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清宇这才缩回手,笑道:“我刚歇了午觉,起来走走,顺便走到这边,就进来看看你。”
“顺道?”夕颜轻笑了一声,“钦安殿离这边,走路可得要半个时辰呢,你这顺道未免顺得太远了些!”
皇甫清宇只是看着她笑,却不多说什么,转而坐到她身边,将她揽进了怀中,下巴压着她的发心,道:“昨儿一声不响的就走了,我原想着让你在钦安殿留宿,结果却只听见银针来回禀说你已经回了宫,可教我失望透了。”
夕颜心头兀自冷笑,面上却依旧娇俏:“这么说来,我是不是得说一句臣妾该死?”
皇甫清宇缓缓扣住她的下巴,移向自己,沉声道:“也许你应该说,我愿意补偿给你。”说着,他忽而便低下头,将唇压低。
夕颜只是微微一偏头,便躲开了。
他的唇落了空,只在她下颚上微微擦过,却也不以为意,缓缓的将手臂收紧了,复又低声道:“颜颜,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夕颜心头剧烈的一缩,忽然疼得几乎难以承受。然而她却仍旧面色如常,微微哼了一声,道:“不要。我虽不记得生离儿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然而生孩子必定是会痛死人的,我不生。你后宫中又不是没有女人,让她们给你生去。”
皇甫清宇脸色微微一变,手臂微微松开,声音也突然低了下来:“你说什么?”
夕颜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仍旧淡淡道:“虽然现在三个妃子都被禁足待查,但是你还有两个嫔啊,还有林皇后。让她跟你生儿子不好吗?到时候外公是丞相,母亲是皇后,又是嫡出又是长子又是太子,身份何其尊贵?”
皇甫清宇倏地站起身来,脸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然而眸子深处,却已经隐隐有风暴聚集,一瞬不瞬的看着夕颜。
夕颜虽然没有看他,但亦觉得他目光寒凉,直欲透彻人心一般,终也没有抬头,只是道:“我这才刚睡了一会子,你就来了,这会儿还犯困呢。我要再睡一会儿,你怎么样?”
皇甫清宇微微笑了起来:“我走。”
夕颜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只见到他脸上转瞬即逝的微笑,微微一怔,只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果然,皇甫清宇刚刚转身走出两步,却突然又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
夕颜身子蓦地一僵,只觉得他眸光犀利,仿佛要在人身上看出几个窟窿来一般。
他竟大步上前来,用力捏住了她的肩头,近乎咬牙切齿的对她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夕颜也仿佛察觉不到肩上的剧痛,愣愣道。
皇甫清宇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铁青难看,逼视着她,几乎一字一句:“为什么要让别人给你配药?你明知道那些药不能多吃,为什么宁肯吃药?”
原来他都知道!夕颜心中微微一震,转念一想,却禁不住嘲自己——他是皇帝,这里是他的皇宫,宫里都是他的人,他会有什么不知道的?想到这里,夕颜的语气也冷了下来:“既然你都知道,也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想冷笑,满心的悲凉与伤痛,被深深藏在最心底的那些痛,仿佛都翻滚叫嚣着要涌上来!他也许知道为什么,他根本就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什么舍不得,放不开,什么七郎,通通都是假的!她不过是一如从前,从来不认识他的时候,认识了,靠近了,也许还微微动心了。可是这些都不是结果!这些都不是!结果就是,她终究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她终究还是会离他而去!
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几乎将他五脏六腑都灼伤,疼到极致痛到极致,却连一丝一毫都散发不出来!他甚至,因为她回来,因为她愿意留下而特地带着她去母亲的故居走了一番,只是想要告诉母亲,儿子此生最爱的女子,她回来了,她终究是回来了。可是如今的一切,终究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可痴可笑!
皇甫清宇蓦地轻笑了一声,却是在嘲自己,用最不屑的方式来嘲自己:“好,如今,我是真的知道了。”语罢,他便松开了她,站起身来,“你大可放心,那些曾经对你说过的话,通通都会算话。半年之约,还有两个月,两个月后,我放你走。”
夕颜几乎立刻就坐直了身子,嘴唇微微颤抖的看着他。
“怎么了?”皇甫清宇冷笑看着她,“你莫不是还要告诉我,你舍不得?”
夕颜的唇在颤,一颗心更是颤得几乎快要碎掉。原来人心,真的是会变的,更或者,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而她,只是从别人的口中,了解到一个错误的他!夕颜目光倔强,清清冷冷的:“多谢你。我只是,舍不得不离而已。”
“你凭什么舍不得她?”他的声音听起来,再也不是从前的平淡,而是蕴含了无尽的寒意。这是他第一次,前所未有的第一次,对她这样冷漠的说出这样重的话来,“既然已经毫无顾忌的抛弃过,就不需在这里假仁假义。离儿,不需要你这样的母亲!”
