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入了城门,却并未朝着皇宫的方向行去,而是向人打听了从前英王府的所在,徒步往那边走去。
英王府门口,正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带着几个小厮在打扫府门口,想来是在为着即将到来的春节做准备。那人一回头,蓦地见了一个小太监打扮的人站在不远处,禁不住凝眸望向她,似乎打量了许久,脸色才倏地变了,上前来躬身道:“奴才参见……凌嫔娘娘。”
夕颜并不认得这就是从前王府的总管崔善延,因此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看向府里,道:“我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崔善延忙的起身带路:“娘娘请。”
一路走近府中,到处都是她所不熟悉的景致,满眼的陌生,依稀透着苍凉。
崔善延一路将她引到了皇甫清宇从前的园子里,道:“娘娘从前,便是与七爷住在这个园子里。”
夕颜应了一声,入了垂花门,打起帘子走进屋中,又入了里见,推开门来,屋中久没有人居住的气息袭来,里面的摆设却依旧是整洁的,可见是每日都有人打扫。只是那一件件的器物家具,看在夕颜眼中,却依旧是那样陌生。
原来,遗忘终究是遗忘。那些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过去,也终究是过去。
回不到的过去。
那一夜,夕颜缩着身子,在那间陌生屋子里的床榻上睡了一整夜。只是,彻夜未眠。
晨起,在床边呆坐了片刻,却仍旧是止不住的失神。夕颜禁不住用力甩了甩头,按住有些犯疼的太阳穴,这才开始拣起床边的鞋子穿了起来。
刚刚穿到一半,却突然听到了敲门声,夕颜抬起头:“谁?”
门口安静了许久,才响起崔善延的声音,似乎满带着焦急和犹豫:“娘娘,是宫里送来的信。”
夕颜心中猛地一震,却依旧极其缓慢的穿好了鞋子,又不紧不慢的对着镜子梳好了头,才起身上前开了门。
崔善延手中捏着一个信封,有些怔忡的看着她,随后,才将信封递到了她手上:“娘娘。”
夕颜微微挑起眉,将信封接了过来,缓缓打开,一行行读下来,容颜已然惨淡到极致,然而唇角却始终挂着笑,骄傲而倔强。
崔善延迟疑了片刻,才转身拍了拍手。
立刻有两个丫鬟走进了屋中,手中各自拎着一个包袱。夕颜自始至终没有看一眼她们,却是崔善延低低开了口:“娘娘,这是皇上吩咐给娘娘准备的。”
夕颜终于抬起头来,深吸了口气,看着他,微笑起来:“不要叫我娘娘,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娘娘了。你可以唤我作郡主。”
皇宫,御书房。
面前如山的奏折堆叠,而奏折后的皇甫清宇,却只是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支火折子,缓缓将它吹得燃烧起来,又静静待它熄灭,如此往复,乐而不疲。
那火折子燃起的小小火苗,就映在他眼中,缓慢而艰难的跳跃。
过了许久,才突然有人敲响了御书房的门。皇甫清宇头也不抬,淡淡道:“进来。”
宋文远小心翼翼的推开御书房的门走了进来,有些战战兢兢的看了皇甫清宇一眼,终于低声道:“皇上,宫外派人送了信来,已经安然将凌主子送出城门,并有人会一路护送她回到西越。”
许久之后也没有听到回答,宋文远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霎时间惊呼出声:“皇……皇上,着火了!”
皇甫清宇面前的奏折,不知何时已经烧了起来,而他,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眸色黯然,容颜惨淡。
宋文远早已顾不得许多,忙的扑上前,又唯恐伤了圣驾,只能用自己的身子去压住那些火苗,顿时被烧得哇哇直叫:“皇上,保重龙体,请皇上移驾……”
皇甫清宇却只是凝眸看着那缓缓烧起的火焰,忽然之间大笑起来,伸出脚来狠狠一踹,那又重又大的桌案,连带着扑在上面的宋文远一起翻倒在了地上:“滚出去,通通给朕滚出去——”
宋文远被烧得疼,也摔得疼,却眼见皇甫清宇如同疯魔一般的眼色,霎时间吓得连叫疼的声音都缩了回去,身子一缩,刚要连滚带爬的出书房,却突然听见“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刚刚进门来的十二,原是准备等人通传,却突然听见里面传来巨大的响动,忙的推门进来,就看见倒地的书桌和宋文远,以及满地燃烧着的奏折,顿时吓得变了脸色:“七哥!”
