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亲戚聚会结束前,我和小伙伴们终于重新聚在了客厅里,准备进行已经令我麻木的道别。他们各自站在自己父母的身旁,不时拉动衣服的金属拉链,我从没见过他们那么安静。谁都知道,这一次聚会让我很不高兴,我没有像原来道别的时候就早早地站在门前准备着,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或许那时候我打算不向他们说再见了。爸爸似乎也理解了我的不礼貌,任由我冷落我的亲戚和伙伴们。
“我觉得球不好玩。”
“我也觉得。那你有其他好玩的吗?”
“你觉得呢?”
“这个地方太无聊了!我家那里有游戏厅,谁愿意去?”
“我!”
我那五个小伙伴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他们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很想打断他们的交谈,但是我意识到我对此无能为力,我不能让这种快乐在我身上永远停留。我脑袋里迸发出去寻找一种永远的快乐的想法。听到他们的话,我觉得十分苦恼,我感觉自己就像被无情地抛弃了一样。我放缓了写字的速度,现在,我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那个“秘密会议”的内容了;小伙伴们的谈话,很可能的确是他们心里的真实想法,而爸爸在“秘密会议”里所做的工作不过是让他们把这些想法大胆地说出来而已。父母永远都会默许小孩子的想法和建议,我明白了,他们会逐渐减少来我家的次数,这个过程会异常缓慢,到最后,他们终将不会再来我家。我必须要加紧寻找我的快乐,因为我十分害怕刚刚住在这里时我的状况,不过,我应该乐观一点,或许那种接近于癫狂的状态更能帮助我寻找到能让我永远快乐的快乐。
从我开始注意窗外迷人景色的时候起,我就想弄清楚为什么看似平静的窗玻璃有时会水雾濛濛,让我以为外面起了大雾。我有时候会一时兴起画窗外的景色——几条向上绵延并最终汇合的窄马路,在四季常青的点缀着街道的植物丛中若隐若现的路人,时而成群结队在空中盘旋的白鸽——虽然它们一成不变,但我多数时候能从中发现一些与平常不一样的细节。然而窗玻璃会坏了我的好事,在它表面凝结成的晶莹的水滴让我看不清外面的一切,这让我痛苦不已。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痛苦了,这是因为我在画画的时候刻意避开我卧室的这一大块粘满水汽的窗玻璃,因此我常常感叹自己的聪明。此时此刻,我没有办法避开窗玻璃上的这些忧伤的水雾,它们在昏黄、颤抖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我不能在我提笔书写的时候忽视我左侧的窗玻璃,而我潦草的字迹好像点明了我对它的恐惧。尽管如此,我还是乐意于全身心地投身入书写的世界之中,而不是绘画;现在,比起绘画,我更享受书写的快感。我的在绘画中获得的五彩斑斓的想象力,不会因为单调乏味的钢笔、白纸和千疮百孔的白色木书桌而变得消沉,它甚至会在文字中变得更加生机与活力。我愿意放弃绘画,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我立刻明白,今后让我疯狂、让我发了疯似的触碰的不再是画画的工具,以及一切与绘画有关的事物,而是书本、钢笔和文字。我不能否认,归根结底,是绘画让我拥有了无尽的哀伤。
在笔尖处,在白纸上,事件的真相会奇迹般的通过书写显现出来:或许那些忧伤的水雾是由我的孤独催生。
到现在,我还能清楚记起七年前那次看似平常无比的家庭聚会,虽然那次我被关在卧室里整整一个晚上让我记忆犹新,然而真正令我感兴趣的是那次爸爸和小伙伴们在另外一间与我的卧室相隔不远举行的“秘密会议”。也许爸爸向我透露他那天晚上开了个“秘密会议”的秘密时,他就打算某天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其中的疑点告诉我(我从他狡黠的眼神里看得出):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卧室里?“秘密会议”的内容是什么?他为什么看上去心情不爽?
