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920200000031

第31章

1

野副昌德来到通化协和会日满会馆时,甘粕正彦正陪着张景惠下棋,徐晴喝着山葡萄酒在一旁观战。她又给他二人添了酒,摆了几小碟干果,山核桃仁、板栗和山丁子果酱。通化的山葡萄酒好喝,连日本天皇都知道,据说常喝能延年益寿,徐晴说:“你们快好好品尝品尝,下什么棋呀!”

甘粕正彦啜了一口,马上放下高脚杯,跳上一步马,“将。”

张景惠的老将想拐出来,甘粕正彦指指炮说:“慢着,这有当头炮呢。”

野副昌德进来,看了一眼棋盘,问:“哪位是黑棋?必输无疑,兵临城下了。”

张景惠挠挠圆滚滚的脑袋,“我是黑棋,今天点背,一连输了两局。不行了,这一盘也不得不认输了。”

野副昌德满脸堆笑却弦外有音地说:“总理阁下输的不仅是棋吧。”

张景惠警觉地问:“野副君这话里有话吧?”

野副昌德这才转入正题,向甘粕正彦通告,后藤中佐不辱使命,人抓回来了,抓住两个,跑了两个。

甘粕正彦觉得奇怪,问:“原本不是三个人吗?怎么又多出来一个?”

野副昌德说:“白月朗她们半路又捡了一个,显然是同党。”

一听谈话涉及了白月朗,张景惠着急地说:“你们打什么哑谜?你们不会是跟白月朗过不去吧?”

甘粕正彦问:“白月朗没有走掉吧?”

野副昌德说:“她,也弄回来了,除了她,还有那个男的。”他对白月朗没有用“抓”的字眼儿,可“弄回来”这词儿听上去同样不舒服。

张景惠腾地站了起来说:“这太不给我面子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吧?我带白月朗出来的,你们就动手了?她有什么罪过?她若是反日分子,我张景惠也是,一起抓起来算了。”

甘粕正彦说:“总理大人少安勿躁,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告诉你了,白月朗这次到东边道来,带来一只皮箱吧?”

张景惠说:“皮箱怎么了?我带四五只皮箱呢。”

甘粕正彦告诉他:“白月朗的皮箱里装的是抗日地下党给山里抗联运送的急救药品,与她在火车里相遇的一男一女,就是抗联胡子派来接应的。”

张景惠根本不相信,说:“这是说瞎话,白月朗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她是你甘粕正彦手下的红影星,你甘粕正彦还不敢打保票?更何况,她父亲又是全满洲有名的协和典范,她有神经病啊?这么浑,和抗联搅和到一起?”

甘粕正彦拍拍张景惠的胖手,话说得很动听。他说:“我更希望她不是不良分子。我怎么往坏了想她,她也不会是。”

张景惠这才松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野副昌德说:“反正抓住了一个同党,一审便知。”

徐晴插了一句打诨的话:“男人们肯定都不希望自己喜欢的美女上断头台。”

甘粕正彦哈哈大笑,张景惠却狠狠地瞪了徐晴一眼。问野副昌德:“人押解回来了吗?”野副昌德说:“刚押到。”

甘粕正彦更关心那只箱子,说:“必须找到,不能落入抗联手里。”

野副昌德说:“我又增派了一个联队去搜山。不过,甘粕先生别抱太大的希望,山林是他们的世界。如果没有长白山、兴安岭藏身,抗联也挺不到今天了。”

甘粕正彦说:“可以审问了,不过,白月朗不必审了。”

野副昌德却觉得这有包庇纵容之嫌,“这怕不太方便吧?”言下之意,传出去,对甘粕正彦也不好。同样是抓来的嫌犯,她怎么可以享有豁免权?

张景惠当然支持甘粕正彦:“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主张立即放人,谁怕出事,我担着,我以国务总理的身份担保,总可以了吧?”

野副昌德不客气地顶上一句说:“我只是担心,没人给总理阁下担保。”

这大不敬的话一下子戳了张景惠的肺管子,张景惠勃然大怒,不禁拍案而起说:“妈拉巴子的,叫你这么说,我这个总理大臣狗屁不是了?你们的关东军司令离任、上任还得迈迈我的门坎呢,我再熊包,也不至于归你野副昌德管辖吧?”

野副昌德不过是少将军衔,师团长而已,这话说得有点大了。甘粕正彦见野副昌德还要说话,就一脸微笑地说:“二位何必发火?都是手足兄弟嘛。你们都没错,这事交我办吧。”

张景惠赌气往外走,一迭声叫人说:“来人啊,都死绝了吗?给我预备一桌好酒菜,四凉八热,外加燕窝汤,拿到监牢里去,我和白月朗一起吃,她是犯人,我也是。”

望着张景惠臃肿的背影,野副昌德气愤地说:“张景惠有反骨,应当马上废了他!”

甘粕正彦笑着劝道:“将军息怒,岂不闻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是其一。其二,张景惠再不好,他总是我们的人,有些事,他出面说、出面做,就比我们有效,更不容易激起民愤,他若没用,天皇、关东军司令就不会对他高看一眼,总不会是没有道理的吧?”

野副昌德这才不说什么了。甘粕正彦关心的是那只药品箱和两个逃走的人,限令野副昌德加派兵力,想办法补救。野副昌德口里答应,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谈何容易?一进了森林,就如同鱼入大海,再发兵十万又有屁用?还不是大炮轰苍蝇?野副昌德不是滑头,而是现实教育他的次数太多了。

冯月真她俩已脱险一整天了,抗联接应部队找到了她们,正护送她们进山。又到了晚上,天已很黑,风呜呜地吹,天空又飘起了大雪,山坡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远处山峦间闪动着高高低低的篝火,那是敌人搜山部队的露营篝火。

她们走在包围圈外的山路上,有十多个背枪的接应她们的抗联战士与她们一起走着。

冯月真心里踏实了,药品总算安全运到家了,也许魏拯民政委的生命还有一线希望。一个显然是领导的人把她们传递上山的一份文件掖到怀中,正是刘月弄到的那份《治安肃正计划实施细则》,它更宝贵,说太感谢城里同志们了。

杨小蔚却低着头一声不吭,走走停停,总是落后。冯月真又一次停下等她说:“你怎么了?情绪这么低沉。”

杨小蔚高兴得起来吗?四个人丢了两个,她这心里刀绞似的难过。

冯月真还不是一样。她安慰杨小蔚:“咱们上了山再说,我相信抗联会想办法营救他们的。”

远水难解近渴呀,杨小蔚等不及了。说起白月朗,杨小蔚心底的敬慕之情油然而生,她说:“我真没想到,红遍满洲的大明星白月朗会这么勇敢!可惜了,她有那么一个不体面的爹,哼,汉奸!”

冯月真却告诉她:“我隐约感到,白浮白虽背了个‘白协和’的骂名,可冷眼观察,人不坏,未必是汉奸。”

杨小蔚却说:“错不了,白协和与汉奸名称不同,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

杨小蔚走走停停的,两人又落在后面了,冯月真就催促她快走。杨小蔚突然站下不走了,她坚持要返回去救张云峰和白月朗。

“又来了,这不是说胡话吗?”冯月真只能老调重弹,“一个人单枪匹马的,能救下来吗?到头来还不是卖一个搭一个?”

冯月真怕她溜走,拖住她往前走,杨小蔚只得慢吞吞地跟上队伍。

月色下,正在夜行的抗联队伍走在雪地上,最后面的人拿一把桦树枝负责扫平留在雪地上的脚印。

后半夜,冯月真在露营地刚打了个盹就醒了,左右看看,忽然发现杨小蔚不见了。以为她去小解了,跑到林子边缘四下察看,也没她踪影,问哨兵,哨兵说:“方才杨小蔚说去解手,好半天了,没看见再回来。”

警卫排长说:“你别慌,我叫人分头找一找,她头一次进山,很可能走麻搭山(迷路)了,进入冬季,迷山可危险,不碰上山牲口,也非冻死不可。”

冯月真忧心地说:“只怕,她是故意逃走的。”

警卫排长有点不信,问:“刚上来就当逃兵?”

冯月真说:“你说哪儿去了!杨小蔚是个烈性子,讲义气,上来那股劲,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跟张云峰感情又很好,她说不定下山去救张云峰和白月朗了。”

警卫排长愕然,又很生气,说:“人生地不熟的,又单枪匹马,这不是去送死吗?也太无组织无纪律了!”