他也顾不得许多,忙的上前,胡乱的用脚踩着那些燃烧着的奏折。
好不容易都将火踩灭了,十二才对着吓呆在地的宋文远使了个眼色,宋文远忙不迭的起身出了房门,十二也才忙的扑到皇甫清宇面前,看着眸色晦暗阴沉到极致的他,忍不住失声道:“七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皇甫清宇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也听不见他的问话一般,整个人坐在那里,就只是看着前面那凌乱的地上,虽然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仿佛势要看出什么来!
十二心头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拿起手边的锦盒呈到他面前:“七哥,是火莲花,我们派出去的人终于找到火莲花了,我们的人在东北一带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你说的那个老人,他手中竟然真的有火莲花!”
皇甫清宇这才缓缓垂下头来,看向十二手中那个锦盒。
打开了,里面,一朵火红的莲花,静静躺在里面,尽管已经是独枝,却依旧是娇艳欲滴。
十二忙的又道:“七哥,有了火莲花,你可以拿给七嫂,让她拿去救南宫御,她救了南宫御,一切就都好了,你们也会好了!”
皇甫清宇的眸色,却由始至终都是晦暗的,许久之后,才缓缓拿起那株火莲花,轻轻的笑起来:“是啊,一切都会好了。她终于走了,我也会好了……”
十二猛地攥住了他的袖口:“七哥,你说什么?七嫂走了?去了哪里?”
皇甫清宇久久不曾开口,十二也已经猛地明白了什么,看了看手中的火莲花,忽然之间怒从中来,高高将盒子举起,就要重重摔下来——
却突然被皇甫清宇劈手夺过,他仍旧没有开口,只是死死看着那一株火莲花——
终于,他再度转手将手中的火莲花递给了十二:“派人,快马加鞭送去西越。”
“七哥!”十二气得直跺脚,最后竟忍不住抱头痛苦道,“你能不能不要对她这么好?为什么你非要对她这么好?!”
皇甫清宇却只是一言不发,转而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我终于做到了我的承诺,我为你找到了救他的火莲花,那你呢?
夕颜回到西越的路程,艰难得仿若踏上地狱的行程。
每一天晚上歇脚的时候,她几乎都是在惶惶中睡去,再在噩梦之中醒来。有很多次,她都梦到南宫御,梦到他因为无药医治,而最终命陨。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却是梦到皇甫清宇,梦到不离。
梦里,不离总是哭,很大声的哭,而睡梦中的夕颜却只能陪着她一起哭,直到哭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在异乡,身在客途。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亦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唯一有的,便是皇甫清宇让崔善延交给她的那封休书。
他给了她一封休书,他休了她。
那段时间,夕颜的容颜是前所未有的惨淡,常常每过一晚,再出门时,那两个护送的侍卫见了她的模样,都会被吓一跳,然后又默默的护送着她上路。
偶尔夜里的时候,她的胸口还是会疼,疼得几乎教人难以承受。皇甫清宇给她的包袱里放了李御医为她配的药,里面还有一张字条,也看不出是谁的笔迹,就是嘱咐她要到不能忍受之际再服药,否则于身子是莫大的伤害。
她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皇甫清宇一早就告诉她,这药,绝对不能多吃。他说她不会让她吃这种药,他是她的药,他会医好她。
吃下药,夕颜会在逐渐平缓下来的阵痛中,低低的哭出声来。
她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回,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回到西越的那日,她差点连意识都没有,也忘了叫那两个侍卫将她送去师父的山庄,因此那两个侍卫径直将她送到了宫门口,出示了身上的令牌,告诉守宫门的侍卫,马车里面是他们的娉婷郡主花夕颜。
宫门口护卫军统领肖浩云顿时大怒:“哪里来的无耻骗徒!天下人人都知我西越娉婷郡主早在数年前就已经香消玉殒,谁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找了个女子来冒充郡主!可知是何大罪?!”
