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缰之马给伯乐一收服上笼头,张子海感觉良好,很畅快。以往一直被人视为不争气,现在派上了大用场。孩子毕竟是在社队中长大的,他终于完全融入了大环境中,成为实实在在有用的人,这如何不让他产生从未有过的充实感呢?他如何不兴奋呢?
正是社员们上工的时候,除了小孩和病人,都在田里忙活,路沿上耍棍子打不到一人。即使没人,激动在心的张子海还是静悄悄走了两个来回,将上水下水的方位摸清了,便有了下围网的盘算。当然,他知道村里人会就近来洗衣浆裳的。衣服都是家机布的纯棉质地,用的也不是奢侈品肥皂,最多用上口碱搓泡一下,浆衣用的是淘米汤汁,到水潭过过水。村里人也很讲究,有个约定:上方水源全村人共饮,过衣服只选在水流下方。偌大水潭,一直保持着天然的洁净。
选准了方位,张子海回家便忙砍竹子。近十年的农村生活,张家也有了与本村人一样的小竹园、小猪圈和仄茅厕。中午,张彼得老两口上工回来,老张见小儿子在堂屋劈青篾,摊了满屋,便知道小儿子又没按时上工了,气得将扛回家的锄头重重地一落。张子海暗自发笑,没有歇手,锋利的篾刀在长青竹竿间游刃有余。从手指间流淌出来的活蹦乱跳的青篾,似乎是对老父亲那一个不问情由就愤怒的动作,做了一个回敬式的蔑视。
还是老妈心疼儿子,在烧好的饭菜端上桌时,喊了一声:“还不快吃。”
张彼得刚下乡来时,四个子女,肩挨肩,大带小,现在总算相继成了家。
按农村的风俗,嫁出去的两个女儿,如泼出去的水。两个儿子,大的结婚了,分出去了,就住在屋后沿另外叉墙建起的茅草屋。那是七架梁,还是柴运旺当合作社社长时硬给撑实的,屋脊高,通风冒亮,比前面五架梁的小瓦房住得还宽敞透气。
张子海不拿眼看父亲,在捧上饭碗搛了两撮咸肉时,才蛮有把握地回了一句:“到年终分红,你们俩加起来的工分也不会比我多。”
这小子在老子面前还夸海口呢!张彼得第一反应是儿子吹牛,便说:
“这是你吹的啊,你妈也听到了吧!”
对于老父的警示,张子海一点也不慌乱,还引了一句经典,虽有点驴头不对马嘴,意思倒有所接近:“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这话说得有点文不对题,但张彼得听出这口气倒不小,不由定睛朝一屋子的青篾瞪了又瞪。张子海妈立刻用筷子朝张彼得停下的竹筷子上碰了碰,示意他快吃,别怄闲气了。自己生的儿子,不将就也得给将就。
张彼得收回目光,提筷子时他还是朝儿子敲了一下:“到时候别又赖账啊。”
“我不是说了吗,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张子海也真有股子实干劲头。他自劈了青篾,虽没有老篾匠劈得规范,薄韧一致,还好这又不是扎灯,只是放水里作围档网,厚薄粗细并不讲究,实用便行,扎实最好。这小子不但自做围网,还自行下塘进行构筑。一个猛子栽下水,凭的是一身水性。摸实了水潭底部深浅淤泥,这才定位下桩。原先目测的最佳方位虽然有所变动,可他心里也更踏实了。为了不让围档招人显眼,他在上水潭心做了一个网围,又在下水潭心做了一个网围,都不大,正是圈小,才做了两个。
到购鱼苗时,柴运旺也放心地让他放开手脚去了江那边。这小子还真能干,选购了一箱鲤鱼苗、一箱鲫鱼苗,不但在价格上讨价还价,讨了便宜,还多带出了三十来斤,也不嫌一担挑得吃力,硬是让扁担磨肿了右肩头,换肩又压破了左肩膀。他带着肿痛,把牙关咬得铁紧,也没有让两箱鱼苗泼出一点水。