没人言语,冯月真长叹一声,山风猛烈地吹过树林,一场大雪迷漫了阴暗的夜空。

2

白刃父子在武藏野餐馆紧急见面。白刃详细汇报了去营救张云岫四人的始末,还是晚了一步,他赶到的时候,张云岫、李子秀他们已经遭到逮捕,无可挽回了。

幸亏白刃及早安排杨小蔚走了,否则她也难逃一劫。白浮白听后哑然半晌。

白刃请示:“现在怎么办?”白浮白说:“我会想办法营救。更坏的消息是,哈尔滨方面传来消息,梁父吟被捕后押回长春了,可惜始终没探听到关押在哪里。宪兵队、特高课、警务厅、关东军情报部都没有。这只有等月朗从东边道回来,让她向甘粕正彦打听,才会知道真相。据我判断,秘密羁押,一定是甘粕正彦的主意。”

说起妹妹,白刃又多了一份担心,说:“也不知东边道接到货没有?”

白浮白并不怀疑,说:“有张景惠那堵墙挡风,又派皇军护送上路,还会有闪失吗?”

白刃没听到父亲说出营救张云岫他们的具体方案,心里放不下,便想由自己出面,组织力量。

白浮白认为他已不适合频频活动,张云岫和一批建大学生被捕,使建大的目标过于刺眼,要低调、隐蔽。白浮白想来想去,只有动用作田庄一了。他是日本名流,官方、军方都给他面子。

白刃没把握,说:“他会帮我们吗?”

白浮白说:“我想激怒作田。他这人,在日本人里算是一个良心没全泯灭的人,他有个弱点,用民间土话说是护犊子。所谓‘护犊子’,就是容不得他人对他经营的二亩三分地说三道四。这恰恰是可资利用的。”

这倒对。白刃也知道,外人说建国大学学生一句坏话,他都耿耿于怀。宪兵队来建大找麻烦,作田每次都很不合作,很不客气,声称他的建大不是滋生反满抗日分子的热土。

白浮白就想利用他这种心理,他说:“我去打动他,激怒他,是唯一的希望。因为张云岫他们被捕后,我去试探过作田总长,他一方面骂学生不争气、不长脸,一方面骂宪兵队草木皆兵、败坏建大名誉。”

白刃明白,恐怕只有爸爸能在作田面前说上话。只是,说深说浅很有学问,否则有暴露的危险。

白浮白很自信,日本人高层,轻易不会动摇他们对白浮白的看法,在中国人眼里,他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奴才,没骨气,没气节,这正是他的优势。优势在这种时候才有作用。

白刃说:“好吧,要我做什么?”

白浮白说:“你‘节节撤退’,保护好没暴露的同志,斩断与被捕者所有的联系。”

白刃点点头。白浮白接着又说:“我给你一个任务,通过各种关系,千方百计打探梁父吟的下落。”

虽然没人授意,古樾倒是执著在探寻满映养成所排练厅里的秘密。她有一种感应,而让她有心灵感应的正是那《春江花月夜》的口哨,她甚至猜想过,梁父吟就被看押在排练厅里。

天已经黑透了,养成所楼前只有几盏日本风味的玻璃风雨灯亮着。

排练厅窗下的管线井上,亮着一盏昏暗的红灯,窗外一片漆黑。楼外的看守依然坐在窗前不远的地方,叼在嘴上的香烟一闪一闪的。天冷,哈气可见,那人怕冷,连翻毛羊皮大氅都披上了。

古樾和贺朝华计议已定,每人端着一个搪瓷盆从楼上下来,隐在楼门口屏风后,先向排练厅门口张望,隔壁锅炉房的门敞开着,火光一闪一闪的,两个烧锅炉的人根本不是满映的人,他二人相对坐在门两侧,困得忍不住打哈欠。

古樾捅了贺朝华一下,二人向锅炉房走来,一人手里捧一个纸袋,里头是糖炒板栗,边走边吃,板栗的香味已经吸引了锅炉房的两个看守。古樾她们二人还没等接近锅炉房,两个看守走出门,一高一矮,他们拦住古樾和贺朝华说这里不准靠近。

古樾调皮地说:“排练厅里修葺,锅炉房也修吗?”

贺朝华说:“打盆热水洗洗头也不行吗?”

养成所全楼热水靠锅炉房供应,没理由拒绝,高个看守只得叫她俩进来快打、快离开。

古樾便朝铁皮开水炉走去,拧开龙头,故意开小,慢吞吞地接水,回头对看守说:“你们也太辛苦了。”说着把板栗递过去,请他们吃。

高个看守摇头,说:“牙不好,咬不动。”

贺朝华便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牙不好抽烟抽得动吧?”

地球牌?高个看守接过来闻闻,这可是好牌子,锡纸内包装,里边还配送美人图。也就她们大明星抽得起吧。马上点上一支,贪婪地连着猛吸两口,把烟雾深深吸进肚里,憋住,好半天鼻子不冒半点烟气出来。

矮个的也不甘人后,连忙抽了一支点上,还嫌不够本,又抽出一支夹在耳后,又把美人图抽出来在手上把玩。高个的也凑过来,说那对大****有倭瓜大了,二人淫邪地大笑。

贺朝华大方地一甩,干脆把这包烟送给他们了。

两个看守很惊喜地连连道谢说:“这不是无功受禄吗?”早伸手去夺,最后达成妥协,当场二一添作五分掉。

轮到贺朝华接水了,她不停地抱怨:“洗一次头,又洗又涮的,起码三盆水,楼上楼下得跑好几个来回,这叫什么事呀。”

古樾便趁机央求:“你们二位行个方便,允许我们就在锅炉房洗算了,省得楼上楼下折腾。”

高个看守挺警觉,不肯答应,怕受连累。

这有什么连累的?古樾咯咯直乐,说:“难道怕我们俩炸锅炉啊?”

一高一矮两个看守忙赔笑脸说:“这哪能呢,满映大明星还信不着吗?只是上边有令,这里不准外人逗留。”

古樾表示不满,说:“排练厅本来是满映的,养成所大楼也没更换房主,怎么满映的人倒成了外人?我要找人评理,让全满映的演职员出口气。”

闹大了可不好玩,两个看守交换一个眼神,妥协了,矮个的做了个人情说:“那你们快洗吧。”古樾和贺朝华相视一笑。

为了侦察,她俩洗头故意磨磨蹭蹭的,过了一会儿,古樾从发隙看见,两个抽烟的看守都迷糊了,张着嘴歪在椅子上打呼噜,渐渐都睡着了。

古樾一拢头发,向正在擦头发的贺朝华摆摆手,二人朝看守走去。贺朝华说:“这药劲还真大。”原来她俩事先在香烟里做了手脚,把安眠药片磨成粉末,塞进了香烟中,难怪一抽就醉。

不过古樾知道,量小,挺不了多长时间,动作要快。

她们立刻分头行动,一人对付一个看守,翻他们的口袋,找排练厅的钥匙。贺朝华手有点发抖,这是何苦呢,她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

古樾却觉得挺刺激,这多有意思呀,像拍惊险片。她终于从高个子看守裤腰带上翻出一串钥匙,她叮嘱贺朝华在锅炉房门口望风,她去开排练厅的门。

贺朝华来到门口,向走廊尽头张望着,古樾走过去开排练室的门。

梁父吟一直在门口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忽听门锁哗啦啦响。他注视着晃动的门把手。

终于,门开了,一闪身进来一个人,又把门带严了,没想到这人竟是古樾。

猝然相见,梁父吟不禁后退一步。他又惊又喜,如同见了亲人:“是你,古樾?”

古樾也认出了梁父吟,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她愤愤不平:“谁把大作家软禁在这里的?你犯了什么事?有宪兵队留置场、有警务厅的笆篱子,犯什么法也不该关在电影厂啊!”

梁父吟说:“我没工夫细说,是遭了小人陷害。”

鬼才相信,古樾心想,到了这地步,他还信不着人!就揭他老底,说:“你平素行动鬼祟,我早就看你不同寻常了,必是战时不良分子无异,这下子玩完了吧?”她的口气像幸灾乐祸,又像开玩笑,一点都不正经。

梁父吟知道古樾是个有正义感、泼辣又热情的姑娘,必不会害他,就向她提出要求,说:“求你给我的亲戚打个电话,好让他们来救我。”

“什么亲戚?哼,还不是同党!”古樾的话说得尖酸刻薄,“求我?不是舍近求远吗?放着白月朗那么走红的人,又是最亲密的人不求,怎么求我?这不是抱着金饭碗讨饭吃吗?”

