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中一直封闭了十几天,经过了几天晚上的痛哭,我开始盘算着寻找一种自我安慰——就好像我们生病时总会看着其他病人想:嘿,那家伙的病可比我严重多了!于是在爸爸妈妈期盼和放心的目光下,我终于下了楼,我承认,一开始呈现我眼前的一切完全令我不知所措,但是我很快就摆脱了这个烦恼。是的,在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像大人般忙碌地奔波在大街小巷,并且眼睛里还流露出小孩子特有的专注,以这种眼神凝视这里的所有建筑,它们包括了商店、餐厅、大大小小的公司、挂着巨大广告牌的巴士站和街区。其实,我根本就没有适应这里的生活,我只是沉浸在我的幻想之中,我幻想着这座城市就是故乡十几年后的模样,它的街道、人们的面容、建筑样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和蔼的老大爷的面容和他的杂货店的模样还是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于是我不再盲目地奔波在大街小巷中,我走过一家又一家的杂货店(面积不超过二十平方米,里面有时候显得十分昏暗,墙壁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商品的海报,外面则是只看得到三分之一的不断发出噪声的银色卷帘门),一次又一次把头探向货架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商店内部,看到店主趴在玻璃柜台上悠闲地阅读被撕破了一点的报纸。与无数似曾相识的杂货店擦身而过之后,我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收获,只是更加熟悉这座城市了——那时我还不承认我有这一点收获。一时迸发出的兴趣渐渐冷却后,我开始对在外奔波感到乏味,所以我把平日的寻找范围缩小到了我们那个街区。我在离我家不远的某个路口的拐角处看到了一间杂货店,它的招牌被人行道上的柏树所遮挡,不过我还是发现了它。我心满意足地踏入那间小店,很久没有看到的熟悉景象如画般展现在我的眼前。店主是个瘦小的老头,看起来不怎么友善,看到我在货架上胡乱翻动商品,他还训斥了我。最后,当他告诉我他们那里没有我想要的“酷莱”苏打水(一种在家乡很常见的汽水)、粘牙齿的糖(据说是那位和蔼的老大爷自己制作的)、“兔子的牙齿”奶糖后,我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家杂货店,我想我很快就会遗忘这座城市里所有的杂货店。
本来我心里面的幻想还没有完全破灭,但是上帝好像是故意捉弄我一般——在我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时,我又不适时地染上了腮腺炎,痛得我甚至没办法吃饭。我在家中养病的那段时间里,我再次把自己封闭在家中,因为我固执地认为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住着一个魔鬼,它会惩罚任何一个新近定居于这座城市的人,这让我异常害怕。等到腮腺炎好了后,我又开始观察这座城市——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是我呆在家中观察它,而不是奔波在外。你可能已经想到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阳台下面的那座美丽的花园,我还通过我在阳台上的观察把我家所在的街区研究得一清二楚,总之,我家周围的这一片似乎都属于我了。
不过,我根本不知道我家所在街区的名字,也不知道花园的名字,甚至不知道我家那个小区的名字,爸爸或是妈妈在听到我的抱怨后,总会反过来抱怨我从不下楼去了解这些。这让我无言以对,但是我还是很少出家门,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有一种方法让它们变成我独有的东西,所以我根本没有因为爸爸和妈妈的抱怨而变得想要知道它们的名字。最终,我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方法:由我自己给它们取名字。这段我为它们取名字的时间持续了两三年,直到我的亲戚们逐渐减少来我家做客的次数时才大概结束。我凝望那座美丽花园的时间越来越长,绿光闪耀的草地上还停了一辆银色的“1956雪佛兰”(同这座花园一样,这辆车也承载了我太多记忆),我给它起名为“寂寞花园”,因为每当我在阳台上沉浸在这座小花园的闪烁的景色时,我就会喜欢上一个人特有的寂寞(意思是不喜欢有其他人在场,这种想法在后来有所改变)。我还为我家的小区取名为“幸福之家”,后来这个名字逐渐演变成我家的名字。渐渐地,我也发现这座城市讨人喜欢的一面,我家楼下那条“欢乐大街”上总是行驶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汽车,那些汽车样式不一,不像家乡那些经常扬起暗黄灰尘的马路上总是穿行着千篇一律的黑色“桑塔纳2000”。所以后来每天睡觉之前,我都会向爸爸或是妈妈汇报我在阳台上观察柏油马路获得的成果,大多数时候我会自豪地说我看到了很多辆丰田车、道奇和罕见的摩根车,再后来等到我那些朋友们开上宝马车到处炫耀和兜圈子时,我的兴趣似乎还只是停留在数车上,但这些都比不上我对“寂寞花园”里那辆银色“1956雪佛兰”的兴趣大。