那两个侍卫想来是训练有素,却也脸色不变,只是打开了马车门让他们看。
孰料,这一看却看见夕颜晕倒在了马车里。
两个侍卫顿时微微慌乱,忙的跳上马车,检查夕颜的鼻息,又忙着将她抱下马车通风透气。
那些宫门口的护卫军见到被抱在怀中的女子之时,顿时都哈哈大笑起来,无一人相信这是他们曾经艳绝天下,被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娉婷郡主。
却唯有肖浩云微微变了脸色,上前看了看,顿时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一时又唤了一个手下过来,在他耳边叮嘱了两句,眼见着那手下快速往宫中奔去,这才对那两个护送的侍卫道:“两位兄弟一路辛苦,请稍待。”
那两个侍卫却只是将夕颜交到他手上,便道:“我俩的职责便是将郡主护送回宫,既然已经到了,那便告辞了。”语罢,两个人便快速翻身上了马车,疾驰而去。
肖浩云看着手中几乎骨瘦如柴的女子,顿时更是不敢耽搁,抱着夕颜便一路狂奔进了宫中。
等到夕颜醒来,已经是三日过后,而她身处的地方,是自己再熟悉不过,曾经住了多年的寝宫——朝阳殿。夕颜艰难的坐起身来,外间立刻便有了响动,一个宫女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郡主醒了?奴婢这就去回禀皇上……”
夕颜见她那模样,似是怕自己怕到了极点,一时忍不住蹙了眉:“你做什么这副神情?我是有多可怕?”
以前,宫中的宫女们虽是怕她,却也绝不至于如此。
那宫女闻言,立刻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郡主恕罪,郡主饶命……只是天下人都说郡主早已经死了,奴婢不知郡主……”
夕颜这才恍然大悟,记起自己原本已经是个死人,于是她蓦地轻笑了一声,接过了那宫女的话:“所以你不知我究竟是人是鬼?”
“奴婢不敢!郡主恕罪!”那宫女吓得又在地上猛磕头。
夕颜只觉得看了都头痛,终于忍不住道:“好了,你去把花君宝找来。”
闻言,那宫女忙不迭的磕头谢恩,起身便出了寝殿门。寝殿门口,却是一群守候在那里的宫女,竟是在等待她的模样,见状都涌了上来,七嘴八舌:“怎么样怎么样?”
那宫女长长的舒了口气:“好生奇怪,真的是郡主,只是这脾性,似乎变了许多,我说错了话,她亦没有怪我。”
一群宫女闻言,都面带惊诧的互相看了一眼,仿佛都是不可置信。
而对于里间的夕颜来说,却绝不会是这样的感觉,因为在她的记忆之中,她不过离开这里一两年,可是对于外面的人来说,她离开,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但偏偏,她对这一事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只是没有记忆——这也许,算得上莫大的悲凉。
花胤很快便赶来了朝阳殿,而夕颜那时正在侍女的服侍下喝粥,一见他,便屏退了那侍女,静静看着他。
花胤见她竟然消瘦成那般模样,真是又气又急,大步上前来,一把捏住了她的脸:“你这个小妖女,真是有气死我的本事!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你这般折腾自己?!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了?”
夕颜记忆之中,上一回花胤与自己说话时,还绝对不是这种语气,可是如今,他的话语中却仿佛透着满满的心疼,仿佛知晓了所有的事情。夕颜的心中,忍不住满满的难过:“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花胤见她的模样,真是恨铁不成钢一般的咬牙切齿,半晌之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道:“没关系,休了便休了吧,从今往后,你仍旧是花夕颜,仍旧是西越高高在上的郡主,表哥我养你这么一个小妖女,还是绰绰有余的。”
夕颜从未听花胤与自己这样说过话,一时忍不住,突然笑了起来。
花胤斜睨了她一眼:“这会子又笑得出来了?”
“怎么笑不出来?”夕颜吸了吸鼻尖,“好不容易回到西越,还能恢复我原本的身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花胤忍不住抬起手来,又在夕颜脸上捏了捏:“这话可是你说的。”
“那我还能放火烧你的寝宫吗?”夕颜忽然眨起眼来看着他。
“你想都不要想!”花胤毫不留情一掌拍在夕颜头上,“你以为自己还是少不更事的年纪?”
夕颜委屈的撇了撇嘴:“我真的以为是啊……”顿了顿,才忽又想起了什么,又道,“你会一直照顾我,对不对?那我要你帮我去找火莲花治南宫御,把你的人都派出去找,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