在我沉醉于多彩的绘画世界,并在爸爸的高大身躯下取得一定的成绩时——我想了很久才把这个确切的时间弄清楚,好像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爸爸最终选择把这件已经被我渐渐淡忘的事详细地告诉我。我注意到他向我讲述曾经发生的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异常轻松,向我表示他早已经不与过去的不愉快纠缠了。在那次采访后,平常脚步声不断的门前安静了好几天,连爸爸都觉得不习惯了。然而又过了一天,那扇窄小的褐色的门竟差点被蜂拥而至的记者挤破,他们就好像是战场上在前线拼杀的无畏战士,与前几天反差巨大的情景又让爸爸感到了不习惯。于是他没有任何怨言的被记者们围在一个小圆圈里,逐一回答记者问题以及询问记者具体情况,他一直以一种忐忑不安的心理强装笑颜,好让登在报纸上他接受采访的照片看起来更加自然一点。爸爸坚持让所有来采访他的记者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于是他在记者围成的圆圈里从下午一直站到了晚上,他满头大汗,我不知道这是由于紧张或是着急造成的,还是由于疲惫造成的。窗帘渗进客厅里的光线由橘红色渐变成了墨黑色,然而所有人都无暇顾及光线的变化。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玩耍着,目睹了爸爸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直至消失,不久之后在浅黄的绣花窗帘外墨黑的夜幕映衬下,又在水晶吊灯清澈的灯光照耀下逐渐由短至长,那时的我不禁感叹爸爸是多么忘我地工作,以至于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同样满头大汗的记者们离开后,爸爸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令人害怕的不快神情,他还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我甚至都以为他即将要毒打我一顿。事实上,这次记者的蜂拥而至,是几天前报纸上那位我十分敬佩的穿黑色条纹衬衣、抹了古龙水的记者撰写的最新专栏造成的,这篇最新专栏的内容正是爸爸接受的那次匆匆结束的采访内容,不过,那位记者认为重点并不在那次平淡的、不愉快的采访身上,而是在我身上。他认为我身为一个著名艺术家的儿子,整天贪图玩耍,长大成人之后必将成为一个流氓人物。他还表示,他无法理解一个聪明绝顶的画家的孩子居然只会在家里拍拍皮球,他一直都认为艺术家的子女总会继承家长的聪慧和良好的艺术修养,然而他在我的身上却看不到一点画家的优秀品质。在专栏的最后部分,他把矛头指向了爸爸,他斥责爸爸“让社会又多了一个败类”,他还想知道“我们的社会为何会诞生这样没有章法的画家”,并号召社会各界对爸爸进行批判。这篇专栏顺利地刊登在了报纸上,而且它一经刊登便立即轰动了整个新闻界,并导致了这次记者异常密集的采访。爸爸对我说,从其他记者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最开始他并不是觉得愤怒,而是觉得无奈和伤心,这让当时需要在镁光灯面前强装笑颜的他感到无比痛苦。“那位记者根本不懂,是我不想扼杀你纯真的天性,”他说,“要是你爷爷当初逼迫我,一味扼杀我的天性的话,我就根本不可能成为一名成功的画家了。”那位记者想“批判没有章法的画家”的目的最终没有达成,相反的,在社会上,他们更加肯定爸爸在绘画上的成就了。爸爸很快就抛开这些烦恼,进行新一轮的绘画创作,他仅仅是同情那位撰写专栏的记者,为了出名不惜扭曲事实。但是爸爸心里明白,那名记者的尖刻的文字仍然带给了他一些影响。听了爸爸对我述说的过去的事情后,我才知道原来当我还在混沌中度日的时候,爸爸就开始苦苦探寻我前途的所在方向了。记者对我的评价中的一言一词都直击爸爸的心,于是,平日里除了进行绘画上的创作之外,他还在思考怎样才能让我成为像他一样成功的画家,或者是怎样才能让我在绘画的世界中如痴如醉。他在思考了一段时间后,就抓住了周末亲戚们聚会的机会,把我关在卧室里,然后召集我那些同样热衷于玩耍的小伙伴们,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与他们谈心。爸爸没有对小伙伴们有太多约束,他只是建议他们不要过度影响我,让他们减少和我玩耍的次数。爸爸也很惊讶小伙伴们的表现,他们七舌八嘴的讨论着,“我早就在这儿玩腻了!”“换个地方也好。”“一直这样玩太无聊了!”爸爸觉得他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辅导员,因为他成功地让这些困惑的孩子们把心事完全倾泻了出来。
后来,我的确沉浸在绘画中无法自拔,或许这跟“在绘画的世界中如痴如醉”的意思是一样的。但是利用我写这篇文章时所拥有的自由度,我可以放心地告诉你,我爱上画画跟爸爸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一切完全是我发自内心的,就像我现在发自内心渴望书写一样。