梁父吟说:“我并不求谁为我担什么风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

到这时候了还撇清!古樾一听,抱起膀来奚落他说:“既然如此,更不用低三下四求人了,等着日本人发善心吧。”说罢做出转身要走开的架势。

梁父吟忙拦住她,改用央求的口气说:“好古樾妹妹,求你传个信就行,有罪我一人担,绝不连累你。你一定听到我吹《春江花月夜》的口哨才来见我的,我吹这个曲子,就是想呼唤你向我伸出援救之手。”

这几句话让古樾心里热乎乎的,但她故意冷笑着刺激他说:“你从前眼睛里除了白月朗可没别人啊,今儿个也有穷途末路的时候,求到我名下了?”

梁父吟说:“我没想到,我得罪你得罪得这么深。我其实,对你的印象是很不错的。”

古樾说:“别挑好听的说了。那年我看中了你那部《心心相印》的女主角,你不用我也无所谓,你当着导演的面贬我,说我是一对死羊眼,空洞无物,你够损的了。害得我差点砸了饭碗改行。”

梁父吟赔笑说:“真是这样,我太对不起朋友了。既然这么不肯原谅,那你还来干什么?”

古樾说:“好奇呀,我这人可没什么善心,只有好奇心,我早想知道,这里关押着什么神秘人物。”

梁父吟说:“我记得,你还动员过我参加你们的什么组织呢,由此断定,你是个有正义感的人。”

古樾说:“哼,这时候想起给我唱赞歌了。”

这时贺朝华气喘吁吁地进来说:“快点呀,你们叙上情了?那两个人可快醒了,伸胳膊撂腿地直动。”她随即也发现了梁父吟,惊讶地说:“是梁先生?你犯了什么事?”

没等梁父吟搭腔,古樾抢先为他打掩护,说:“大作家不知得罪了什么小人,让人家栽赃陷害了。”

梁父吟为了她的遮掩,投去一瞥感激的目光。

贺朝华说:“快点吧,我的姑奶奶,一会儿要出事了。”

古樾向梁父吟伸出手来说:“给我吧。”

梁父吟感激莫名地把用香烟纸写的字交到古樾手中,嘱咐她说:“按这个号码打个电话,按纸上的字念给接电话的人就行了,多一句都不要说。”

古樾说:“干吗打电话?信不着我吗?”

梁父吟笑笑说:“信不着你就不求你了。”

古樾说:“放心,我不是代表我自己,我背后有后盾。”

梁父吟由衷地说:“谢谢你和你的朋友。”

这时,一直在门口观察的贺朝华探进头来说:“快呀,醒了。”

古樾这才掖好香烟纸,向梁父吟投去敬慕的一瞥,走了。她不负梁父吟所托,打发贺朝华先回寝室,她马上替梁父吟去打电话。

一般的办公室是没有电话的,她必须去主楼,理事长、各部部长的办公室有电话她不敢进,想来想去,只有演员调度室的可钻空子,日夜守候在那里的调度浅山一郎是个酒鬼,一瓶清酒全打发了。

古樾带上一瓶舍不得喝的关西清酒,来到满映主楼,经过大楼空旷的走廊,轻手轻脚走着,来到调度室门前,敲了门,浅山一郎一露头,她先举起酒瓶子在他眼前一晃。一见了酒,浅山一郎两眼放电,上去夺酒,他鬼极了,断定她又是来“借”电话的。须知那个年代,电话可是奢侈品,话费也极为昂贵,古樾有一个姑夫在奉天做皮草生意,有钱,家里安了一部电话,古樾每月初一,就跑来求浅山一郎通融,打一次借光电话,让她妈事先在姑父家等着接她电话。

酒就是许可证,当浅山一郎嘴对嘴地喝酒时,古樾已开始替梁父吟打电话。她按着香烟盒上的电话号码拨了号,她“喂”了一声,对方是个男低音,问她找谁?

古樾怕浅山一郎听到,用手拼命捂住听筒,照着香烟纸片小声念下去说:“梁家儿子在哈尔滨得病,病倒了,就住在养成所排练厅。”

对方几乎什么都没问,说了声“知道了”,“咔”的一声撂了电话。

浅山一郎吧嗒着嘴,品着清酒的滋味,问:“你是不是给情人打电话?不然还用背着人,说话像蚊子一样小声哼哼?”古樾故意显得羞涩扭捏,道了谢跑出去。

古樾大有意犹未尽之感,来到户外,把香烟盒撕碎,托在手上,然后用嘴轻轻一吹,碎纸屑便随风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3

张云峰被押解回通化后,就没再见到白月朗,他被关进宪兵队取调刑讯室。张云峰被剥光了上衣,反背双手吊在屋梁上,几个凶恶的鬼子在对他用刑,火炉里炭火熊熊燃烧着,里面插着几把烙铁。

一个宪兵少佐凑近他逼供:“你说出来,就饶过你,你不说,烙铁侍候,这可是一烙一个窟窿啊。”

张云峰吐了他一口说:“呸!你能从我嘴里抠出一个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少佐说:“我只想知道,你和白月朗是怎么认识的?你们是什么关系?”这个少佐敢于追查白月朗的嫌疑,后台当然是野副昌德,野副昌德存有一丝幻想,一旦攻破白月朗这个堡垒,他将又一次轰动日本军界和政坛,连甘粕正彦和张景惠都打保票力保的大明星,居然是反满抗日干将,功莫大焉!野副昌德本能地认定,白月朗一定是个挂着明星招牌的谍报人员。

怎么问,张云峰都是那句话:“白月朗是我表姐,接她回柳河探她舅舅的病。”

少佐说:“不对,她是来给你们山里运药品的,你是来接应的,你们是同党,对吧?”

张云峰说:“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少佐使用新的一招,说:“白月朗什么都招了,你还咬紧牙关,吃亏的可是你自己呀。”

张云峰根本不相信,说:“既然白月朗都说了,还问我干什么?”

日本少佐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张云峰竟这么有骨气!他的耐性到了极限,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别装硬汉,在我的烙铁面前,没有硬汉!烙他,给我烙!”

几个行刑手高声呐喊着,从炉火中抽出烧得通红的烙铁,举到张云峰胸前。

少佐又一次问:“说不说?”

张云峰说:“我说什么?我说日本快完蛋了!”

少佐大怒,手一挥,两把烙铁同时戳向张云峰的前胸,顿时冒起一阵蓝烟,痛得张云峰全身猛地向上一挺,他却咬紧牙关,没有喊叫。屋子里腾起一阵焦糊味道。与此同时,白月朗正在通化大和旅社一间豪华套房里受优待。

桌上漆盘里摆着生鱼片、寿司和白米饭、酱汤,但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白月朗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里,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出神。

落地木壳钟在敲十一点,她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头也没回。

原来是甘粕正彦进来了。白月朗很是惊讶,甘粕正彦怎么到通化来了?事先没听他说过要到东边道有公干呀!他是来处置临时事件还是冲她而来?白月朗宁可相信这不是吉兆。难道他掌握了什么蛛丝马迹吗?不然怎么这么巧,本来野副昌德已经派兵护送她进山了,怎么又出尔反尔派人追杀?看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肯定与甘粕正彦有关。

甘粕正彦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回头吩咐站在门口的天岗秘书说:“饭菜都凉了,怎么吃?告诉他们,换热的,现炒,我陪白月朗喝两杯。”

天岗向后一摆手,立刻过来两个日本厨子,撤去了放冷了的饭菜。

甘粕正彦坐在白月朗对面,关切地说:“真是不幸,我的小鸟儿,你刚离开我一天,就遭遇这样的变故,受了不小的惊吓吧?”

白月朗看了他一眼,不无讥讽地说:“这么巧?我被捕了,理事长也出现在通化?”

甘粕正彦笑了,特别加重语气强调:“你没有被捕,既然你是我的人,没有我甘粕正彦发话,谁敢逮捕你呀?”

这话听起来极为亲切,而且自然,白月朗不知甘粕正彦又要玩什么花样。她并不害怕,反正药品箱子已安全进山,日本人没有证据,也是枉然。于是白月朗说:“那我这是怎么回事?”

甘粕正彦说:“你若被捕,还会住在这种地方,好吃好喝地恭敬着你吗?”