做任何一件事都终究会感到乏味——除了我们真正热爱的事物;其实,我并没有感到在阳台上观察是件枯燥无聊的事,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感觉到我所采用的观察的方式的重要性。这种感觉在我脑中的闯入最初是源自离“幸福之家”不远处的一座大楼的爆破,那是一栋很旧的楼,但是这仍然阻挡不了我对它的喜欢。这个地方发展得很快,几乎每天都会有很多旧楼房轰然倒下,不过还好,我只看到了一栋旧楼的爆破,但这还是让我伤心了很久。我看到平日里经常眺望的那个地方突然没了最令我感到亲切的旧大楼,不一会儿,楼房缝隙间短小的天际线处便弥漫起了沙漠般凄凉的黄。我突然想到大楼下原本整洁的地面现已是一片狼藉。于是,我开始频繁倚在阳台的铁栏杆上,苦苦思索我如何才能让这些迷人的景色永不消失,永不改变,并且永远保持它最美时候的那副模样。我如何才能把楼房缝隙间的天际线记录下来,是把它存入记忆,还是仅仅将其映入眼睛之中?我也在“寂寞花园”、“欢乐大街”、“幸福之家”上探询着同样的问题。
在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后,我义无反顾地爱上了绘画。我在这里,不,我在任何地方,在紧贴在画板上的白纸上尽情挥洒我多彩的颜料,画这里的一切,陶醉在纸上被我蒙上了一层奇幻面纱的眼前的迷人景色。“爸爸,快看!这幅画怎么样?画的是‘寂寞花园’!我还特意削了铅笔,”我在阳台上对爸爸大喊,“我喜欢上画画了!画画是多么令人着迷!”
这个让人高兴的场景,发生在我十二岁的那年夏天。是的,夏天真是个令人愉快的季节。
爸爸把他曾经用过的画画工具都送给了我。他递过来的画笔、画板和颜料就像是刚从跳蚤市场淘到的走私古董一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厌恶的陈旧气味,有点像医院里的某种药水的味道。多年之后,我才弄明白这是色彩的味道,我也很高兴我最终清楚了爸爸送我那些陈旧工具背后所隐藏的情感和良苦用心。当时的我仅仅是在巨大的绘画博物馆里踏入了一只脚,我还远远不懂得“多年之后”才明白的那个道理。但是,接过那些沾满灰尘的画画工具时,我却没有任何怨言,我甚至用手把那些工具摸了个遍,以此来抚去它们身上的灰尘。爸爸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还让我好好干,并表示他无论如何都会尊重我的选择。事实上,他才不会尊重我的选择,我敢保证如果我对他说我不想再画画了,他肯定会骂我一顿,之后还会关我的禁闭。不过,谢天谢地,从我坐在阳台上那个小板凳上画眼前的一切的那一刻起,我都不敢想象不再画画后我心里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第一次总是美好的。”书上经常写着这类让人感到神圣的句子。不过,我的想法也许与这个句子有点出入,我不认为第一次总是好的。我想,人们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回忆多年前自己干的第一次总会让人感到幸福,但是人们却误以为当年的第一次十分美好。“回忆总是美好的。”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在另一本书上看到了这个句子,于是我便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回忆”是个美丽的字眼。我的亲身经历同样符合我的这个想法,当我闭上眼睛回到自己刚刚执画笔发生的事时,我发现我经历过的画画的“第一次”并不像我记忆中的那样美好,它甚至融合了世上最能代表艰苦、辛酸和痛苦的词语,例如汗水、泪水和疲倦。试想一下,当你坐在画板前凝望眼前的迷人景色,握住画笔急切地想把它们用另一种方式展现在自己眼前时,却发现自己不知如何下手,这是多么的痛苦!最开始,我想在纸上绘出“寂寞花园”。而且——构思的时候我就在想画完之后我要做的工作了——我想,完成这幅画之后,我要把它挂在阳台上,让它面对“寂寞花园”,用这种方式献给我深爱的“寂寞花园”。在画“寂寞花园”的时候,我采用了一种独特的视角,我是透过阳台铁栏杆之间的缝隙向下俯视的,因此我需要在铁栏杆不宽的间隔中画断断续续的花园的景色。