夕颜震惊的听着他的话,几乎只差一点,就要难过得嚎啕大哭起来,可是她却只是呆滞的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
“正如你所说,我后宫之中不是没有人,就算真的没有了,也还可以再选秀。多的是人想要给离儿当母亲,你,绝对不会是最好的那一个!”他终于发了狠,撂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了落霞宫。
夕颜呆滞的看着他转身,看着他离去,身上的力气也仿佛一点点被抽干了一般。莫测帝王心,而她竟然这样傻,竟然想要去一测他的内心!却终究还是失败了,输得一塌糊涂。连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明明知道天下没有一个男人靠得住,却还是要对他动心。可是如今的一切,终究是告诉她她的痴与傻。
毕竟,她不认识他,她从来,都不认识他!他于她来说,是陌生人,从来都是。而从今往后,也许,就是陌路人。
两个月后,我放你走!
夕颜一夜之中第三次从梦中惊醒,脑中反反复复回响着的都是这句话。
她在这宫中呆了短短几个月,她对他动了心,她跟女儿无法分离。可是在这个时侯,他却将南宫御的药给了别人,然后告诉她,她可以走了。
夕颜的心,再次痛了起来,随手摸出枕头底下的药盒,取了一颗放进嘴里,静静地等待它融化。
药很凉,很苦。皇甫清宇说过,这药伤身子,不能多吃。
可是如今,南宫御她救不了,皇甫清宇又要赶她离去,也许此生她便不能再见不离。如果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都同时失去,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那药缓缓融在嘴里,咽下去,便连整颗心都变得又凉又苦。
第二日一早,夕颜就去西六宫看不离,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长公主昨夜就被皇上接去了钦安殿。
他把不离接去了钦安殿,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再去钦安殿,他不想让她再见不离。
夕颜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力和孤独,失魂落魄的在御花园中一块石头上坐下,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记得自己不懦弱,自己从来不懦弱。当初凌照狠心弃她而去,母亲病重至死,她都从来是坚强的,从来没有想过死。可是如今,竟然如此轻而易举的,就想结束自己的性命。
坐了许久,吹了许久的冷风,夕颜想起了很多的事情,那些,原本应该是很遥远,对她来说,却仿佛只在昨日的西越往事。她忽然想,如果自己没有失忆,如果自己原本就还是西越的郡主,如果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皇甫清宇,生下过不离,那么,此时此刻,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
即便没有父亲,即便没有母亲,她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她可以继续无法无天,继续任性妄为,甚至,她可以嫁给南宫御,陪着那个爱自己的男人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
晚间,回到落霞宫中,夕颜将宫里的东西都翻拣了一番,却发现原来没有一样是自己的,通通都不是自己的。眼光落在皇甫清宇给她的那块玉佩上,她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一把将那玉佩捏在手中,唤了银针过来。
“银针,你告诉我,那个晋阳公主和驸马的府邸在哪里?”
“晋阳公主?”银针诧异道,“主子打听这个做什么?奴婢听说,晋阳公主和驸马爷自从宛岚郡主去世之后,便搬去了东郊园陵那边住,为宛岚郡主守墓。”
夕颜呼吸蓦地一滞:“宛岚郡主是谁?”
“是公主和驸马爷唯一的女儿,死得很早……”银针顿了顿,又道,“听说这位郡主在年幼时还与皇上有过婚约。”
夕颜恍惚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更加茫然了,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翌日,她却避开了所有人,打扮成一个小太监的模样,带了皇甫清宇的那块玉佩,顺利的出了皇宫。
一路往东郊园陵行去,她几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或许,心已死,所以没有心情。
她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凌照的居所,那是一处看起来很简洁的屋子,与普通民众无异。
夕颜上前,敲了敲门,然后静待回音。
“来了。”很快,里面有男子略显沧桑的声音传出,尽管已经隔了这么多年,夕颜还是一下就听了出来,那是凌照的声音。
她的心,仿佛狠狠抽动了一下。记忆中,凌照的声音很好听,中气十足,却又低沉醇厚。他为谁,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门很快打开来,里面缓缓露出的那张满是风霜的脸。
凌照看着面前这个小太监,一时只觉得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一瞬间,却如同被雷电劈中一般,再不得动弹。他的唇颤抖了很久,才终于唤出她的名字:“颜颜……”
夕颜所有自以为是的坚持与孤傲,终于在那一刻通通崩溃。她看着他,眼泪倏地滑落下来,许久之后,却只是哭着说出了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要我……”
凌照的怔忡,迟疑,震惊,在片刻之后,通通转为了心痛与悔恨,一把将夕颜揽进了怀中,终也忍不住的落下泪来,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多年的话:“颜颜,对不起……”
夕颜靠在他的肩头,靠在自己亲生父亲的肩头,克制不住的失声痛哭:“你为什么不要我……”
很快,她也见到了晋阳公主。那是一个温柔美好的女子,尽管已经年华逝去,却依旧难掩风韵。见了夕颜,她只是微微的笑,随着凌照唤了她一声:“颜颜。”
莫怪的凌照会喜欢,原来,真的好过已经离世的母亲很多。
夕颜微微偏过了头,佯装没有听见一般,没有回答,只是道:“我可不可以去你们女儿的墓上看看?”