这倒也是。白月朗不想放过自救的机会,就借机大吐苦水,显得极度委屈,说:“你来了正好,得为我做主,他们凭什么抓我?我是跟国务总理出来的,你批准的,去大通沟也是东边道讨伐队护送,犯了什么法了?我想见张总理,他们也不让。”

菜肴和红酒重新摆上,侍应生斟了两杯红葡萄酒,退下。甘粕正彦拉着白月朗坐在餐桌旁,说:“我替他们道歉,还不行吗?他们都是粗鲁的军人,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来,喝杯酒,我给你压惊。”

白月朗并不举杯,她想镇住甘粕正彦,就说:“这一切,都是你牵线摆布的,对吗?不然,你不会神奇地出现在这里。”

甘粕正彦觉得从前把白月朗看得过于单纯了,没想到她会这么单刀直入地直指本源。这时候否认,只能暴露自己的虚伪,倒不如索性承认,反会赢得她的信任。甘粕正彦转动着高脚杯说:“你实在太聪明了。我是为这件事而来,确切地说,是为解救你而来。”

白月朗觉得甘粕正彦是危言耸听、卖空人情。

甘粕正彦只是有风度地笑笑。他品着葡萄酒对白月朗说:“你不应该打不起精神啊。来,喝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中国哪个大诗人的诗呀?我忘记了。”

白月朗冷漠地说:“我此刻记住的,只是囚徒的身份。”

甘粕正彦哈哈大笑说:“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你不是囚徒,也没有谁有胆量逮捕你。”

白月朗眉毛一扬,反问道:“这么说,我没事了?”

甘粕正彦说:“当然,你有事,我还会陪你喝酒吗?”

白月朗说:“那你把张云峰也放了,让他一起来喝酒。”

甘粕正彦怔了一下,故意装傻地问:“你说的什么峰是谁?我并不认识呀!”

白月朗冷笑着说:“我从前还不知道你有装疯卖傻的本事。你不知道不要紧,我来告诉你,张云峰是和我一起被捕的那个小伙子。”

甘粕正彦的装傻只能到此为止了。他说:“张云峰和你不同,我能为你担保,却不能为张云峰担保。想知道为什么吗?”

白月朗说:“当然。”

甘粕正彦一双逼人的眼睛直盯着白月朗,一字一顿地说:“张云峰是个胡子,在山里拿枪对付日本皇军的抗日分子,他这次下山的任务就是冒充你的表弟,来接你带来的一批货物。”

白月朗一震,甘粕正彦竟这么具体地知道一切!看起来他口口声声说她是好人,不会被逮捕全是假的,或者因为有所图而设的圈套。白月朗马上矢口否认,否认她给山里带过什么货。

甘粕正彦一笑说:“你带的三道梁皮箱里是什么?是违禁药品,是通过钟鼎弄到的药品,没错吧?如果我告诉你,这些药品,是我欲擒故纵,是我在钓鱼,是我提供给钟鼎的,你会感到惊讶吗?”

白月朗确实惊讶,她毕竟年轻,神情很不自然,所能做的只是否认:“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甘粕正彦说:“如果我再告诉你,这批药品最终被我们截获了,和你逃走的什么表姐也都在山林里落了网,人赃俱获,你又作何感想呢?”

白月朗又是一震,不知真假,无言以对。

甘粕正彦像欣赏自己作品般带着微笑望着白月朗,她更有点坐不住了。

4

白浮白没有回家,下了班一直留在建国大学教授休息室里。桌上的绿罩台灯把有限的一点光局限在写字台上。桌上铺着教案纸,旁边堆着诸如《法学概论》、《人与法》等大部头学术作品。

白浮白并不是在备课,他仰在椅背上,长时间不动地盯着枝形吊灯在看。他在等人。

有轻轻的敲门声,白浮白没出声,走过去拉开房门。儿子白刃站在门外。

白浮白向门里一闪身,放白刃进屋,门又轻轻地关死了。

二人来到休息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白浮白建议煮杯咖啡提提神。白刃便动手磨咖啡豆。他说:“我方才得到来路不明的消息,是六号接听的电话,说梁父吟被关押在满映的演员养成所排练厅里。”

怎么会关在那儿?这几天,梁父吟的下落、安危成了白浮白的心结。他正开动所有机器在搜索追踪,终于有了线索,他赶紧问:“消息可靠吗?”

白刃分析:“应该可靠,听口气,像是梁父吟托了哪个女演员代打的电话,别人不可能知道暗语。”

白浮白在室内踱着步,“怪不得找遍所有的监狱也不见梁父吟的踪影呢。这么说他的处境不坏,是秘密软禁?”

白刃也持同样看法。他说:“在甘粕正彦看来,梁父吟是条大鱼,又基于他们过去的特定关系,甘粕正彦不会用常规来处置的。”

白浮白点点头,“我所以半夜叫你来,是出了更大的事,东边的事。”

白刃停止了磨咖啡,心里一沉,忙问:“东边道?难道是药品失手了?”

“药品倒是安全到了山里。”白浮白这么说了,白刃长吁了口气,把磨好的咖啡装进咖啡壶里煮,他问:“那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白浮白说:“你妹妹。还有张云峰,被抓了。”

白刃大惊失色,说:“这可糟了,凭借妹妹与甘粕正彦、张景惠的特殊关系,组织上费了很多周折,若不是妹妹拿到敌人准备逮捕的哈尔滨地下组织名单,那真是不堪想象啊。从这个意义上说,妹妹功不可没,没了她,如北天折柱,不堪设想。”

白浮白看了儿子一眼,心里很不痛快,说:“你光考虑妹妹的用处,没考虑她的安危?”

白刃很不好意思,开始用煮咖啡的动作掩饰自己。他说:“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白浮白说:“还不清楚。我指令电台日夜开着呢。本来有张景惠这把大伞在上头罩着,一路顺风的。野副昌德还派了讨伐队护送白月朗进山呢,却不料风云突变,一时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是啊,白刃也很纳闷,怎么突然又逆转了呢?

白浮白觉得可疑,说:“我疑心这一切早在敌人掌控之下。不然没法解释。奇怪的是,事情还没败露时,甘粕正彦和徐晴就也奔东边道去了,我怀疑,甘粕正彦早就盯上了白月朗,并且怀疑到药品在白月朗手上,只是引而不发罢了。”

是呀,甘粕正彦下决心收网逮捕梁父吟,能不怀疑妹妹吗?白刃说:“她与梁父吟的关系,甘粕正彦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白浮白感慨:“全家人除了你妈妈,都不约而同地走了同一条道。最不该的是让白月朗第一个马失前蹄,叫我痛心。”

白刃想安慰父亲,就说:“举家奔赴国难,这都是爸爸的影响、感召。”

白浮白苦笑,说:“这可不对了。如果不是那次情况特殊,你不可能直接见到我这个大掌柜的,也就无从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甚至以我这‘汉奸父亲’为耻,对面不相逢,谈何影响、感召!”这等于揭白刃的短,他挺不好意思。

他已忘记了沸腾的咖啡壶。父亲提醒他说:“咖啡煮干锅了,糊了!”

白刃这才垫着手绢端下来,冲了两杯,夹进两块方糖。

白浮白下意识地搅拌着咖啡,一口都没喝。

此时白刃很心痛、怜悯、敬重,诸多感情汇成巨浪,冲击他的心扉,他特别难受,妹妹一出事,他此时有点后悔,不该把她也拉进来,一旦她有个三长两短,妈妈能受得了吗?她能原谅他们吗?他眼里已有泪水涌动。

白浮白倒不这么看,他长叹一声,说:“即使没有我们,月朗也会走上这条路,梁父吟对她的影响比谁都大。”

白刃承认,他说:“那倒是。从现在起,我也得转移了,梁父吟和妹妹出事,加上张云岫的牵连,我暴露的可能性增大了。”

当白刃也担心白浮白的安全时,白浮白说:“我不要紧,我还在协和会兼着副会长,汉奸帽子箍在头上如孙悟空的金箍一样,即或儿子、女儿都出事,他们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白刃再次提请上级考虑,应当想尽一切办法把梁父吟和妹妹营救出来。

这还用提醒吗?白浮白对未来的形势作了种种估计,说:“既然药品并没落入敌人手里,那么,白月朗就没什么把柄被抓住,怀疑归怀疑,立不了案,更何况,有张景惠和甘粕正彦在,他们本心并不希望白月朗出事,至少暂时如此。”

白刃点点头,“这是清醒的分析。”

白浮白说:“我想利用我的身份主动出击,以攻为守,公开发声明,为梁父吟辩护,这会给敌人一个错觉,我不是梁父吟的同党,否则不是送上门来了吗?如果他和白月朗被抓,我被吓跑了,那不但坐实了梁父吟的罪名,也证明我是同伙。”

这倒是一招好棋,绝处逢生,白刃无论如何想不出来。在一般人看来,只有心里没鬼的人,才敢这么仗义,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

白浮白也考虑到了不利处,说:“梁父吟是被秘密逮捕的,我们怎么知道?弄不好是欲盖弥彰。”两人一时无言以对。

5

后藤正在洗脸,一个军曹领着丸山洋子进来,小姑娘背着双肩背的大书包。后藤一转身看见了,问那个军曹:“把谁家的小姑娘带到这儿来了?”