爸爸听了我的想法后,对我大加赞赏,因为很少有人会在画画时想到采用特别的结构进行绘画创作。我像个绘画大师般,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握着铅笔进行最初的勾勒,看来又要诞生一幅伟大的画作了。可是,没过一会儿,我的脑袋里就不断涌出放弃的念头,我想我有必要让你知道当时我的进展:我刚刚用铅笔画好第三根铁栏杆。爸爸答应过我不在我画画的时候站在我旁边,不过我早就知道他是在说谎,看他那模样,似乎比我还要着急,“你还是我的儿子吗?连最简单的两条线都画成这模样,还不如不画了!”我感觉到爸爸确实是发火了,于是我一边小心修改画好的那三根铁栏杆,一边在心里暗中咒骂他。可是,我的修改似乎不怎么奏效,“再画成这样我命令你画一个星期的我!”“你回屋吧!”“我为我的笔和画板感到遗憾和伤心。”毫无疑问,爸爸是真的抓狂了,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在自己画得不顺利时这样说自己。以往做了某件错事后,我会大声对爸爸喊:“我!我干的!”虽然这会换来一顿骂或是毒打,但是我会挺直腰和爸爸理论,或许这也可以算是吵架,每次我都不肯做半点让步,因此我常常气得爸爸说不出话。按理说,这一次我会立刻掀翻画板,扔下画笔和爸爸进行又一次“辩论”,但是我终究没那样做。听了爸爸说的气话,我显得非常着急,但是仍然表现出了我不曾有过的冷静。最后,我提出我要先回到屋里冷静一下,也顺便研究自己的画画步骤。那时候,爸爸肯定觉得自己是自讨没趣了,于是他也悄悄地回了房,我猜想他也是在房间里思考我要走的绘画之路。我留下了一次遗憾,我没能画出那幅“寂寞花园”,毕竟没人知道三根铁栏杆到底是什么东西,说不定它还会让人联想到罪恶的监狱。虽然当时的痛苦和遗憾在我的记忆中延续到了现在,但我仍固执地认为那第一次的经历是美好的。我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回忆”在其中起作用,可我接下来的绘画路途好歹也顺利多了。
爸爸每天晚上会坐在沙发上悠闲地欣赏电视上正播放的某个电视节目,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我只是认为那是爸爸劳累一整天后唯一的放松方式。当我在晚上睡觉前,在客厅驻足学习挂在墙上的爸爸的画作时,除了设想自己成为了画中的一员(爸爸告诉过我,要学会深入绘画的灵魂),我还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电视上五颜六色的画面,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清楚地听到电视节目里发出的任何声音。爸爸习惯于旁若无人地开大音量欣赏电视节目,因此每天临睡前,我不仅会凝视画作,还会利用游离在绘画之外的那一点思维聆听电视节目里的声音。我注意到爸爸十分喜欢看某个电视访谈节目,主持人请来的嘉宾都特别喜欢在节目中大谈政治阴谋和社会问题,我还记得嘉宾(或许不是同一个人)谈了三次历史(两次关于东罗马帝国的灭亡,一次关于十字军东征),另外,还有更特别的一次,嘉宾(很可能又是另外一个人)在节目中和主持人谈论了人的幸福。那位嘉宾不停用各种专业的词语向我们讲述他心目中的人的幸福——他具体说的什么内容,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不然我肯定会将其原封不动地写下来。我十分害怕渐入深夜时外面那一片诡异的夜空,这也给了我深入思考的机会;我想,这个时候的所有人,都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在桔黄灯光的映照下盯着电视机,思考着电视机里面的人所思考的问题——人为何而幸福。以我的观点,我的幸福源于我的快乐——或许就像那时候一样,凝视画作,沉浸在某一幅画的色彩中。继那次深入的思考过后,我没有就此停住我对“幸福”的探究,我发现了更多东西,对于“幸福”,我是这样理解的:“幸福”就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的生活方式,就是每天自己完成某些琐事或任务后,第一时间提起画笔,伏在画板上如饥似渴地画画,风雨无阻。从“欢乐大街”迎来第一批并肩行走的路人到最后一批并肩行走的路人离开“欢乐大街”的那个时间段内,我目光送走无数陌生的背影,但也有无数新颖、华丽且不媚俗的色彩自我的画笔流淌而出。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人群在透着晚霞的街巷中逐渐散去——就像海浪不舍地离开海滩,在众多作家眼中是一种斜阳的哀伤,那为什么我反而会带着极度兴奋的心情送走最后一批行走在“欢乐大街”上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