坐船渡回西江口,他再起身将扁担放到肿痛的肩头,钻心地疼,一步一冒汗,也没有找人代肩。平时混工分,这次总算一总练了肩力,他这样想着,挨到天黑才赶回兰花潭。
天黑了才好进村呢!张子海只想着下鱼苗的事,全忘了肚子在咕咕叫饿。他将两箱鱼苗落到潭沿那株百年老柳树根下,扁担一离肩,什么疼什么痛都一扫而光。他利索地赶到书记柴大伯家叩开门,一天忙到晚的柴运旺也刚洗了脚上床,见是汗淋淋的张小子回来了,二话没说,披上衣跟了出门。
到老柳树根下,借着依稀星光,果然见着了两箱鱼苗,柴运旺便又返回家顶了个木盆,根本不要张子海插手。张子海也顶机灵,一抬腿下了水,边把握着盆,边与柴运旺一齐拎起一箱鱼苗,稳稳放入盆中,再将另一箱鱼苗也搭进了木盆。张子海说:“我一个人下苗去,两人反不好。”
柴运旺扒着盆沿,不忍释手,情不自禁将手掌放到鱼箱水中,感觉有无数的虫子在碰触着手心与手背,这鱼苗够密的。他赶紧抽出手,生怕碰坏了这些小精灵。
张子海便将木盆推向了潭心。柴运旺嘱咐道:“小心点,水凉。”
“也不太冷。忙起来还嫌热呢。”
听这小子这般理解冷与热,柴运旺也不多打扰,绕道将两队的队长拉了来。二队长朱益彬见一队长罗兴广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就跟在他后面,打着手电筒照路。要走到水潭了,朱益彬将手电光柱朝潭面上扫过来,柴运旺说:“别惊动了人。”朱益彬这才熄了手电。那一道刹那间的光束,已让他俩看到了潭中心的一个人,正在围起的网圈中撒鱼苗。
就是那一道刹那间的光束,还引来了一个人,副书记奚文化。见他不请自到,柴运旺甚是高兴:“知道这事的也只有我们,都来了,要说什么,也用不着我再唠叨了。往后全仗三位保护了。”奚文化眼见成了事实,也确实无伤大雅,只想再瞧一瞧。朱益彬不想按亮手电,突然一个转身,扒了棉袄棉裤,光身下潭,两脚踩水赶到潭中心。专心放养鱼苗的张子海,有着眼观八方耳听四方的本领,见着手电光在面前开亮,并不惊慌。
他知道是柴大伯来了,这手电就不会是外人,胆子不大也大了。踩水过来的人果然就是那天在场的朱队长,靠近了才摁亮电光,只朝露出水面的围栏近距离照了照,而且特意不横向扫照,尽量缩短光柱,直线向下,不让光束散开。奚文化见朱队长赤身下水,把手电光送过去,过意不去,忙说:“快上来。”
朱队长收了电筒又游回潭中心,做起帮手来。他觉得既然下了潭,人家还泡在水里,有个帮忙的也快。自己嫌冷,人家泡这么长时间就不冷吗?柴运旺带人来时,上水圈网已忙好了。这第二个圈网,有人帮着忙,动作也洒得开了。张子海小心翼翼投放完鱼苗,兴致盎然地推盆回岸。
柴运旺要接过盆扛回去,张子海哪里肯让,机灵地抢了先。他也学柴运旺那样用头顶盆,虽然不习惯,毕竟两肩头不用落重了,用两只手护着盆边就行,走两步便顺了。从水中上来,凉身子正需要发发力,好给热呢。
鱼苗如愿以偿安了家,大队养鱼场在几乎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进行着。
这种神不知鬼不觉,始作俑者柴运旺并没有觉得悲凉,反而有一种瞒天过海的快慰。因为心底透明,这不是见不得人的徇私枉法,这是有利于全村民众的事,只是一时讲不清,省得在口水上无休无止,耽误了该做的实事。还是让结果来说话吧,要是本大队上千户农家能在年三十晚团宴桌上烹条大鱼作祝福作享受作慰问,那便是最好的见证和犒劳了,还有什么比事实还铁板钉钉?