军曹立正报告,说:“她是新京医大的,在这里终日实习,她说中佐先生和她父亲是朋友。”

后藤擦过脸,把毛巾甩给军曹,打量着清秀的丸山洋子,问:“你父亲是谁?”

丸山洋子便说出她父亲的名字:“丸山彻二。”

后藤立刻满脸堆笑变得格外客气了,说:“丸山彻二那是我的老师呀。”他请丸山洋子快坐。军曹给丸山洋子倒了一杯开水,后藤问:“你们学校在通化干什么活?”

丸山洋子回答:“是砸石头,大块变中块、中块变小块,都砸成鸡蛋大小,是往路基上铺的那种。”

后藤说:“那太苦了,女孩子怎么干得了!”他看了一眼丸山洋子的手,全是血泡,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你是找我求情的,对吧?”

丸山洋子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否认:“别人能干,我也能。”

后藤说:“那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吗?”

丸山洋子说:“你们今天抓来一个人,叫张云峰,在不在这里押着?”

后藤很觉奇怪,问:“你怎么知道?”更不懂这事与一个日本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丸山洋子说:“押他进城时,我在囚车上看见他了。”

后藤更为惊讶了,“他是抗联胡子,你怎么会认识他?”

丸山洋子告诉后藤:“张云峰原来是医大的,与我同班,是我父亲学校的学生,还救过我,对我有恩。”说这话时,她眼睛湿润了。

后藤皱起了眉头说:“噢,是这样。”

丸山洋子仰起脸来问后藤:“他会被处死吗?”

后藤的回答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当然,他会被枪毙,斩下头颅,挂到电线杆子上示众。”他的语气很平常,也根本没考虑丸山洋子的感受。

这答案虽在意中,丸山洋子还是很震惊,她垂下头。

后藤审视着面前这个小姑娘,一时摸不透她的心思,问:“该不会是给他求情的吧?”

丸山洋子否认了:“我不想求情,也知道不该求情,求也求不下来。不过,假如允许的话我想见他一面。”

后藤很是踌躇,丸山洋子眼泪就快下来了,她的声音有点颤抖:“这点要求也不行吗?”

后藤心软了:“好吧,可以见一下,但只能在五分钟内。”

丸山洋子赶忙抹去泪珠说:“太感谢了。”后藤不明白,这个日本小姑娘面对民族的仇敌,怎么会流下眼泪来?

丸山洋子在后藤亲自陪同下,来到拘押张云峰的监房里。浑身是伤的张云峰半躺半坐在烂草堆上,忽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声。他警觉地坐直了身子。

看守之一是个伪警察,他打开牢门,向张云峰吼道:“起来,有人来看你。”

借着门外射进来的强光,张云峰看到了丸山洋子,她在后藤中佐的陪同下迈进了牢房。但张云峰却认不出她了,愣愣地看着她。丸山洋子说:“我是丸山洋子,张云峰,你不认识我了吗?”

张云峰这才想起来了,哦,医大校长的高傲公主,那个会画画、会弹钢琴的小女生,自己曾救过她,却又因为她不肯露丑而自己被开除……她怎么会在通化?她来探监,目的何在?利用老同学的关系来劝降?张云峰觉得她可笑、可憎,就冷笑一下,说:“你来干什么?示威吗?还是劝降?”

丸山洋子细声细气地说:“我知道你恨我。我看你受了这样的折磨,我很难过,我现在该说一声,对不起,我请你原谅,虽然有点太迟了……”

张云峰扭过头去,冷冰冰地说:“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也不需要你的同情,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丸山洋子流出了眼泪,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后藤中佐说:“走吧,小姐,他这种人,你没必要对他道歉。”

丸山洋子解下双肩背包,从里面倒出很多好吃的糖果、罐头,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但张云峰把这些东西噼里啪啦地全踢到了院子里,两条大狼狗跑上来啃吃。丸山洋子委屈地哭着跑出了牢房。

6

野副昌德已经睡下,忽听院门擂鼓一样响,一边敲一边喊,说:“我是张景惠,如不见我,我就打进来。”

野副昌德夫人忙扭亮铺上的小台灯,从榻榻米上坐起来说:“这位总理大人怎么这样不懂礼貌呢?太没绅士风度了。”

野副昌德打着哈欠拉开隔扇门,披上睡袍走到外间,打开灯说:“有绅士风度,当年他就不会去扛豆腐盘子卖豆腐了。”

勤务兵在外面敲门,抱怨着报告说:“将军,怎么劝他也不走。”

野副昌德说:“好了,把他请到客厅,我见他。”

夫人说:“关东军也是,三千万满洲人挑不出人才?非选一个卖豆腐的草包当国务总理。”

野副昌德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对日本天皇来说,才能是次要的,忠诚是首选,前一任总理大臣郑孝胥倒是有学问,可他暗地里鼓动康德皇帝恢复大清祖业,这能用吗?还不如卖豆腐的好,你说月亮是方的,他决不敢说是圆的。”

他推门走出了卧房。

幸亏刘月把白月朗的消息偷偷透露给了张景惠,否则他还蒙在鼓里呢!一得到消息,张景惠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这不是骑脖梗拉屎吗?

进了野副昌德客厅,他不客气地质问野副昌德,口气咄咄逼人:“你把白月朗弄哪去了?白月朗是我的人,我带出来的,打狗也得看主人啊。我去问甘粕正彦,他说没见到,你也是一推六二五,我可告诉你,你们再不让我见白月朗,我就直接给梅津美治郎打电话了,妈拉巴子的,可别怪我告御状。”

野副昌德给他倒一杯茶说:“别急,不是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案情重大,不敢徇私。”

张景惠一拂袖子,茶杯也打翻了,他说:“我徇私?你们简直是抓人抓红眼了,白月朗若是抗日分子,那我张景惠也是,干脆把我也一条麻绳捆了算了!”

见应付不过去,野副昌德犯不上找骂,干脆把球踢给甘粕正彦,他心平气和地对张景惠说:“总理阁下怎么不懂规矩了呢,我是军人,只管带兵讨伐抗联,审犯人有宪兵队、警察署、特高课,你也不想想,你们前脚来通化,甘粕正彦后脚就到了,他来干什么?还不是专办这个案子来了?你不找他,反来找我发脾气,这不是烧香找错庙门了吗?”

孩子哭抱给他娘,这一招果然灵。一句话提醒了张景惠,他站起来,气呼呼地说:“这老狐狸,他方才还说他是来通化玩的,不管事呢,我去找他!”

野副昌德庆幸自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张景惠气势汹汹地直奔大和旅馆。甘粕正彦仍在大和旅社高官寝房里与白月朗交锋。甘粕正彦转而对白月朗施以心理战,他说:“我知道,你和他们不同,你只是一个有正义感的青年,被人利用了。但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像我这样理解你,宽容你,如果依他们,你就会像你的同伴一样受酷刑折磨,甚至……”他望着白月朗突然不说了。

白月朗说:“你想说什么?无非杀我头嘛。”

甘粕正彦说:“对于一个把名节看得很重的漂亮女人来说,有比死更可怕、更叫人难堪的……”说到这里,甘粕正彦突然打住,不再往下说了,但要表达的意思到了,白月朗能不明白吗?是的,被俘之初,如果不是后藤中佐拦阻,不等进城,说不定她已被山本那畜牲、还有那些******的大兵们……她不寒而栗。后藤是奉甘粕正彦之命保全了她的贞洁,尽管这是事实,可今天甘粕正彦拿这个说事,令她作呕,十分反感。

白月朗气愤地说:“你好像很欣赏啊。”

甘粕正彦马上摇头否认,他说:“好在这一切都没发生。我必须重申,有我在,你是安全的。我已告诉野副昌德他们,你并不知情,是被利用的,并不知道那皮箱里的东西是违禁品。”

白月朗并不买账,说:“你不感到这很可笑吗?我自己箱子里的东西我会不知道?”