你可能对我的家很感兴趣,因为它看起来是那么的美。我可能跟你提起过,它有暖色调的华丽画廊般(因为墙壁上挂了爸爸的画作)的大客厅,浅黄的绣上了白玫瑰的落地窗帘像是一块巨大的帷幕,这使得整个屋子就好像是神秘的幕布后面的舞台,随时都可能上演迷人的戏剧。它还有一间溢满能让我镇静下来的颜料气味的画室,后来它被辟为充满中世纪古典气息的书房;最后,不得不再多嘴一句,它还有个时常与阳光相伴的视野广阔、风景极佳的阳台,从阳台向下俯视,可以把下面那座泛着幽蓝、布满碎石子和矮小青草的小花园看得清清楚楚,这座花园一直都让我着迷,它也几乎是我认为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其实我的家一开始并非这里,我最初的家是离我现在住的家千里之遥的另外一个地方,我们习惯于称呼那个地方为自己的故乡。事实可以证明,不管你对某个地方的感情有多深,从心理上有多么不舍,随着时光箭一般的在耳旁呼啸而过,几年,或者几十年过去,你终究会渐渐淡忘那个地方,淡忘在那里生活的人们的容颜,淡忘那里自己曾为了抄近路而欣然踏过的绿草地。当然,最开始在另一座城市生活的日子犹如俘虏在陌生国度生活的日子,我不禁会想念原来那些熟悉的生活。还记得我在船上时还天真地认为这仅仅是一次旅行,我们一家人在缓慢行驶的船的甲板上吹着时强时弱的江风,期间我不断眺望两岸成片的粗糙的木头搭成的瓦房,于是,这座我即将长期生活的城市给我留下的印象便是破旧——但它发展极其迅速,现在我在江边已经找不到当初它忧伤的影子了。我拽着爸爸的手以免被大风吹倒,还望着两岸孩子气地说:“快看——好破,好旧呀!”事实确实是那样,我并没有说谎,但是客观地来说,故乡的多数房子甚至比这些江边的房屋还要破旧,我之所以固执地认为故乡比这里要好得多,是因为任何事情都无法立刻抹掉孩子脑中对某个与他有着深厚感情的地方的记忆。
乘船来到这里时,我刚刚满了八岁。爸爸还没有任何名声——那时是他成名之日的两年前,他当时也不指望自己能在社会上有多大的名气。在外祖父的强烈要求下,我们一家人跟随外祖父和他的把总社迁到这座城市的杂志社,定居于这座城市。其实爸爸爽快地答应外祖父的要求,主要还是为了换个环境以便更好的进行绘画创作。
来到新家后,我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好像跟我过不去似的:我不知道这里的街道布局,我不清楚这里人们的生活习惯,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观看这座陌生城市的景色——是首先看远方披上了绿色琉璃的现代化高楼,还是首先看地面柏油马路上各式各样的汽车?而且,我从小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要我身处于某个陌生的地方,我就会认为那个地方的所有东西都是属于别人的,别人曾经使用过那里所有的东西,我会对那些被别人摸了个遍的东西充满厌恶,这导致了我无法融入除了故乡之外任何一个地方的生活。
我整天趴在窗台前默默注视灰色的柏油马路,在闻着空气中隐约的沥青气味的同时,脸上还会不自觉流露出忧郁的神情。日子久了,我的不符合小孩子表现的安静引起了爸爸的注意,也许看到我脸上显露出的越来越多的与我年龄不符的忧郁后,他也开始为我着急了。或许爸爸并不是不喜欢博尔赫斯所说的:“说真的,只要有可能,我总会努力像年轻人那样感到忧郁。”可是爸爸好歹研究过几年理论,他明白,这样的忧郁长期纠缠着一个小孩子的现象是极不正常的。我已经完全忘了当初爸爸为了调起我生活的积极性,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各种办法,或许那些办法只不过是一些低级的伎俩,例如骗我楼下的某家商店有为小孩子供应免费的糖果,楼下的地摊上有卖各种各样的好看的画册,等等。后来我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并且过得十分自在,看到我得意洋洋的模样,妈妈还不忘像这样讥讽我一番:“刚住在这里时,你可是在空荡荡的家里面足足呆了十几天才下楼的呢!”由于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很强的叛逆心理,所以我让在艺术方面无比聪明的爸爸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无论他列出多么诱惑的条件,我都没有要下楼逛逛的意图。可是我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的感情世界里更多的是不舍和无法忘怀,多年来我一直都这样认为,所以到现在我都坚持说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现在我仍然感到很伤心)。到了晚上,大概是晚上八点一刻的时候,妈妈就会把我赶上床,督促我赶紧睡觉——这跟在故乡时的生活是一模一样的,因此我几次都把当时和曾经的故乡生活混淆在了一起,闹了不少笑话。我从来都不会因为那些笑话而大笑一场,“你是在做梦吗?快清醒过来!”如果我当场被爸爸或是妈妈戳穿的话,我还会再一次被小孩子不会有的忧郁笼罩。在新家中自我封闭的那十几天里,每当我躺到床上,我总会趁着进入梦乡前神志清醒的序曲时间重温许多记忆(听起来真不像是一个小孩子干的):和蔼的老大爷和他经营的小杂货店,杂货店里摆满货架的果汁、糖果和汽水,蜷缩在老大爷大腿上的小花猫,老大爷脸上的皱纹和他时常挂在嘴边的“多来我这里玩啊”。
在床上回想了过去,不知为什么,我又会想到我的现在,想到现在的我是多么的痛苦,我需要独自一人(大人们不会理解这种感受)面对这个什么都令我陌生的地方。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还会想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位和蔼的老大爷和他的那家亲切的杂货店了,于是我会大哭(小孩子多数时候不会小声抽泣)起来。爸爸和妈妈会闻声而来,他们着急地打开床边的台灯,晃眼的白炽灯让我的哭得通红的双眼和挂在脸上的无数泪珠立刻暴露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会蹲在床边抚慰我很久——很小的时候我发烧时他们也会这样做——直到我在泪眼朦胧中因为极度困乏而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