凌照微微一怔之后,点了头,随后便带着她走向宛岚的陵墓。
夕颜在墓前站了许久,眼睛却只是直直的看着那个墓碑,许久之后,方才道:“以后我死了,你会不会给我立个墓碑,上面写‘爱女夕颜之墓’?你会不会像给她守墓一样,也给我守墓?”
“颜颜。”凌照心中只是悔痛,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禁不住暗自神伤。
夕颜轻笑了一声:“罢了,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你还要陪晋阳公主,自然是要给这个女儿守墓的。”语罢,她绕着陵墓走了一圈,忽然又道,“她比我年幼还是年长?”
凌照顿了顿,才道:“宛岚长你两岁。”
夕颜其实并未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太过追究,因此只是淡淡一笑:“是吗?”
她并没有来兴师问罪的意图,也并非想要探听那些前尘以往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很难过,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只是突然想来看看这个人,这个曾经让她恨入骨髓,却终究是骨肉至亲的人。
夕颜就站在墓前,而凌照站在几步开外的位置,似乎还隐隐的不敢上前。
夕颜静静的垂手而立,许久之后,方才哑了声音道:“我该说你是长情还是薄情?”
若非长情,他怎么长久以来与晋阳公主携手相伴,一起为女儿守墓?若非薄情,又怎会那样狠心的待她与母亲,将她置于如今的境地。
凌照手心微微一紧,没有答话。
夕颜深吸了口气,红着眼眶,看着远方落满积雪的枯木:“其实我还是恨你。既然已经走了,为何不走得决绝一点?为何还要让那个人来代你照顾我?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是今天这样……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是今天这样……”
满腔冰凉的气息,不停地徘徊在五脏六腑内,夕颜只觉得自己眼眶之中的雾气都快要凝结成冰,终于听到凌照低声道:“颜颜,是我对不住你。”
自始至终,他口中,都只有夕颜一个人。夕颜忍不住转眼看向他:“那娘亲呢?”
凌照有些艰难的扯了扯嘴角:“颜颜,关于你母亲,我不想多说什么。我此生对不住的人,便只有你了。”
夕颜用力抿住了唇,脸色泛着倔强的苍白,许久之后才轻笑起来:“好,我懂了。”
凌照看着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道:“颜颜,你与老七……皇上,怎么了?”
夕颜回到北漠之后,皇甫清宇曾经派人来见过他,大致于他说了夕颜如今的情形,也叫他暂时不要去皇宫看不离。而后,又听说夕颜和皇甫清宇和好如初的消息,却不知,她今日这模样,又是为了哪般?
夕颜顿了许久,才忽又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你说。”凌照几乎毫不犹豫,立刻就答应了。
夕颜的目光隐约有些飘忽:“不,应该是两件。其一,你能不能派出你的旧部,帮我寻找火莲花?”
“火莲花?”凌照顿了顿,点头道,“你若是要,我定然会倾力帮你寻找。”
夕颜微微点了点头,道:“你在这里帮我找,回到西越之后,我也会让花君宝帮我去找。”
毕竟,世间不是只有他皇甫清宇才有本事。
“你要回西越?”凌照的脸色倏地一变,看向她:“为什么?”
“这就是我要拜托你的第二件事。”夕颜淡淡的扯开唇角,笑了起来,“我就要回西越了,也许以后都见不到不离了。请你,代我看顾不离。你也说过你对不住我,那么,你帮我,就当是还给我了,可以吗?”
“你究竟为什么要回西越?”凌照克制不住的上前两步,扣住了她的手臂,“皇上对你不好?”
夕颜笑着摇起头来:“不,他对我很好,是我自己不想呆在他身边罢了。”刚刚说完,她忽然抬头看向凌照的身后,脸上逐渐绽开一个微冷的笑意。
凌照回过头去,看向缓步而来的妻子。晋阳公主走上前来,微微一笑:“阿照,这都是晌午时间了,叫颜颜跟我们回去吃饭吧。这孩子,可真是瘦。”
凌照嘴唇微微一抖,夕颜却先开了口:“谢谢你,不用了。我该走了,再见。”
语罢,夕颜转过身便朝着陵园出口的方向走去。
凌照脚步微微一动,脸上隐隐一抽,在逐渐黯淡下来的目光之中,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一直到夕颜的背影消失在目光之中,他才终于垂下头来:“她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
“阿照。”晋阳公主缓缓握住了他的手,“她已经来看你了,这已经是很大的进展了,你不要难过。虽然我只见过她这几回,但是我看得出她是个好孩子,终有一日,她会再度开口唤你的。”
凌照垂了视线,微微苦笑。
山风冷冷吹过,两个相互扶持的身影,显得异常萧条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