也有例外,甘粕正彦这样设想,说:“如果被别人掉包了呢?”

白月朗一口咬定,说:“可惜我知道,我箱子里带的是我自己的衣物、生活用品,还有给亲友的礼物,这违法吗?”

甘粕正彦笑笑说:“在我面前你怎么说都无所谓,就算是这样吧。但是,你那几个伙伴想这么蒙混过去是不可能的,他们最终的下场当然是杀头。”

白月朗半晌无语。

甘粕正彦点起一支烟抽着说:“我还想告诉你一个更不幸的消息,梁父吟在哈尔滨被捕了。”他盯着白月朗,观察着她的反应。

白月朗的镇静被打破了,她显得慌乱、紧张又难过,她怔了好半天才想到矫正自己的失态,她说:“不可能,梁父吟是个正人君子,凭什么抓他?”

甘粕正彦哈哈地笑了,他说:“你还嫩得很,这也是你可爱之处。你完全不相信梁父吟被捕,你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白月朗说:“到底因为什么?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甘粕正彦一双眼睛阴沉沉地死盯着白月朗说:“我可以告诉你。梁父吟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核心人物。在我们即将把哈尔滨地下党高层一网打尽的时候,梁父吟秘密潜入哈尔滨,去通风报信。”

悚然心惊的白月朗又有点慌乱了,她疑心甘粕正彦已经知道她在湖西会馆窃取绝密情报的事。既然如此,她口口声声为自己开脱,又为什么?只有一种解释是合理的:想从她身上打开缺口,获得更多的线索。

甘粕正彦说:“你一定要问,梁父吟怎么会知道我们要逮捕的名单呢?”

白月朗心里一抖,她最担心的事情上来了。她给自己打气,别怕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诈我!你越沉不住气越坏事。

她壮着胆子,敢于目不转睛地盯着甘粕正彦,嘴上却说:“我不感兴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甘粕正彦说:“你总关心梁父吟的安危吧?”

白月朗忍不住问:“你想把他怎么样?”

甘粕正彦说:“答案在你手上,也可以说,梁父吟的生命就操纵在你手上。”

白月朗的心像被人戳了一刀,在滴血,老奸巨猾的甘粕正彦太会击中要害了。白月朗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甘粕正彦说:“我有理由相信,梁父吟手上掌握着共产党满洲省委和抗联高层的核心机密情报,我当然希望梁父吟与我们竭诚合作,他虽然被捕了,却并没吃苦,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希望我下的本钱不会血本无归,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白月朗横了横心说:“那你就等着赌赢好了。你和我说这些没用。我什么也不知道。”

甘粕正彦并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她。甘粕正彦说话的表情很动人,好像在忍辱负重,他说:“我对你这样庇护、宽容,在宪兵队那边,在军方,我是承担很大压力,冒很大风险的。”

白月朗说:“那甘粕先生又何必呢,我并没有要求你对我格外宽容啊。”

甘粕正彦又说:“你也总该为你父亲想想吧?他混到今天这地步不容易呀。你不怕他受牵连吗?”

白月朗反应很快,马上堵了回去:“恐怕连甘粕先生自己也不会相信我父亲会越雷池一步的。你们连他都当反日分子抓,那才好呢,你们怕是一个卖命的也找不到了。”

甘粕正彦只得改口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当然不疑心你父亲,但不等于别人也这么看,也只有我对你才会这样,爱屋及乌啊。”

白月朗说:“我可不敢当。”

甘粕正彦很动情地问:“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

白月朗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甘粕正彦叹息着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是在满映场地外景,在电影拍摄现场,从我看见你第一眼起,我就怦然心动了。”

白月朗无动于衷地看着漆黑的窗外,听他讲话的声音很迷茫缥缈。

正在这时,门外大吵大嚷起来,甘粕正彦忙问哨兵:“怎么回事?”

天岗秘书进来报告说:“张总理闯进来了,怎么拦也拦不住,他把枪都拔出来了。”甘粕正彦看了白月朗一眼,立刻明白张景惠为何而来了。反正这场闹剧迟早会上演,早演早散场,甘粕正彦并不显得特别惊讶。

没等甘粕正彦表态,已见张景惠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手里握着短枪,一副拼命架势。他见了甘粕正彦,吼道:“好啊,妈拉巴子的,你们真是骑我脖梗拉屎了,抓人抓到我跟前了!”

甘粕正彦拉他坐下,不能回避,只能顶风而上。他一指白月朗说:“你是为白月朗的事生气吧?她这不是好好的吗?”

张景惠这才发现白月朗坐在甘粕正彦对面,面前摆了很多好吃的,也不像是鸿门宴,他怒火稍息,急问白月朗:“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白月朗故意激怒他说:“你不是看到了吗?就差上刑了,甘粕先生在劝导我招供呢。”

张景惠的火又蹿起来了,他粗鲁地把枪往茶几上一拍说:“妈拉巴子的,反了天了!甘粕正彦,我把丑话说在头里,你马上给我放人,不放,我就给关东军总司令打电话。”

甘粕正彦见不好收场,就叫天岗先安置白小姐去休息。他陪张总理。

天岗向白月朗伸出手笑着礼让。

张景惠却不放人:“不行,当面鼓对面锣地说明白了再说。”

外面的电话铃响隐约传过来,天岗接听电话后返回,向他报告:“野副昌德将军电话,在经理室。”

甘粕正彦向天岗递了个眼色,天岗会意,留下不走。甘粕正彦便起身出去,带严了房门。

张景惠对白月朗说:“你放心,垫高了枕头睡大觉,保准你做个好梦,早上一睁眼睛,满天云彩全散了!”

7

作田庄一恭谨地站在总长室门口向走廊尽头张望,伴随着稳健的脚步声,白浮白的头从楼梯下缓缓升上来,从长长的走廊一端走来,逆光,出现的是剪影。

作田庄一早早地迎上去,说:“老同学,我看见你办公室的灯亮着,又在连夜备课,这种治学精神够后生小子们学一生一世的了。”

一迈进灯火通明的总长办公室,白浮白说:“作田先生不也没休息吗?你才是建大师生的楷模呀。”

作田庄一把白浮白让到会客厅沙发上,正面墙上有一幅国画,一枝荷花出水,题有“出淤泥而不染”六个字,落款正是白浮白。

作田庄一随手揿了一下桌铃,博役应声而入。作田庄一吩咐他沏一壶碧螺春茶上来。他知道白浮白最爱喝碧螺春。博役答应一声下去。

见白浮白在看墙上的那幅字配画,作田庄一也过来看,他对中国书画没有研究,原来以为白浮白君送他的不过是一幅写意荷花罢了,岂知是大有讲究的。可当初白浮白并没告诉他是何涵义。

白浮白说:“说穿了,便不含蓄了,而且有强人接受之嫌。中国人画画写诗讲究意境、悟性,自己悟到的才是真谛。”他问作田庄一,“这么久了,不知作田先生悟出了什么?”

作田庄一说:“为加深领悟,韩礼明教授给我找来宋代周敦颐的《爱莲说》点拨我,我才明白了,先生是以荷花喻人格,高傲挺拔,虽然长在淤泥浊水中,开出来的却是芳香的花朵,一尘不染。人也一样,应该如此。”

白浮白乐了,称赞道:“老朋友的悟性确实好,不枉我一番心思。”

作田庄一矜持地问:“你认为我是处于污泥浊水中吗?”

白浮白笑而不答。博役送上茶来,立刻茶香满室,作田庄一连呼“好茶”。他亲自斟好两杯,挥手叫博役退出。

作田庄一说:“也可以这样说。染坊里是扯不出白布来的。我本来有机会进入政界,可我更愿意从事教育,教育关系着未来。”

白浮白说:“你以为你很成功吗?”

作田庄一摇摇头说:“不敢说。但我尽力了,力图把建国大学办成一个承载着我办学理想的学府。”

白浮白故意激他:“建大承载你的公正、公允,即或一个建国大学公正、公允了,可你的大学办在一个无公正、公允可言的世界,其可悲下场便可以想见了。”

作田庄一很有几分惊讶,说:“你很少有这种过激言论的,不是一向处世低调,不张扬,今天是怎么了?”作田庄一没有白浮白这么悲观,说:“一切都可以改变,我反对刺刀政策,其实,人心不是刺刀所能征服的,我的呼吁,那些执掌权柄的人全当了耳边风。”

白浮白微笑着说:“此处可以击掌。幸亏当局不买你账。如果日本当局和军方真的按你的方针施行,那更可怕,因为你要征服的目标是人心,而非止于版图,你要让奴隶们欢天喜地当奴隶,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忘掉祖宗,那才叫真正的协和,真正的大东亚共荣。可惜当政的日本要人没有你高明,太急于求成。”

作田庄一脸色变了,眼前这个白浮白还是他那个处世谨慎的老同学吗?他这话不仅仅伤及作田庄一的人格、主张,也暴露出中国人所共有的仇日心态也同样植根在他心里。作田庄一觉得可怕,但他没表露出来,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他说:“你这人,在外人眼中,你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平和人物,在我面前你却是锋芒毕露,甚至是思想激进分子,你不怕我认真吗?”

