校打个电话过去,替你告个假。”

“不!”白月朗围上围巾,“回去晚了一定被同学们取笑的,我不过是个学生,承蒙您这么大个人物屈尊去找我,已经过分了。这么晚了再不回去,又打电话为我告假,那真的不像样子了。”

甘粕正彦很觉遗憾,本来说好了要一起看那部新影片的。《尤二姐和尤三姐》双片刚刚出来,白月朗还给挑过穿帮的毛病呢,梁父吟不是再三请她赏脸的吗?甘粕正彦看了看腕上的表说:“这梁父吟也是,什么时候了,还不来,他这人才气有余,严谨不足。”

正说到这,有人敲门,原来是秘书课长天岗长喜,他说梁父吟求见。

甘粕正彦显得很兴奋,忙叫:“快请。”这一来,白月朗又不好立刻走人了。

只见一头乱发的电影编剧梁父吟急急忙忙地进来,在走廊的棕垫上擦了擦皮鞋上的尘土,大声说:“对不起,白小姐,我迟到了。”

白月朗这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很大很有神,眉脊骨略高,嘴大,说话声大,言辞犀利,幽默有风趣,给人以洒脱的感觉,天生的艺术家气质无法掩饰,白月朗站起来拘谨地说:“梁先生太忙了。”

梁父吟进来,不客气地从茶几上抓起一盒满洲牌香烟,弹出一支,点火吸着,说:“我刚才发火了!刚在标准放映间放了一遍双片,心有灵犀一点通,念成了心有灵牛一点通,气死我了,片子穿帮他不管,台词错了可不行,观众不说演员是大白薯,还以为编剧胸无点墨呢。”

他只顾自己说,也不看别人脸色。甘粕正彦问他:“还能不能让白小姐先睹为快了?不然,可要送她回去了。”

梁父吟说:“真对不起,因为得拆本补录台词,今天还真看不成,改天再请白小姐斧正了。”

白月朗笑道:“梁老师也太客气了,我看电影只是看热闹,是个外行,我能看出什么来。”

甘粕正彦决定派人送白月朗回学校去,太晚了不好,现在回去,还赶得上晚自习。他按了一下设在茶几上的电铃按钮,天岗立刻应声而入。甘粕正彦吩咐备车,送白月朗回新京医大去。天岗长喜答应一声出去。

挂在门旁的壁式电话响了,甘粕正彦走过去摘下黑色听筒,低沉地“喂”了一声。

对方的声音很大,屋里的人都听到了:“理事长吗?对不起,打扰了,我是正大门门卫,有几个新京医大的学生要找你,可以接听他们的电话吗?”

“你怎么可以打来这样的电话?”甘粕正彦有点恼怒,守大门的人怎么会连起码的规矩也不懂了?但随即看了白月朗一眼,又改口说:“你是说,是新京医大的同学?你问问他们,也许是找白月朗小姐的吧?”白月朗注意盯着甘粕正彦。

传达室那边回答说:“是的,理事长。”

梁父吟回头望着白月朗说:“你这同学很厉害呀,找人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白月朗解释说:“理事长到学校去接我的,所以大家都知道,他们找我一定有急事,不然不会这么莽撞,找到这里来。”

甘粕正彦又恢复了惯常的儒雅神态,用手捂住听筒说:“是这样,我到学校去接白小姐,她们班的同学都在。”说罢示意白月朗来接电话。

梁父吟说:“不至于是催你回去上晚自习吧?”

白月朗接过听筒,喂了一声,马上听出了对方是谁:“你是周晓云吗?谁?张云峰也来了?”又握住听筒,小声对甘粕正彦二人说:“我们级长。”

当她松开听筒时,周晓云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方才来了宪兵,不容分说,把陈菊荣抓走了……”

收发室那边,张云峰抢过了话筒说:“既然你是甘粕正彦的座上宾,能不能……”下边的话别人无法听到了,白月朗赶忙死命地捂严了听筒。

梁父吟在看甘粕正彦。甘粕正彦什么都明白了。他一言未发,走过来,从白月朗手里夺过听筒说:“同学,我是甘粕正彦,你听着,告诉你的同学,不管是哪里抓的人,天亮前我一定把你们的陈菊荣送回新京医大。”

对方又是周晓云的声音了,她都激动得打战了:“我……代表全班同学谢谢理事长先生,给你鞠躬了。”甘粕正彦挂好听筒,并不当回事,谈笑风生。他叫白月朗和梁父吟把外衣脱了,这回不用急着走了,不用担心有人说闲话了,白月朗小姐的同学巴不得她在这多待一会呢。白月朗虽然脱去外衣重又坐下,终归心不在焉,望着甘粕正彦等下文。梁父吟安慰白月朗,叫她尽可放心。

甘粕正彦进入他的办公室,摇通一个专线电话,白月朗紧张地盯着他,甘粕正彦的口气很大,完全是居高临下的姿态:“我是甘粕正彦,我查一个人,你转告齐知政总监,新京医大一个叫陈菊荣的女生,是不是你们抓了?刚才不久的事。好,我等着,你马上查问。”

少顷,电话振铃,对方大声回答:“长官,我是孙德超副警监,已向齐总监报告过,我们没到新京医大捕人,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甘粕正彦又摇了一阵电话,这次更冲:“我,甘粕正彦,找你们岸信石斋大佐说话。”

俄顷,岸信石斋答话了:“我是岸信石斋,给长官敬礼,请指令。”

甘粕正彦说:“新京医大的陈菊荣今天下午被人带走了吧?是你们干的吧?”

这回找对了,岸信石斋在电话里回答:“是的,长官。该校勤劳奉仕所做的飞行辅助木桶里,发现了反日标语,我们在一年级甲班对二十二名满洲学生做了笔迹鉴定,这个陈菊荣是重大嫌疑人。”

白月朗一听,着急地站起来辩解:“不可能,不可能是她。”

甘粕正彦很绅士地冲她一笑,示意她少安毋躁,梁父吟拉她坐下。

只听甘粕正彦对着听筒问:“她本人招供了没有?在取调书(审讯笔录)上画押了吗?”

对方回答:“这小丫头嘴很硬,死不招供。”

白月朗又在一旁焦急提示:“千万别给陈菊荣用刑啊。”

甘粕正彦又摆手示意她噤声。甘粕正彦对着听筒下令道:“马上放人,你也不必问为什么,由我全权负责。”

岸信石斋在电话那头毕恭必敬地回答:“是,长官,我明白了,马上照办。方才,徐晴也来过电话关照了。”

他怔了一下,说:“是吗?那更好了。”

甘粕正彦又说:“天太晚了,女孩子不方便,让宪兵队派人把陈菊荣送回学校去。”

岸信石斋又响亮地答应一声:“是,遵命!”

白月朗长吁了一口气,看了梁父吟一眼,甘粕正彦的权柄太重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到三分钟处理完毕。人命在他手上,不过是可以随意搓扁捏圆的泥团,白月朗感激他,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评价甘粕正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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