这以后,张子海总是趁夜下潭。他不需要木盆,全凭凫水技巧给鱼苗喂食。天气渐渐热了,下水游一游也变成了一件快乐的事。再说,这口潭自交给他经营后,从大队到生产队再没有人随意向他指手画脚做干涉。除了他要找队长帮忙弄点饲料,没有一个社员再去潭里沤草。以前还有人砍了家门前两棵老树放在潭水里沤上一沤,现在完全就没有这些事了。兰花潭水日渐其清,却让淘米洗菜的妇女意外地发现清水中有小鱼游弋成群。芮如花下潭沿淘米,竟然网到了三四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喜不自禁,幸好她一点不知情,以为是天生雨下的。
二队朱队长听芮如花说淘米淘到几条小苗鱼,盛进杯里刚一天就给馋猫吃了,馋猫就开始跑到大潭边蹲候了。这是一个苗头,不能不说给柴运旺听。
柴运旺觉得一味隐瞒也不是个好办法,就让队长在上工间歇时,将一二队社员拢在树下,亲自向大家说了这件事:“乡亲们都发现兰花潭水里的小鱼多得伸手可捞,不必大惊小怪,是大队部没有事先交代。为了年底能分到一碗年年有鱼,大队特别放了一些鱼花。现在让大家知根知底,就不要再随手乱捞了。养大了也好分给大家,到年关一定会喊大家一齐来车潭,到时候尽让大家解解馋。”一番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社员没一个不贴意。
正在大家耐着心儿做着车潭吃鱼的梦时,一个月落乌啼霜满天的时辰,兰花潭边发生了一起震天价响的大吵大闹。
同样擅长捞鱼摸虾的季兴远给赶来撒食的张子海撞上了。张子海一见季兴远手里拎了两条用兰草串上的鲤鱼,一下子翻脸了,不依不饶。
季兴远根本不放在眼里,心想我走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一个乳臭未干的毛猴子倒管起你师爷孙猴子来了?当然照走他的路,照拎他的鱼。
张子海也有他的办法,一个出其不意,伸腿使了一个绊子。季兴远只顾带着战利品撤出战场,冷不防栽了一跤,两手一撒,跌了个狗吃屎,两条鱼也一个弧线重又落入潭中。他一个鹞子翻身爬起来,见张子海正盯着他,不由怒火中烧,朝这个半道打劫的小子破口大骂:“老子教会了徒弟,徒弟打起了师傅!好,有本领看谁把谁撂进潭!”说着便拉开了架势,耍起了五禽拳。张子海也不吭声,一心招架,一招一式也是五禽拳。都是一个师傅带下山的,不分彼此也在所难免。这可气坏了年长的季兴远,索性扭打在了一起。塘埂不是大路,兰花草长了一夏,厚如绒毯,跌到上面也无所谓。两人扭打在一块,一滚一翻,呼噜一声,同时滚入潭中。
滚入潭中的张子海还不依不饶地撕扯着偷鱼人。滚入潭中的季兴远见不识相的野小子还泅着不肯丢手,越发地怒火中烧,开始在水中发力,凭着水性,一个鼎举将张子海举出水面,要掷出埂外。哪知道会水老手遇到的不是李逵,而是和浪里白条一样有着过人水性,季兴远施不开张顺淹李逵的动作。张子海在水中如鱼得水,凭着年轻韧性,纠缠着季兴远,怎么也不让他摆脱掉。几番下来,季兴远也无心恋战,只想溜之大吉,便虚耍一手,栽猛子脱手,两脚作蹼一蹬水,潜水划过了十来米。正准备蹿出水面,季兴远突然给潭中触到的鱼提醒了,左右开弓,顺手又抓了两条,得其实惠上了岸。这左脚还没开迈,右脚又被扫下了潭,手中的大鱼又滑落水中。季兴远见这小子又缠上来了,气不打一处出,跃出水面,一个饿虎扑食扑了上去。张子海却一个猛子栽下水,从季兴远的胯下蹿到他的后背,冒出水面,还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水里发力再狠也是飘。老虎不吃人,恶相难看,这越发激怒了季兴远,他一个猛子潜下水,凭水流调整姿势,然后浮出水面,换上一腔气,认准张子海的方位,发力猛扑,施展出老鹰抓小鸡招式,果然将张子海抱出了水面。张子海也不示弱,就在被托出水面的刹那间,一个后滚翻,早从季兴远手中蹦得无影无踪。季兴远再想捉他就更不溜当了,几个圈转下来,他也没这个耐性了,又左右开弓,捉两条大鱼就要走。可不等他靠近堤岸,脚后跟像缠了幽灵似的,又给人绊倒了!