白浮白一笑,“想治罪,根本不用理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

这又像开玩笑了,作田庄一哈哈大笑起来。又喝了一口茶才收敛笑容,说:“请你“书归正传”,深夜来见我,一定有事,彼此既是老同学,有话请你尽管直说。”

白浮白说:“咱们建大被抓走了十几个学生,你想必已经知道。”

作田庄一点点头,说:“我当然知道,而且比任何人都关注、比任何人都沮丧。这是我的真实心态。”

白浮白说:“这我就放心了。”

放心?他这话什么意思?作田庄一觉察到,他是来给学生们求情的。作田庄一不能不保持相当的警觉性。

白浮白意识到正面攻坚的难度,就采取迂回战术。他用忧心如焚的语调说:“我是觉得,建国大学无论如何不能出事,不能给人以口实。”

作田庄一用意不明地望着他:“可不幸的是出事了呀。”有一句话他没说,有人反日,不抓行吗?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还有,那个张云岫是白浮白的亲戚,作田庄一破例出面,才让他复学的,这不又出事了吗?

白浮白强调说:“我是经过调查的,第一,张云岫、李子秀这些学生都很优秀,并无劣迹。第二,事出有因,他们几个不过是出于善心,通过慈善会洋人利马去盛殓一具无名尸而已,这有什么错?他们怎么会知道死者的背景!”

作田庄一说:“我觉得你出面为学生们辩护,这很让人意外呀。”

白浮白问:“为什么?”

“谁不知道白浮白是个调子灰暗的人,从不关心这些,正因为如此,你才有白协和这个不雅的绰号啊。今天这不是反常吗?”

白浮白说:“如果从反面来理解呢?连我这个行为低调的人都想说话了,可见值得一听。”

作田庄一说:“有道理。不过,这张云岫是你的亲戚,你说话也难免有徇私之嫌吧?”

白浮白说:“是不是徇私,你听听不就明白了吗?”

作田庄一笑着说:“好,我洗耳恭听。”

白浮白从作田庄一执掌建国大学以来说起,他说:“四个字可概括:声誉日隆。你实行的很多治校方略都赢得了好评,譬如顶着压力从北大聘教授,又譬如带头抵制大学生下煤窑充当劳工,再譬如让日系学生把大米、白面匀出一半,让满系学生也吃到细粮,这虽是小事,却使他们有平等和自尊,这很得人心啊。在校园外也是好评如潮。”

作田庄一也有苦衷,他说:“在饭伙上的‘机会均等’是得了满系学生人心,可少吃几斤大米的日系学生不高兴啊,他的治校方略也在日本高层引起非议。”

白浮白劝作田庄一可以不去理睬,说:“他们那儿都是井底之蛙。正因为有非议,建大才更不应出纰漏,弄不好,对你的办学理念会有冲击。”

作田庄一仍然带笑地说:“浮白君不会是让我庇护反满抗日分子吧?”

白浮白更绝,他说:“建国大学怎么能有反满抗日分子?不可能!有,就等于给作田先生脸上抹黑。”

作田庄一轻轻叹息一声说:“谢谢浮白君这样爱护我的声誉、维护我们建大的威信。”不过他坦诚相告,“现在,很挠头的是,特高课从被捕学生塾里搜到了一些激进书籍,也有煽动反日的传单,这让我很尴尬,不好说话。”

白浮白却大不以为然,说:“看激进书刊,这是出于青年人的好奇,无可厚非,作田君不就主张兼收并蓄、博采众家之长吗?不然,你何必要请托洛茨基和甘地先生来建大讲学呢?至于传单,也许是从街上拣来的。没有证据,一切置疑都应嗤之以鼻!”

作田庄一说:“这倒是很好的说辞。让我想想。”

白浮白进一步用煽动的语言进攻:“如果总长在悬崖边上把这些青年救了,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可以感化他们,让这些学生感恩戴德,也能挽回建大和你个人的荣誉。”

显然说到作田庄一心里去了,他感叹道:“是啊,那些只知道用血和刺刀达到目的蠢驴们,永远不会懂得征服人心是一劳永逸的事。”

一听这话,白浮白觉得工夫没白费。作田庄一想通了,响鼓不用重槌,他一旦想通了,别人不用教他怎么做。

8

长白山上的山路的积雪已没膝,雪还在下,杨小蔚的打扮是地道的山里人,翻毛皮袄、牛皮乌拉,狗皮帽子,腰间扎一根麻绳,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天冷,呼出的热气迅速冷却,她的狗皮帽子上、眉毛上都挂了霜,离远看,像个白胡子老头。

她悄悄脱离队伍三天了,决心去救白月朗和张云峰的雄心丝毫没减。穿出一片林子,她看到了前方隐约的一片灯光。

这是陡峭的山坡,下去无路,她干脆坐下,双手一撑,顺雪坡滑落到谷底,树杈子把裤子都刮破了几个口子。

离得近了,杨小蔚才高兴起来,不知不觉已摸到了通化城门口。浑江刚结薄冰,月光一晃,亮晶晶的。远处在放炮崩山,她却不知道这正是她医大的同学白天砸石头的地方。

杨小蔚来到了城门口,城门早关了,只有城墙上有灯光,依稀照得见城门上一张张杀人布告。伪国兵和警察、鬼子交替来回巡逻。城门口旗杆上吊着一串用草绳编织的网兜,里面各装一颗人头,血淋淋的,这一串人头在风中摇摆着。

通化城一片死寂,一片片低矮灰暗的房屋像是一片坟场。

天没亮,杨小蔚进不去城,只好又转身往回走,附近有一处破败的砖窑,她钻进去,坐在砖垛上背风,她掏出怀里的手榴弹看看,又重新掖进怀里,扎紧了腰带,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天亮了,城门开了,鬼子和警察开始放人出入城门,一律搜身,对出城的人尤其严格,凡粮食、火柴、药品一律扣下,出城打柴的人只给留下半个大饼子,多余的没收。他们生怕“通匪”的人把粮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输送给饥寒交迫中的抗联。

杨小蔚没敢排在进城的队列中,她在不远处东张西望在寻找机会。她看见有一个赶驴车的老头正拼命抽打牲口,抽得那驴竖起前蹄咴儿咴儿乱叫,可就是不肯拉车。老头无奈,只得停下来,想卸车上的柴火。

她朝戴狗皮帽子的老头凑过去,问:“大爷,怎么把柴火都卸了?”

老头拍了一下驴屁股说:“这败家的驴,耍熊,不使劲,越抽它越不干活。”

杨小蔚看了看车上的柴火说:“这拉得也不多呀。”

老头索性坐下抽起旱烟来,他唉声叹气,说:“也难怪牲口耍熊,吃不饱饿得都皮包骨头快散架子了,光吃草哪有力气!”

杨小蔚问他:“出来打柴火怎么不带点牲口料啊?豆饼啊、高粱粕呀……”

老头说:“这闺女敢情不是本乡本土人!日本人看得严啊。”原来日本人怕有一粒粮食给了山里抗联,出城打柴的牲口一斤糠料都不准带,人也只能带半个包米糠饼子,打一天柴火,早饿得前腔贴后腔了。

杨小蔚从怀里掏出一叠煎饼递过去,说:“我这还剩几张煎饼,您吃了垫补垫补。”

老头说:“这不认不识的,哪好那么的呢?”

杨小蔚笑着说:“一口吃的算什么。”

老头叩了烟锅,说了声“那我就不客气了”,接过煎饼大嚼起来,落在地上的煎饼渣也用手指头蘸唾沫沾起来吃了。

杨小蔚搭讪着说:“大爷贵姓啊?”

老头答:“免贵姓屈,冤屈的屈。”随即又问:“闺女不是本地人吧?”

杨小蔚顺口说:“我是新京的,上通化来找舅舅,人家说搬柳河去了,到了柳河,才知道舅舅去年就死了,寡妇舅母又搬回了通化,她又赶了回来,不能白来,怎么也得见一面呀。”

老屈头早把煎饼吃光了,他说:“肚子里有了食,就是驴偷懒我也不怕了,我拉边套,也能把柴火拉回去,多亏你这一张大煎饼了。”

杨小蔚趁机说:“我帮你拉。”

老屈头说:“这可不敢当,哪能劳烦闺女呢?”

杨小蔚说:“闲着也是闲着,走吧,我和你一起进城。”

老屈头说:“那我就先谢谢了。”他开始整理驴套,然后从旁边车辕上又拴了一根绳,喊了声“驾”,白己也弓起腰拉帮套,杨小蔚则从后面推,这一下驴减了分量,也顺气了,小驴车向城门口缓缓走去。

趁人不备,杨小蔚从怀里摸出那颗手榴弹,塞进柴火垛里。

这天医大终日实习的学生放半天假,陈菊荣和周晓云也不洗衣服,吃过早饭就上街,盲目地走着,大街小巷乱串,可到处碰钉子,也不知道他们把张云峰押在哪里了。

周晓云早泄了气说:“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咱们在这通化人生地不熟的,打听个人都费劲,更别说找一个犯人了,就是打听到了,人家也不会让你见啊!”

陈菊荣说:“若看不见,也就算了,既然看见张云峰在受难,我不救他,心里难受啊!”

周晓云说:“难受有什么用?我们有劲也使不上啊。”

陈菊荣说:“你说,他会被处死吗?”

周晓云说:“不知道。反正凶多吉少。”

这时过来一队巡逻的日本兵,大声喝问:“干什么的?”

陈菊荣说:“是新京医大的,来终日实习的。”

巡逻兵勒令说:“不准在街上乱串,你们马上回去。”她们只得赶快走开,钻入小胡同。

同类推荐
  • 施公案(下)(中国古典公案小说精品书库)

    施公案(下)(中国古典公案小说精品书库)

    《施公案》又名《百断奇观》、《施案奇闻》,是以清人施世纶(小说为施仕伦)生平为原型,敷演而成的一部公案侠义小说。施世纶,字文贤,清康熙年代人。
  • 出卖

    出卖

    以“铁路战争”为故事背景,描绘了一幅俄、日争夺三江地区资源的真实图画,生动而深刻地展现面对外寇,有人出卖身体、灵魂,直至民族尊严和国家财富。一个土匪头子采用绑将军女儿的票,反过来又救她的手段,获得将军的信任招为女婿。将军被俄国人暗杀后,他掌管了巡防军。这位草头王司令危机四伏,他的身边既有早年潜伏下来作为将军义女的俄国间谍雨蝶,又有日本情人美女间谍月之香,还有革命党秘密派到司令身边做副官的人……故事在这些人之间错综复杂地展开。作者笔下一群特殊人物——墙头草县知事、唯利是图的商贩、富有正义感的木帮总管等群相,既有一致同慨敌人,又有自己选择道路和独特性格。
  • 流星蝴蝶谷

    流星蝴蝶谷

    传闻流星蝴蝶谷的主人是四个女人,是四个绝艳又心狠手辣的女人。他们从五湖四海而来,却因同是天涯受伤人而聚首,每一个女人都背负着一段放不下的深情,他们狠毒,但同时他们又是那么凄美……
  • 前七国志

    前七国志

    此书叙战国时,孙膑自请去云梦山鬼谷子处学兵法,途遇魏人庞涓,二人为兄弟,同去求学。后来学成后,二人各归其主,庞涓进攻韩国,孙率兵相救,生擒庞涓于马陵道,又会齐七国诸王,斩了庞涓。孙膑功成身退。
  • 紫宅

    紫宅

    留居国外的富家女周彤带着未婚夫李毅回国继承家族的百年老宅,自她踏人紫宅的那一刻起.诡异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一切遁八迷雾与悬疑之中而不可逆转…这座长年笼罩在浓雾中的紫宅.是周彤的噩梦……那一条条阴暗的过道、门的吱嘎声、窗帘的摇曳、夜半传来的门锁声、神出鬼没的园丁、充满阴气的私人护理、诡异的叶安,这座紫宅更是每到夜晚就阴气弥漫、鬼影憧憧……
热门推荐
  • 边伯贤之倾尽你所有

    边伯贤之倾尽你所有

    那一年春天,当樱花飘落街道的时候,边伯贤便答应了叶苓汐三年之后回来找她。可是,三年过去了,边伯贤却迟迟未来寻找叶苓汐,而她便独自去寻找他……
  • 前尸今生

    前尸今生

    前世,前尸;今生,今世。双眼的背后,究竟隐藏了一个怎样的世界?江海流转,星辰变幻,究竟谁才能跳脱时间与空间的束缚:究竟谁是谁的主宰?一念之间,欲望天堂。残缺的世界,我们迫不得已的被存在。传说,世界的尽头有一片孤海,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时间在那里停止,叫做永恒。
  • 幻世虐缘

    幻世虐缘

    一个遭天帝降天劫,人类年满三十而寿尽的幻界。一对被宿敌分别转世,却血浓于水的孪生兄弟。一个冷若冰霜的绝美女子,一个鬼灵精怪的非人女子。为了人类解除天劫重回凡界,一场虐心生死战,终将开序幕……
  • 墨染翩羽

    墨染翩羽

    他是高高在上的神君他是玩世不恭的魔尊他冷漠腹黑他胡搅蛮缠这样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相遇相知的呢
  • 超级医生在都市

    超级医生在都市

    自幼被一个神秘老头当成超级医生培养的孤儿叶修,为了躲避神秘势力的追杀,积蓄力量复仇,回到华夏国,进入燕京城郊区一个小医院成为了一个普通医生,想要低调平静地过日子,却接连遇到各式美女,令到生活陷入一个又一个艳遇和艳遇带来的漩涡之中
  • 第三个葬礼

    第三个葬礼

    保姆阿梅在林家工作期间,林家母女相继死于非命。六年后,阿梅受邀参加林家男主人的葬礼。随着事件的变化,阿梅逐渐发现自己被邀请的真正目的并非于此。同时林家母女死亡的迷雾也正逐渐被逐层剥离。到底多少条人命才能换来一个人的幸福?
  • 聆听她的声音

    聆听她的声音

    孤傲的性格使她在学校没有多少朋友,她并不像大家看见的那样坚强。初三父母离异,使本来就不爱说话的她变得更加冷漠。“你说吧,我听着。”“不,没有人愿意听我说。”“不,我会,我愿意做你唯一的聆听者!”
  • 檀上弓

    檀上弓

    【已签约出版】一场战局,一段秘辛。三千年前,神魔之战开启,鸣战前夕,她下界历劫,却因意外陷入昏迷而痛失兄长。三千年后,神魔之战再起,成为神界第一女神尊的她再下凡界,当年的疑云重现心头。神秘的封灵海面,她为求天机而来,谁料竟为日后种种埋下伏笔。“没想到,传说中的蜃楼之主竟会是这样一名标致的美人。”这是她对他头一次的看法,却也因此惹上了小心眼的他一生一世的纠缠。“神尊看着好眼熟,我们莫不是哪里见过?”“楼主错了,是你与我见过,而我并不曾。”大气呆萌女尊vs傲娇忠犬魔君,每晚19:50更新,欢迎大家订阅收藏哟~!
  • 爱妃,我错了!

    爱妃,我错了!

    本是恩爱夫妻的他们,一场意外的降临,他们穿越至古代,他们能否相认,面对面前的的重重困难,他们能否突破难关重新牵手,一起看世间繁华
  • 反派系统:有话好说别挡道

    反派系统:有话好说别挡道

    根据各项检测内容,死者萧珺琋符合重生条件|已签订协约,协约开始生效|她被判身亡,意识未泯,「反派系统」承诺她可以[起死回生],前提条件是在各个故事饰演反派,完成任务。她答应了|生前的她成为替死鬼,死后的她看清了真相|心上人目睹她的死亡,无动于衷|无意救助的人,报恩却当涌泉|现在,她该笑该哭,该爱该恨,不再由她随意|她是故事里的角色,接替完成既定的剧情|只是孤独了这么久,她终于发现同行了——还是认识的——不过,她可不可以换人?他好像不太友好呐…是非常不友好…|“我们有话好说…别太客气…”“我没跟你客气”“你的确不客气,”她道,“借着剧情欺负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